苏红的春天

2020-07-14 15:44李剑
西部 2020年4期
关键词:陈医生母亲

李剑

在苏红的葬礼上,我见到了苏红的母亲——一个干瘪的老太太。她由人搀着,站在儿子的遗像旁,神情里溢满悲楚,眼睛里却透露出凌厉之光。我远远看着她,想:“我到底是该抱着同情心去安慰这位母亲,还是该怀着愤怒的情绪去声讨这位凶手?”若要声讨,我该秉持什么立场?我不过是他儿子生命路途中一个短期的同伴而已,可她是他的母亲,在他生命的任何角落都留下过影子。苏红说过,他爱她。虽然这爱在我看来几近于一种讨好,就像荒芜情感中的最后一丝形容绝望的寄托,可他毕竟说的是——爱她。我深深吸了口气,走到苏红遗像前,向他道别。相框中的他轻轻微笑,一如从前般谦卑。他的母亲最终让他把这份谦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转身走向他的母亲,轻声说:“请您节哀。”

她保持着原有的表情,说道:“谢谢你来送苏红。”

我说:“我是他生命中最后见过的人。我想,我该来回访他。”

他的母亲看着我,似乎并未因为我的回答生出探究之心,只是低声说了句:“他该回家来看看我的。再次谢谢你了。”

我走出殡仪馆。天空呈灰黑色,这个色调让整个世界都很安静。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生命的离开对于一个世界的意义是——这个世界突然在一些人的眼睛中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安靜状态,尽管人群仍然汹涌、车流仍然阵阵。“真该飘些雨。”我抬头望望天空,有一星雨点正好落在我脸上。接着,一滴,两滴……雨水磅礴而下,像是一个人忍了一世的泪水,在此刻宣泄出来。所有人都在奔跑,车鸣声此起彼伏,世界一下子热闹起来。我一边跑,一边想要大喊。我终于喊出了声:“啊——啊——啊——”世界在我的嘶喊里渐渐远去。我看到苏红仿佛在我身边出现,与我一起并肩奔跑。他也一边跑一边大叫“啊——啊——啊——”。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头发上、脸上,他继续仰着头不止。我停下来,站在雨里,看着苏红兀自跑远。他的背影逐渐变小,最后迷蒙一片。我朝着苏红消失的方向低声问:“苏红,你可以看到自己了吗?”

“您好。”伴随着门被轻轻推开的“吱呀”声,一个男声在办公室门前响起。我看了看表,比助理跟我说的客人预约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很准时。”我心想,随即抬起头说:“请进。”他在我的示意下,向我微微一躬身,坐在了办公室里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的长条沙发上。我凭着职业习惯先打量他——一件简单的白色套头T恤配一条驼色休闲长裤,面容上有无措和请求——是个干净、斯文、对自己有着众多原则约束的谦卑男人。

我看着助理登记的客人信息表,问:“你就是苏红?”

他点点头,只是简单一应:“嗯。”

“你准备好跟我分享你的困境了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等他回答。他避开我的目光,垂下头去,胳膊肘压在膝盖上,两只手十指交叉在脑袋前紧紧攥握。我有耐心等待。我明白,每个找我做心理咨询的客人,必定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困惑,第一次开口去倾吐这些困惑,总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我靠在椅背上静静等待。良久,他抬起头来,神色里有被极力压抑着的痛苦。他看着我,试图平静地叙述:“陈医生,我到现在还在考虑是不是该把我遇到的问题说出来。这个问题不肮脏,也没有违法。我只是害怕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我。”他深深低下头,呈现出极度无望的样子,“我会被看作是疯子的!”说完,又抬起头,眼睛紧盯着我说:“陈医生,我不是疯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被他压抑着的痛苦这时全然流露出来。

我明白他的期待。“放心,我是心理医生,我知道一个人可能会遭遇到任何无法料想的问题。你所遇到的,可能仅仅是我所见的客人中的普通一例。另外,请相信我,我有我的职业操守,对于你的隐私,我绝不会告知任何人。”我诚恳地说。尽管已经工作十年,但我对所有客人始终抱有最初的诚恳。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信任。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在斟酌最好的陈述方式。最终,他选择用提问的方式引出开头:“你有过眼睛突然失明的时候吗?”我说:“有过。比如长时间弯腰后猛然站起的时候。”

他失望地摇摇头,说:“不是这样,是选择性的失明。你有过单单看不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吗?”

我摇摇头,等待他继续讲。

“我看不到自己,我能看到全世界,可是我看不到自己!”他的眼泪喷涌出来,声音里有歇斯底里的绝望。

我有些震惊——这并不是我所见的客人中的普通一例,在我从事心理咨询的十年生涯中,我从未遇到过此类症状。

我迅速调整了情绪,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对所听到的话毫无意外之感。“能具体描述一下吗,比如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会看不到自己?‘看不到自己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出现时发生了什么具体的事情?”

苏红稍显平静了些,说:“就是在任何应该看到自己的情况下我都看不到自己了。比如,镜子里,镜头里,一切能映照出东西的器具上。就是拍出来的照片,我也看不到自己。我甚至听到同事或者朋友谈论照片里我的样子,我却看不到,还装作看到了,还得附和他们。”

“陈医生,你知道一个人看不到自己的时候有多痛苦吗?”他低下头,继续说道,“好像我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有时候想到这里,我就会非常孤单和害怕。这个被别人天天叫作‘苏红的人到底是谁啊?”眼泪从他的眼睛中无声地滴在地板上。

我倒了杯水,走到他面前,把水递给他。回到座位上,我继续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出现了这种情况呢?”

他抬起头来,眼睛望向深处,缓缓地说:“二○一一年七月十三日。”他对两年前的这个日子记得如此清晰,可见那个日子对他影响之大。

苏红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看不到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起床洗漱,照镜子,居然看不到自己……我以为是镜子出了问题,所以我到卧室站在穿衣镜前,可还是看不到。我吓坏了,以为在做梦。我使劲掐了一把自己,能感觉到疼。我拿出手机,把它调到自拍模式。我多想能看到自己啊,陈医生,居然还是看不到!”他的眼泪哗哗而出。他仰着头任眼泪流淌。“从那天开始,我就看不到自己了。我不知道我的脸上长了几条皱纹,不知道我看上去是胖了还是瘦了,不知道我的皮肤是白是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自己收拾干净。我到哪儿去了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方格手帕,将眼泪擦拭干净,转向我问:“陈医生,我究竟到哪儿去了?”

我继续问道:“有去医院检查过吗?”

他摇摇头,说:“没有。我不会去医院检查的。去医院检查,就相当于告诉所有人,我不正常,是个异类,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陈医生,我害怕这样,我宁愿这一切都由我自己来承担,也不愿过一天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疯子的日子。”

我明白。周围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每一道异样的眼光的打量,每一句只为满足好奇心的探问,都是一根根藏在棉线里的针,刺在你的肌肤上、心上,而你的面孔上还要呈现出微笑,因为这些痛苦看不到来源,因为你还要尽最大的努力拉近自己与正常人之间的距离。“从医生的角度,我还是建议你去医院做一下检查,如果你执意不肯,我也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帮你找到问题出现的原因,但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复你我是否能做到。所以,维系你与我的,只有你的信任和我的努力。不过,我再声明一次,我还是希望你在能接受的情况下去医院做一下检查,毕竟那样可以提供帮你找到病因的更大的可能性的。”

苏红安静地听我说完,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语:“看不到自己已经是个悲剧了,我不想再背负更多的悲剧。”他把头转向我说:“哪怕不是治疗,仅仅是跟你倾吐一下也能让我好过点。你知道……你知道……”眼泪再次涌入他的眼眶。他顿了一下,等情绪缓和些,重新说道:“你知道,一个人独自面对着最大的困境而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倾诉,内心有多么煎熬吗?陈医生,我或者仅仅是需要一个出口,一个排遣秘密的出口。我知道,对你说这种话可能会显得有些不够尊重你的职业,可是我真的希望有人能听我说说我的痛苦,听一听或许就够了。”他的语气卑微到近乎哀求。他看着我,用眼睛等着我的答案。

他的情况是我没有遇到过的。就像记者碰到了巨大灾难现场,或者像律师遇到一桩极其棘手的诉讼,我知道心底那份面目冷血的职业热情被冲撞了出来——我渴望试试,即便以一个倾听者出场。

我看着苏红,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好,我希望能够跟你分享你的故事。”

苏红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用双手使劲揉搓了一下双颊,然后说:“陈医生,谢谢你。我们的约访时间到了吧!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你。”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不急,还有时间,我们还可以聊半个小时。”

苏红摇了摇头,低声说:“不了,陈医生,我有些累了,谢谢你,我改日再来。”他站起来,微微一躬身,转身走出房门。

二○一三年六月十五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红。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苏红了。两个月过去,我的客人预约表里一直未见到他的名字。相较失落,我更加好奇:“他能看到自己了吗?”这似乎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困境,我也深陷其中。橘色的阳光从天际一点点漫开,缓缓地覆盖这座灰色的城市。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刻,所有的庞杂、喧嚣似乎都湮没在这温柔里。白日将尽,黑夜尚未到来。这就像人类的洪荒时代,一切都在变化里孕育着勃勃的生机:一切设想都有可能,一切声音都被期待,一切冒险都被允许,一切幼稚都无可指摘。

我站在窗前,看着天边的色彩逐渐从橘红变成粉红,再变成浅红,最终红色褪去,留下一个青黑色的天空。黑夜到了。

我取下衣帽架上的外套准备回家。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很有节奏的“咚咚咚”三声。我凛然一惊——苏红?我转过身说:“请进。”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果然是他!他的脸上带着歉疚的微笑,站在门口,试探性地问:“陈医生,你准备下班了吧?”我笑著说:“当然,天都黑了,在这儿又没人陪我。”我的回答让他更显羞赧,他欲退出门去。我一边将挂在手臂上的外套挂回衣帽架,一边说:“既然有人陪了,那我就再多待会儿。”他一愣,随即轻轻笑着说:“谢谢陈医生了。”

他一在沙发上坐定,便开始解释:“今天下午才赶回来,想着这会儿来你肯定下班了,但我还是想碰碰运气。”他嘴角一扬,继续说:“没想到你真的还在。”

“我喜欢下班的时候一个人在办公室待会儿,可以随便想想事情。”

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后,便沉默不语。

我开门见山:“两个月没见到你了。”

他神色里露出惊讶:“陈医生记得如此清楚!”

我笑道:“我一直想要了解你现在的情况。”

他神色淡然,垂下头去:“还是一样的。”

继而,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陈医生,谢谢你一直惦念我。母亲病了,这两个月我一直在照料她。”

“父亲呢?”

“父亲在我少年时就去世了,我由母亲一个人带大。”

“哦,是这样。母亲一定非常辛苦。”

“是的,我一直觉得亏欠她很多。”

“这不是你的错。”

他神色里有凄然,低声说:“我的成长从未给她带来安慰,只有苦涩。”

他把手指深深埋进发间,继续说:“她为我牺牲太多。我们相依为命。”

电光火石般,我被“她”—— 一个素昧平生的“母亲”击中。我顺着苏红的话试探着引导他继续谈论“母亲”这个话题:“为什么你会觉得带给母亲的只有苦涩?”

苏红陷入了沉思。

我换了个方式问:“能跟我聊聊与母亲相处过程中那些很难忘怀的事情吗?”

“好,不过……”他站起身,接着说,“今天太晚了,打扰您下班了,只是太久没跟您联系,今天有空就想顺道过来看看您。”他抱歉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想让气氛轻松点儿:“下回要是不预约,我会双倍收费。”

他也笑了,说:“谢谢陈医生,下次见。”

看着门被轻轻掩上,我重新坐回椅子,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放在鼻前深深嗅着。“母亲,这会是关键吗?”

我在本子上记下:苏红,第二次来访,二○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

秋风乍起,路边高大的白蜡树窸窣抖落下橘色的叶片。我真是喜欢这个季节,有种深沉的宁静。一年走到这个季节,总有种尘埃落定的成熟气息。今天苏红会来,我在昨天助理给我的客人预约表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想到这,我忍不住自嘲——我竟像陷入了恋爱一般,对于他的每一次到来都满怀期待。

仍然是提前五分钟,门有节奏地响了三下。竟是这么谨慎细致的人!

我说:“请进,苏红!”

他进来,先对我躬身致意,然后坐到沙发上。

我尽量减少我们之间的繁缛过场——他太需要一个随意放松的空间。

我笑着说:“今天是带着故事来的吗?”

他一愣:“故事?”

“对,你上回说要跟我分享你和母亲之间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情。”我提醒道。

他恍然道:“哦,是的。”

“喝点茶?”

他慌忙摆手:“不了,陈医生,谢谢。”

我径自泡好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我说过,他需要一个随意放松的空间。

他终于露出微笑:“嗯,碧螺春,我也喜欢喝。”

我笑道:“我一直喝它。我们缘分不浅,以后可以约着去喝茶。”

他低着头,笑而不语。

房间里很安静,我甚至能听到苏红抿茶的声音,轻微地啜饮,像是担心惊扰了空气。他把茶杯放好后,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陈医生,有关我和母亲,可能都是一些冗长而无趣的故事。你愿意听?”

我笑:“听你述说是我的工作,更何况,我对你的故事充满期待。”

他说:“好,我会从我小时候说起。”

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我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杏花会第一个开放,常常从一户人家的院墙中伸出一丛茂盛花束,随后是桃花、苹果花、梨花。每当看到这些花开放,我的心里就开始孕育期待,期待着果实从这花蕊中渐渐长成,饱满,直至成熟。我一直认为我是个该生活在乡村的孩子,我像热爱我的母亲一样热爱那里的黄土山,那里一到春天如昙花一现的遍山黄色,那里的微风,那里的青草气息。甚至马嘶驴鸣,深夜里狗的吠叫,邻里间的家长里短,一个人的离群索居。

我想,我期待春天的最大意义在于,当院子里的那株杏树在微风里绽开花朵,我是多么喜欢看我的母亲在杏花树下洗衣,我的父亲在一旁安静看书。阳光很暖,温柔地掠过每一寸光阴。

如果一定要追究我人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刻,那一定是春风吹过,我在风里听见父母的嬉笑声的时候。

只有春天才会有这样的时刻。我一直猜测是不是因为春光的明媚会赋予母亲一种平日里见不到的美丽,因此,父亲才会在这个季节里对母亲微笑,对母亲显现出丈夫的宽容和宠溺。

可是这个季节之外呢?

当春天逝去,季节变得干燥和凶悍,父亲也是;

当秋天到来,一切开始萧索而荒凉,父亲也是;

当雪花开始飘落,白雪皑皑,四下俱寂,父亲也是。

我有些恨父亲。倘若不爱,为何要以责任绑架自己,迎娶一个不能给予他任何慰藉的姑娘?倘若真要讲求责任,那么姑娘的幸福算不算应该背负的责任?倘若是,为何要在彼此之间搭建起一座无法跨越的横梁?

我的母亲在迅速老去。我看得出她的疲惫和挣扎,她在一个看不到出路的胡同里周旋,妄图突破,却越走越深,迷失在里面。

你可能要问我父母因何而结合是吗?这源自一个女人对自己所向往爱情的卑微乞求。我的父亲是知青,下乡到了母亲所在的村庄。他爱一切美丽的事物,因此也爱慕发梢上沾染着青草和露珠气息的母亲。他爱母亲长而油亮的辫子,他爱母亲饱满而年轻的身体,他甚至爱母亲阳光下无遮無拦的仰面大笑。

是的,父亲有着诗人的不羁情怀。那一刻的他,觉得母亲是自然力量的化身,是他热爱的土地的女儿。

而父亲于母亲来说,则是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全新世界:他的举止如此温文尔雅,他的学识如此渊博深邃,他的心思如此细腻体贴——他是一个从出现在她面前就勾了她全部魂魄的男人,是一个她期待了多年终而得见的男人。

一个月光姣好的夜晚,虫鸣、蛙叫与天上的星光交织在一起。如果你仔细听,你能在风吹麦浪中听到浅浅的呻吟。它来自母亲。她在这样一个月光姣好的夜晚向父亲献上了自己的身体——这是她认为的她唯一能为父亲献上的礼物。

多么不对等的爱情!

在母亲眼里,父亲是座她需仰望的高山。

而在父亲眼中,母亲只是株长在田垄间鲜艳可人的小花。他爱这株小花,只是他知道,待到明年花开时,处处芳菲好。

我不知道我的到来是挽救了一场即将枯死的爱情,还是直接催生了一个悲剧家庭的降临。

父亲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返城,然后开始他全新的奋斗生活。他一直自命不凡,总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壮怀。只是,他对未来的期待中并没有母亲的影子。他总以为这只是一个该留存在记忆中的姑娘,日后想起来,会是一个泛着些许苦涩滋味的浪漫故事。

直到有一天,母亲在他出工回宿舍的路上拦住了他。父亲记得那天的晚霞血一般地铺在西边天上。他的眼睛一直望向远处,暮霭中的村庄,村庄后的黄土山,黄土山上一尊矮矮的坟墓。这是他视线所及的最远的地方。他不知道再看向哪里。他的面前站着一位满脸惊恐、正殷切地期盼着他张口说话的乡村姑娘。他如大江大河般滔滔向前的未来顷刻间没了声响。世界静止不动了,只留下他和这样一个期待着他给出答案的姑娘。

身边有羊群经过,扬起一阵细小的尘土,安静的空气里是牧羊人留下的凌厉鞭响。

生命有多长呢?有些时候,一生不过是一转身的时间;有些时候,一个转身像要走完一生。

父亲伸出双手,将面前的这个姑娘揽进怀里。他知道这条乡路上除了他和母亲外,还有三两乡邻在暮色里回家。他把头附在母亲瘦削的肩上,轻轻对她说:“别怕,我们结婚。”

苏红真是个诗人,我看见他的眼睛已经泛红,他惯常性地用双手猛搓脸颊以掩饰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吸一口气后,他看向我,说:“陈医生,你能想象吗,当我明了父亲与母亲结合的原因后,除了恨他,我也一直恨自己。倘若没有我,是不是就有两个各得其所的人,他们拥有着各自合适的爱情和家庭?我的母亲就会如很多乡下母亲一样,打扫、喂猪、日日荷锄,平淡而充实,充实而幸福。”

我说:“每一代人都有他们所需承担的命运,是好是坏,都是他们的经历,我们无须为他们的辉煌而沾沾自喜,也不必为他们的错误责备自己。苏红,这本就不是你能左右的事情,何苦折磨自己?”我深感自己的安慰苍白。

苏红沉默了一会儿,说:“陈医生,我下次再来。跟你说说这些旧事,心里面也轻松了很多。”他站起身,脸上是礼节性的笑容,向我点头示意后,转身出门。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离约谈结束的时间又是正好差五分钟。我在脑子里细细回放苏红刚刚讲过的故事,他父母不对等的爱情,他对母亲的疼惜和对父亲的恨意,以及他对自己的恨。假如他看不见自己这回事真的是心理原因所致,这些会是诱导因素吗?“我也一直恨自己。”这种恨的程度到底有多深?只是一种浅显的不满还是一种对自己存在的深重否定?假如是后者,会不会是意识上的不满导致了视觉上的忽视——与意识一起放弃“苏红”的存在?如果这些推断都是合理的,那么,究竟什么能够导致他对自己如此痛恨甚而达到放弃自己的地步?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苏红向我倾吐那些积压在他心中的往事。一定有这么些往事,在每一个暗夜来临时啮噬着苏红的灵魂,一点一点,直到尸骨无存。

二○一三年九月十六日,苏红开始与我分享他的故事。

我少有地认为日子竟过得这么缓慢。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应该是步入工作开始吧,对自己有深切的期待,而周围的事物又陡然增加。一应琐事都需考虑。父母、妻子、孩子……所有家人的眼睛里都需要看到你的影子,你给他们安全和希望。时间总是背负着这些殷切的期待疾步向前。总感慨时间不够用,总感慨日子过得太快。我自嘲地笑了笑:“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一个日子的来临如此遥不可及!”

苏红预约了今天来访。

这次我开门见山:“继续跟我说说你的父母亲吧,他们在一起的生活。”

苏红低下头,略想了一下,说:“好。”

我说:“上回你说到他们结婚,那么结婚后呢?”

苏红说:“我就从那里讲起。”

我从来没有见过村里大叔大婶们言谈中的母亲。他们说,姑娘时的母亲啊,那真是村子里的一枝花,见了人,先是一脸笑,有啥不痛快的事情到她那儿,好像都被这葵花一样的笑容融化了。

我一直都在想象,如葵花一样的笑容该是什么样子?当秋天的阳光铺洒在田野上,天空蓝得澄澈。天空底下,大地之上,是一朵朵、一片片迎着阳光盛开的葵花。它们开得肆无忌惮,像是整个秋天都是它们的,像是只有它们才能代表一个丰润的季节。母亲姑娘时代的笑容就是这样的吗?

出没于我的家庭的母亲,大概早已忘记了迎着阳光的开怀大笑,她的笑容常常像未及盛开就被早春的寒雨打落在地的花骨朵儿,僵在脸上,戛然而止,只余下抖动在空气中的微小气息。

这样的画面至今定格在我的回忆中,像一面旗帜迎风招展,猎猎风声里,我只看见母亲别过去的脸庞和父亲坐在桌子前抽烟的淡然模样。

“吃飯吧,秋生。”母亲走到桌前,轻轻地唤一声父亲。她从来都是亲自前来叫父亲吃饭,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跟父亲正面说话的机会,即便听到的不过是一句“好”。

父亲跟母亲结婚后,似乎放弃了整个人生。或许,他认为注定埋身于黄土中的生活根本就不适合他高大梦想的生长。他沉默地在我的童年中穿梭,像一个陌生人。他把笑容都留给了乡邻,以及与他共事的年轻女老师。父亲有些学问,被安排到村里的小学教书。而我在还未入学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趴在父亲上课的教室窗口,看给学生们上课的父亲。那是我在家里很难看见的一个男人呵!他站在讲台上,笑容可掬,温柔地对待每一个羞怯的孩子,轻轻唤他们的名字,就像母亲轻轻唤他的名字一样。不,不一样。母亲的轻唤里有谨慎和小心,而他的轻唤中尽是怜惜和爱意。那时的我,多希望能够坐在讲台下,听父亲叫一声我的名字——“红儿”。

那位年轻的女老师是我刚上小学时从县里分配来的。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她坐在一张黄色的、油漆斑驳的办公桌前,埋着头认真写字,然后抬起头来,眼睛弯成一弯月牙,笑着对领孩子来报名的家长说:“嗯,好了,可以回去了。记得明天来领书啊!”说话间,她用手轻轻摸一摸孩子的脑袋,她背后那条顺滑、油黑的马尾就在她一歪头时滑向她的脸侧。那是我童年时代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有月牙一样的眼睛,有始终挂着微笑的嘴唇,还有一条美丽的辫子在细腻的脸边悠荡。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母亲的推测,父亲尘封多年的感情被这个女老师的笑容打开。他爱上了她,尽管他自知他的爱有多么不合时宜和卑微不堪。

父亲日日以在学校批改作业为由,待星满夜空时才回到家。母亲从来不问,只是等他到家后给他热好饭菜,坐在他身边默默看着他吃。

但是母亲清楚,羁绊着她男人的脚步、让他夜夜晚归的是住在学校宿舍的那个年轻女人。母亲看着自己的男人帮她劈柴、担水,留在她的宿舍里翻看她的书籍,间或抬起头来与她开心聊天,他的脸上是母亲多年不曾获得的笑容。母亲在僻静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她的丈夫,先于他起身前快步回家。

她乱了阵脚,不知道该怎样守住她的丈夫。她不能跟他谈,他从来没有给过她跟他聊天的机会,他们的对话向来简单明了。

她能够找的人只有女老师,求她放过自己的丈夫,求她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

那天夜里,母亲看着父亲离开后,敲响了女老师的房门。

她看着惊讶的女老师说:“我是秋生的妻子。”

女老师说:“你好,苏老师刚刚回去,你现在应该能追上他。”

母亲说:“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是想跟您谈一谈。”

女老师恢复了惊讶的表情,问:“跟我谈?”

母亲对着女老师跪下去,说:“求你放过我的丈夫,我们家红儿还小,他需要爸爸。”

女老师很气愤,显然觉得连解释都没有必要。她把母亲拉起来,说:“这些话请你回去对苏老师说,我要睡了。”说完就去收拾洗漱,将母亲晾在一边。母亲看着这间简朴的宿舍,白色的纱帐圈出一片不大的温暖空间,床头的一张学生课桌上摆着厚厚的书籍,她的丈夫就是常常坐在这张桌子前,背抵着书桌,低着头一边看书,一边和旁边忙碌的女老师聊天。母亲看着女老师冷漠的背影,眼眶里渐渐蓄满泪水。这么多年来的委屈突然想要倾泻在这个陌生的女人面前。她就站在女老师的背后,开始叙述:“我爱秋生,可是自从我们结婚后,他就从来没有对我笑过。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有学问,希望能回城生活。是我断了他回城的念想,他不对我笑,我不怪他,他不跟我说话,我还是尽我的能力照顾他,因为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的男人。这么多年了,无论他怎么对我,但是只要他在,我都觉得我还有个家,我的孩子还有个爸爸。但是,老师,现在你来了,我每天晚上都能在这儿看到他的笑了。他笑着跟你聊天,笑着帮你劈柴、担水,笑着看书。可是我又是这么害怕他的笑,我害怕他笑着笑着就不回家了,我害怕他笑着笑着就不要我和红儿了。这么多年,我都在尽我最大的能力维护这个家。老师,求求你,不要和他说话了,不要让他看到你对他笑,不要让他不要我们母子。”母亲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已经记不得上回哭是什么时候了,她用手背擦眼泪、抹鼻涕,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女老师终于转过身来,走到母亲身边,拿出手绢塞在母亲手里,说:“放心,我一直当苏老师是个可以信任的兄长,他有学问,渊博,我欣赏他,但我不爱他。如果我之前的欣赏让你误会了,我听你的,以后不会再跟苏老师有更多的交往了。”

父亲是从看管学校的校工那里听说了母亲去找女老师的事情,也明显感觉到了女老师对他的疏远。父亲明白这种刻意而为的距离的用意,自觉地不再介入女老师的生活。父亲依旧不回家,他到张老汉家喝酒,到李寡妇家聊天,照旧把所有的笑声和话语都留在家外,而且变本加厉。这是他对母亲去找女老师的回应,如此冷漠而残酷。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十二岁。母亲在父亲的沉默里迅速老去,父亲在孤独和酒精里日渐消瘦。母亲每天拉着我必做的功课是到村口的路上等待父亲。这是一条沙石铺就的马路,从村口右拐延伸出去就是学校所在的小镇。高大的白杨树在路的一侧簌簌作响。另一侧是一条大渠,在月色里滚动着粼粼的水光。实际上,这条用作灌溉的大渠只有在夏秋季节给庄稼浇轮灌水的时候才会有满渠水,而它在我的记忆中却始终是汹涌着一渠大水滚滚向前的样子。大概是那个晚上的记忆太过鲜明和深刻,成为我永不能忘记的一幕。

我和母亲照例等在路口。父亲从路的那头歪歪斜斜走过来。他醉得厉害,瘦削的身体从马路这一侧踉踉跄跄地歪到那一侧。突然,父亲像被一个石子绊到了,一个趔趄向大渠的方向冲过去,栽倒在渠里。我慌忙大叫:“爸爸!”正要冲过去,站在身边一动不动的母亲突然一把拉住我,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惊慌地看着她。她木然地盯着父亲落水的方向,然后拉起我的手转身离去。月光下母亲的脸异常平静,眼睛里闪着凌厉的光芒,脚步毫无迟疑,坚定而迅速。我吃惊地看着母亲。母亲不看我,只是拽着我向前走,不容分辩。到家后,她把里里外外的门都悉心锁好,把我也锁进房间。那晚的月亮真亮啊,亮堂堂地挂在窗前,月光 投射在房内的泥土地上,形成一片银色的光芒。我被母亲抓过的手一直火辣辣地疼。我倚墙坐在地上,开始哭泣,眼前是父亲栽倒在水里的情景,一遍遍栽倒,一遍遍起来,再一遍遍栽倒。我终于听到母亲房里传出来的哭声。是号啕大哭。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这样的哭泣。

父亲的生命就结束在这条大渠里。即便对他怀有深深的恨意,我至今依然希望在他临死的那一刻并未听到我喊出的那声“爸爸”,只当他的生命完全是因为一场意外事件而结束。

苏红停了下来。他保持着回忆时的姿势,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斜前方的地板。房里的空气似乎胶着在了一起。我感到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如溺于水中。我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窗外的世界一下子涌了进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恍如在一个荒寂的空谷里走了很久,重新置身于車马喧嚣中,竟获救般地感到了存在感和踏实感。

背后响起苏红的声音:“陈医生,二十多年来,那晚的父亲常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和母亲站在路的这头看着他,他歪歪斜斜地迎面走来,然后抬起头对我们一笑。”我转过头去看苏红,正好碰到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满是期待:“陈医生,假如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有一天我能够再见到父亲,他会原谅我、冲我笑吗?”

我走到苏红身边,挨着他坐下,用手搂着他的肩膀,说:“会的,他会明白那时的你只是孩子。”顿了顿,我又说:“你的父亲一定比你更希望求得原谅,他从来没有做过一天好父亲。这么多年,他也一定在期待重逢时能够获得你的笑容。”苏红转过头去,深深地吸了口气。待情绪缓和些,他转过身来,笑着对我说:“陈医生,谢谢你,你总能给我很好的安慰。”说罢,他抬起手腕看表,然后“哎呀”一声说:“不好意思,陈医生,已经超出半个小时了。”他的脸因为难为情而瞬间涨红。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如果有预约,不等你耽误我的时间,我都会提前告诉你。今天你是我最后一位客人。”

苏红站起身来,向我告别。当他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笑了,这个三十五岁的大男人此时的样子活像个腼腆的孩子。我说:“怎么了,苏红?还想陪我再待会儿?”苏红红着脸,嗫嚅一会儿,总算说出完整的句子:“陈医生,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兄长。”说完,他一躬身,疾步离去。

我站在窗前,试着站在他的立场上去梳理他已走过的人生。出生,像是一个错误,造就了一个不幸的家庭;在一个冷漠而不健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崇拜父亲,却只能看着他对别人付出爱意,怜惜母亲,却始终无能为力;看着父亲落水,却与母亲转身离开,从而将自己的人生钉在了愧疚的十字架上。这是他放弃自己的原因吗?那么为什么是在去年才会看不见自己?只是因为这种情绪被发酵得过久终而膨胀直至彻底否定自己,还是在随后的岁月里又发生了新的故事不断去垫高这种否定自我的意识,终而形成一道屏障,导致他终于看不见了自己?

答案是什么,终究需要苏红向我道出。

二○一三年十月二十一日。苏红不再像初见我般那样谨慎、局促——他第一次忘记时间,我以为这对于他来说是向好的迹象。

进入十一月,天气骤然冷了起来。小城还未迎来它的第一场雪。近些年来,雪总是姗姗来迟,不像小时候这会儿就已经雪满山谷,早晨起床去上学,能看到一夜北风后,山上厚厚的积雪被吹成了一层一层的波浪,像极了奶油蛋糕。说到蛋糕,想起今天是小妞生日,早晨出门时妻子再三叮嘱不要忘了预订蛋糕。取了蛋糕回家,妻子从厨房出来嗔怪:“都说是妞生日了,还这个点回来。”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尾随着她进入厨房帮忙,结果被她轰出来,说:“去,越帮越忙!”小妞过来拉我,要我陪她下棋,说这是对我晚回来的惩罚。就在我答应小妞一起下棋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我从外套里拿出手机,是苏红。这是他第一次直接给我打电话。我立马接通电话,还未来得及开口,电话那头已经传来苏红呜呜地哭泣声。他的腔调中明显有醉酒的意味。他一边哭着一边扯着嗓子喊:“陈医生,陈医生……到底是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人生,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他跌跌撞撞扭动门锁的声音,随后是“咚”的一声——他大概已经跌倒在地板上。“苏红,你稍等一下,我过会儿就会到你家。”我知道他家的地址,我留意过助理所登记的有关苏红的个人信息。

妻子提着饭勺从厨房里赶出来,一脸惊诧:“你现在要出去?”

我自知理亏,讨好说:“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位客人,苏红。他现在醉酒,需要倾诉,也许这是个的找到答案的好机会。”

妻子抿嘴,做佯怒状:“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笑着去取外套,说:“好,老婆大人。”

女儿在一旁插嘴:“今天的寿星在这呢,得先问了本姑娘才行。”她把小脑袋一歪,等着我向她请示。我转身,效仿臣子向皇上请示的姿势,半躬身子,问女儿:“寿星在上,臣下因有要事在身,可否失陪一时半刻?”女儿拿腔拿调地回应:“准了,但须速去速回。”

二十分钟后,我到达苏红的家。门是虚掩的。房子里漆黑一片。我拿出手机来照明,找到位于门边的开关。苏红醉倒在沙发上。乍然亮起的灯光将他惊醒,他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摇摆着欲站起。我赶紧走到他身边,他一下扑倒在我肩上,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我轻轻拍拍他的背,说:“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哥哥,你的亲人。”

苏红的哭声更响亮地在这个清洁竟至有些萧索的家里回荡。他说:“陈医生,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讲,我怕来不及,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讲……”他像被抽空了一般,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努力撑起他,想先把他安置在沙发上。“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着急,你慢慢讲。”我一边说着一边扶着他慢慢躺回沙发。他紧紧攥着我的胳膊,说:“陈医生,你不能走,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讲,你不能走……”

他终于放心,松开手,不再说话。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向鬓角,一串串,像要永远这么淌下去。他闭上眼睛,问我:“陈医生,到底什么是爱?”他没想从我这得到答案,只是兀自说下去。

爱是一种本能吗?比如我对母亲,一种本能的怜惜,比如母亲对我,一种本能的付出和占有之心。

父亲死了。我和母亲成了彼此的依靠。那年,我十二岁,仿佛还未进入青春期,就骤然衰老。我比从前更加寡言,母亲则比从前更加苍老。她没日没夜地做各种活计,白天干农活,晚上在灯光下编筐子、篾片,扎扫把,农闲的时候拿到集市上去卖。她经常对我说的话是:“红儿,妈妈只有你,妈妈只为你活着,你一定要做个像你爸爸那样有文化的人。”

兰婷婷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秋天走进我的生活的。她因为没有考上高中,插入我们班复读,和我同座。

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我想,倘若真有像葵花一样的笑容,应该就是像兰婷婷这样的笑容了。那时候,阳光穿透教室的窗玻璃,落在她的马尾辫上。她在我旁边歪着头,调皮地露出两颗虎牙,说:“大鼻子,你真的不会笑吗?笑一个看看呗。”说完,她自己先笑了。我扭头看着她,她笑容的周围是金色的阳光,鬓角、头顶的发丝闪闪发亮——真像一朵盛开在田野上的饱满的向日葵呵。我就这样看入了神,直到她面颊绯红,眼神里露出无措,慌张地低下头去,我方才惊觉,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

我对她的爱恋就是在那一瞬间开始的。她是我整个年少时光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就像暗夜中的一盏灯,远远看着,就会让人向往,嘴角含笑。

年少的孩子啊,心就像一池浅浅的清水,清晰地映照着他所有的世界,每一丝细小的风都能在他的水面上掀起一波波让人眩晕的涟漪。

兰婷婷。每晚想到这个名字,我就能笑着入睡。想到第二天又能看到她的笑容,我就期待着自己能够快点睡着。

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总是:“大鼻子,作业做完了吗?来,帮我看看这几道题怎么做?”说着,她的脑袋会凑到我面前,毛茸茸的发丝轻轻地拂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她在听我讲题目时是不是能听到我剧烈的心跳。我总是如此贪恋又如此惧怕这短暂的“亲密接触”,每次讲完题目,我就像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这时候,兰婷婷总会笑得前仰后合,说:“大鼻子,我有这么可怕吗?我又不会吃了你。”说完,她转过头去,抛下一句:“抽屉里的东西是感谢你的。”我将手伸进抽屉,是一枚鸡蛋,握在手心,好像还能感觉到兰婷婷留下的温度。

有一天放学时,兰婷婷一把拉住准备起身离开的我说:“大鼻子,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走。”我们的村子都在镇子的东北面,有一段可以同走的路,我一直期待着能够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跟她偶遇,与她拥有一小段独处的时光。

从那天之后,每天上学时我们必定会在岔路口相互等待,放学后也总是并肩离开学校。每天,兰婷婷甩着马尾走在我的身侧,告诉我班里发生的趣闻,告诉我她对老师的喜恶,告诉我班里的哪个男同学喜欢上了哪个女同学,告诉我她对未来的设想和期待。

她说:“大鼻子啊,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我认真回答:“听了。”

“我都笑成这样了,你怎么都没有反应!”

每到这时候,我都好想牵着她的手,捏捏她的鼻子,說:“我在心里笑呢,看着你,我的心就一直在笑呢。”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难为情地咧着嘴想做大笑的模样。不等我做完,她就假装生气说:“赶紧别笑了,比哭都难看。”她又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在夕阳里笑个不停。

日子过得真是快呵。白杨树梢的最后一片叶子送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那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一场雪。一大朵一大朵的雪花从天空坠落下来,以一种万劫不复的姿态恣意装点着这个世界。放学时,整个世界已经陷入了一片纯白的浩海里。兰婷婷的笑声在雪花里跳跃,像一条银色的纽带,在我眼前快乐地飘摇。我们就在那条不长的路上反反复复地走,谁也不舍得先告别,都觉得在这样温柔纯净的时刻该有些特别的事情发生。

接下来,我做了我这一生最勇敢的事情。

我伸手握住兰婷婷的手,在她面前站定。她有些惊讶又充满期待地看着我。她的睫毛上落着一层细密的雪花,她的笑容仍然像秋天里盛放的葵花。我的脸涨得通红,甚至要流出眼泪来。但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这个美丽的雪天里向她说出最动听的话,她听了之后,一定会继续笑,笑得会比葵花更好看,比雪花更动人。

我一字一顿地说:“兰婷婷……”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

“兰婷婷……”我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我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兰婷婷,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生。我……我喜欢你,我会永远喜欢你。”

她果然笑了,像她从前那般歪着脑袋冲我笑,一边笑一边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出。她用手一把抹去,说:“大鼻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大傻瓜,可我喜欢这个傻瓜,我会永远喜欢这个傻瓜。”

风不动了,雪不动了,时间不动了,我的血液不动了——整个世界停止了,我的眼前只有眼睛里闪着盈盈的光芒、笑得这样明媚灿烂的笑脸。她笑着,笑过了整个冬天,笑到裹挟着清甜香气的春风吹过小镇、山川原野,吹过早春的枝头,吹绽了一树树杏花。

我们都以为日子会永远这么美好下去。杏花过后是桃花,桃花过后是苹果花。

母亲出现了。她出现在我和兰婷婷每天放学分手的那个路口,站在那里一動不动,神色肃然。等惊慌失措的我们走近后,她只淡淡地说:“红儿,这个就是兰婷婷吧。走,先一起回家吧。”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会知道兰婷婷,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让兰婷婷一同跟我们回家去。我默默地跟在母亲后面,兰婷婷默默地跟在我后面。我转头看她,她的神色里是无措和不安。

到家后,母亲对我们说:“来,过来。”我们随着她一起进了她的卧室。她的房间墙壁正中挂着父亲的遗像。她把他挂在这里,日夜陪着自己。

“你们坐。”她用手指了指沙发,自己坐到一边的床上。

“红儿,你答应过我,要做个像你爸爸那样有文化的人。”

我木然地点头,不知道除此之外应该说些什么。

“好,你答应过我但是做不到,不是你的错,是妈妈的错,是妈妈没有看好你。”她转过身,对着父亲的遗像说,“是我不好,是我没看好我们的孩子,让他这么小谈恋爱,不用心学习。”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掌掴自己。她用力地掌掴,“啪啪”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回响。

我和兰婷婷呆住了,我们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兰婷婷跳起来冲到母亲身边,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说:“阿姨,是我们不好,我不会再跟苏红说话了,我们不谈恋爱了。”她眼泪汩汩而出。

我仍然坐在那里,惶然不动。

母亲推开兰婷婷的手,脸扭到一边,说:“苏红这辈子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成为一个像他爸爸那样有文化的人,他做不到我就不会原谅自己。”

她叫我:“苏红,你过来,跪在你爸爸面前。”

我照做。

她说:“苏红,你能做到吗?”

我低着头,不愿回答。我的眼前是冬天的那场雪,是手心里的那颗鸡蛋,是兰婷婷歪着脑袋笑容满面的模样。

母亲不再言语,又开始掌掴自己,一下,一下,持续而用力。

兰婷婷哭着跪在我的身边,说:“苏红,你能做到,你赶紧说啊,你赶紧说啊!”

我低着头说:“我能做到。”

我的耳朵里只有兰婷婷的哭声。她没有跟我道别,只是在走出门槛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就快步离开。

第二天在路口处,果然不见她的身影。当我踏着铃声走进教室时,身边的座位上已经是另一个人。兰婷婷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仿佛那大半年的时光只是我自己做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我偶尔看见她跟别的同学笑靥如花,也觉得这笑容恍若隔世,并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唯一确信的是母亲的叮咛。她时常会在劳碌一天后,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我的背后纳鞋底、缝衣服,低声说出一句:“你爸爸是个读书人,你以后也要是个读书人,是个比他读了更多书的人,对你我就只有这点要求。”她说得淡然,却不容质疑,也无法抗拒。

中考结束。我是我们这所小镇中学唯一考上高中的学生。母亲很高兴,收到通知书那天,她拉着我去了父亲的坟前,说要让父亲高兴高兴。每次去,她都坐在坟前说好一会儿话,常常鸡鸭猪牛的都说上一遍,仿佛父亲正坐在她的对面,微笑着听她絮叨——那个冷冰冰的父亲终于从母亲的生活中消失了,母亲为自己构建了一个期待中的丈夫,日日与她相守。这个男人永远活在他初见母亲时的那副模样,眼睛里是热情,身体里是热情,声音里也是热情。这熊熊烈火一般的热情包裹着母亲余下的人生。

我再没有谈过恋爱。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这座小城当一名中学老师,继续与书为伍。入职前,母亲拉着我又去看了父亲。那天,母亲找来一辆拖拉机,将我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教科书一起拉着去了父亲的坟前。她照例与父亲讲了很久的话。这片荒山上只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干涩的山风里微微飘浮,听上去如这漫山荒草一样荒凉。我坐在不远处,看太阳一点点朝西边天空走去。再远些,有放羊人孤独的背影。我的思绪也与他的背影一同陷入这漫无边际的荒凉中。直到一阵呛人的烟火气息随风飘来,我转头一看,父亲的坟前是一片吐着青舌的红色火光。母亲站在一侧怔怔看着,不知道是在看火还是在洞穿岁月看她记忆中的父亲。我走过去,未及燃烧的教科书的边角正噼啪作响。母亲说:“我想让你爸爸看看你读过的书。我想让你爸爸知道,我没读过书,可是我的儿子读的书比他还多。”

这就是我一定要成为读书人的原因吗?

回到小城的第五个年头,我又遇到了兰婷婷。

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理发店,我走进去剪头发,一个头发染成黄色、梳着马尾的女孩招呼我:“你好!”她走到我面前,眼睛一弯,笑着说:“剪头发吧?先洗一下?”我愣住了,十多年前的那张笑脸一下子就跳到了面前——她歪着脑袋,笑着说:“大鼻子,你真的不会笑吗?笑一个看看呗。”我的心跳瞬间停止了,低声说:“兰婷婷。”她敛起笑容,眼睛像个孩子般圆睁。愣了会儿,她张成“O”型的嘴巴里冲口而出:“苏红!”不等我回应,她笑得更加灿烂,眼睛里有抑制不住的惊喜。

我暂时打消了剪头发的念头。她跟老板请了假,与我一同出来。她依旧在我身边笑着,阳光在她的身上跳跃,仿佛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别离,她始终在我的身侧这样欢笑。

我们在一家西餐厅坐下。她显得有些拘谨,像是没有准备好就被推到了镁光灯下。我问:“吃点什么呢?”她看着菜单,无所适从。“你来点,你点什么我吃什么。”她一笑,餐厅里昏黄的灯光打在她有些红晕的脸上,我竟不舍得把目光移开。她终于被我看得别过脸去,佯装欣赏餐厅里的布局。她的脸上明明有满足和喜悦的神情。

她告诉我这些年来她的故事。就像所有没有进入高中的农家女孩的故事一样,从农村出去,到乡邻们所说的所有充满机会的城市里去打工。工厂、餐厅,保姆、导购……她在不同的城市里漂泊,做着不同的工作,看着城市的霓虹灯火,蜗居在一张窄窄的高低床里。

“眼看着都快三十岁了,不想再这么漂下去,我就回来了。”她笑着说,眼睛里没有沧桑。

我问:“还没有结婚吗?”她笑着摇摇头,说:“总这么漂着,也没想过这个事情。我相信总会遇到的,我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忽然如她一般宿命起来:“这么多年,我就是一直在等着她嗎?”

我生命中的那道阳光重新回来了。就像曾经每天期待放学那样,现在我每天等她下班。我们总是顶着月光在这个小城的巷道里穿行。我带她去她没有去过的电影院,她去我家给我洗头、剪头发。有一天,当我眯着眼躺在她腿上,她用手轻轻揉弄我的头发时,忽然有一滴眼泪掉在我脸上。我睁开眼看她,她微低着头,看着我的眼睛,轻轻笑着说:“苏红,我们结婚吧。”

直到这时,我才想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同我一起回家。这是她第二次走进这个家门。如第一次一样,她惴惴不安,紧贴在我身后,穿过一扇铁大门,穿过院子,穿过那棵大杏树,穿过走廊,走进母亲的卧室。这段路如此漫长。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似乎命运一早就有所暗示,一切后果都在它既定的轨道里。

母亲正坐在窗前纳鞋底。这是她常年做的一件事情。鞋子做好后一双双码在那里,与这座房子一起寂寞。我说:“妈,这是我的女朋友兰婷婷,我们准备结婚了。”

母亲像是从深思中惊醒一般,恍然抬起头来。“红儿,你回来了!”她没有听到我刚才的话,转脸看到兰婷婷,惊讶地问:“这是?”

我说:“妈,这是我的女朋友兰婷婷,我们要结婚了!”

我期待从母亲脸上看到笑容,哪怕是礼貌性的笑容也好。母亲只是端详着兰婷婷,轻轻点了点头,说:“你该结婚了。”随即,她忽然想起什么,问兰婷婷:“你叫什么名字?”兰婷婷微微笑着说:“兰婷婷,是苏红的初中同学。”

母亲说:“对,兰婷婷,我见过你。”她坐回窗前,伸手向床上一指:“你们坐。”

她拿起鞋底,一边纳着一边说:“我记得你们那一届就红儿上了高中吧?”

我没回答。兰婷婷继续笑着:“是,就他成绩好一些。”

母亲不再说话,房间里很沉默,连空气都凝滞不动。

我能感受到兰婷婷的慌张,我牵着她的手,从她这里获得对抗这种沉默的力量。我说:“妈,我们想尽快结婚,如果你没什么意见,我们准备回去就把结婚证领了。我和婷婷商量过了,我们不办婚礼。”

母亲放下鞋底,对我说:“走,帮我做饭去。”

兰婷婷赶紧站起来,说:“我帮您做。”

母亲说:“你是客人,去客厅里看电视吧。”

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一进厨房,她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说,她辛辛苦苦供我上大学,不是为了让我找一个跟她一样没文化的妻子。她说,如果我和兰婷婷结婚,结果一定会像她和父亲结婚一样坏。她说,她宁可我不结婚,也不能娶兰婷婷这样的妻子。

她说了很多。我一直沉默着。在她面前,我始终是这样沉默的,沉默地度过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我一直期望我的沉默和顺从能换来她的疼惜和体谅,能换来些许的属于母子或者家庭的温暖。可是,她得到了满足吗?我得到了温暖吗?

我不想再沉默了,我想自私地为我的生活争取一线阳光。我和父亲不同,我的选择是主动的,是甘愿的。我告诉她这个道理。可是,她很惊讶。她拿着饭勺的手停在半空中,睁着已然混沌的眼睛望向我,像望着远方:“你父亲跟我结婚不是甘愿的吗?”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说,我要结婚,而且只跟兰婷婷结婚。

我们结婚了。从民政局领证出来时阳光特别好,兰婷婷的笑容特别美。她把结婚证高高举起来看了又看,说:“苏红,谢谢你娶我。”我突然想哭,想好好地哭一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样痛快地哭泣。我坐在马路边,不顾路人的目光,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兰婷婷将我揽在她怀里,轻声说:“苏红,你相信我们的未来会很幸福吗?”我在她怀里点头。我从来没有奢望过我的生活中会重新出现这样一道明媚的阳光,我从来没有期待过我的生命会被如此珍重和善待,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受到活着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幸福就像春天的杏花一般活生生地冲我开放。我怎么会不相信呢?

母亲常常来看望我们。这让我和兰婷婷都很意外。她进门后,总是说:“我来帮你们收拾家,你们都忙,回家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兰婷婷一直希望得到母亲的认可,就像我一直怀有的希望一样。她对母亲的到来总是很热情,竭力想要成为母亲眼中理想的儿媳妇。

可是母亲从未对她有过赞许,甚至笑容。她沉默地看着这座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我对兰婷婷的关切,兰婷婷偶尔的娇笑,我在房间里的电脑上码字,兰婷婷坐在一旁绣十字绣。我宽容着母亲的沉默,兰婷婷也是。她只在母亲不在的时候问我:“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我告诉她,她很好,只是母亲习惯了沉默。

一年后,兰婷婷怀孕了。我们都期待着这个小生命的诞生,我想,孩子会是我们幸福的见证。也就在这一年,我获得了学校给予老师的进修机会,外出学习半年,半年后回来我的小宝贝就将诞生了。母亲说,让我好好在外面学习,她会照顾好兰婷婷。她说得不动声色,且不容拒绝。兰婷婷也希望能够通过半年的相处改善与母亲的关系。她一直没有放弃获得母亲的笑容。

这半年,我每天晚上与兰婷婷通话,她总是告诉我她被照顾得很好,并盼着我能早点回来,与她一起看看她肚子的变化。

那是半年将过的时候,兰婷婷像以往那样告诉我她很好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能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我说:“婷婷,有什么话就告诉我,你怎么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事,我挺好的。”

那天之后,再打电话过去,总是母亲接的电话,她只说:“婷婷最近很不舒服,就不跟你说话了,她让我告诉你,在那好好学习。”

我隐隐感觉到蹊跷。我让母亲把电话给婷婷,哪怕跟我说一句话也好。但母亲总是拒绝,一再拒绝。

我知道出事了。兰婷婷不会一连几天不对我说一句话。她希望我们的宝宝能天天听到爸爸的声音,她对我说过,她要用所有的爱对待我和孩子,而我也要用所有的爱对待她和孩子。她要一个盛放着葵花笑容的家,这样的家,一定是基于爱的。爱,代表着承担,坚持和重视。

我向学校请了假,连夜赶回了家。

婷婷死了。是个意外。她从楼梯上摔下来,流产大出血而死。

那天晚上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要太难过,你是个读了满肚子书的人,兰婷婷只是初中毕业,她不值得你对她这么好。就像我,从和你爸爸结婚,就从来没有被在意过。我们都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女人,我们的命运应该是一样的。”

我心里升腾起满腔怒火:“她是我的妻子,妈,你知道什么叫丈夫吗?你知道妻子对于丈夫的意义吗?对于一个家的意义吗?”

眼泪流过母亲松弛的面颊,滴落在她的手背上。这双手苍黑而粗糙,证明着岁月和生活的摧残。距离上一次母亲在我面前哭泣,已经有二十年时间。我的心里忽然涌起无以言状的悲哀,像洪水一般席卷而来。我沉溺其中,无法呼吸。我不敢看眼前这个单薄、可怜的女人的眼泪,它们证明着我的罪孽,连同我逝去的妻子和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他们的悲剧都因我而起。我闭上眼睛。悲哀漫延过我的头顶。我的在我眼前逝去的父亲,我的悲苦一生的母亲,我的如阳光一样的妻子,我的承载着家的希望的孩子……而我,对他们的悲苦,对我的罪孽,却无能为力。我同样挣扎在这场洪水中,挣扎着双手等待被救。

苏红在绵长地叙述后沉沉睡去。我去卧室想找条毛毯为他盖上。卧室里仍旧挂着兰婷婷的照片,笑得灿烂而温柔。她有一双善良的眼睛,是一个值得去爱的女人。卧室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决定翻开来看。扉页上,有孩子般的工整笔迹——你是命运送给我的最好礼物,落款是“兰婷婷”。挨着床边坐下,一页页翻过去。

十一月四日,兰婷婷的生日。这是苏红今天痛哭流涕的原因。

再次见到苏红时,小城里正落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势不大,一粒粒轻轻地砸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打开窗户,凉飕飕的空气飘飘忽忽地窜进办公室,化成一股白烟。如往常一样,门规律地轻轻响了三声。我的心“咯噔”一下。继他上次醉酒后,我一直盼着和他见面。我想得到一个答案。可是这样对他会不会太过残忍?

苏红一进门,先是谦卑而犹疑地一笑,这样的笑容是他的家庭、他的母亲一手造就的。只有始终生活在被忽视、被压制的环境里,笑容才会谦卑至卑微,不知所措。

我不想与他兜圈子。他始终在这个圈子外逡巡,不敢回望,不敢踏足。这份勇气需要我给他。

我问:“苏红,你爱你的母亲吗?”

他很震惊,表情一凛,怔怔地看着我,说:“我当然爱她,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与她相依为命。”

我停顿了一下,缓缓说:“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更加诧异,从前多是他讲述我来听,今天这种角色的转变让他有些茫然。

这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她有着一朵葵花般的笑容和一双明媚的眼睛。她是我所见过的女性中最为阳光和淳朴的一位。假如没有后来的事情,或许她的笑容会陪伴她走完一生。

七年前,她遇到了她的初中同学。或者说,是遇到了她的初恋。你知道,从与初恋分手后,她就再也没恋爱过。所以,你能想象到她遇到初恋时的那份欣喜与激动吗?她想,老天爷真是厚待她。她很珍惜这份重新得到的感情。她甚至把曾经与初恋经历的一些波折都当作上天给他们这份真爱的考验。她想,为了这个她爱和爱她的男人,她可以忍受一切,奉献一切。她多么希望能够每天帮助她的恋人摩挲开紧皱的眉头啊,这双眉头,从她第一眼见到时就皱着,皱得让她心疼。

她和他结婚了,跨越了一条鸿沟。起初没有感觉到这条鸿沟的存在,她是通过她的婆婆感觉到的。

她的丈夫上了高中,读了大学,成为受人尊敬的老师。而她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四处漂泊,不过是个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理发店的洗头妹。她的婆婆一直不接受她。她从婆婆的神情间看出了这一点。那是有些鄙夷的眼神,仿佛她偷取了她不该拥有的东西。她不管,心想,反正我的丈夫爱我。对于一份可以经历刀山火海的真爱来说,来自婆婆的这点鄙夷算得了什么呢。可是,她真的低估了婆婆的力量。

婚后一年,她怀孕了。她满心以为,新生命的到来或许会改善婆婆对她的看法。谁会拒绝一个可爱的生命呢?谁会拒绝一个温馨祥和的家庭呢?

就在她待产的半年时间里,她的丈夫被派去进修了。她与婆婆朝夕相处。这是她人生中的最后半年。她有一个厚厚的日记本,以前是记录她和丈夫之间的点点滴滴,这半年时间里除了记录对丈夫的相思之情外,所记录的就是她的焦虑,就是从婆婆那里听来的故事。一个有文化的人和一个知识寡陋的姑娘结合的结果就是家破人亡。

婆婆告诉她那个月夜下目睹的死亡。丈夫瞬间消失在视野里,那是多么大的解脱啊。她和丈夫之间的不对等,她长期的隐忍,她的卑微终于全部在那一刻成为过去了。只有死亡,才能换来这样的对等。只有死亡,才能将过去爱情中的美好化成永恒。

婆婆对她说,她现在所拥有的幸福必定不能长久。只有结束它,只有在灾难还没有来临之前结束它,她才不会落得和她婆婆一样的下场——婆婆终生都活在被嫌弃被冷淡对待的阴影里。

男人都是一样的。

尽管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子,婆婆都只轻蔑地说:“男人都是一样的。你别像我年轻时候那样相信男人。”

她的日記就写到这里。我想她再也写不下去了。这个单纯而善良的女子的生活信仰被一点点瓦解、摧毁。她的身体、她的精神也一定被摧毁了。以她的性格,她还是要爱。以她对世界的了解,她选择相信,既相信丈夫,又相信婆婆。她太懦弱了,她唯独不相信的是她自己。她开始恍惚。

据说,她最后因为摔下楼梯导致流产死亡。

世界上少了一朵向日葵般的笑容。没人在意,向日葵还会不会开放。

我的故事讲完了。窗外的枯树枝上,站着几只安静的乌鸦。每到冬天,这些黑色的大鸟就到这座小城里来躲避寒冬。人的惆怅、生死,与它们无关。

苏红不说话,低着头,一直沉默,像是还沉浸在故事里。他该沉浸进去。他该去以一个旁人的眼光正视这段往事。他该知道,很多事情他根本无能为力,悲剧的发生与他无关。

他就这样沉默着。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苏红,你要知道,故事中的那个女人的离开无论如何算是个意外,不是她的丈夫的过错。即便到死,我想她也一定感激她的丈夫曾给她那样一段美好的爱情。”

这是十二月七日。

真是喜欢小城的春天啊,街头巷尾,门前屋后,到处都是一树树的果花,又朴素,又迷人,一嗅,一鼻子清甜的花香。“春天真是个好季节。”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满眼的色彩斑斓,我不由感慨道。脑海里忽然记起,曾有人说过,最让他感到幸福的季节就是春天了。春风吹过时,他能在风里听见父母的嬉笑。是苏红。一个冬天过去了,不知道他是否还好。我打破了一向不主动电话客人的原则,问助理要来他的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一如从前般小心谨慎。听到是我后,显出措手不及的惊喜。

他说:“陈医生,你能给我电话,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问:“还好吗?”

他说:“陈医生,我想回老家看看。看看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会儿,支吾请求:“你能陪我一块儿去吗?”

对于苏红的请求,我总是莫名其妙地会欣然应允。

这是一座让人心生爱怜的村庄,很小,安静得能听见花瓣飘落的声音。苏红领我去看他家的老宅。我看到了那棵长在院子里的大杏树,几乎与它身后的泥土房屋一般高。白如飞雪的花朵开得仿佛不知今夕是何夕,只一心灿烂。

我仿佛看到了树下那位幸福浣洗的女子,看到了一位捧着书朗朗阅读的男人,还有一个懵懂而满足的孩子。我知道,苏红也看到了。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带我去他的父亲曾经常常醉酒回来的那条路。路面上已经铺上了柏油,旁边的大渠还在。不是灌溉季节,渠道里不见流水。

苏红一改从前小心谨慎的习惯,拉着我在渠边坐下,说:“陈医生,你曾经问我爱我的母亲吗,我回答当然爱。”

“是,你说你俩相依为命。”

我停顿了一下,决定继续说:“但是,你知道,爱与相依为命不是一个概念。在我看来,你对你母亲的所谓的爱更像是一种寄托。因为家庭环境,你封闭自己,母亲成为你的人生中唯一相依相伴的人,唯一可以去爱的人。倘若你不爱你母亲,那么,你会怀疑你的生活还有什么价值,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而你又目睹了你母亲冷漠地看着你父亲溺死,知道你母亲对于兰婷婷所做的一切,对于你家庭的破坏。你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对她。于是,你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没有你,就没有你父母错误的婚姻,就没有你母亲的凄苦,就没有兰婷婷的死亡。因此,你厌恶自己,厌恶到不想看到自己,让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你为什么看不见自己的原因。

“苏红,你得放过你自己。你要知道,这些不是你的过错。你才是你父母失败婚姻的最大受害者。因为你是被动的,你毫无选择的权利。不挣扎,不强求,与现实妥协,不必强迫自己去爱母亲,去为父母承担罪责。”

苏红并不回答我,只是说:“我真是喜欢这个村庄,春红夏绿,秋收冬闲,一切理所应当,安之若素。”

他站起来,掸掸裤子上的土,说:“陈医生,安之若素真是个好词,我一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安之若素,没有挣扎,没有强求,就像花瓣听到风叫,就落下来,遵守命定的约束。”

“不挣扎,不强求。”他突然转过头来冲我一笑,说,“谢谢你,陈医生。”

春风一吹,杏花漫天飞舞。这样美的村子,发生的应该是美好的故事。

最后一次见苏红,是二○一四年五月的一天下午。他并没有预约。快下班了,他敲门进来,装束与过去别无二致,干净,简单,只是眉眼里没有沉重和愁苦。他说:“陈医生,不好意思这么贸然前来,打扰您了。”

我笑着说:“你看上去气色很好。”

他也笑,说:“不挣扎就好了。”

我惊讶:“你能看到自己了?”

他说:“是的。”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是兰婷婷的日记本。他说:“陈医生,觉得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就想把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是我见过的那一本。我奇怪地说:“这是你和兰婷婷的记忆,怎么能送给别人?”

他轻轻抿一抿嘴,决然说:“我想放下过去,就请大哥您替我保管吧。”说完,就将笔记本放在桌子上,轻轻一躬身,说:“陈医生,我最近要出差一段时间,等回来再见了。”然后,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晚上回到家里,我拿出兰婷婷的日记本看。

妻子说:“看什么呢?”

我将她揽到怀里,回答她:“看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

妻子说:“早点睡。”说完,就伏在我怀里睡去。

听着她的呼吸,心里突然涌起无限感动:生活有诸多艰辛,哪怕只有一刻的幸福与安宁,都值得一世缅怀。

兰婷婷日记的最后,竟是苏红写给我的话。他写道:

陈医生,一个人活着,如果一定要追寻什么意义的话,这就是我留给世界的意义。我太过卑微,一生毫无所成,为这个世界所成就的唯一意义,就是爱情。我要继续去追寻我的爱情了,陈医生。我的父母将爱情变成了负累,而我要將爱情变成永恒。

苏红死了。

对于这样一个终其一生都无声无息的人来说,他的死掀不起半点涟漪。

“我太过卑微,一生毫无所成,为这个世界所成就的唯一意义,就是爱情。”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这段话里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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