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
鸟巢
猎人走在山路上,肩上的枪口对着身后的树林。鸟声远去,霜冻的路上没有爪痕跳跃而过的痕迹。猎人的嘴微微地张开,呼出一股又一股热气,把松林走得躁动不安。山路在松林里左拐右拐,猎人自制的皮鞋踩在深夜里凝结着的霜花上,溅起的冰屑把寒冷的晨光撞得四处躲藏。松树上落下一滴一滴的油脂,里面折射着远处雪山高高的峰峦和一只鸟在脚步声中惊慌飞起的翅影。飞鸟从一棵松树的枝头上飞起来,刚要到达另一棵松树向它手一样伸出来的枝头,猎人手里的枪发出震撼着整个山谷的响声。几片羽毛从空中轻轻飘落到山洼里的红栗树钝钝的刺尖上,飞鸟艰难地挣扎着,落到一个庞大的荆棘丛里。
飞鸟的跌落使山崖上的一个简陋的巢穴整天饥渴地望着山脊之上蓝色的天空。一只鸟的一去不返,没有改变山谷里的一草一木,它们仍旧尽心尽力地站在山崖间,用松针所有的水分和颜色,把每一粒土壤紧紧地覆盖着,仿佛守护着一个沉睡的婴儿。它们对山坡的深情背对着山崖上的鸟巢。鸟的翅膀在寒霜里拍打着,鸟的翅膀在渐渐失去了温暖的巢穴里拍打着,它的身后还有几个比它更幼小的鸟儿,那黄色的嘴角,还没有长成黑色的喙,用尽所有的力量张开、张开。一只鸟拍打着翅膀,站在巢的边沿饥饿地叫唤着,一不小心就从高高的巢边上失足跌落下来。那跌跌撞撞的样子,与它的母亲在枪口下的跌落极其相似。
鸟儿在巢边的跌落使它永远地失去了在母亲身边一次次试着飞翔的幸福。迅速地下坠,使它在惊慌失措中张开了稚嫩的翅膀,拍打着不断向上涌来的气流。它的沉坠因此没有像一块石头一样撞在坚硬的山坡上。当它斜斜地掠过一丛又一丛灌木,它发现了渴慕已久的飞翔姿势。也是这个不是很成熟的姿势,使它扑倒在地上的时候,没有被摔伤。黑夜捂着眼很快到来,鸟儿再也没有了它栖居的高高的巢穴,横斜的枝条不断地遮住它向着鸟巢仰望的视线,只有天上的星星围拢在月亮的身边,倾听着大地上传来的歌声。寒霜很快打湿了它身上尚未出现光泽的羽毛,它不敢大声呻吟,任凭严寒浪潮一样汹涌而来,敲打它,撕扯它,淹没它,把它毫不犹豫地冻僵,然后无情地推向死亡。
第二天的太阳在正午的时候发现了草丛里冻僵了的鸟儿,惊奇地注视了很久,无意中目光的温暖却让鸟儿苏醒过来。它睁开眼睛,艰难地伸长疲惫的脖子,寻找可以让它的生命在失去巢穴后的支撑与依靠。一只冻死在树枝上的蜻蜓,悬挂在它身边。它艰难地站起来,一次又一次扑腾着,让虚弱的身子变暖和,艰难地飞起来,把蜻蜓塞进空空的嗉囊,然后从空中再一次跌落下来。一只死亡的蜻蜓让鸟儿在阳光下站起来,在果实、草叶、蚯蚓、蟋蟀的残骸中度过一个没有让它冻僵的夜晚。又一个清晨的阳光让它在山坡上飞起来,从一棵树到达另一棵树,从低矮的枝头到达被风吹得不停摇摆着的高高的枝头,进入属于它的天空。翅膀扇动着空中的气流,它再次看见了峡谷里绵长的山脊,看见了远处洁白的雪山。
一种宿命使它回到了它曾经跌落下来的鸟巢。几只小鸟,黄色的嘴角,还没有长成黑色的喙,已失去了生命的迹象。一群蚂蚁一路爬过来,带走了还没有被阳光炙烤过的羽毛,证明一个曾经喧闹过的家已经进入历史。悲伤的童年躺在眼前,一个巢穴记载着一场经历,把鸟巢的残破呈现给飞翔的翅膀。鸟儿衔来树枝,铺在那些残存的羽毛上面,开始孤独的生活。太阳一天天升起,雪山的反光把山崖照得一片光明。晨光与暮色把鸟儿托举着,赠送给它一个长满了松树的山坡(谁也没有提起那寒霜中高高举起的猎枪和飘荡在空中的羽毛)。风声一手制造的浪涛推动着松枝不停地摇摆着,每一天的飞翔都给鸟儿带来了新的喜悦。也许它已经在空中渐渐忘记了它在黄昏前的跌落。每一天它都准时回到它的巢穴,望着远处的雪山开始一个又一个的梦,对着充满了水声和风声的峡谷想象着它的爱情。
春天到来的时候,松树把头向着更高的天空欢快地伸展着,金黄色的松花粉在春风中飞扬起来。鸟儿展开宽大的翅膀一次次掠过低低的山脊,寻找可以终身相爱的鸟儿。它在天上高声地呼唤着、旋转着,把梦境中的誓言一遍又一遍地向着峡谷里所有的枝头宣读。黄昏的光辉给它的羽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灵光,另外一只鸟宽大的翅膀飞抵它的身边,围绕着它的轨迹,跟随着它回到山崖上的鸟巢。增添的鸣叫,让整个山崖有浓浓的诗意顺着崖壁倾泻下来。遥远的雪山收起了明亮的光芒,扯过一片云彩,阻隔了对山崖的眺望。从此,山崖上的夜晚重新温暖起来,在一个古老的鸟巢里,一只鸟把坚硬的喙伸向另一只鸟坚硬的喙,彼此用羽毛的温暖去描述新的生活。
一群新的生命如约而来,柔软的羽毛不断地在巢穴边沿生长着,张开了嘴巴迎接展翅而来的父母。秋天的峡谷里到处落满了果实和种子,奔跑着肥硕的老鼠。鸟的翅膀盘旋着,一片繁忙。巢穴里的一群嘴巴,发出兴奋的鸣叫。黄昏到来的时候,鸟早已衔来一些树叶和羽毛,把鸟巢铺得温暖如春。最后一次飞出去,去寻找自己的食物。枪声在这时候响起了,几片羽毛从它的身上落下,它挣扎著无可奈何地扑向一片沼泽地。坠地之前,它一直想着那山崖上的巢穴,以及巢穴中饥饿的嘴。
没有谁会想起不断举起的枪口。
猴群
核桃树在春天里开着一串串淡黄色的花。在金沙江的流水声中,核桃花慢慢地落下来,被一群猴子捡起来,放进嘴里,吃下去。峡谷里的一个山坡上森林正在消失,童话一样悄悄地消失。一群人在夜色里走进森林,把树木砍倒在山坡上,经过一个深深的山谷,把木头送进江里,让江水浮着巨大的木头,漂到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猴群就在这时候到来,居住在村庄外面的核桃树林里。
猴群在核桃林里跳动,一串淡黄色的核桃花在风中落下来,映在它们的瞳仁里,勾起了它们一天天深重起来的饥饿。村庄里干燥的巷道、炎热的空气,把它们一次次地拒绝在进村的石头丛中。两只猴子,在核桃林里以它们白色的长毛成为猴群中的一个单独的群落,让大峡谷变得奇异起来。两只猴子在核桃树上不停地跳动着,寻找它们曾经失去的家园。春天正在过去,核桃花从树上落下来,落在树下一条浅浅的沟渠里,无声地向着不远处的金沙江流去。当核桃树上的花朵越来越少,绿色的叶子中间开始长出一粒粒小小的深绿色果实的时候,苦涩的果实会把猴群又一次赶出核桃林,让它们再一次沿着倾斜的山坡在大峡谷里奔波。
猴群在路过村庄的时候,在一片玉米地边上被一个耕地的村人像发现金子一样发现,消息在村子里洪水一样奔腾着。世界上还没有白色的猴子。这一群猴子中间的两只猴子把一个新闻带给了世界。白色,白色,白色,白色的猴子,传遍了整个村庄。猴子的饥饿没有被人发现,它们在村庄附近的行走与逃窜,是为了寻找到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那长长地伸出去的枝条,带着魔鬼头发一样的苔藓,交织与纠缠之中向猴群捧出鲜美的食物,让一群古老的生命在大峡谷里存在着。猴群进入核桃树林,在春天里飘落的核桃花中靠近了村庄,靠近了让它们失去了家园的人类。
缺乏食物的猴群把它们的白色带给了村庄以及村庄外面的人。一些人有幸看到了猴群在大峡谷里的仓皇奔逃,金沙江水一样的奔逃。金沙江水一直流淌着,对面山上的一片森林每一天都会映入它们的眼帘,对它们进行无情地诱惑。猴群所居住的山坡,石頭反射出太阳在峡谷里的炽热,荒草都低下了头。山坡开始裸露出红色的土地和黑色的石头,只有对岸的森林,让猴群一次次越过村庄边上的玉米地,在夜色降临的时候,站在江滩上,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声嘶喊。夜色朦胧中,站在礁石上的一只小猴子落在水里,被金沙江水冲出了很远后才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惊魂未定。站在江滩上的猴群曾经被一个藏身于村庄外玉米地里的人用摄影机拍下了一个非常精彩的瞬间,他却没有给猴群带来通向江对岸的一条路。
通向江对岸的路经过村庄。村庄里的烟火、低语、犬吠、灯光和注视的眼睛把猴群阻隔在江边的山坡上。春天正在过去,食物正在森林的消失中不断地消失着,饥饿正在猴群的肚子里翻腾着。猴群的白色,被村庄里居住着的人时时惦记着,屋檐下放着绳索与猎枪。一条路在江边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被断开,岩石高高地架着一座桥,粗重的铁链伸向对岸,铁链上铺着厚厚的木板。猴群每天晚上都对着伸向江对岸的铁链桥充满了向往,向往着那江对岸的山坡上一路铺开的森林,向往着那森林中茂密的树枝,向往着弯曲的树枝上新鲜的嫩芽,向往着嫩芽旁边一天天成熟着的野果。村庄外面的猴群,住在山坡上的石头丛里,借着地上的一根树枝,伸进石头丛中的蚂蚁洞里,掏出几只黑色的蚂蚁。它们细细地咀嚼着那些因为常年跋涉而没有味道的生命,在月光下无神地守着无望的铁链桥。
金沙江水一直流淌着,对面山坡上的森林里茂密的树叶倒映在江水里,一片生机。逆流而上的江风吹过森林,绿色的树叶一轮一轮地翻动着,如同绿色的江水漫上了山坡。猴群在光光的山坡上想象着对面山坡森林里幸福的生活。深深的草丛里蓬勃地生长着深黄色的蘑菇、疯狂歌唱着的雏菊、望着天空畅想的野葵花。一条背上长着暗红色斑痕的蛇从草丛里爬过来,吐着黑色的信子,悄悄地钻进另一片草丛,拨动了草尖上迷宫一样的蜂房,成群的蜜蜂飞起来,寻找贸然侵入的敌人。一棵橡树高高地笼罩着草丛边上的土地,风一吹过,往年落在树杈上的橡子随风而落,坠在树根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隔着草丛,长着一片山茶树,冬天过去后,野茶树上长满了暗绿色的茶果,在椭圆形的叶子中间显得十分诱人。猴群空守在江边,村庄守在猴群与森林之间,森林里的一切都与猴群无关。
猴群每天守在江边不停地嘶叫着,两只猴子的白色使它们无法经过那通向江对岸的铁链桥。它们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沉重的饥饿,使它们找到了一片茂密的森林;村庄的阻隔,使它们必须忍耐一天天强烈的渴望;世界对白色猴群的好奇,使它们一次次在闪光和枪声中逃窜。日子带来的饥饿给猴群眼神里的世界抹上了一层失望,猴群等待着夜色到来,等待着在月色中寻找另一片土地。一路上,要路过多少荒坡,又要经过多少村庄,它们肯定不知道。人们一直在追寻着白色的猴群离开后的踪迹。
葵花
葵花长在山冈上。很多人都看见了那些葵花长在高高的山冈上,把山冈涂上了一片黄绿斑驳的色彩。秋天刚到,葵花整齐地向着太阳叫唤着、仰望着、舞蹈着。雨水穿插在葵花密密的缝隙里,扑到土壤里寻找地下的水脉,悄悄地溜进山脚下的石头缝里去了。葵花伸长了所有的叶片,那专注的抒情仪式,足以感动一切漠不关心的眼睛。
山冈上一直都很安静。一条蛇爬过葵花林旁边的一块巨大的石头,缠绕在细长的野梨树开始飘落红叶的枝头上,捕食野鹦鹉们留下的蛋(在这里,一切都是野的)。人们走过的足印里积满了雨水,阳光一照,雨水渐渐干涸了,只有鞋底的痕迹面对着怒放的葵花,一声不响。有时候,葵花会在成千上万叶子不停地摩擦中感觉到一种寂寞和淡淡的忧伤——这里是一片山冈,这谁都知道——村里人把葵花一片接一片地种到地里后就转身离开了,此后的葵花要与丛生的杂草们一起生长。土地里蕴藏着的养分在数不清的根茎里升腾着,几株葵花刚刚开出小小的花朵,水分试着向上跳跃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葵花也就只好在山冈上静静地站成了一个个难看的侏儒,枯了的叶子卷了起来,谁也没有看到。
风吹来,葵花们欢乐地摇晃着身子,把愉悦送给了高远的天空,那没有飞鸟的天空,没有旗帜飘荡着的天空。葵花一天天地站在山冈上,通往村落的小路上长满了野草,两边的灌木丛被它们的叶子包围着,顶上的花朵把浓浓的香气散发到空气中去,谁也没有闻到。它们作为葵花的伙伴,都有一个共同的处境。春天到来的时候,山冈上所有的叶子枝条都在忙着长出绿色的叶子和各种各样的花朵,秋天到来的时候,所有的叶子都无可奈何地落下来,铺满了高低不平的山坡,所有的花朵都在阳光下枯萎。在这漫长的日子里,人们都守在他们所渴望的道路上,把村庄的屋檐凝视得一清二楚。在这山冈上,葵花和山里生长着的所有生命一起,为村庄提供了通往众多的欲望与梦想的水分和味道,滋润着那些奔忙着的身影,人们留给葵花的却只是重重叠叠的风吹雨打和夜黑风高。葵花认定了这样一种命运,它只能属于山冈。它没有料到的是,村庄也认定了葵花的这样一种命运,他们认为葵花就是应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站在孤独的山冈上,枯等着村里人算好了日子来到山冈上,带着喜悦的笑容摘下圆圆的向日葵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给山冈上一无所有的葵花秆们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一来一往,只不过是几个小时的过程。
新的春天还会准时到来。是的,春天一定会准时无声地到来的。村里的人还会踏着未融的霜花来到山冈上,把那些被寒霜冻得失去了原本颜色的葵花秆用脚踩断在地里,然后放一把火,连同着往年的记忆一起烧掉。村里人在山冈上忙碌着,心里想着的是秋天再次到来的时候,山冈呈现给他们的圆满与丰实。然而葵花是不会说话的。如果说话,不会表达的葵花呈现给人们的竟然还是它对着太阳永不瞑目的仰望,它们的金色给予人们永远地对幸福的向往。没有人会倾听它们在黑夜里的痛苦与哀伤,没有人领会到它们在山冈上岁岁年年中把孱弱的生命艰难地守护着。葵花瘦瘦的茎秆因为没有足够的水分,只留下海绵一样的白色物质。那些茎秆在秋天被焚烧在地里的时候,禁不住多长时间的炙烤,很快就被焚烧成灰了。这时候,它们还要为明年的另一片葵花准备下或多或少的肥料,把山冈静静地守着,融进山冈上的一草一木中,沉默无言。
岁月死了,山冈死了,葵花还活着,它们在人们的播种下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活着。花开的时候,整個山冈上都开满了金黄色的葵花。除了坚强地活着,还有它们对山岭无谓的点缀,对阳光寂寞的仰望。满腔的沧桑随着叶子在风中的晃动弥漫过一片又一片沉静的树林,弥漫过一道又一道高耸的山峰,弥漫过一条又一条弯曲的溪流。在日子一天天地翻阅中,葵花的叶子在阳光的暴晒下蔫萎,在晨露的滋润下展开,没有锣鼓的喧闹,没有唢呐的狂欢,花自飘零水自流。驻足凝视葵花如水的摇晃,有人由此对生命充满了感叹,为它写下了许多抑扬顿挫的诗句,把它的怒放摆进了金碧辉煌的殿堂,迎来了掌声与喝彩。这时候,谁都会提起凡·高,一个把葵花在人们眼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的疯子。葵花也为凡·高带去了旷古绝世的荣耀。凡·高疯了,《向日葵》一直悬挂在黄金筑就的高处,葵花依旧开放在因为熟悉了《向日葵》而一直陌生着的山冈。凡·高与葵花应该是同病相怜的。怀念凡·高的人在典籍里发出感叹,追随凡·高的人在模仿凡·高的日子里一天天满身金黄。谁也没有想起山冈上的葵花。
水碓
我看见江水在低低的峡谷里流淌着,我看见高高的山顶上一轮圆圆的太阳悬挂着,我看见一群人弯着腰唱着山歌走在山道上,我看见弥望的玉米沉默地站在野地里,我看见裂开的墙壁上用竹片钉着一只风干了的蛤蚧,我看见白色的虫子漫无目的地在夕阳里飞翔着。我还看见一架粗糙的水碓,守在茅屋后面的沟渠边上,让我在深夜里无法入眠。
水碓是我的滇西北额头上的一颗黑痣。水碓是我的滇西北深藏着的一腔情怀。
村庄在高山倾斜着向金沙江水俯冲下去的脊线上,茅屋在村庄靠近山谷边的岩石旁,沟渠在茅屋背后的树林里,水碓在沟渠窄窄的堤岸上。渠水从山顶上穿过一片又一片茂密的树林来到村庄。许多年以前,不知是谁在这里用茅草紧靠着渠水在一块平地上搭起了一间小小的草屋,在屋里的地上浅浅地挖了一个坑,放进去一个石槽。石槽边上竖起一根粗大的树桩,树桩上面横支着一根长长的树干,树干靠石槽的一头捆着一段栗木,栗木上绑着一块石头,靠沟渠的一头捆上一截挖空了的栗木,靠沟渠的中空栗木装满了水,重量与靠近石槽的栗木和它身上绑着的石头的重量差不多。渠水从树林里流出来,在茅屋旁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落差,流进空空的栗木里,碗一样盛着。时间变成了水流到栗木里,一点一滴地积累着,渐渐地下沉,把靠近石槽的一头慢慢地撑起来,栗木里盛满了渠水,开始倾斜下去。栗木里盛开的水泼了出来,这边的栗木一下子变轻了,茅屋里靠近石槽的一头从半空中沉重地落下去,砸在石槽里,落在盛放在里面的粮食上。渠水从不停息地往屋外的栗木里流淌着,屋里的石头一次次落到石槽里,渐渐地让稻谷露出一片洁白来,渐渐地让玉米露出一片金黄来。
石碓在水声中一起一落,发出沉重的声响,点缀着宁静的村庄。村庄背靠着倾斜的山坡,点缀着幽深的峡谷。我的梦乡里时常呈现出一轮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深的峡谷里,连风声都放轻了脚步,悄悄地穿过屋檐下的树枝窄窄的缝隙,不扰醒沉睡着的人们。渠水无声地流过村庄,向着低低的金沙江流去,却在不经意中流入了茅屋外高高悬起的栗木里,被一滴一滴地盛着,费力地抬起屋里的一段没有人照看着的生活。石头沉重地落到石槽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响动。那声响从茅屋里传出来,在夜色里穿行,绕过被风吹雨打得露出了石粒的墙脚,进入一个庭院,再进入另一个庭院。村庄里的夜晚,就在石碓经久不息的锤打中,静静等待着清冷的露水凝结在屋檐下悬挂着的玉米串上,让一天天临近的冬天里露出一片灼目的深红色来。石碓在村庄边上敲打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成了村庄生命中永不消失的本质,深深地嵌进村庄里流动着的血液里,成为村庄几百年来不能回避的命运。沉睡着的人,在梦境的边缘听到沟渠边上沉重的响声,隐隐约约感觉到村庄还在他们的身畔,也闻到了稻谷与玉米的香味。睡梦中,他们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石碓锤打着沉静的日子。人影不停地走向石槽里浅浅的稻谷,那仅有的稻谷,让村庄对它充满了希望,峡谷里的孩子坐在山冈上,对着天上的白云不断变幻的形状展开了丰富的想象。一个节日又要到来了,餐桌上肯定会有香气四溢的食物。稻谷在石碓的锤打下露出了晶莹的白色。它们被小心地放进一只用麻布织成的口袋里,带回村庄,带到被火光照耀着的屋子里,在孩子的包围中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只鸡热气腾腾地放在桌子上,吸引着孩子黑色的眼睛;一碗汤热气腾腾地放在桌子上,吸引着孩子黑色的眼睛;一碗饭热气腾腾地放在桌子上,吸引着孩子黑色的眼睛。一个节日弥漫在村庄里零散的院子里。沟渠上的栗木被移到堤岸上,离开了水流,石碓高悬着,没有落下来。石碓,在一个节日里,在村庄热气腾腾的时候,没有落到石槽里发出沉重的声响。村庄,在一个节日里,没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把它包围,峡谷里的夜色异常宽广。
太阳又会升起,石碓又会接住沟渠里的水流,锤打着稻谷、玉米,沉重的声音又会远远地传到村庄里来。在石碓的冲击之下,村庄里所有的日子都无处可逃,被一块圆圆的石头敲打着。春天里墙头上的牵牛花圆圆地开放着,夏日里枝头的樱桃圆圆地红透了泥院,秋天里玉米粒圆圆地睁大了眼睛,冬天里一片片仙人掌圆圆的叶片站在寒霜中仰望着又一个节日从天而降。我的滇西北深深的峡谷里,石碓用年复一年的稻谷在石槽里的洁白,染白了一段岁月。行走在峡谷里的人用尽了一生都没有走出峡谷,在那些被月亮和星光照耀着的夜色里,被石碓锤打着的岁月悄悄地爬上他们的发梢。蓦然回首,水还在流淌,金沙江还是一片夕阳闪烁,山坡上依旧杂草丛生,只有那曾经在石碓的声响中唱着歌谣爬山过江的人,白发已经覆盖了他们的头顶。不经意抬起头来,村庄背后更高的山梁上,又多了几座新坟,坟头上那飘荡着的招魂幡,在石碓沉重的声响中,像山顶上的积雪一样白,像石槽里散发出香气的稻谷一样白,像头顶上稀疏的头发一样白。人们不断地走向他们在山坡上最后的归宿,石碓在茅屋里锤打着生活的声音,始终没有最后终结,在村庄的夜色里一直在沉重地传到人们的耳畔。
这就是我的滇西北,让我深夜难眠的滇西北。
荒渠
山的脊线被高原的阳光照射着,闪闪发光。山脊进入冬天,微黄的草叶低下头来,望着远远的江水一声不响地流淌成一片花白的布匹。没有水流进江里,山上的石头顶着天空深深的蔚蓝色,沉默。
秋天过后,树枝越来越轻,最后一片叶子再也抓不住稀疏的树影对它的守护,一阵风吹来,它就离开了树头,被风托举着不由自主地落进那没有飞鸟扇动着翅膀的蔚蓝色里,让它视野中的树枝头越来越小,山顶越来越低矮。叶子无助地在天空中游荡着,风的鼓吹与托举,让它无数次翻动着。阳光照在它身上,一闪一闪的,就像一个溺水的孩子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岸边。当叶子转过一个山岭,冬天的风一转身就走了,丢下高高地飘荡在空中的叶子,任凭叶子脱离了无边无际的蔚蓝色,翻滚着单薄的身体跌坠下来。叶子再也找不到曾经紧紧地把它拥抱着的枝头,如同一只离群的小鸟,顺着山坡巨大的阴影一路下坠。它沉落在山坡上一条干裂了许久的沟渠里,没有溅起一粒灰尘。当它睁开眼睛,发现沟渠里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黄叶。沟渠把它们一片片都收敛在渠底。叶子匆匆地沉坠,没有看见沟渠矮矮的堤岸上,早已没有了流水经过的痕迹,它一直都抬头向自己跌落下来的地方望着,只看见巨大的岩石站在离天很近的地方。
离天很近的地方,裸露着瘦瘦的岩石。冬天异常吝啬它的水分,岩石在阳光下被风吹打着,它脚下的沙粒纷纷往下掉,飞进风中寻找另外的藏身之处。夜色来临的时候,高高地站在岩石上的一粒小石子,终于站不住脚跟,从山脊上滑落。风声淹没了石子的惊叫。淡淡的月光中,没有一双眼睛看石子一次次撞在下面的岩石上,又一次次弹起来继续它的下落。石子遍体鳞伤,落在沟渠里,星光照着它。沟渠里的石子渐渐地暖和起来,它发现沟渠把在一天里吸收到的阳光的温暖不断地送到它的身体中,抵挡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淋对它的围困与涤荡。没有了水流的沟渠,把一粒石子保存着,等着春天到来的时候,堤岸上的草根会慢慢地伸过来,用根须紧紧地绕住这些无家可归的石子,让它们不再四处流浪。渐渐地,石子躺在沟渠的怀里,开始探寻沟渠与流水隔绝的缘故。
失落了水分,沟渠在阳光下迅速衰老。所有驻守过的人都走了,流水经过沟渠的声音仿佛成了一个远古的传说。沟渠在它的荒凉中曾经等待水的到来,只是每一片树叶的跌坠,分明告诉它秋天一旦过去,缺少水分的日子就会如期到来。半坡上的野地里长满了荒草,庄稼已经成了一种幸福的记忆留在沟渠越裂越宽的缝隙里。沟渠就这样苍白地点缀着山坡的沉寂。只有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场雨悄然落在沟渠窄窄的堤岸上,野草在薄薄的土壤里伸出那瘦弱的叶茎,慢慢地绽放自由自在的花朵,散发出或浓或淡的香气,用几宿时光陪伴沟渠漫长的孤独。然而花朵终究不能越过秋天的篱笆,给沟渠一个不离不散的承诺。花朵只能匆匆地对沟渠进行片刻的温存,然后收起它的情怀,连一个回望也不留下。寂寞的沟渠,当水改变了它流动的方向,遗弃了相伴多年的好友,沟渠连怀念的人都不能多挽留一刻。
沟渠长长的身子随着山脊的摆动进入一个深深的峡谷,路过一间低矮的土房子。居住过的人都离开了山坡,沟渠一直都记得那些荷锄的人,头上戴着一顶被雨水淋得发黄的草帽,在没有月光的野地里走着,他们手中的灯火被风吹得明灭欲熄。居住在土房子里的人有一次走在沟渠的堤岸上,被沟渠里的流水浸湿的脚掌踩落了一些稻草,稻草滑進沟渠里,被水冲走了。为了让沟始终保持着对水流的运输,他们曾经一次次踩进沟渠里,把稻草捞起来,重新放在堤岸上,那灯光下的眼神,对沟渠充满了深深的情意。因为沟渠在山坡上年年岁岁的承载,土房子旁边的庄稼,养育了村庄里四起的炊烟,人们不止一次来到沟渠边上,燃起了虔诚的香火,为沟渠的蜿蜒而祈祷。某个冬天过后,土房子就一直孤独地站在这里,背向着沟渠。每一天清晨到来的时候,山梁巨大的阴影终于绕过了土房子,让阳光照在红色的土墙上,屋顶上的瓦片才会升起一丝淡淡的热气。土房子覆盖了厚厚尘灰的窗口,悬挂着两个没有了味道的辣椒,一只深绿色的蜥蜴顺着悬挂辣椒的绳子爬上去,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
土房子里没有了人,最后一个守屋的人离去了,房子背对着沟渠。房子是沟渠多年的伙伴,在沉寂的峡谷里,没有了说话的声音,没有了走动的脚步,没有了马匹的蹄痕,荒凉的沟渠就躺在它的身边,沉默的土房子竟然不能转过身来看上沟渠一眼,仿佛它们从来都不曾相识。沟渠望着土房子在风吹雨打中渐渐裸露出黑色瓦片中间的泥土,倾听着屋瓦在一个个夜晚的风中纷纷落下,撞碎在墙脚的石头上发出裂响。沟渠清楚地知道,水的消失,人影的消失,一间土房子将会在某一个时刻倒塌,完成它最后的守望,转瞬之间扑向它守候了多年的土地,被荒草所掩埋。它们的命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将在什么时候结束。
沟渠遥远。
泥墙
泥墙隐藏了一段漫长的历史。
竹林掩蔽着屋檐的一角,却露出了一段破旧的泥墙。淡绿色的苔痕从墙脚下一直向上爬着,墙上覆盖着的麦秸在雨水年复一年的淋洗、阳光年复一年的暴晒之后,早已成了脆弱的一堆黑泥,与墙头的泥土深深融合在一起了。偶尔有一只麻雀落在上面,跳动着,企图寻找留下来的草籽或果核。除了小小的蚂蚁左右摆动着触角,它没有找到什么,飞走了,留下一块被阳光迅速晒干了的粪便。凉风一吹再吹,墙上的砂粒终于无法再紧靠住一直站立在那里的泥堆,纷纷落下来,露出了一粒粒越来越明显的石头,映衬出墙在岁月中的消瘦。坠下的砂粒在阳光中一荡一荡的,孤儿一样流浪,经过了几块菜地,越过了几道窗户,穿过了几条大路,然后落在一个花盆里,泥墙直到现在还站在那里,它从来不曾发现数以千万计的逃逸,一直艰难地把守着一道界限,用越来越瘦弱的躯体阻挡着脚步从门窗以外的地方进入另一个空间。
在黑夜里路过一段泥墙,无所适从的手指划过垂直的墙壁。跌跌撞撞的手指头一路划过去,碰痛了深深嵌在墙壁里的石头。那是泥墙的一只只眼睛,里面的土地已经荒芜了,泥墙的视野里没有人可以让它们看到。当黑暗来临的时候,它们睁圆了眼睛,却什么也没有闯进来。就这样,泥墙上遍布的石头,以各种各样的颜色点缀了一个已经没有了意义的地方。泥墙老了,想走的人已经在很久以前离开了,无孔不入的夜风,穿过几近成土的麦秸留下的缝隙,发出一种低微的声音。声音轻轻地传出去,还没走几米就消失了。风声还会从墙洞里贯穿过去,带走泥墙早已冰冷了的体温。日积月累之后,墙洞越来越大,在许多白昼里,可以看清楚泥墙里面的荒草和漫天飞动着的褐色蜻蜓。蜻蜓的灵动与泥墙的静止,这是一幅绝美的画卷。此刻的黑夜,一切都隐没到夜色里去了,在风声中,只有通过手的触摸,让人感觉到泥墙还在,石头还在,竹林还在。
雨水的淋漓深入到泥墙的肌肤上,顺着墙壁淌下来,墙脚下就成了一条浑浊的小小的河流。
在雨滴降临之前,蚂蚁成群结队地离开了和睦相处的巢穴。从此它们再也不会沿着墙壁攀缘到存放着食物的地方,泥墙作为一段距离,从此会隐退到它们的路途之外。让泥墙枯守着最后的时光,等待着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到来。泥墙也许还会对雨水心存感激:因为雨水,泥墙会早日结束它在一片空地上的枯守,投入大地的怀抱,专心地去为某一棵树或者一片庄稼提供营养,又催放出鲜艳的花朵,结出沉重的果实,让一张诚挚的脸泛出笑容。
充满生机的泥墙曾经是多么幸福呀。春天到来的时候,一棵桃树在晨风中把它绯红的枝条送到墙外,蜜蜂的翅膀来回扇动着,引来了墙外的一声声赞叹。院中那个爱美的女孩,兴奋地站在高高的桃树下,望着爬上树去的男孩,心里盛满了喜悦。桃花刚摘到手里,一个老妪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急切等候着男孩从树上慢慢地滑下来,然后才捡起一根细长的桃枝把男孩追得满园跑。夜色来临了,院子里灯光朦胧,老人把孩子们抱在怀里,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从前,有一个桃树精,专门引诱不听话的孩子,当孩子爬上树去摘那美丽的桃花,最美丽的那朵桃花里隐藏着那个妖怪,专等着孩子靠近,就狠心地把他抓住,要把他吃了,那老妖精以前吃孩子的手指頭就像吃蚕豆一样清脆有声,幸亏他的奶奶来了,才把他从妖精手里给救出来。夜色让男孩对桃树产生了一种浓浓的恐惧,担心桃树精此刻就蹲在他家的泥墙上,专门等着男孩去摘桃花。泥墙在黑夜里站着,它不知道,它的黑影里是否真的有桃树精,等到新的一天在晨曦中到来,清露从叶片上滴落下来,打湿了泥墙上绿色的草根,泥墙目睹了满园红椒黄瓜紫茄,藤蔓叶片之间,一群小鸡在鸣声脆脆地寻觅虫子。谁也没有看见泥墙在阳光下的悠然自得。
泥墙下的一棵枸杞树一天天长高了,浓浓的叶子簇拥着殷红的果实,长长的一大片,构成了一道矮矮的篱笆。因为人迹罕至,枸杞的叶子逐渐变黄了,红红的果实落在地上,没有人来收集。枸杞的自生自灭,与泥墙的境遇一模一样。只有它们才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伙伴,无意中装点不期而遇的春天,无意中把寒霜刺骨的冬天支撑到黑夜的中心。也许枸杞也应该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以后的某一天,当泥墙在它们的注视里再也站立不住而倒下,一岁一枯荣的枸杞却能够在下一个春天里苏醒过来,从土地里吸足了养分,开始它们的又一次重生之旅。只是,当它们渐渐地把泥墙遗忘之后,它们将更加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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