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
这就是拉萨了,满眼的西藏红、赭黄,带有远古大海基因的贝壳白,以及眩晕带来的世界变形。来了两天,麒麟恍惚于自己来拉萨的目的。这个高原城市不是第一次来,根据量子纠缠理论的说法,它可能是麒麟在量子空间的一个纠缠,他来不过是不断认领某个共振。从生活层面解释是这样的:暑假到来,他在北京的家里待了十二天,强迫症又犯了:他打开水龙头洗手,从指尖洗到手腕,频率越克服越密集。他感到自己必须往外跑,跑到拉萨或者说又一次跑到拉萨,他给自己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在大学教授大乘佛教。
小骷髅正在心里作祟。麒麟细若游丝的神经一般不往渺茫处倾斜,尽量只对看得见的事物做出反应。比如说,他看着一张手绘的拉萨古城地图,不去想它的样子像一头脑袋朝东的牦牛,也不琢磨布达拉宫就在“牛心”的位置,只是照着这张一百多年前英国人绘制的地图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他强迫自己只和“物”发生关系。他手边还有一本洛尔迦的《死于黎明》,出门前他重新邮购了这本诗集:这是他第N次买。出门前他把一句话跟妻子说了第五遍:“研读《严华经》的哈里夏天一过就回了,我应该去拉萨跟他交流一下,毕竟人家一套书研读了七年。”他说第一遍时,妻子脖颈的每节椎骨都在抖动。他当时想,这女人跟自己过日子有多紧张呀。当他第五遍说相同的话时,妻子裸露的皮肤上张满小嘴,每个小嘴都在尖叫。一个念头来到他脑子里:她想让我离开。
麒麟的虚空在拉萨变成一根明黄色的虚线。他走在这条虚线上,身在罗布林卡北墙外一条黄澄澄的街上。他走了一会儿,实际上他一直走着,听到一阵立体的、像湖水一样的歌声——他对太好听的声音有所警惕,怕自己出现幻觉,但此时,他不算短的头发像是被什么提了起来,接着,拉萨的阳光像一把细针钻进衣服麻乱地扎着他。这时,有双棕色眼仁从暗处看出来:麒麟好像泅在一方迷蒙的光里,游进了音像店;他像盲人,侧着头,脑子里的漩涡让周围的粉尘震动。歌声就在这时停止了。
进得门来的麒麟打量一下店铺,看出这是个音像店,没多少产品,倒像个茶吧。这时,另一首歌子响起,麒麟不愿再有任何声音覆盖刚才听到的,欲出门,店家便把光碟停下来。他听出某种故意,说不上是什么,便返身。短暂的停顿后,他看清强光深处有片幽暗處,小茶几两端坐着两个女人。他先看见一个细挑的,一头爆炸黑丝,正用她那双黑眼睛望着对面的女人。对面坐着位姑娘型的女人,此刻好像整个人的力气都使在头顶上。麒麟只能看见她的一只眼睛、一弯眉毛、半边额头、细纱般粗硬的头发,而这些,已经够让麒麟留下来说几句话了。
“这跟我之前听的藏歌不大一样。”
“可能。”
“为啥呢?”
“可能是因为——你就没听过。”
后来知道这个叫“带子”的女人说话声里带着笑,像那些唱呼麦的,嘴巴里能发出两三种音。她看麒麟的目光带着中年妇女的讪笑。她的目光会拐弯,麒麟感觉背后藏着的某个东西被这女人搜了出来。麒麟又看了眼那个长发女人,可对方并不看他。
“搓火是吧?”受到嘲笑,麒麟感到轻微的羞耻。这女人身上有股不是吃稻米小麦的味道,尽管她用了兰蔻香水。“要不就,这是梵歌?”
“刚出去的阿佳,她唱的。”
麒麟只看见被称为“阿佳”的长发一甩,从偏门消失了。麒麟从展示架上取出一盒光碟,封面是位月光美妇,跟那位阿佳不太像是一个人。封面的宣传语是:
白玛央珍 高原上的白度母
“那位,也不太像是藏族人。”麒麟抬头,带子也不见了。
麒麟就平白地置身于一间空屋子里。屋子里似乎有种实体性的、高原的寂静。他仿佛在一个自成体系的玻璃罩里,呼吸的是另外的气体。
麒麟没看清那个拱形头顶的女人,而女人一呼一吸间有类似版画的线条凹凸在他的脑海;他想补充没看清的线条。第二天麒麟又来到米旺小街,走进音像店。那女人不在。带子今天准备了一副和煦的表情,问他是旅行还是来工作,又说,来拉萨的要么是赢的,要么是败的,你是赢的还是败的?麒麟一时语塞,也就不想回答了。他听完一首梵歌就走了。又过一天,还没走近音像店,麒麟就听见那种雾霭在水面上缓缓移动般的歌声,它不高也不低,不增也不减,歌声结束只是意味着它飘往远处。他进门时店家关掉音响,他又感觉到一种故意,但不知是邀请还是拒绝。
于是,他看见那个女人的侧面:她的身体不是在对谁说话,而是她整个身体在神秘地自言自语。这就像护城河围着一个秘密城堡,但隔岸,他闻到花瓣打开花蕊的气息。对方披散的每根头发都好像是对他的讪笑。
“用诗换阿佳亲口唱支歌。”
“如今诗人像羊一样多。你的诗何以见得可以当钱使?”女人终于正脸对着麒麟,麒麟的眼皮像快门般开合,她周围的景物以及声音在虚化。
带子从一旁横出来:“梵歌不是随便唱的……”
“我能用啥换呢?”
人要是有了点年纪,目光要么向前进要么往后退。而白玛的目光像湖水一样,从焦点开始到余光能延展的地方,眼里的水光都是平的。
“那就写首梵歌。”麒麟没看见白玛嘴唇动,却听见这些话。“明天下午有个聆听会,你有时间就来听一下。”她把眼焦集中在麒麟眼睛上,然后又从偏门走了。他看见她枯叶黄长裙遮掩的后背。
“她不会是僧人吧?”半天,他说了一句。
“你见过僧人留长发的?”带子一双黑眸子望着他。他几乎没见过这么小而圆的眼睛里投出如此坚硬的目光。
“聆听会。给你地址。”
缺氧造成的变形和突变,让四周空间重叠、错位。麒麟再次感觉到和北京太不一样的时间感。
这天午后,在一间私人佛堂,白玛央珍将自己围在一条绛紫色的布单里,坐在一条矮几后面,嘴几乎不动,吟唱着麒麟第一天听到的、让人心沉入湖底的梵歌。歌声没有高音,也没有低音,像一泓水在平地上漫流,像一枚花瓣仅凭自重在气流中下落。白玛的对面,席地而坐三四十位听众,大多是女人,仿佛享受温水浴的婴儿,愉悦在自性的舒展中。歌声正好窝在心上摸着你,并不是母亲或情人的手,而是森林的手、湖水的手或晨曦的手,捧着你的心。麒麟故意晚到两分钟,他只想看到唱歌的白玛。而白玛的声音,没等他坐下就细针般扎进他的脊柱,他便以一个歪斜的姿态把一首歌听到结束。他两眼瞪着白玛,看着她的颅骨顶一点点弓起,额头在吟唱时越来越圆,披散的长发每一根都在帮助她把声音传出去,因而更蓬松,每根发丝都缭绕着声音。
麒麟软弱得只想躺在竹席上抱着肩膀睡一觉。从九岁开始他就没人抱了,他妻子从不抱他,他也不记得上次抱妻子是什么时候。他当然不能躺在竹席上。第二首歌唱完,白玛用鹅毛般的目光扫到他这边来,他下意识地躲闪一下,又下意识地把目光迎上去:一片晃眼的黄光里,白玛的脸上牵起一个有目标的笑意,就像莲花座端坐的菩萨,此时定睛于麒麟。
然后就切换成带子。在带子带领大家打坐时,麒麟溜出门,在门外找到自己的鞋,边走边把脚蹬进鞋子。外面车水马龙,耳朵还封闭在刚才的音乐里,这让眼前流动的车和人比平时速度快。此时,他能看见房檐的影子拉长和移动的速度,他用外在的某个物什矫正内心的感观。他穿过马路,去旅行社买了张三天后去格尔木的长途汽车票——是啊,上次也是买三天后的长途汽车票,结果那次是乘飞机离开的——走出旅行社,他发了会儿呆;他掏出一支烟但没有点着:烟雾会从里面打通他的听觉,但他愿意享受被封闭在内部的安详。封闭在内部,时间可以向内延伸——六年前,他也是在这家旅行社买的长途汽车票……
年纪尚轻时,这个被妈妈叫作“麒麟”的男孩染上一个恶习,就是不断从妈妈身边出走。妈妈给他打过一把精钢叉子。大学毕业那年,他听信那些无病呻吟之人兴起的时髦,不找工作,而像阔少一般漫游了八个月,从北京到了拉萨。他现在忘了当时为什么着急忙慌地从酒吧出来买了三天后的汽车票,或许是因为哈里说有不好的预感,要出大事了。会出什么大事呢?当时的哈里功力尚浅,不像这次:汶川地震前的三个月,哈里像动物般预感到了地底下的骚动,便把客栈盘了出去,带着新妻搬到了广州。那年,他走出“形而上”酒吧就买了三天后的汽车票。那一年,他身边也带了本《死于黎明》。
那年到拉萨他花了很长时间,他把妈妈亲手打制的小钢叉送给了国道旁的牧羊人洛松。小钢叉故意送人,让他莫名地轻松。这天在八廓街二十一点方向的路上,麒麟遇到同客栈住的女背包客绿蒂,而他当时的网名叫“维特”。绿蒂听到维特这个网名时,抬起单眼皮大眼睛看他,说这么斯文的男孩来拉萨干啥。绿蒂的口齿异常清晰,一直缺氧而失聪的麒麟那次听到了。这次街上碰到麒麟,绿蒂不打算倚老卖老,她高举着手臂打招呼,颀长的手臂像风中的两截袖子在飘舞。
“维特,维特!”绿蒂提着后臀和脊柱,左右看着人流,小碎步跑向他。她穿着灰绿的碎花裙子,头发分成两个松散的麻花辫,因为筒裙太窄,她跑起来就像穿和服木屐的女人在小跑。“很拽哦,不搭理大家的。客栈好几次活动都看不见你。”麒麟腼腆地看着这位大自己不少的女子,脱口说:“你咬字怎么这么清晰?”绿蒂提着裙子大笑,麒麟看见她漂亮的口腔。“一个人的口腔还可以这么好看。”绿蒂再次大笑,一双被太阳晒成琥珀色的眸子,看什么都像没看一样。“小维特,面对面地说话,你还像是描述。”说着把手臂插在他的臂弯里。麒麟有些窘,下意识地向周围扫了一眼,马上意识到在拉萨有某种豁免权,便说:“我只是顺嘴说出脑子里流动的。”绿蒂扭过身,像朵青色的喇叭花,对着他嘀嘀嗒嗒说:“你流动得很水性。”
之前,麒麟在客栈大厅见过绿蒂几次,他觉得她穿得像黑白片里的美国影星,这让她在拉萨这地方看起来很滑稽,今天她这身灰绿色裙子恐怕又是照着新浪潮某个法国女星打扮的。“一个人专门穿过时的衣服,也是本事。”这句话麒麟没让它脱口而出。之后,两人之间基本上是绿蒂话语的溪流:“你们学校出来的都喜欢摇滚,以听英文歌为最低认同指数。”“一看就知道你喜欢柯本。”麒麟实际上不喜欢这种轻浮的谈论,半天才对上一句:“那你一定喜欢《回到拉萨》。”来拉萨的女青年都喜欢《回到拉萨》,就像他们这号的看没看过《在路上》都自称看过一样。绿蒂把嘴巴张得很大,仰着脸大笑。麒麟暗自将舌尖卷起来,用上颚挤压舌头,这是十几年来他暗练的基本功:这功夫最早治愈了他的口吃症,现在能让他狠狠碾过每一个字,把话说得完整而严谨:“你这身打扮,《爱在》嘛!”绿蒂怔了一下,接着她的大笑像黄昏的风吹动屋角的铜铃。
“走西藏的必备功课,《在路上》和《爱在》。”
麒麟本来想说,南方已经这么前卫了吗?最后只是迟疑地小声嘟囔一句:“哦,在北京,还只是熟练网络的大学生和科技男在看。”
“我在電台介绍过这片子。”这么说,她的职业是电台播音员?麒麟悄悄地看了一眼绿蒂的脸,或许她每天都说“大家好,我是你们的绿蒂”。麒麟想,从汽车音乐电台里听到她的声音,或许可能构成将来去广州的某个期待。麒麟突然想,自己从哪里知道她是从广州来的?
他们从二十一点方向街拐到十九点方向街。走到尽头,绿蒂站在一家叫“形而上”的酒吧门口说:“哈里和托马斯在这里喝啤酒,一起进去?”她在进门前说:“我实际上喜欢老爵士乐,旧的。”
进酒吧的第一分钟麒麟就想抽身,一句“旧的”,他感觉自己被勾引了。哈里和托马斯实际上是两个青年的网名。在他们对面坐下来,绿蒂就处在一个滑稽立场,一会儿取笑麒麟,一会儿取笑哈里和托马斯。她顾盼着,像一簇浮萍跌跌撞撞找不着岸。麒麟弄不清,十分钟前还爽朗的绿蒂怎么变得摇摆而轻浮,喝了两杯啤酒后他猜测,她是故意打击他,或许她是看上他了。可她大自己许多怎么会看上自己这个小屁孩儿?或许是看上哈里了,轻浮于自己是要给哈里看。几杯酒后,麒麟和哈里去了洗手间。哈里对麒麟说,不管怎样,今天别出事,明天给她找个喇嘛念念经。麒麟不解也没问。回到座位上,麒麟就着昏暗的灯光向绿蒂望了一眼,她身上的寒是黑色的,浅颜色的眸子里有种迷茫的魅惑。她身上有种虚线的感觉,有些东西不知去向,有些仿佛故意留白。他想起看见她笑时张大的嘴巴,喉咙深处是冰凉的雪片。麒麟掏出手机到一旁假装接电话,然后走到街上,过了一条街他才打电话对哈里说自己还有个约,不再回酒吧,让哈里代为解释。晚上九点,八廓街一带的街面几乎是花的,灯光在缺氧的空气中呈现别样的色彩,神秘中夹杂色情,炫明中包裹禁欲。而出了八廓街,蓝黑色的夜幕宗教般纯净,星星放射的芒刺清晰可见,经过布达拉宫时他一直侧脸看它。
第二天麒麟一直没开手机。他排了两个小时队进布达拉宫,两个半小时后出来,在街上吃了全天的第一顿饭,下午才回客栈。当他走进客栈那条街,见客栈门口挤着一群人,还有警察和摩托车,他们看见麒麟都不作声了。哈里奔出来说,绿蒂割腕了,留下一张纸条:为维特自杀。
麒麟蓦地站定,转头看见警察。
“人呢?”
“在医院。”
他很想说绿蒂怎么可能为自己自杀,跟她接触总共就两次,加起来不到十小时,她怎么可能为自己自杀?但他忍住没说。后来警察来问他,他说,人救过来没有?警察问情况,他强调说,人还救着,救活了再说。警察警告他在绿蒂清醒过来之前不能离开拉萨。麒麟不得不退了汽车票,跟妈妈老实承认,同一个客栈的女游客割腕自杀,留下的遗书说是为维特,而维特是她儿子。那一记生死之事,让他花了十五天把一切理顺了才走。第十六天,麒麟乘飞机经成都飞北京。在双流机场中转大厅的电视上,看到两架飞机先后撞到纽约双子楼。他想起哈里说的别出什么大事。他跑进卫生间把飞机上吃的食物都吐了。
在绿蒂自杀的第三天,他收到从客栈寄出、又寄回来的信。信是绿蒂写的:
对不起维特,我偷看哈里的前台登记册,知道你叫麒麟。你那么好我却把你拉进麻烦里,而唯有付出了怨恨了你才能记住我。不然,这世上就没一个人记得我了。死是我自己的行为。你是无辜的,你可以把这封信交给警察。
绿蒂
绿蒂昏迷了五天,麒麟咬牙没把这封信交给任何人。如果绿蒂最后死了,他可能要交给警察为自己开脱,如果没死,不交出去算不算替一个人保存一点儿隐私呢?在双流机场,他把那封信撕碎,和呕吐物一起冲进下水道。
七年过得像手机更新换代般快。这次麒麟来并不是要跟哈里探讨《华严经》。初春,哈里告诉他,自己的身体感知到某些异常,他感觉到某种磁波,便把客栈盘出去,带着新妻去了广州。走后四十九天,汶川地震了。据说,哈里身体的敏锐都不能认真进行造人运动,他会因为感受太强烈而暂时虚脱。麒麟特别想亲眼看看,当然那是不可能的。麒麟不为任何人而来,只是,北京一下挤了那么多来自世界各地搞体育的,还有那么多志愿者和旅客,他都担心有一天水龙头里的水被这些人喝完,而且整个城市像包了一层包装纸,于是他习惯性地抽身而去。妻子说:“跟你在一起时间长了我就头昏。”麒麟感觉这不是一句气话。
聆听会当晚,麒麟又回到米旺小街。音像店的灯亮着,门留着半边,灯光的亮度不是招揽顾客的。屋里有人声,是三四个男人女人在屋里聊天,然后他们做出决定似的:“那就走吧?要走就快点。”麒麟在半边门板上敲了敲,接着,白玛站在开着的半边门口,蜜蜡般的黄光让她显得没有白天那样高大。因为看不清她的眼睛,她特有的镇静没太多干扰麒麟。
“呀!下午怎么不见你了?”
“我只付得起一首歌的钱。”
白玛轻轻笑起来。
“我们准备上山去洗温泉澡,你要不要一起去?”她回身向屋里喊一声,“再加个人,坐得下吧?”又调转头看着麒麟,“能不能接受藏人的露天浴?”
“希望被捎上。”麒麟觉得白玛的后背都是微笑着的。
明晃晃的晚上,旅行车里挤了六个人,一直听见轮胎压在石砾上的嘎嘎声,这声音在月光喜悦和满车乳香气里,显出一种令人发抖的浪漫。车里没人闲聊,也没人问他的来历。他一直担心有人问他是谁,一直小心等着,但一路上除了扎西问路,再没人出声。温泉是个树木遮掩的葫芦型水潭,泉水从茂密的树林里流出,热气在树林中、树梢上笼出一个幻境,而月亮美如一个表情。
水潭边有了嬉笑声,被葱茏的水汽浸润,那声音和嬉笑仿佛一滴水的聚成和散去。
温泉里,白玛央珍的胴体如一尾悬在表层水体里的鱼。月亮在三天前圓过,现在剩下大半个,像遮了一个边儿的铜镜,而水池就像它在大地上的影子。麒麟不敢靠近她,甚至有点恐惧,并不是前世今生之类的大问题,而是这女人仿佛是水的一部分,是大湖里的一个小湖,她的比重跟四周的水稍稍不同,整个人随时会分散,流出去,消失在大湖里,不分彼此。
沐浴的不仅仅他们这一车人,还有两辆车带来的不同的两群人。大家静悄悄地沐浴,仿佛一群鹿凑近河边,除了喝水声什么也听不见。刚开始,麒麟有些尴尬,他们,不论说藏语的还是说普通话的,都简约得只剩身上的毛发,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穿着短裤下了水。扎西说,等你明天再下水,就能跟我们一样了。这句话让他在水中把最后一件衣服褪掉,但窘迫让他只好在水里静静地泡着。“这个温泉,不会游泳也不打紧,沉下去也不用慌,自己会浮上来。”扎西说完就游到另一拨沐浴的人群里。
静止让麒麟心慌,他游起来。游经白玛,听见她自言自语:“穿过金黄的表层,穿过雪白的油脂,进入黑夜的乱石区……”他插不上嘴,游开了。再次经过她时,听见白玛嘀咕:“皮肤。五脏六腑。地核。七情六欲来自那里,地震、火山喷发也来自那里。”麒麟向月亮的方向游过去,感觉自己在往天上游。
大家在月亮偏西时上岸,打亮气灯,喝带来的酥油茶。白玛喝英国茶,扎西说只有这一点白玛还不像真正的藏族人,白玛说夜深了不想喝得那么厚重。这个“厚重”让麒麟笑起来。他想起早年跟绿蒂说话时,她总是停下来挑选词汇,而那些词汇不太像是通常说话时用的。“你应该喝点酥油茶。你看起来火力不够。”麒麟就喝了她递过来的酥油茶。然后,大家像疲倦的鹿挤在一起睡了。另一伙沐浴的人也挤在一起睡下了,像另一群鹿。
麒麟躺在白玛边上。事实上是他走过去躺在她边上的,他闻到水的甜味。他们躺了一会儿,白玛翻过身对着麒麟。月光在白玛脸上打下银白的、灰黑的以及比灰黑更朦胧的影子,他看到一种原初的纯洁,泥陶般肃穆。他把身体偎了过去。他闻到更甜的味道。他睡着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
第二天麒麟醒来时只剩下带子,昨晚他都没怎么注意她。现在看这女人,颀长得像一副木架子,但一头爆炸式方便面发型表明她非凡的履历。“大伙去那个村子了。你可以继续泡温泉,可以回拉萨,也可以去那个村子。”阳光透明,泉水碧绿,一些刚洗的衣服晾在草滩上。另一伙沐浴的人正在煮酥油茶。“他们去村子干啥?”“有个木匠家今天摘苹果,去帮忙。”“好吧,摘苹果。”没等他说完,带子抓起卡垫上的车钥匙说。“衣服不收一下吗?”“晚上还回来呢。”他看了看泉池边摊着晾晒的衣服、煮茶的煤油炉、睡觉的卡垫。“这么放着真的不会丢?”上了车,麒麟还是忍不住自己的疑惑。“此地视偷窃为罪。”“内地也视偷窃为罪,不是照样有贼?”“这里有六道轮回。”麒麟发现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你叫什么?”带子很长时间才“嗯”了一声,说 :“人名就是一个ID,一个人可以有几个ID。”沉默了好一会儿,麒麟还是忍不住问:“白玛一直在拉萨吗?她是自学的梵歌?她跟你说起过我吗?”车子停在木匠家门口,下车时带子说:“我们这里看人是看眼睛,不用介绍。”麒麟下车时迟疑了一下,几乎全世界的文学作品里都说看人看眼睛,但你能拿这个在现实里做标准吗?带子没头没脑地说:“她去尼泊尔三年,跟着高师学梵歌。”
所谓果园就是房子后面三四亩的杂树林,而苹果树长得有三四层楼高,树上不仅挂着苹果,还有葡萄。紫红的小葡萄搭在苹果核桃枝头,果实小得像晒干的种子。收果子并不像麒麟过去看见过的,树就一人多高,摘果子可以算休闲活动。在这个木匠家摘果子,就像在野外掩护网中爬行、探宝。扎西攀在树上,脖子上挂个布兜,兜里鼓鼓的,像包着个长大的婴孩,见麒麟他们进院子就邦邦地敲树,木棒子一阵拍打,如盖的树荫下女人的笑骂声如鸽子惊起般。
“我们这里,苹果树都不修枝,能长多高长多高。”白玛的声音从苹果树和披盖似的葡萄藤后面传过来。麒麟望了望长得跟钻天杨似的苹果树,蹩脚地开着玩笑:
“这得带云梯的消防车。”
白玛从葡萄藤下钻出来。她穿了件豆沙色藏袍,一条浅棕色头巾包住头发。她那堆细纱般的头发挽成髻,沉甸甸地坠在脑后,跟戏曲里的假发似的。她眯着被太阳光刺着的眼,眼角有条皱纹,使这位唱梵歌的女人有了些烟火气。
“别站着,去拿个篮子摘果子。”
“我也可以爬上去……”
攀在树上的扎西大声喊:“带子,我摘了个最大的给你。”
麒麟回头,并没见叫带子的女人,只见两个网名都叫“多余的素材”的男人和木匠家的亲戚。“我总是恍惚。”他的感觉中,收苹果这事儿把白玛激荡得活泼起来,她的脸又美又旧,像朵干荷花。麒麟忽然想起:“都是旧的!”
“把嘴闭住,当心灰跑进你嘴里了。”白玛说。麒麟立马把张大的嘴闭上。太阳从树枝间照在白玛脸上,这张被高原太阳晒成浅棕色的脸,似有一层蜜色。她的目光在注视麒麟时,第一次流露出看故人的眼神。她从篮子里捡出镊子样的铁器,递给麒麟。麒麟接过铁器在手里试了两下,明白这是葡萄手剪。
“西藏缺氧,每棵植物都是宝贵的,所以,这里不除草、不间苗、不剪枝。”
“也不高产。”
“他们不关心高不高产。上天已经赐予了这么多果子,他们已经再三感谢三宝了。”
白玛解开裹在头发上的头巾递给麒麟。“围住脖子,不然虫钻进去咬人。把袖子纽扣也扣上。”“我不要。”“围住。最好把脸也包住。我用围裙包。”她解下围裙,三缠两绕,把脸和头发包得像卷心菜,而她的好看从层层布里透出来。
葡萄和苹果一篮一篮摘下来,堆在木匠家存放水果的小屋里。“接下来,他们会把小苹果、小李子一切四瓣,晒干,冬天没什么吃的时候拿出来吃。”
白玛从晒在地上一堆黑乎乎的干果里拣出两块,递给麒麟:“你尝尝,很甜。治咳嗽。”麒麟咬了一点儿,惊异于与众不同的滋味。
“这几个人,哪个是木匠?”
“哪个都不是。扯布单的是木匠的女儿。爬在杨树上的三个妇女是木匠的邻居,木匠老婆可能在屋里煮肉,闻到肉香了吧?”
“木匠是你朋友喽?”麒麟吸吸鼻子,闻到牛肉的醇厚味。
“就是昨晚在温泉沐浴的一家人。他们早上送来一壶酥油茶时说家里今天摘果子,问我们愿不愿意帮忙,晚上有肉吃。我说好啊,反正也没事,摘果子多高兴啊,还有肉吃。”
那个在佛堂庄严地唱梵歌的女人,为了有一顿肉吃而愿意给人摘苹果。麒麟想到,人家给他三千块钱讲课费,他都不想用手碰,他不想碰肉而想成为素食者。他不想倒垃圾就跟他妻子说,我不会养孩子,但会养一个保姆,让她洗碗倒垃圾刷马桶。有一年他对妻子说,你要养孩子你就自己养,我只负责提供精子,甚至也可以不提供。他觉得他妻子喉头颤抖得像单簧管里的哨片。
扎西从树上下来,嚷着说,脖子快压断了。木匠的女儿和邻居帮他把布兜抬下来。他从裤兜掏出两个红苹果。这恐怕是整个果园最大最红的两个苹果。一个给白玛,另一个给了木匠的女儿。
“我们为啥干这个活儿?就是要摘最好的苹果给最好的两个女人。”
他在树上显然听到了白玛和麒麟说话。他实际上是汉人。实际上昨晚一辆车上的都是汉人。
“带子呢?”麒麟以为扎西的红苹果会给带子。无人应答。这天傍晚,在木匠家吃牛肉、喝牛肉浓汤的时候,麒麟也没看到带子。昨晚,旅行车上的四男二女中,另一个女子并不是带子。在麒麟看来,这五个人眼里都有劫后余生的神色,而现在他们正安然享受某种喜悦。
“接我来木匠家的不是带子吗?她回拉萨了?”
扎西拍着麒麟的肩膀说:“我刚上高原那会儿,眼睛和大脑经常产生错觉。缺氧,缺氧。”
而几年后麒麟在广州见到哈里,哈里说扎西手里有人命,他检查行车挂钩时失误,导致一个集装箱在半空中脱钩,两个工友毙命。扎西是解不开这个心结才来拉萨的。
从木匠家出来,天边还有最后的晚霞。木匠从外面干一天活回来,送给这些打零工的一篮子苹果、一篮子葡萄,他老婆还在大家上车时,赶出来送了块酥油。上了车,扎西把六张二十块钱一人一张分了,大家呵呵笑着放进口袋。
“不理解是吧?”扎西快活道。
“在内地……干活就是干活,帮忙就是帮忙。帮忙就不要钱……”
“这样子就是干活。”
“为二十块钱?你们?”
“我们还吃了肉了,还有两篮子水果。”
“我理解,像白玛这样的灵魂导师之类的人,为二十块钱给陌生人干活。还有,木匠老婆煮了一下午肉?他那一园子果子顶不顶今天的花费?还送这么些东西。”
“這就是我们藏族人啊!”扎西坐在副驾驶上,快乐地说。
“藏族人如此。你们呢?为二十块钱干一天活?”麒麟小心地探问。
“多余的素材”之胖子说:“从投入产出来说,我们投入的是力气,收获的是快乐。有人还收获良辰美景。二十块钱就是个契约,使一切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麒麟想顺着这个话题再说点什么,但是他的手掌被一双女人的手从上面覆盖住,然后被抓紧:
“我们正在学习不问究竟,不讲成本,像水一样夏天开化冬天结冰,从高处往低处流,自然而然。”
扎西把车窗放下一截,补充一句:“你要是有这个思维,你就是我们藏族人了。”
麒麟觉得自己身上的皮屑、毛发哗啦啦地往下掉。他觉得,自己在被一种并不用力的力量剥出来。
这一天的最后一点时间,摘苹果的人们回到温泉潭。夕阳里,温泉上架着一个小彩虹。看上去,彩虹和池塘就像天上的卓玛提着一个小篮子。白玛边走边解开头巾,接着,她把胳膊从藏袍袖里褪出来,袍子堆在地面上。她从布堆里走出来,一个海豚跃跳进水中。麒麟也小跑几步跃入池潭,掩饰天体的尴尬。
“要不了一天,你就跟我们一样了。”扎西肥硕的身体压起的水浪,好像一辆越野车凌空掉进水里。“多余的素材”之瘦子抢着把晾在草地上的衣服扯下来。
白玛对游过来的麒麟说:“他俩的ID都叫‘多余的素材。我的学员,跟我半年了。”
“你教他们什么呢?”
“呼吸而已。”
“瑜伽?”
“坐在一起,呼吸,聆听,感受。”
麒麟将白玛额头前的头发拨到一边,眼前这张挂着水珠的脸蛋像一枚浅棕色的鸟蛋,湿重的头发向后坠着,使其脑袋仰成准备接吻的姿态。麒麟游过去,吻了这个鸟蛋的下尖,然后是上尖、嘴唇。他在去阿里的越野车上还想过:一个人的嘴唇可以是有表情的。他还想起,遥远的一个下午他看到一个大笑的女人漂亮的口腔。
“你怎么不看看我?”七年的灰尘。麒麟面对着绿蒂——还是白玛央珍。
“我一直看着你。”
现在,这个周身只有一层水珠的女子跟习修課抑或苹果园里的女人都不一样,可能女人沐浴时都是天真和蠢笨的,有种动物性——赤裸着的绿蒂好似根本就没受过教化,好似一直以来她都是赤裸着生活在某个地方,现在她不过是回到那个地方。
“我好像在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见钟情。”
“假如是一见钟情……”
“我见到的是白玛央珍。”
白玛脚下一沉,把脸埋进水里,她的头发就像一群海带漂在水中。麒麟不敢动,他看到红色的湖面,又看到架在林子上的彩虹。跃出水面的白玛向上指了指,他蓦然看见:晚霞燃烧的天空好像打开了一扇门,天宇深处的暗红色犹如一股力量滚滚涌出,散布到广大西天……
“生命……”白玛吐出的每个字都异常清晰,“就该把最美的献出来,加入美的创造。”
后面的事是这样的:树林上的彩虹埋入温泉,赤橙黄绿一根一根地飘荡在两个洁净的肉体上。麒麟从来不知、今后也不再会有这样的体验:人可以在温水流淌的小溪里,像鱼一样——可以仅仅像鱼一样,漫游,跟随,接吻,抱合。白玛像莲花一样打开自己,一层,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尖嫩的一层。麒麟觉得,自己接通了天上的某个星星,自己是星空中的一颗。
回拉萨时麒麟开车,坐在副驾驶的白玛几次侧过脸看他。他怕就这么走了,或者就这么留下来。好在今天还有大半个夜晚可以跟白玛在一起。他想起《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有句话,一个男人跟女人做爱可以,而检验他爱不爱这个女人,得看他愿不愿跟她睡一张床上。白玛肯定知道这句话,他要到床上让她体认他对她的迷恋。他间或放开方向盘握住白玛的手,这时他的情欲才真正到来。
车停在音像店门口。麒麟跳下车,他明白白玛实际上就住在这里,好几次她从偏门闪出去可能就是回家。音像店还开着门,一个六七岁的藏族小女孩迎出来说:“阿妈找你呢,她母亲头七呢?”白玛一下子站住。她身上那股特有的气慢慢把她撑得个子都高了。她转回头对麒麟说:“约好的事,给忘了。邻居家送亲人,诵经要诵到明天太阳出来前。你先去睡一觉。”
逆着光,白玛又慢慢变回一个鼓着额头的女子。温泉把她的头发泡软了,一些绒绒的发丝弯曲地趴在那张鸟蛋似的脸庞上。
“自己泡点茶喝。或者读书。书架里有《死于黎明》。”
麒麟忍住胃痉挛,与良辰美景相比,去邻居家念经对白玛更重要。他拿过白玛递过来的钥匙,又放回她围裙前的口袋。他说自己还是回客栈,有两个美国人等着跟他聊天。白玛眼睛睁得很圆,然后说:“我得先沐浴再去平措家。”
麒麟没再看白玛一眼,多半是难为情,或者明天傍晚他还会见到白玛。麒麟看着自己的影子走回客栈,经过布达拉宫时扭脸看它。他刚刚戳开“西藏式禁欲”,对那个女人的欲望刚刚开始却被晾挂起来,而他丰沛的欲望就像浓酒,自己先醉了。他带着微醺的满足和大醉的欲望,有些怨恨地回到客栈。
拉萨几乎所有私人客栈都有一个气质浪漫的大堂,他把最好的座位留给愿意坐下来跟他聊天的人,自己坐下来后要了两罐啤酒,喝下去一罐。那两个他说到的美国青年,很快坐在了他留下的座位上。三人聊到古格古国。这个客栈肯定不止他一个中国人会用英语聊天,但似乎只有他能用英语聊古格古国,聊着聊着,他们形成一个计划。
“我们明天去古格古国。你去吗?”
“我买好了后天走的票。”
“你回去要做的事比去阿里更激动人心吗?”
“那倒没有。”麒麟踌躇一下说,“我预先买车票只是怕自己陷入一段时光里太深。”
一位叫韦伯的瞪大眼睛望着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他跟另一位也是杜克大学的马修交换了眼神。他们六月份已经到中国了,七月份才进入拉萨,现在要赶在开学前完成他们来西藏的任务。
“你们东方人漫无目的地闲游一直让我们着迷……”韦伯深邃的笑意更迷人。
“我白天见到一伙人,他们漫无目的、像蜜蜂一般追着花朵和太阳游玩才迷人。”
麒麟突然产生一种逃离的冲动,逃离那女人身上自带的旋涡:她自己在旋涡里面,离她太近会被卷进去。
“我可以退掉车票。”
“雇司机和向导的费用我们出,你的个人需求自付,我们另有一点儿报酬。”韦伯迟疑了一下,说,“我们知道,中国人不这么谈钱。”
麒麟在倒头大睡前感到一丝快意。这么走,比后天早晨从白玛床上爬起来一个人去长途汽车站要多一堆优点。他劝慰自己,爱是最易变的,与一个人的关系巅峰也就是几天,甚至一天。他现在已经赢得今生最优美的爱情和最稀奇的体验,那就该像常言说的那样“放下”,继续体验生命中正到来的,比如说跟两位美国东方学者去阿里。
早晨六点,麒麟起床把行李打好,放到前台,步行去米旺街。路上他又感到惆怅,昨天在温暖的溪水里,当他游进白玛的深涧时,他想过要不要跟“多余的素材”们一样留在这儿半年——昨晚还想着留下,今儿一早就来辞行,他觉得这行为的效果像个骗子——可是他真的留下来,与那位白度母般的女人再度一晚,他可能真的要大哭着离开了。他来到音像店,门还没开。他围着小马路走了一圈,看见音像店对面有个小胡同。走进去,两边有三五个很小的门。他看见一家门开着就上前问,一位藏族妇女瞪大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然后指指二楼:“从这里上去。”
一屋子人坐在主家的藏床上,诵经声连绵不断,就像纺车,听上去快没了,又一轮的声音接上来。白玛坐在一个角落,她的头发像周围的那些中年妇女,编成辫子在后脑勺盘起来。不同的是,藏人的笃信是石头般密不透风,而她的虔诚是贯通的,这使她坐着、对周围空气有所干扰。太阳光摇动着粉尘,在她周围,尘灰盘转,那些小颗粒都经过她向远处跑去。麒麟将此时看到的情景几天后说给在古格古城废墟前的韦伯和马修,他们听得神往,说回拉萨后要见见这位奇人。此时,在藏人家二楼的正厅里,扎西看见麒麟后,拉拉白玛的衣服。白玛扬起脸,就像是从梦中醒来看到一个亲切的人。她站起来时好像还顿了顿,然后走过来。
一夜不眠,她那张鸟蛋似的脸上多了几条皱纹。麒麟看到的是一张度母与波希米亚女郎混合的利他主义者的脸,因这缘由,麒麟在她眼里不如邻居,甚至可能根本就是一个游客。跟他交合,不过是那些自然主义者在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度过的又一个“良辰美景”罢了;而他,很有可能是白玛纵身跳进去的“温泉”本身。麒麟用“我走了”就匆匆结束告别。坐在去阿里的越野车上,他无不怨恨地想:这些人,白玛,带子,扎西,“多余的素材”们,演绎的不过是“垮掉的一代”、嬉皮士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玩过的把戏,他们不过是将人家的剧本再演一遍而已,他们甚至各自起了藏族名字,自诩归隐或通灵,而在欧美这种人早已回归主流社会。回不去的,搭进去的不仅是他们,还可能是下一代。而“垮掉的一代”的作家诗人们艰难熬过“后青春期”,牺牲掉无数卒子,成功者无不成为今天的主流。在与韦伯和马修转冈仁波齐山时,麒麟暗自想,七年前的离开是明智的,这次适时地离开——难道最后还不是离开?而来阿里,造访古格古城,是上天送来的一个正当理由。
去古格古城的路途比麒麟想象得困难得多。车上,韦伯问麒麟,作为一个汉族人为什么要不断来西藏?麒麟思索了两天告诉韦伯,高考前的十年时间,他被母亲管着,看电视只允许看母亲规定的节目,后来他终于考上现在供职的这所大学,被分配到一个冷僻专业学习哲学,大学毕业后他放逐自己流浪了八个月,遇到一件事招架不住,只好又逃回大学考研,然后被分配到“东方哲学-宗教”专业,毕业后留在大学里教“早期大乘佛教:思想史和艺术史”。他的故事后来被韦伯写进自己的著作《西藏记》。他反问他们,怎么看待“垮掉的一代”的作家和诗人?他们表示,作为研究东亚的学者,他们的父辈们遭遇的问题正是他们研究的起点。麒麟脱口而出:
“差两代。或者说,我们同时经历着你们三代人遇到的问题。”
就这个问题麒麟跟两个美国人讨论了一晚上。此后一年多时间里,他们都在网络上讨论这个问题,从雅虎聊天室到QQ群聊。
“我们共同面对的,是经久不息的变化和人的无奈。”
“西藏至少有一个好处,缺氧是居住在这里的人的共同命运,在这个大命运下,人仿佛在一个共同体里,而共同体的感觉让人安心。”
十八天后,麒麟回到北京,按部就班一周教授两节“东方哲学”。他从电子邮件中得知韦伯他们见到了白玛,白玛同样带他俩去温泉沐浴了。麒麟感觉自己并没得到白玛的什么优待,几个自然主义者不过像河床一样,接收每一段流过的水,而他本人,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只是水里一块漂浮的木板。
麒麟妻子的第二次自杀在她出轨的半年后,在他外出给一个企业家俱乐部讲儒释道期间实施成功了。这件事使他既震惊又淡漠,就像妻子出轨败露后他的震惊和淡漠。这两件事发生间隔半年。这半年,麒麟能想到避免跟妻子待在一起的办法是,要么把她赶走,要么自己出家,这两个选择都让他拖沓很久,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做而是漫无目的地等着。仿佛是对这种等的一个交代,妻子自杀了。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他暗自惊讶:原来使他俩分开还存在第三种方法,而这个方法如此干净。他长久地淹没在震惊和淡漠中,继而那种毁灭的情绪拖拽在他身体里,就像身体里弥漫着一团雾。
他在某个脑袋开窍的瞬间,想到总得做点什么。他觉得总不至于就此出家,因为要上课再跑一趟西藏的想法被压下。他只能对自己做点什么:他把头发剃了;在大腿内侧纹了个太阳神图案,据说体表那个地方是最疼的。他并不想承认这是用疼痛弥补妻子,接踵而至的伤口发炎、不吃抗生素、等着大腿糜烂这些事,他更希望解释为拖沓症的持续。等到糜烂的伤口终于结痂并脱落,那个纹出来的太阳已经是一个迷蒙的、没有方向感的晕团,他陷入黑夜般的宁静。他不去想三十六岁的妻子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死亡,死亡的寂静真的大于生之烦恼?他本可以结合专业好好记录一下自己的心态,但他惧怕陷入更深的思索而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每周上两节课,过分认真地备课,然后就是坐在从自己肚子里升起的白雾中。
亡妻的“七七”后,他在QQ上找到盘下哈里客栈的新老板的ID,请客栈老板替他买白玛央珍的梵歌光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收到他的留言,这个ID本来叫“拉萨河客栈”,等他再上QQ,已经更名叫“带子”。这个“带子”留言:“可以在网上买,你输入‘白玛央珍-梵歌,比去店里都全。”麒麟问:“你是我认识的那个带子吗?”好几天后得到的回答:“网名叫‘带子的何止三五个。你不是要白玛的梵歌吗?网上买吧。”那天麒麟正好在线,连忙回一句:“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自愿封闭在高原上?你们真以为那种乌托邦小圈子能拯救你们?这是不是有点自欺欺人?”麒麟几乎能感觉到,屏幕那边的人看见这句话身体咯噔了一下,他甚至能感到对方升起一阵怨恨,然后那个人停止操作了。麒麟一直在等这个ID下线,他把早饭中饭晚饭都拿到电脑旁吃,那个“带子”一直不下线。麒麟揣摩,难道对方也在电脑前吃饭?夜晚,他把电脑移至沙发前的茶几,自己则歪在沙发上打盹。等他醒来,“带子”依然没有下线。麒麟想,这个“带子”难道在屏幕那边监视他?或者,在等他再说一句话?为要不要再说一句话麒麟纠结了两天。他觉得,他是个男人,如果这是个僵局他应该打破。于是,他又在QQ上说:“有时候我觉得,白玛唱的梵歌是冒牌货;我在大学教授大乘佛教,也滑稽得很。我知道自己根本没什么学问。我和白玛都在做一些不及物的事。”麒麟觉得自己够真诚了,屏幕对面的那个“带子”至少会坦白她是不是他见过的那个“带子”。但是,对方没有回答,也没有下线。星期四麒麟去上课,星期六去给企业家俱乐部开讲座,他甚至出了一个三天的短差,回来一看,那个“带子”还是没有下线,或者下线后又上线了。这个循环,经历了一周又一周。直到某天麒麟想到,开客栈的可能就不下线,他们常年开着电脑,随时准备为住店的人在网上订房间。想到这一点,麒麟周身荡起被遗弃的黑烟,他从QQ下线了。
麒麟在网上买了六张白玛央珍的梵歌光碟。在此之前,他没想到可以在网上买,当然他也没想过买。妻子第一次自杀未遂,他想过带她去西藏见一见白玛——事实上只要不在西藏,他对白玛就是另一套思维方式:她就像一本禁书,被珍贵地置于书架高处,并不去阅读,甚至不去触碰。另一方面,跳出西藏的氛围,白玛的梵歌就像她穿的藏服,根本不是藏族人平时穿的,也不是演出服,而是一种改良后的服装;她唱的歌子更接近治愈系歌曲,而那一行干得最漂亮的是恩雅、班得瑞乐队,白玛不过是把梵音元素加入她想象的藏歌,讓歌曲神秘,让有宗教需求的汉人和灵魂没着落的“小资”听起来比纯粹的佛号更能接受——也就是说,一离开西藏,麒麟就把那个有着一张浅棕色鸟蛋脸的女人当作一个歌手,一个叫白玛央珍的歌手,她曾经的网名叫“绿蒂”,曾经自杀过,留下一个纸条:为维特而死。十四年后的维特也就是麒麟这么看这件事:她当时就是想死,但总得找个理由,而她正好遇上一个网名叫“维特”的青年。她是为“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维特而死的,这似乎将自己的自杀蒙上一抹浪漫。
听了白玛的歌碟一周后,同样的歌碟又买了一套。麒麟把家里的播放机换成六碟循环播放,把车载音响也换成六碟连放的,他一个人时就是白玛的声音在他耳边念叨,从夏天念叨到第二天春天,他对这声音熟悉到就像是老夫老妻了:它刚开始是音乐,三个月后,这声音就像是说话、讲故事,九个月后,它们就是一个女人在你耳边呢喃,睡梦中的嘟囔,饭桌上讲的小笑话,阳台上花的成长,趴在拖鞋上小狗摇的尾巴。
立春刚过,麒麟跟韦伯网络视频,他希望到杜克大学做一年访问学者,跟对方讨论哪个研究方向能使之变成现实。韦伯不假思索道:“我和马修近十年研究的成果《瑜伽行派的唯识哲学》去年底出版了,如果你愿意合作,我们可以一起把它翻译成中文。你考虑一下,我先寄本书给你,如果可以,我们邀请你来做访问学者。”韦伯已经是教授了,马修凭这本书也被聘为教授。这样的网络视频几个来回之后,事情就这么商定了。有一次,韦伯跟他说Bye-bye后,又随口说:
“文慧,要去瑞士和薇薇安教授一起做研究。”
“文慧?我认识吗?”
“就是那位梵音歌手。”
“白玛央珍?她的名字叫文慧?她不是叫……哦,她做什么研究?”
“观想方向的。”
韦伯疑惑地从屏幕里看着麒麟,但他没有问下去。他再一次Bye-bye,就从屏幕将自己抹去了。麒麟的喉头在脖子上颤抖了半晌。白玛央珍叫文慧?那么,这应该是一个真实的名字了?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是笔名。另外,麒麟一直想不清楚带子到底是谁。带子的脸有时重叠于白玛鸟蛋似的褐色的脸,而在二○○八年八月,麒麟一直确信白玛是“绿蒂”,而“绿蒂”是浩瀚网络中的一个ID。现在,这个可以繁殖的ID要去瑞士了,她真的要从高原上下山了?
麒麟在家里和车上循环播放白玛的梵歌。他上课、填各种表格、找学院各方面的头头申请访问学者的事儿,他的大部分同事都像刚刚发觉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一周只教两节课的教师,对他的态度多半是基于对鳏夫的同情。“是该出去散散心了。”“你这副教授也有些年了,再不想想办法怕是要终身副教授了。”“眼看新的一茬甚至二茬‘青椒都长成了。”很奇怪,在此之前,似乎什么好事都轮不上他,而这次,整个学校机制对一个鳏夫开了绿灯,八月的最后几天,他走进首都机场的国际出发厅。
于是,在熙熙攘攘的中国工艺品店,他意外地看见低头挑中国结的带子:她爆炸式的头发挽个髻,白衬衫和黑色小脚裤都显示出非凡的经历,灵修师通常那种沉耽、利他的气质并没在她身上出现,只是,她的天灵盖隆起得更高,仿佛人也比之前高了。麒麟有些窘迫,感觉自己没必要跟她打招呼,她只是幻象般出现过一两次,她是月亮背后的那个人,自己心中的小骷髅作祟时才能遇到她。人生的下半场已经开始,他不想跟过去有一丁点儿瓜葛。麒麟低头从工艺品店门前走过,找到去芝加哥的200号登机口。他背对旅客进港的方向,心脏和大脑此时如身在高原般缺氧。
麒麟坐在远离通道的地方,可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经过他的人流。有一阵子,他担心带子出了礼品店会往另一个方向走,然而,需要用一百个转折词加重这个“然而”,他还是在公共通道上看到了带子,接着,他看到两个留中长卷发的男孩,一个五六岁,一个十三四岁。两个男孩的衬衫都扎在裤腰里,迈着几乎一样的步态,而他俩结实的鼻子让麒麟的脊椎都僵硬了。他慢慢斜过眼,看着反映在大玻璃上的自己的影子:天生的卷发向后翻卷,粗壮的鼻子让自己的侧脸线条清晰,十分英俊。他塌陷在自己的映像中,从三十八岁到二十四岁,到十三岁,或者再到六岁……
麒麟追过去,很多画面回到脑海。前方,低头走路的带子突然在行进中转过身。她盯着麒麟的眼神说明,她不是刚刚才发现他。她对他摇头,阻止性地摇头,目光犀利。那两个发型一样的小伙子说着笑着继续自己的路程,而带子看着麒麟的嘴,将他要说的话挡住:
“是的。”
她的目光、包括她的身体像一扇门板,把麒麟堵在虚拟的门外。她身后的长廊和候机大厅,好像她的家院,而她自己,则站在万夫莫开的隘口。
“大的也是?”
“是。”
“我……”麒麟的手下意识地摆动。他向两边看看,又看着带子的眼睛——这是老了的“绿蒂”的眼睛。
“我能……”他寻找着词汇,“参与……你们吗?”
“对于一个唯心者,你如果没看见,就不存在。他们对你不存在,今天只是个意外。”
“但是,我……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就看见了,不说明什么。”
“可这一定说明什么。你是带子,而我一直以为我在拉萨跟一个叫绿蒂的或一个叫白玛央珍的,有过亲密。”
“名字就是一个ID。”
“倒是听说过类似的话。你到底叫什么?我二○○八年见到的白玛和带子,哪个是你?”
“哪个都是你对自己心相的观照。都不一定是我,也可能都是。”
她又说:“我去斯德哥尔摩跟薇薇安教授做个项目,带上文麒和文麟,让他们受一些另外的教育。”
“他们叫文麒、文麟?”
“他们和许多藏族小孩一样,只认母亲。”
“那么你叫文慧?”
文慧,或者带子,或者绿蒂,或者白玛央珍,一双黑黑的眼睛直盯麒麟,再次阻止般地点点头;然后,第一次眼神温柔地看着他,但目光只向下移到麒麟的胸口,就温婉地收回。这目光,像瓷一样密致光滑、亮而圆润。
“那年,也就两面之交,就那么一晚,怎么会在遗书上写:‘为维特而死?”
“因为你说过一句话——”文慧低下头,好像下面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箴言:“你说,那一刻,完全地奉献自己。那句话没说之前,我的身体对你留给我的痕迹而吃惊,而那句话,就像你在我身体里留下一封信,寄到了来世。就那么下了死的决心。当时也不知道那样写是好还是不好,我分不清楚。又怕你背黑锅,就再写了后来你收到的信。而你,到底也没把那封信交给警察。”
“可你为什么要死?那个决心绝不是一夜激情就能下的。”
“等了一个人十二年,也等不来,自己也出不来。”
“之后呢?等来那人了吗?”
“之后……就是等另一个人,等来两个孩子。那人,也从这里消失了。”
文慧用下巴扫了一下心的位置,转身走了。那兩个一样的大鼻子、一样的天然卷发的小伙子,在远处跑来跑去等她。等来母亲后三人继续走,没人回头看他一眼。
麒麟坐上波音757,读了几页《死于黎明》,已经遗忘的记忆汹涌地浮上来: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大学毕业、漫游拉萨的麒麟回到青年客栈,正碰上从“形而上”酒吧回来的绿蒂,和她一起的还有研习《华严经》的哈里,另一位是想拍纪录片的蓉城青年托马斯,大家酒意未酣,便击鼓传酒,坦白自己为什么来拉萨。哈里和托马斯都坦白了。麒麟坦白自己上大学的前十年没看过一部完整的电视剧,大学的头两年看不懂外国电影,毕业后选择漫游是想补人生课。之后,大家都期待绿蒂的坦白。她的坦白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把三个小伙子镇住了:她说她等了一个男人十二年,刚开始她把爱情当信仰,然后把等待当信仰,再之后把坚守当信仰,而她到拉萨之前已经不知道拿什么当信仰,她来拉萨就要结束一切。那个酒后的夜晚,麒麟恐怕是被“十二年”和它背后的绝望镇住了,徒然生出一种伟大而不敬的想法:他要穿透绿蒂!穿透她,就穿透了一直如“母鸡翅膀”的母亲,就穿透了小时候总给他偷点心的表姐,总用报纸打他的邻居女孩,小学三年级的女班长,电影里的贵妇,挂历里的漂亮女人……那一天更晚的时候,或者说,另一天黎明到来之前,他穿透那个穿碎花长裙的女子,便对这一切女性完全地奉献了自己!
麒麟在杜克大学做了一年访问学者。他试图跟文慧取得联系,但十分诡异,他的多种尝试都没有成功。并且,他和马修也没有找到薇薇安教授。这位教授所在的大学称,本学年学校没有继续聘用薇薇安,理由是她要去中国西藏修行两年。至于叫文慧的中国女人,学校并未发出聘任函或者邀请函。在美国的生活又是一段“飞地”日子,麒麟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在北京机场到底见没见到文慧,或者叫绿蒂、带子、白玛央珍的带着两个男孩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