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霏
摘 要: 齐泽克的赛博空间批判理论可被视为空间批判理论的最新进展。从赛博空间批判理论的理路运作入手,进行从内部理路运作到外部现象分析的逐层说明,包括赛博空间的虚拟现实批判、赛博空间的主体批判、在赛博空间中穿越幻象的可能三个部分,可看出齐泽克对赛博空间总体上持批判态度,含纳对赛博空间虚拟性根源、赛博空间中虚拟现实和主体的结构方式、赛博空间的特征及后果的批判,但仍为赛博空间保留着解放的可能性。
关键词:赛博空间;虚拟现实;主体;穿越幻象
中图分类号:B83-0;I0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7356(2020)-02-0081-07
引言:赛博空间与空间批判理论
赛博空间(Cyberspace)依据“控制论”(cybernetics)和“空间”(space)二词的结合而诞生,1984年加拿大科幻小说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在《神经漫游者》 (Neuromancer)中首次将其作为专有名词提出。赛博空间一般指步入数字化信息时代后,人类在互联网中的生活空间和交往空间, “赛博空间以计算机等电子设备终端为窗口,以网络通信技术和虚拟现实技术为基础,以新传媒和符号传播为媒介,最终形成主体和技术相融共生的崭新空间样态”[1]。其出现和扩展引发学界进行多学科研究,如社会科学对其进行经济根源研究、自然科学对其进行技术开发及运用研究等。
在人文科学领域,赛博空间以其异于现实世界的数字化空间拓展并改变着主体的认知与经验,以其特有的虚拟性并沉浸性参与塑造着主体的生活方式、交往方式、知识体系和信仰系统,代表着后现代空间转向中的最新进展。“空间转向”始于资本扩张下空间实践的激增和空间体验的剧变,从而产生出对于空间的反思与批判:列斐伏尔从“生产方式”的角度对空间问题进行探讨;鲍德里亚提出消费社会实质是一种符号化的空间,符号逻辑得到普遍发展而形成“拟真”空间;爱德华·索亚发展福柯的“异托邦”思想,提出作为斗争领域的“第三空间”;詹姆逊认为后现代社会呈现“超空间”的特征,并提出“认知测绘”的文化政治策略……“赛博空间就是当代超空间中的主导空间,它以瞬息同步、多元互动为特征,急遽地改变着我们的文化”[2],当代欧陆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将赛博空间放入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语境中,从精神分析角度探求其对主体经验方式(含括主体与世界、主体与自身以及主体间交互等)的影响,并形成较为完整的赛博空间批判理论,将空间批判理论推至新的阶段。
目前,国内外学者对齐泽克的思想进行了广泛的研究,且具有一定的理论深度,包括政治经济批判与意识形态批判研究,批判理论的具体运作程序研究,齐泽克与拉康、黑格尔的理论渊源关系研究,齐泽克的电影、文学理论研究,齐泽克理论中的关键词,如视差、快感等研究,从主体性、辩证法等方面对之进行研究等。但对于齐泽克理论中的赛博空间批判关注甚少,国外仅有Jerry Aline的Has Oedipus Signed Off (or Struck Out)?: iek,Lacan and the Field of Cyberspace[3]一文对其进行探讨,作者从齐泽克和拉康的俄狄浦斯情结入手,认为齐泽克在拉康的基础上对赛博空间的三个“神话”进行了令人信服的批判,认为赛博空间是一个幻象实体,但未对赛博空间的幻象及其运作进行具体说明。国内仅有何李新《齐泽克的赛博空间批判》[4]一文对其进行专门探讨,该文梳理了齐泽克赛博空间批判理论的缘起流变,从本体批判、主体批判、政治批判三个方面进行研究和阐释,文献翔实、例举丰富,但缺少对理路运作的说明。本文在对齐泽克思想进行整体把握的基础上,参考并借鉴已有文献,从赛博空间批判理论的理路运作入手,致力于从内部理路运作到外部现象分析的逐层说明,具体包括:赛博空间具有虚假性的根源、赛博空间的运作方式、赛博空间的特征和后果三个层面,从而完善该批判理论的研究。
一、赛博空间的虚拟现实批判
齐泽克认为赛博空间具有“一种根本上的模糊性”, “它既可以当作是对真实界加以排斥、没有障碍的想象空间的媒介,同时也能充当接近真实界的空间。网络既是一种逃避创伤界的方式,也是一种形成创伤界的方式”[5]。“根本上”指的是赛博空间的力比多/符号性机体。要厘清赛博空间的“根本上的模糊性”,先要阐释清现实社会的快感-符号结构方式,再分析赛博空间对其背离之处,最后得出赛博空间的性质及后果。后两者构成了齐泽克赛博空间的虚拟现实批判理论。
(一)社会现实的结构方式
齐泽克运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社会构成进行分析。拉康于1953年发表《精神分析学中言语和语言的作用和领域》,首次提出人所生活的世界和人的主体构成是由实在界、符号界和想象界三者扭结而成:实在界是抵制符号化的不可能的内核,是对纯粹不在场对象的原初失落的肯定和大他者的根本匮乏的肯定;符号界先于言说主体或欲望主体存在,由主体之外的语言/能指之网/法所构成,拉康称之为“大他者”,主体只有通过语言的意指中介进入象征秩序中,才能最终获得身份性存在;想象界指主体与其构成性认同之间的关系,主体在力比多投注中以投射的方式对自身以外的镜中他者之像进行承认、接纳和吸收,但这一误认也标示着自我身份同一的虚幻性。其中,想象界发生在前语言时期,属于镜像阶段的原初认同,形成自我和自我理想;实在界作为存在的匮乏使得语言和他者引入,即实在界是符号界的成因;但实在界作为缺场的在场不能被完全符号化,对主体的符号化世界形成创伤。
齐泽克将拉康对于人类主体生存境遇的构成性分析延展至社会构成和意识形态结构:概括说来,齐泽克认为我们称为“现实”的东西产生于实在界和符号界的根本性对抗,并由于对抗僵局的解决而形成现实社会的快感-符号结构。一方面,实在界不能完全被符号化,因此只能以一个空洞能指的位置结构符指链,这一能指位置就是主人能指/“缝合点”,主人能指即没有所指的空洞能指,却起着结构符号的作用;另一方面,实在界被符号界“阉割”且必然不能被完全符号化后,留下一个空洞的位置并被某一物质占据,形成小客体a。但对于符号界来说,不能被符号化的小客体a是多余的、过剩的、被排除在外的。国内学者韩振江在《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研究》中认为,主人能指就是小客体a[6],本文认为这是有待商榷的,一是因齐泽克的著作中未有过将两者直接等同的论述,二是因两者的成因及分属界域不同,主人能指意味着实在界对符号界的根本渗透,而小客体a形成于符号界对实在界的阉割。小客体a与主人能指是同一实体的正反两面,这一实体因此是一个虚空的、未被占据的位置(主人能指),也是一个飘忽的、过剩的、难以捉摸的对象(小客体a)。正是这一实体(主人能指/小客体a)结构着作为现实支撑物的幻象,齐泽克认为,一般意義上所谓的“现实”不过是幻象,真实只存在于实在界之中。
因此,社会现实依靠主人能指/小客体a进行结构,这意味着建立在主人能指基础上的现实,必然内含着不可化约的崇高客体,齐泽克称之为“征兆”(symptom)。征兆“不得不始终是一个例外,也就是说,是普遍原则遭悬置的一点:假如普遍原则对这个点也要发挥效果,那么普遍系统本身就将崩溃”[7],征兆既发挥着结构符号界的作用,又作为始终不能被符号化的“例外”,与符号界形成对抗。现实的特征在于,其本身就存在着从内部颠覆普遍框架的内在因素,这一因素作为偶然性阻止普遍概念或目标的直接实现。国内学者张志丹区分出齐泽克的“征兆”概念具有阳性和阴性两种解释,阳性概念将征兆视为一个对现实秩序进行扰乱的因素,阴性概念则将征兆视为现实的普遍性构成要素,他认为齐泽克在意识形态批判中并没有严格区分二者,坚持对于征兆的认同或揭示出意识形态围绕运作的崩溃点,都可以宣判意识形态的“死刑”[8]。本文认为,齐泽克在赛博空间批判中,同样未对二者进行区分,因为无论是阳性还是阴性、扰乱现实还是结构现实,关键在于在赛博空间的结构方式中并未存在征兆,这是赛博空间虚拟性的根本原因。
(二)虚拟现实的结构方式及后果
齐泽克并不认为赛博空间的虚拟性在于其通过数码虚构了一个世界,在他看来,发生在符号界的虚构同时也是结构我们社会现实的方式。齐泽克认为,赛博空间并没有模仿现实,而是仿制了并不存在的现实, “模仿与仿真间的差异提供了虚拟现实位置的钥匙:虚拟现实没有模仿现实,它通过产生假象仿制了它。换句话说,模仿模仿了一种前存在的真实生命的模型,而仿真产生一个不存在的现实的假象——它仿制了不存在的某种东西”[9]。学者何李新指出,齐泽克认为“赛博空间成了一种经历‘想象的实在界的场所”[4]138,这是准确的,但一是未说明赛博空间如何结构成为实在界,二是这一结论来源于齐泽克《幻象的瘟疫》中“赛博空间,或者难以忍受的禁锢”一文,未含括其他有关赛博空间的论述,而齐泽克在《实在界的面庞》中“在赛博空间中穿越幻象”一文恰好可以对之进行补充。综合各论述,本文认为,在齐泽克的理论语境中虚拟现实具有两种结构方式:一种是没有例外、没有禁止的符号界,另一种是想象界与实在界重合并将符号界排除出去。前者将实在界彻底排除、躲避创伤,却造成“非现实感”;后者过分接近实在界、形成创伤,却因难以忍受而重返现实。与现实的结构方式相同,虚拟现实对现实的背离也是同一结构性的正反两面,虚拟现实的虚拟性即在于:虚拟现实不再建立在主人能指/小客体a的基础上。
虚拟现实的一种结构方式是将实在界彻底排除,形成没有例外、没有禁止的符号界。齐泽克反对关于赛博空间的两种观点:一是认为赛博空间具有解放潜能,它使得社会现实中受身份禁锢的人们拥有多重身份,因而主体具有不受社会既有秩序束缚并去建构自我的自由,如一个现实中胆小怯懦的人可以在虚拟世界里扮演叱咤风云的英雄,一个现实中不善言谈的人可以在虚拟世界里谈笑风生;一是认为在赛博空间中依然需要服从符号秩序,数字机械充当着“大对体”的角色。持这一观点的人认为, “我”在赛博空间中不能辨识交流伙伴的身份,不能辨识他们是真实的人还是操纵屏幕的数字化实体,以及他们是否真的如其描述的样子,因此,赛博空间具有根本上的“不可判定性”。在虚拟现实中,人可以自由选择身份,但只能选择身份之一,在经过不透明的、根本异质的数字化“大他者”中介后,主体塑造的虚拟自我不可能与主体完全同一,这与现实中主体通过“大他者”建构自我的过程是同构的。但齐泽克认为,虚拟现实既不是完全创造出一套新的符号系统,也不是对现实生活中的符号界进行模仿,而是仿制出没有例外和禁令的符号界。“没有例外”是指符号界将实在界彻底排除出去, “没有禁令”是指符号界对主体欲望禁止和调停的缺失。
如前所述,社会现实建构在实在界与符号界的根本对抗和僵局解决之中,主人能指/小客体a既结构着符号界,又因自身过剩而被符号界排除。但在赛博空间,符号界排除了不能化约的崇高客体,丧失了根本上的对抗,符号界也就成为没有例外的符号界,成为“作为神话叙事”的符号界。齐泽克区分了两种性质的符号界结构方式,一种是“作为弑父乱伦之叙事的俄狄浦斯神话”的符号界,一种是“符号性禁令潜在的纯粹形式结构,它是进入序号符号性秩序必须付出的代价”[10]。前者是没有例外和禁令的仿制的叙事,却期望人们信以为真;后者是作为压抑“一小片实在界”而具有的禁令结構,也是形成我们日常社会的方式,在赛博空间中因例外的缺失因而禁令也就消失了。因此,虚拟世界中的虚假性并不在于其“虚拟”或“表象”,而在于其缺失例外、取消禁令,形成没有任何创伤和阻碍的符号界结构。当下很多人将虚拟现实与现实相混淆,认为真实的生活本身不过是电脑屏幕的另一个窗口、并不存在外部现实,其实是没有认清虚拟现实的结构方式,玩家们在网络中看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却缺少难以渗透、不可捉摸的“一小片实在界”,也失去了符号界的禁止性功能, “使我们的现实中没有其位置的某物的空间保持开放的黑暗点的功能被悬置的时刻,我们也就失去了我们的‘现实感”[7]206。进一步来看,将实在界彻底排除,剩下无禁令的表面自由的符号界,其实是从根本上排除“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因为“相对于直接将事件本身作为本体论层面上的肇因,齐泽克将事件的肇因定位到一个‘裂口上——这个裂口,拉康主义的名字就是真实(the Real)”[11],即能够颠覆既有意识形态的裂口来源于实在界,将实在界彻底排除,就是排除了一切颠覆性的可能,从而维持赛博空间中虚拟现实的意识形态。
虚拟世界结构的另一种方式是想象界与实在界重合并将符号界排除出去。一方面,这与赛博空间的视觉幻象相关,符号界通过语言来建构象征秩序,主体的形成也是以语言或言语的意指结构为中介的,而赛博空间中大量的图片、视频形成视觉幻象,并通过视觉刺激改变着主体的认知与经验方式, “眼珠现在包容了人的整个身体”[12]。另一方面,与赛博空间过度接近实在界而形成难以忍受的禁锢有关。现实社会中,符号界由一个没有所指的空洞能指占据位置,结构符指链,因而符号界/“大他者”具有根本上不完全的、匮乏的性质;但在赛博空间中,空洞的主人能指丧失,虚拟现实具有了实在界的特征, “(符号)主人的功能的悬置是真实界的重要特征,这个真实界的轮廓在赛博空间的宇宙地平线上若隐若现:这也是人类走到不可跨越的界限的爆炸性时刻,我们的社会生活-世界的坐标将分崩离析的时刻”[7]193。主人能指是空洞的、不具所指的能指,却因其指向意义的丧失而具有开放性,但在赛博空间中,虚拟现实填补了符号表面文本和它的潜在幻想的沟壑,因而造成信息过度及令人窒息的囚禁感。齐泽克以卡夫卡的《城堡》为例:城堡即没有所指的空洞能指,主人公(K)试图进入城堡,却始终不可抵达,只能在进入神秘权力中心的过程中进行绝望地尝试;而正是这种悬置使得文本呈现出冲突、开放和不确定性。但一部新的数码《城堡》将其转变为一个互动游戏,游戏者被要求引导不幸的K 走过看门人克拉姆,走进黑暗、潮湿的城堡走廊……当主人能指丧失功能后,根本上对抗的噩梦被转化成轻松愉悦的游戏,不再有意义的神秘和含混,取而代之的是随着游戏进程不断吸引眼球的美轮美奂的景观。情节的公开描写和景观的全面呈现造成一切信息的一览无余, “幻念被越来越多地外在化于公共符号空间;隐秘的领域越来越多地被直接社会化”[7]207,因此,看上去赛博空间实现了人类拥有认知上的公开性和透明性这一极端幻想,但这种排除本质上是想象界与实在界的重合,其将实在界隐秘的内核外化出来,使主体直接面对它并丧失符号界的主体支撑, “一旦实在界以某种方式回归……我们将会面临所有的象征性现实解体的风险。在这一时刻,主体遭遇的就是拉康所言的‘主体性匮乏(无法获得适当的象征现实去支持自己)”[13]。比如在现实中,我们喜欢上一个人,却不知道最内在的爱恋原因在哪里,因而会产生各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会对对方产生各种幻象,但在赛博空间中,主体最为隐秘的幻想被直接呈现在外部,只剩下粗俗的色情言语甚至更为露骨的色情视频,一切都被展示出来造成的信息过度反而形成一种禁锢,最终使得主体难以忍受而被迫返回现实世界。
因此,虚拟现实的虚假性在于排除了主人能指/小客体a, “虚拟现实……提供了现实,但又剥离了现实之为现实的实体,剥离了实在界的坚硬的抵抗之核”[14],从而使得实在界和符号界的根本对抗转换成了缺乏小客体a的神话符号界或缺乏主人能指的幽闭实在界,主体在其中或者感到丧失“现实感”,或者难以忍受封闭和禁锢。
二、赛博空间的主体批判
虚拟现实仿制出社会现实中不存在的结构方式,进而对沉浸于赛博空间的主体经验和认知产生影响。此部分从现实社会中主体的结构方式、赛博空间中主体结构及认知的两种方式进行阐释。
(一)现实社会中的主体结构
国内学者孙岩、傅星源对齐泽克的主体性从理论渊源上进行了阐释,认为笛卡尔式的“我思”最终只能发现主体自身的匮乏, “正因为对上帝的知识永远达不到充分可靠,所以才必须由信仰来填充。主体在真正试图把握自身的时候,只能遭遇到黑格尔在‘耶拿体系中形象描述的‘世界之夜”[16],即“我思”、这种言说的“我”,始终不能把握住真正的、被言说的“我”,这种根本上的分裂就是主体,进而涉及齐泽克的真理观。在此对其进一步追问:主体又是如何在空无和分裂基础上建构起来的?这便涉及主体的结构方式。在齐泽克的理论语境中, “主体是空隙,是大对体中的洞穴,而客体是填充这一空隙的惰性内容;因此主体的整个‘存在就在于填补这一空隙的幻象-实体”[15],即主体的存在是一种根本性匮乏,也就是一种“无”,“无”形成主体中心的结构性占位。一方面,主体无法直面这种实在界的空无和实在界产生的快感,因而转移给被动代表主体忍受它的客体,即小客体a,小客体a作为征兆保证了主体在现实世界中正常生活、 “逃避疯癫”,不至于患上严重的精神孤独症甚至彻底毁灭符号世界;另一方面, “‘选择某物而非空无一物的途径是把我们的快感与某个符指化、符号性的构成绑在一起。符指化、符号性的构成能够确保我们的‘在世中在具有最低限度的一致性”[15]188,即主体需要为结构性的“无”赋予一个空洞的主人能指,主体因此在言语中占据着某个位置,使得能指链在该位置能够锚定意义,并将这一意义缝合到主体身上,主体的符号性构成与主体的原初性“空”分离并保持一定距离,主体才能够保持自身存在的最低限度的一致性。因此,主体一方面需要小客体a来抵御实在界,另一方面需要主人能指来缝合能指链。赛博空间改变了主体结构自身的方式,同时改变了主体的经验和认知。
(二)赛博空间中主体的交互被动性
赛博空间改变主体结构的一种方式是排除小客体a,从而转变为一种“交互被动”的方式。“交互被动性”指“主体不间断地(甚至是狂热地)主动着,同时把自己生命的根本被动性转移给另一个人”[10]290,具体来说,主体通过大他者采取行动或表达情感,但主体其实并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作为旁观者完成了这一过程。齐泽克以电子宠物为例说明赛博空间中主体的交互被动性:电子宠物是虚拟宠物,其行为就像小孩或小狗小猫等需要被照顾的对象,通过电子屏幕向持有者提出各种请求,如吃饭、喝水或陪伴玩耍等;电子屏幕上会显示宠物的“生命值”,一旦持有者属于照料或没有及时回应宠物的要求,宠物可能就会“死去” (停止运作)。而持有者(多为儿童)从“电子宠物”中获得快乐和满足的来源在于,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宠物提出要求,儿童就要去照料它,去满足宠物客体的要求。电子宠物与一般玩具间存在两点区别:一是洋娃娃或木偶等具有实体形象,持有者多对其投注想象,如儿童常将洋娃娃想象成伙伴或理想自我,而電子宠物是全然符号化的,持有者面对的只是一堆数码和信号;二是洋娃娃等一般玩具是被动性的,它被动等待主体对其进行改造,但电子宠物是主动的,主体需要照料它,时刻满足它的要求。
赛博空间中的主体交互被动性首先意味着主体对大他者的躲避和排除,即主体从来不想与大他者真正相遇。在现实社会中,主体依靠主人能指缝合能指链,但每次符号性认同到最后都不会不留下任何残余,总是有从能指链中脱离的、不能被整合进秩序中的能指,这一大对体中匮乏的能指即是快感唯一可能的能指,它指向符号性结构起来的欲望。因此,主体想要通过大他者进行符号性认同,但大他者既定言辞的言内行为与言外之力总是存在差异,主体不能够明白大他者究竟欲望着什么、大他者从他这里想要得到什么。以罗塞蒂的著名画作《天使报喜》为例,大天使加百利向玛利亚透露她要纯洁地孕育上帝之子的使命,但画作对于这个天选之人、 “万福玛利亚”,却表现出她退到墙角、惊慌失措、惴惴不安,她好像在无声质问,为什么要选择她来承担这一使命、究竟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主体总是欲望他者的欲望,但主体从来不清楚他者真正欲望的是什么。齐泽克认为,赛博空间中的电子宠物相当于主体自己建立他者和律令,以此回避与大他者的真正相遇, “强迫性地满足大对体的要求,目的在于阻止大对体欲望的出现。在电子宠物的情形中,我们拥有机械大对体,尽管它从不间断地提出要求,却没有适当的欲望”[10]285,即通过电子宠物不断发出的明确要求替代他者不知是什么却始终难以满足、让主体无尽焦虑的欲望。
其次,在设法排除了现实社会中难以捉摸、欲望难平的大他者后,电子宠物进一步制造出替主体承受快感的“大他者”。现实中,主体由小客体a/主人能指结构着,主体始终无法接近小客体a并使自身成为“空洞”的主体,因而主体在日常生活中形成a的结构(符号表示围合-发展-连接-分离),即内部匮乏的主体连接并分离着无法接近的小客体a,这决定着主体现象性的自我体验。比如人在恋爱的时候,某一主体疯狂地热恋另一个人,却不知道自己究竟爱着他(她)身上的什么,即使知道一切科学的生物解释后仍旧疯狂地爱着他(她),恋爱主体实际爱着的是对方身上那一小片实在界、那个莫名的X。但主体被动地屈服于小客体a对主体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主体为了逃避这种被动状态,将快感让渡给“大他者”,电子宠物就提供了这一替主体承受快感的“大他者”。在电子宠物中,主体创造律令并想将自己完全融入律令,从而将自己与小客体a之间的关系,将自己处于被动地位、受制于小客体a的快感机制转移到“大他者”不断提出要求这一淫荡的阴暗面之中。具体来说,齐泽克认为大他者以“你必须”的形式要求主体无条件服从就是淫秽的超我律令,其舍弃了具体对象而成为一种纯粹的伦理态度,学者卢永欣认为齐泽克的理论语境中,道德律令的淫秽性就来自于这种必须服从的形式本身[17]。在电子宠物中,主体实际上融入并认同于“大他者”,并从它对自身的绝对要求中获得快感。
电子宠物的出现,使得主体成为交互被动性的主体,主体积极主动地创造着“大他者”的律令,从而避免与真实的大他者欲望相遇, “我还要处于主动地位,以便使他者保持沉默”[10]285;同时,电子宠物的“大他者”律令又转移着主体的被动性,使得主体将与小客体a的被动关系转移给“大他者”律法的淫荡性一面,并从中获得满足。
(三)赛博空间中主体的“自由选择”
赛博空间改变主体结构的另一种方式是排除主人能指。现实生活中,主体以主人能指来扭结能指链,从而将大他者缝合到自己身上;但主人能指始终是缺乏所指的能指、空洞的能指,它意味着大他者与主体自身的根本性匮乏,因而主体不能被完全地纳入符号系统之中,主体完全地为大他者的欲望所捕获。主体通过符号界结构自己,欲望着大他者的欲望,却始终难以知道大他者的欲望究竟是什么;但也正是主体被大他者的欲望所困扰、所焦虑,主体才不断地去寻找能够缝合能指链的主人能指,才一次次试图努力建构其自身的主体性和自主性,虽然从结构上这种尝试最终必然失败。
在赛博空间中,主体被大量的媒体信息所充斥,广告反复用选择的要求强迫主体,将主体看成被认为应当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主体(哪本书,哪件衣服,什么电视节目,哪个度假地点……)。表面上,主体是否想要以及选择什么是出于主体自己的意愿,主体具有全然的自由;实际上,“我认为我们的社会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自我封闭过。当然,我们一天到晚都在被所谓的选择充斥着,但实际上,我们是没有什么真正选择的”[5]108。广告信息将主体当作一个完全不确定的主体,这些信息不给主体去寻找自身主人能指的机会,不给主体暂时依靠主人能指进行缝合、进而发现大他者的匮乏和自身的匮乏的机会,而是不断地告诉主体他想要什么,从而使得这些从外部加给主体的信息反过来变成结构主体的方式,也即媒体信息表面上依靠主体做出决断,实际却通过这种召唤本身创造出主体对客体的需求。主体原来由主人能指缝合,但在赛博空间中主人能指被悬置, “当不存在什么告诉你你真正需要什么的人,当所有选择的重担都落到你身上时,大他者才彻底统治了你,选择则彻底消失了——被仅仅是它的表象的东西替代了”[6]192,赛博空间实际剥夺了主体结构-受挫-再结构的权力,而主体的自由恰恰建立于此。
因此,赛博空间通过排除小客体a和主人能指,改变着主体的结构方式,进而改变主体的经验方式和认知方式,其最终的结果是主体的主体性完全丧失,变成人造“大他者”淫荡律令的忠诚奴隶或被大他者完全操控的俘虏, “全球主体化的最终结果不是‘客观现实消失了,而是我们的主体性消失了。主体性变成了琐碎的奇思怪想,社会现实则依然故我”[14]99。
三、在赛博空间中穿越幻象的可能
至此,本文分析了赛博空间虚拟性的根本原因、赛博空间中虚拟现实及主体的结构方式、赛博空间的特征和后果,此三者构成齐泽克的赛博空间批判理论。本部分则进一步探究,齐泽克对赛博空间所持的态度是怎样的?既然现实社会中充满着意识形态幻象,赛博空间能否构成对现实进行批判的可能性维度?或者说,在赛博空间中有无穿越幻象的可能?
先对“幻象”概念进行解释。“幻象”就是现实中那一小片实在界,其内核是实在界的快感,幻象之维就是快感之维。学者张志丹界定出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的两种程序,其一是对征兆的发现,其二即是剥离快感,并指出快感是征兆的来源[8]58。主体在现实中无法直接面对实在界及其快感,因此主体需要依靠实体对其进行组织和抑制,这一实体既是小客体a,同时也是空洞的主人能指,小客体a/主人能指是同一实体的正反两面。换言之,一方面,幻象是使得小客体a/主人能指持续运作、永不停歇的快感动因,是不可直面的实在界深渊;另一方面,幻象通过掩盖实在界的不可能性、掩盖大他者和主体自身的匮乏,从而结构着现实和主体, “只有通过它我们才能接近现实,它是保证我们能够接近现实的框架,是我们获得‘现实感的框架”[10]298,也只有当主体无法接近他的基本幻象、幻象一开始就受到压抑时,主体才能够通过无意识的方式被建构,前者是后者的根源。因此,穿越幻象就是经历结构并剥离快感内核, “剥离”不意味着舍弃、排除,否则现实和主体也无法建构起来; “剥离”意味着与幻象保持距离,“我仿佛从其幻影框架中‘摘除了快感,并承认它完全是无法判定的,是除不尽的余数。这种除不尽的余数既不是天生的‘反动派、历史惰性的支撑,也不是帮助我们解除现存秩序束缚的解放力量”[10]162,即承认大他者和主体自身的匮乏,同时看清幻象通过快感结构现实和主体的意识形态方式。
有些人认为赛博空间提供了“穿越幻象”的场所,原因是赛博空间能够将主体内心最為隐秘的快感内核外化出来,同时我们并没有直接身处其间,因此与之保持了最低程度上的距离。比如爱情过于炽热、过于隐秘,使得人难以面对面地直接说出(现实中相爱的两个人说“我爱你”时总会很别扭),但互联网为害羞的人提供了艳遇空间,同时我们并没有直接生活在其中,因而人可以自由地用语言表述内心的爱意、将自己心中隐秘的内核自由外化出来。但齐泽克明确表示, “在赛博空间中(或通过赛博空间),不可能完成拉康所谓的本真行为……沉湎于赛博空间不是行为,因为我们停留在虚拟的拟像世界,而没有使自己面对‘真实物”[10]298,即齐泽克并不认为赛博空间中与幻象保持的距离能够“穿越幻象”,原因是在赛博空间中并不存在一种根本性的匮乏、不存在抵抗符号化的坚硬内核。赛博空间在虚拟现实建构和主体建构上排除了小客体a/主人能指,因而从根本上排除了难以直面的匮乏本身及用来进行填补的幻象。赛博空间的结构方式决定着在其中不可能“穿越幻象”。
但这是否意味着齐泽克向现实世界的意识形态幻象进行妥协和认同?当然不是,齐泽克从未放弃在意识形态统治下进行解放的任何可能性。他认为,赛博空间不能穿越幻象,但仍能在与现实的关系中影响我们,带来解放可能,比如主体对赛博空间中的表象进行彻底认同、从而使现实世界中的意识形态统治产生断裂,以及难以忍受赛博空间的禁锢的主体返回现实生活后对其进行改变。可以看出,齐泽克力图在一个更大的视野中对赛博空间进行评价,认为赛博空间的影响“并不直接来自于技术,而在于社会关系的网络,即那种数字化影响我们自我经验的主导方式是被晚期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市场经济框架所调节的”[18],认为赛博空间的影响并不在于其自身,而在于它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位置,并受权力和统治的社会-符号性网络制约。因此,齐泽克虽然对赛博空间进行激烈批判,但仍思考着其与现实社会的互动中存在着的解放可能性,当然这还有待于齐泽克对赛博空间的政治理论做进一步探讨。
可以看出,齊泽克对赛博空间总体上持批判态度,包括对赛博空间虚拟性根源的批判、赛博空间中虚拟现实和主体的结构方式的批判、赛博空间的特征和后果的批判。赛博空间在虚拟现实和主体的结构中均排除了主人能指/小客体a,从而使虚拟现实具有根本上的虚拟性,而沉浸于其中的主体也改变着自身的认知和经验。赛博空间的结构方式决定了不可能在其中穿越幻象,但齐泽克仍持开放态度,认为其在与现实的互动中或许存在着意识形态解放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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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Zizek′s critical theory of cyberspace can be regarded as the latest development of critical theory of space. Starting from the logical operation of cyberspace critical theory, this paper explains the operation of cyberspace from internal logical operation to external phenomenon analysis layer by layer, which including cyberspace virtual-reality criticism, cyberspace subjective criticism, and the possibility of crossing the illusion in cyberspace. It can be seen that Zizek holds a critical attitude towards cyberspace in general, including criticism on the virtual roots of the cyberspace, the virtual reality and the structure of the subject in the cyberspace,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consequences of the cyberspace, but he still reserves the possibility of cyberspace liberation.
Key words: cyberspace; virtual reality; subject; crossing the illu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