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3年春天,杭州西湖依旧桃红柳绿,春意盎然。曲园居士、德清人俞樾尽兴游览一番后,转而取道南下,他要去福建霞浦看望他的兄长,壬甫哥哥在那里做太守。
在这位翰林院编修的眼里,浙东诸山以天台、雁荡为最,但去游玩的人还是少。其实,从杭州出发,五天可到天台,八天可到雁荡,实在不算远。曲园居士去看哥哥,擦着天台和雁荡的边走,但都没有进山去玩。经过天姥峰时,山下有一天姥寺,因顺路,就拐进去看了一会,寺里也没什么景观,寺门外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写着“李白梦游天姥处”。俞樾对寺里的和尚说,不如删去“天姥”二字,只写“李白梦游处”,这样岂不更好?这次走得实在太匆忙,如果下次来,我就写这五个字刻到石头上。
显然,俞樾赶路是急了一点,没有好好欣赏浙东沿路的风景。他当然知道,这是一条充满诗意的道路。我读他的《春在堂》笔记时,感觉删掉“天姥”两字,是显简洁,此地就是天姥山,不用再写天姥了,可李太白经常做梦,梦境也不止此处啊,有了“天姥”,也是一种突出和强调。
谢公屐
“天姥”因李白而大著名,但李白,却是追着谢灵运的脚步而来,他对谢家人有着天生的崇拜。
谢家人最有名的当数东山再起的谢安了,这位先生,放诞不羁,高才傲世,却也真是有才,以八万兵战百万兵,淝水之战中的淡定,唯宰相气度才能如此,这让李白佩服得五体投地。以谢安为首的谢家人,简直就是人才的集聚高地,谢安的侄女,谢道韫,丈夫王凝之,王羲之次子;谢道韫有七个弟弟,老小谢玄,本来就了不得,是淝水之战时的前敌总指挥,还有个了不起的孙子,这就是谢灵运,中国山水诗的鼻祖。
谢灵运凭借父辈的资本,家产丰厚,仆从众多。他最喜欢干什么事呢?开山挖湖,没完没了,他这是在营造心中的风景呢。他还喜欢翻山越岭,总是到那些险而远的地方去,哪怕千难万阻,他也要想办法去游玩。山水在他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他的诗文,也就源源不断从心中流出。他引以为乐的事情,似乎就是山水了,别的什么也吸引不了他,即便做官,他也是一天到晚与山水为伴。
谢灵运有一首诗,题目挺长,《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可以看作是登天姥山的始祖诗:
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瞑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傥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
长长的标题,涉及三个人名:谢惠连,从弟,比谢灵运小几岁;羊,羊璇之;何,何长瑜,都是名诗人,后人称他们为“谢客四友”。也就是说,这首诗,是写给他们三个人的。
这是一次出游记。据考证,这次出游的时间为元嘉六年(公元429)的某一天,起点为始宁山庄(今浙江嵊州三界镇与上虞东山交界处)。谢灵运抛却思念和悲苦,早上从清溪出发,沿着剡溪而上,从强口到天姥山,几十里路程下来,天已经黑了,那就住在天姥峰下吧,明天起来,就可以登天姥山了。天姥山虽不高,但也是值得攀登的,我们可以将其想象成高耸入云的高山,与天相接,也许,在云霓处,还可以见到仙人,只是那样,我们以后就难以见面了。
古时的山路并没有那么顺畅,谢灵运就得为他的出游开山劈道。《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列传》记载: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
看看,他竟然带着数百人,从他家的别墅开始,一路往临海方向砍山伐树,要开出一条方便行走的游道呀,弄得临海太守还以为是山贼聚集造反呢!
谢灵运知道王太守这种担心后,哈哈乐了,他赠了两句诗给王太守:邦君难地险,旅客易山行。
道开出后,总要享受的,他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享受。他穿着特制的木头鞋子,鞋子下装着结实的木齿,更高明的是,这些齿可以拆卸,上山,去前齿,下山,去后齿。真是又稳当又安全。这样的鞋子,就是“谢公屐”。
凭我年少时候经常砍柴的经验,上山,必须要有一双好鞋子。
我在新昌横板桥村的村文化礼堂内,就见到了陈列着的“谢公屐”,不过,这已经是改造过的鞋子了,用麻线织起来的底,鞋子沿圈都有小纽扣耳朵,用带子穿起来,穿上长袜,一抽紧,上山下山,都不会滑出。
去年5月,我和一帮朋友去上虞采风,到过谢安的东山,问起谢灵运始宁別墅的位置,都说不太清楚,但大范围应该就在上虞和嵊州交界的这一带。眼前青山绿水一片,始宁山庄一定在魏晋的时空里存在过。
天姥梦
俗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李白游天姥山,穿着谢公屐,留下了《梦游天姥吟留别》。这是一个长长的梦,著名的梦,这个梦做到了极致,将他当时的追求、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现在,我暂且析梦。我知道,我非专家,只能是浅浅的,表意的。
这场天姥梦,大致可以用下面几个场景拼接起来。
第一场景,梦缘: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人们常说东海中有仙山,仙山在哪里呢?仙山一定在茫茫而飘渺的滚滚波涛中,那实在是太难找到了。越地人说起天姥山,说那里云彩斑斓,云雾忽明忽暗,或许就是仙山。这天姥山,高耸得一直连着天,比五岳还要高。它附近的天台山,即便有四万八千丈,也像要倒向东南方一样。
第二场景,登山之前: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越人们的传说,就是我追逐的方向。关山重重,阻挡不了我矫健的身影,我自由飞翔,半夜就飞过镜湖上空,朝下看一看,嘿,那湖面上有个移动的影子,我知道,那一定是本尊的身影,接着飞,飞呀飞,剡溪就到了。嗯,那个地点,就是谢灵运住过的别墅,他们谢家人一直在那儿隐居着。不过,今天看来,有点荒凉,只见清溪长流,茂林修竹,空谷中,偶尔传来几声猿猴的清啼。
第三场景,登山所见: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瞑……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大段的描写,其中心就是穿着谢公屐登天姥山沿途所闻所见。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珍贵机会,必须起个大早,天还没大亮就出发了。这鞋子,设计得真是科学,上山一点也不累,没多少功夫,就到了半山腰,天鸡勤奋报晓,海上日出红火。天姥山处处美景,看岩看瀑,看花看树,看云看雾,看鸟看猴……一会儿功夫,天就已经暗下来了,时间在天姥山,短成了针,可梦中人还是兴致勃勃。精彩的场景来了,前奏是,飞瀑激荡起的流水声轰鸣,间杂着怒吼的熊声,间或还有龙的长鸣声。忽然,电光闪闪,雷声阵阵,整座山在颤抖,整个森林在战栗!什么情况?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吗?嗯,是神仙们要来了。石洞门慢慢打开,里面呈现了另外一个时空:蔚蓝的天空,耀眼的日月,金银宫阙,深不见底。神仙的排场好大,彩虹是他们的衣裳,风是他们乘坐的马匹,老虎来鼓瑟,鸾鸟在驾车,仙人们成群结队,身影密密麻麻。
第四场景,梦醒: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是梦总要醒的。而美梦好梦,常常是在最精彩的时候断片,这个我也有体会。美梦醒来,都有点恍恍惚惚,摸摸头底下的枕头,摸摸身底下的席子,那些美景,去哪儿了呢?想着想着,不禁长叹数声,罢罢罢,都是梦。
第五场景,梦后感叹: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所谓世间的快乐,也不过如梦中所遇,自古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如东去的流水一样,再也不回头。远去的朋友呀,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还是该怎么地就怎么地吧,将白鹿备好,一不开心,随时就可以出行。那些名山大川,一定能帮我们解除心中的忧愁,我等之人,怎么可能弯下腰来侍奉那些权贵而让自己不开心呢!
原来,做梦只是由头,他是以此梦来送别朋友表明心志的。
李白本无意于官场,但朋友热情推荐,他于是满腔豪情入长安,想好好作为一番,不过,他这样的性格,注定了不会得意于官场。唐玄宗天宝三年(公元744),李白受权贵排挤,被放出京,返回东鲁(今山东)老家。还是远游去吧,《别东鲁诸公》,或者,《梦游天姥山吟留别东鲁诸公》,这首诗的另外两个别名,就可以清楚见到,别,只是为了表达自己桀骜不驯的性格。
天姥山
现在我们来说天姥山。
天姥山在现今的绍兴新昌县东南五十里,东接天台华顶,西北连沃洲山。明万历《新昌县志》云:天姥高三千五百丈,围六十里,层峰叠嶂,千态万状,最高者名拔云尖,次为大尖、细尖,其南为莲花峰,北为芭蕉山,道家称为第十六福地。
谢灵运的登临海峤诗,第一次出现了“天姥”,为什么叫这个名呢?
新昌学者竺岳兵说,天姥,指的就是西王母,“母”与“姥”同音同义。
东汉的时候,佛法西来,发展势头迅猛,严重冲击着中国的本教——道教,道教必须寻找更有效的载体来宣传自己,重要神仙领袖西王母的传说逐渐从昆仑传播到了东方沿海,她掌管仙籍,众仙都有点憷她。《后吴录·地理志》载:“剡县有天姥山,传云登者闻天姥歌谣之响。”谁在唱歌谣呢?一定是西王母啊,她是在称颂这座山,歌谣就是唱给玉帝的情歌。
李白在做这有名的“天姥梦”以前,数十年前,其实已经到过天姥山。
唐朝开元十四年(公元726),他第一次登天姥山,有《别储邕之剡中》诗为证:
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
深秋的季节,他从广陵(今扬州)出发,从水路进入会稽,两岸的景色就不用细说了,竹茂林深,溪水绿漾,波平如镜,荷叶散香。他要在天姥山上找一块仙石,躺在那上面,看满山红枫,看飞鸟流云,过他的神仙生活。
另一位叫李敬方的诗人,有一首《登天姥》詩,不如李太白的奇思妙想,却是实实在在的天姥展现:
天姥三重岭,危途绕峻溪。水喧无昼夜,云暗失东西。问路音难辩,通樵迹易迷。依稀日将午,何处一声鸡?
这就是一般的登山了,不过,景色依然吸引人。新昌的文史专家告诉我说,李敬方这首诗的天姥山起登点,就在今天的横板桥村。现在,村里还有太白庙,莲花峰下,还存有占地近百亩的天姥寺遗址。俞樾进去看过的“天姥寺”,应该就在此处。诗人们所有足迹都充分指证,横板桥村,是唐代诗人们登天姥山的一个重要驿站。
己亥春日的一个午后,我到了天姥山脚的斑竹村,走谢公古道。其实,谢公古道,在横板村的天姥寺遗址就有,斑竹村和横板桥村都在天姥山下,相距不过十来里路。长长的古道,保存完好,一直通往临海,沿途还有威震关、黑风岭,都清晰可见。
谢公古道,自然以谢灵运命名。谢灵运带着数百人上山伐树开道,就经过这里。现在,斑竹村还保留着完整的一千多米长、约两米宽的驿道,村里人说,先前,古道两边有不少的客栈、驿铺,挺热闹的。
显然,斑竹村人是真正理解了唐诗。
谢公古道的两旁,一幢幢房屋的白墙上,一首首唐诗极其醒目。他们甚至将诗刻在了酒坛上,竹简上,木匾上,方砖上。四百多首唐诗,将谢公古道装点得诗韵芬芳。
剡中溪
李白半夜从绍兴镜湖飞过来,月亮下的影子只是点缀了一下湖面,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剡地。
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
唐《元和郡县志》载:剡溪出(剡)县西南,北流入上虞县界为上虞江。
剡因溪名,而这剡溪,也因王子猷雪夜访戴而名。《世说新语》记载的这个故事,人们看了差不多都会内心发笑:
子猷是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的兄长,他官至黄门侍郎。子猷居山阴时,有一天晚上下大雪,他半夜醒来,推开窗户一看,一下兴奋起来。立即叫仆人温酒。四下看了看,呀,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慢步徘徊,左思的《招隐诗》随即涌上心头,念了几句,忽然想到了好朋友戴逵。此时,戴逵正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呢,即刻備船前往,我要去看戴兄!经过大半夜的快船,到了天亮时分,小船终于到了戴家门前,结果呢,却至门不入而返。人问其故,答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就是魏晋名士的风范,做人做事,自由随兴。
唐朝裴通这样描述剡:
越中山水奇丽者,剡为之最;剡中山水奇丽者,金庭洞天为最……谷抱山斗,云重烟峦,互回万变,清和一气。花光照夜而常昼,水色含空而无底……真天下之绝境也。
自晋始,骚客文人、社会名流纷纷进入剡中。佛教高僧支遁、竺道潜长期活动于剡东,王羲之、戴逵、谢氏家族等,都归隐终老于剡中。
1984年,竺岳兵就提出“剡溪是唐诗之路”,不过,那时他只是从旅游的角度考虑。剡中,就是今天的嵊州和新昌盆地。这块盆地呈三角形,数百平方公里,西北是会稽山,东北是四明山,南边是天台山。这里的水系,呈向心性集中,就是剡溪和曹娥江。竺岳兵强调说,唐代时,这块盆地还是一片湖泊沼泽地,地面与海面的高度相差无几,大海涨潮时,就会出现海水倒灌现象。贯休有诗曰:“微月生沧海,残涛傍石城。”石城,就是今天新昌的大佛寺。
嵊州金庭镇的金庭观,地处剡溪的上游,是王羲之晚年的隐居地和卒葬地。
我去金庭观膜拜书圣。观中的院子里,有两株参天古柏,人们说,这是书圣当年亲手栽下的,古柏的树干和虬枝,斑驳黑重,树干上的鳞纹,粗而糙,那是千年风雨的见证。观中的一块大石,光亮鉴人,那是书圣洗砚池中洗出来的光吗?
我想象着,那些唐代诗人们,在书圣墓碑前拱手作揖的样子,一定极为虔诚,这也是他们的精神偶像。
说了剡溪,还必须附带说一下另一条溪,越溪,就是若耶溪,在今天的绍兴市区,也被称为神溪。它长达百余里,一支流向著名的镜湖,一支和曹娥江相通。诗人往天姥山去,如果先到会稽,也必须经过若耶溪。
南北朝诗人王籍的《入若耶溪》中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写的就是若耶溪两岸的景色。李白也写有“若耶溪畔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那些美丽的采莲姑娘,一边采莲,一边说笑,清纯可人的姿态,让李诗人心醉。
欧阳修有一首词叫《越溪春》,写的也是若耶溪。后来,“越溪春”演变为数个词牌名中之一种,成为后人作词的样板了。
唐诗路
竺岳兵虽已八十三岁,却仍精神矍铄,他为我们细细描绘了一条以李白为中心的“浙东唐诗之路”。
1991年5月,竺岳兵率先提出这个概念,1993年8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正式行文定名。这是继丝绸之路、茶马古道后的又一条文化古道。
从地理角度观察,“浙东唐诗之路”的干线和支线,自钱塘江畔的西陵渡(现在叫西兴)开始,过绍兴,经浙东运河、曹娥江至剡溪,至天台的石梁。新昌的天姥山景区、天台的天台山国清寺等是精华地段。支线还延续至台州以及温州,跨越几十个县,总长达千余里。
从诗歌史上统计,“浙东唐诗之路”,有451位诗人,留下了1505首诗篇。我们再将这些数字立体化:《全唐诗》收载的诗人2200余人,差不多有1/4的诗人来过浙东;唐时,浙东的面积只占全国的1/750。还有一个数字,《唐才子传》收录才子278人,上述451人中就有173人。众多的诗人,还是高水平的诗人,为什么如此集中地歌唱这片窄窄的山水呢?
仅凭浙东浓郁的魏晋遗风,就让这批诗人如过江之鲫,纷纷而来。
活跃在政治、文化、道教、佛教舞台上的许多人物,都在这片土地上居住着,他们犹如魏晋星空中闪亮的明星,耀照大地。
旧史有称:“今之会稽,昔之关中。”说的就是能够影响东晋政局的士族,而这些士族,有许多都居住在会稽。干宝,郭璞,谢安,谢道韫,谢玄,谢灵运,王羲之,王献之,曹龙,顾恺之,戴逵,葛洪,王导,桓温,人人有名;政治家,军事家,玄学家,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天文学家,家家有名。
另外,“佛道双修”的“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天台山与括苍山多年;著名道士司马承祯在天台山隐居三十年;高僧智顗,集南北朝各佛家学派之大成,在天台山南麓国清寺创立天台宗;高僧支遁,在剡中沃洲创立著名寺庙。
而如前所述,仅谢家的两位,谢安和谢灵运,就足以让李太白醉倒。
顺着竺先生的诗路,我仿佛看见,唐代的天空下,一个个诗人,个性鲜明,涉水爬山,神情笃定地行走在来浙东的路上。
杜甫晚年定居成都草堂后,写有一首自传体五古长诗《壮游》,他的大半生都可以从诗里读到,其中就有游浙东的经历:
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
从二十岁开始,杜甫结束了他的读书生涯,开始全国各地壮游,除了二十四岁回京考试以外(自然是落第),一游就是十年。其实,他的壮游,也是在寻求做官之道。这一游,就游到了江南和浙江,这一带的山水和人事,让他留连了四年。不过,此段壮游经历,为他打开了广阔的视野和心胸,心里装得下河山,还装不下那点人事吗?这一时期的诗风,也和后面直面现实完全不同,年轻气盛,毕竟还是有些理想的,浪漫色彩在诗中的体现也属自然。
春风得意,少年才子,绯闻也最多的元稹,官场起起落落,曾经官至宰辅。担任宰相期间,却被觊觎宰相之位的李逢吉构陷,贬为同州刺史,长庆三年(公元823),调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这一待就是六年。因此,严格说来,元稹在浙江,其实也是贬官。不过,他兴修水利,发展农业,政绩突出,做事做诗,一如既往,百姓拥戴,名声颇好。
元稹到绍兴,就在镜湖的东面找了一块地方,背山临水,建起了他的安乐窝,像蓬莱仙境一样的地方,巧的是,这原来是诗人张若虚的老宅。一安顿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写诗给白居易(《以州宅夸于樂天》),诗中如此得意地唱道:
州城迥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铁杆好友这时在杭州做市长呢,他收到诗后,立即回诗,大夸他的仙居蓬莱。从此,会稽的蓬莱就名动天下了。
我去绍兴府山,那里历史遗迹十分丰富,越王台,越王殿,望海亭,文种墓,清白亭,蓬莱阁也极显眼,那是2008年重建的。明清风格,三重檐歇,檐角层层外挑,那檐角,尖而锐,穿树而向空中,呵,那是指元稹的才气冲气吗?
不过,《旧唐书·元稹传》对元稹评价实在不高。元稹广招文人,辟为幕职,这些人都是当时的名士,比如副使窦巩,他们结社于镜湖、秦望,每月三四次,互相酬唱,窦巩名气最大,与元稹酬唱最多,时号“兰亭绝唱”。而且,此时的元稹,似乎有点放荡不羁,喜欢财物,但不太修边幅,他还与美女刘采春两情相悦,卿卿我我。总之,在《旧唐书》的写作者看来,元稹的越州,虽留下了不少诗文,却是个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官员。
贺知章,浙江萧山人(以前属越州),一生荣耀,他退休回家,弄得动静也很大。皇帝赠诗很有面子。他回浙东后,对四明山全方位考察,还一一画了图。
我在余姚的梁弄街道参观,那里有个后陈村,还有一座保存比较好的桥,名为贺水桥,溪也叫贺溪,当地人说,这都是为了纪念贺知章。贺知章有一首《题袁氏别业》的诗,写的就是访问四明: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我就是偶然走走,走到你家别墅门口坐一小会。你不要担心呀,你如果想请我吃饭,尽管好酒好菜端上来,老汉我衣袋里,有的是钱。
贺知章的诗,一如“老小离家老大回”那样通俗亲切。哈哈,一个赋闲的朝廷官员,有文化,有名望,兜里也有一些散碎银子,说话的底气就是不一样。
除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贺知章外,孟浩然,孟郊,崔颢,刘禹锡,贾岛,李嘉祐,严维,罗隐,邱为,温庭筠,陆龟蒙,皮日休,陆羽,韦庄,卢纶,释皎然,贯休,寒山,拾得,张志和,我的桐庐老乡方干、施肩吾、徐凝等等,灿若星辰,都行走过这条充满诗意的路。
陆春祥,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笔记中的动物》《笔记的笔记》等二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责任编辑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