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明
提 要:改革开放以来,非公有制企业是我国最具经济活力与成长性的经济组织,而非公企业中的党建工作,则日益成为一种独特的中国现象,它既是促成非公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同时亦彰显了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在因应科学社会主义发展中全新现实课题时的高度理性与高超应变能力。对于“何以可能”的追问,运用政治学和制度分析的相关理论,尝试解析的基本观点是:作为一种“现象级”的中国实践,非公企业党建工作的推进,绝非某个单因素(包括执政者意志)所能决定,实乃我国执政党与非公企业在某种“共有信念”下形成“策略互动”之果,是现代政党理论与企业管理之间内嵌互构的双赢之举,具有现实的合逻辑性。
中国改革开放40余载,古老神州沧海桑田,“中国奇迹”举世瞩目,此间变化最大也堪称最成功的增量事件,非我国的非公有制经济发展莫属。20世纪80年代以降,非公经济以其坚韧的生命力与成长性,历经从无到有、由小变大的跨越式发展,如今以其“五六七八九”的亮丽特质而“已经成为推动我国发展不可或缺的力量”①“五六七八九”,即民营经济贡献了50%以上的税收,60%以上的国内生产总值,70%以上的技术创新成果,80%以上的城镇劳动就业,90%以上的企业数量。来源:2018年11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民营企业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从而不仅早已入列“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重要组成部分”,是我国经济制度的“内在要素”,而且,非公有制经济人士也已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者”,是“我们自己人”②参见习近平:《在民营企业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11月2日。!这不仅表征着其持续壮大的经济实力,而且亦昭示着其已获得了宏观政策与法律制度层面的应有合法性,基本解决了与国家之间的关系。这些客观的“中国叙事”既极大地挑战了西方现有理论,成为西方学者眼中的中国之“谜”或“例外”,亦是不断突破社会主义传统观念、传统体制桎梏的结果,是没有先例可循的探索性和创造性的实践。尤其在非公有制企业广泛地推行建立党组织,更是此间极具张力和挑战性的重大创举。
在非公有制企业里大张旗鼓地开展共产党组织建设,这在马克思、列宁时代未曾预料,而在毛泽东时代也无法想象。但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非公有制经济的持续壮大,非公党建已从原来的低调到如今的大刀阔斧,从幕后走到了前台,不仅为国内外越来越多的人士所关注,也已成为我国执政党的党建工作和民营企业的一份骄傲。①参见《中国的民营企业为什么要加强党的建设?》,人民网,2019年10月15日。截至2018年12月31日,全国有158.5万家非公有制企业法人单位建立了党组织,占全部非公企业的30.8%。②参见2019年中共中央组织部公布的《2018年中国共产党党内统计公报》,《人民日报》2019年7月1日。“党建做实了就是生产力,做强了就是竞争力,做细了就是凝聚力”,正在成为越来越多民营企业家的共识。③参见《中国的民营企业为什么要加强党的建设?》,人民网,2019年10月15日。对此,有学者已做了实证研究,从学理层面明确得出“党建也是生产力”。④何轩、马骏:《党建也是生产力——民营企业党组织建设的机制与效果研究》,《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3期。从当年借“红帽子”发展到如今争相在非公企业中建立党的基层组织,党建组织的这种广泛而有效的推进,的确是科学社会主义发展进程中崭新的尝试。
我国非公企业的党旗为什么这样红?与现有理论对话,探察其背后的逻辑机理,既是对理论更是对实践葆有必要敬畏的应有姿态。为此,本文尝试阐析的基本观点是:作为一种“现象级”的中国实践,非公企业党建工作的推进,绝非某个单因素(包括执政者意志)所能决定,实乃我国执政党与非公有制企业在某种“共有信念”下形成“策略互动”之果,是现代政党理论与企业管理之间内嵌互构的双赢之举,具有现实的合逻辑性。
“政党是现代政治特有的组织形式”⑤[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85、377页。,是现当代治理国家最重要的工具,并且,政党力量的强弱与一个国家的政治稳定有着高度相关性,在发展中国家则尤为显著。亨廷顿认为,处于现代化之中的政治体系,其稳定取决于政党力量的强弱。⑥[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85、377页。组织的学问是政治学问之本。一个强大的政党才能提供有效的权威,其意识形态才可能作为一种合法性基础,而他们的党组织则作为具备体制性质的组织结构,体现在民众支持的规模和组织的水平,以此来动员支持和执行政策,进而才能建构起相应的国家与社会治理秩序。
我国计划体制下经济领域的单一性和社会机构的单位化曾为基层党组织工作的推进提供了极为便利的条件。通过在公有制企业和单位社会中高密度地组建基层党组织的形式,中国共产党成功地实现了对社会的整合与驾驭。然而改革开放以来不断壮大的非公有制经济,其迥异于传统国有和集体企业的产权性质、治理模式及经营方式,在逐渐改变着传统的经济体制和社会结构的同时,也对党的组织建设构成了严峻挑战,提出了全新课题。面对日趋庞大的非公有制经济人士群体以及相应更呈快速扩张之势的非公企业从业人员这两支重要力量,执政党面临着一个相当急迫的抉择——是将他们团结到体制内,还是任其在体制外生长?客观时势的重大变化,亟须中国共产党人能够审时度势,适时变革那些长期来曾经被奉为圭臬的信条与行动策略。古德文(Goodwin)和斯考契波(Skocpol)在论及国家与社会革命之间关系时曾指出,如果一个国家对不同政治势力的吸纳能力、对社会的渗透力都很高,这个国家就最不可能产生革命;反之,如果一个国家对不同政治势力的吸纳能力以及对社会的渗透力都很低,那么这个国家就最有可能产生革命。①Jeff Goodwin and Theda Skocpol, Explaining Revolutions in the Contemporary Third World , Politics and Society, No.17, 1989.现实发展业已表明,善于与时俱进的中国共产党的确经受住了这一严峻考验。1997年党的十五大首次提出“非公有制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2002年党的十六大则首次明确了“非公有制经济人士也是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此后仍然持续拓展认知边界,到党的十九大报告再次强调“两个毫不动摇”,坚定重申必须“促进非公有制经济健康发展和非公有制经济人士健康成长”②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0页。。这些对非公有制经济持续演化完善的方针政策,至少意味着党对两个重要的观念和实践的重大突破:其一,非公经济所代表的经济成果与我国社会主义经济发展之间的利益相融性;其二,非公经济人士作为社会主义共同体成员的身份内契性。
在此前提下,习近平总书记明确强调“党要管党,党建要全覆盖”因而成为我们党新时代的新使命与新亮点,非公有制企业党组织成为了新形势下党整合社会力量的一个基本组织依托。非公企业党组织的基本定位因此可概括为:经济目标型的政治内嵌式组织,其最直接的目标就是加强党组织对新经济成分的政治引导,通过对新经济精英的体制性吸纳,实现对他们的政治引导和政治影响,促成执政党与企业主之间更为亲密的关系与合作;同时,通过在非公有制企业中建立基层党组织,将党的组织力量延伸到非公企业,使党得以在新经济组织这一全新的重要领域发挥影响,将党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以及政策意图等有效地传输到新经济领域中去,从而扩大新形势下党的活动和政治掌控领域,巩固阶级基础和社会基础,提升执政党的领导力,实现执政地位的进一步巩固。
据青木昌彦的制度理论,制度就是一种博弈均衡,是参与人的“共有信念”,③参见青木昌彦:《比较制度分析》,周黎安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1年版,第314页。即一种具体表现形式只有当参与人相信它时才能成为制度,而不可能仅依靠单向度的植入。中国共产党作为我国唯一的执政党,基于加强自身执政的阶级基础、群众基础和经济基础的内在驱动力,推行非公党建因而是一项基于理性选择的强自主制度创新。由此,非公党建能否有效扩展并制度化的关键变量就主要取决于非公企业的理性考量,即非公党建工作是否具备有利于非公企业自身发展、符合企业管理意义上的正向增值效应。
基于中国共产党始终葆有对我国重要资源的绝对掌控与引领力这一客观事实,又在党建工作全覆盖的目标推进下,应该说,非公党建事实上的确已在相当程度上形成了带给非公企业相应经济和社会效益“激励相容”的互动互惠机制,主要体现为以下诸方面:
第一,重要政策资源的可及性。经济理性永远选择阻力和成本最小的道路,政治制度便成为十字路口上资源流向的指挥灯。通过在非公企业里主动开展党建工作,可以使非公企业更全面准确、便捷地了解执政党的各种重要方针政策,这在信息不透明、传递不顺畅时尤显重要,因为它使非公企业有了与正式体制有效连接的常规接口,从而在企业经营方向的把控中真正做到“耳聪目明”,趋利避害;并且合逻辑地,有党建的企业无疑更能与党政组织靠近,在同等条件下,专有(特惠)性政策资源通常更易倾向于这些有党建组织的非公企业。
第二,政治资源对企业信用(声誉)的传递性。根据斯宾塞(Spence)的信号传递理论①参见张维迎:《博弈论与信息经济学》,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70页。,主要由于企业的行业专属性,其信用通常呈现为信息不对称的私人信号,不利于信用的社会扩散性,尤其在我国总体的信用体系尚不尽完善的条件下,不同程度会影响企业经营协作所需的广泛扩张要求。而在当今我国的话语体系下,党组织显然是一种强信用的“通用符号”,借此则更易辨识出企业的信用信息,从而实现各方信任的获取。同时,这种信用也有利于使企业因此形成某种社区性(区域性)的声誉效应,使企业与所在社区达成一种更为融洽的关系资源,为企业的持续发展赢得良好的在地要素的强获得性。
第三,身份政治资源的通透表达性。在现代日趋复杂多元的社会条件下,尤其在大数据全媒体的当下,众声更易喧哗却也极易遮蔽利益诉求的有效表达。在我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党代表等政治身份资源属于稀缺而有效的正式表达渠道。建立了党组织的非公企业因为具有相对更好的规范辨识度从而拥有更多机会被配置这些政治资源,便于其更好反映合理诉求和维护合法权益。在竞争日趋激烈的商业环境中,企业在政治上的成功与其在市场上的成功同等甚至更为重要。
第四,对企业员工归属感的激励性。鉴于党建工作在中国社会特殊的“品牌”扩散意义,尤其是它所依托的话语体系,事实上还顺畅地对接着长期来我国国民教育系统对我国民众持续培塑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从而能为非公企业在其人力资源的吸纳、开发和管理中因此搭载上强大的认知符号系统,极有利于员工从中产生认同感、荣誉感,并在由此而来的信任中生发出归属感的激励,成为企业健康发展的一个重要文化支持力量。
概言之,党建工作能使非公有制企业获得多种政治资源及由此派生出的政策性、社会性、经济性和文化性等诸多资源,是非公企业赢得党和政府认同、社会认同、员工认同的重要途径与有效方式,有利于保护产权,降低交易成本,为企业发展积累重要的社会资本。这正是现阶段我国非公企业在资源约束条件下仍有足够内生动力,去开展在西方经济学者看来可能毫无必要甚至适得其反的企业党建工作的基本缘由所在,并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出现了“一个有代表性的市场机制与一个有代表性的非市场机制(即政治机制)”“并肩”发挥作用的政治和社会事实。②参见阿尔伯特·O.赫希曼:《退出、呼吁与忠诚——对企业、组织和国家衰退的回应》,卢昌崇译,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页。诚如汉娜·阿伦特曾认为:“权力不是等于人仅仅去行动的能力,而是等于去一致行动的能力。权力绝不是个人的财富,它属于一个集团,并且只有当这个集团保持团结的时候,权力才得以维持。”③转引自[美]丹尼斯·朗:《权力:它的形式、基础和作用》,刘爽、罗涛译,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94年版,第219页。
在此种意义上,党组织其实已在非公企业的生产经营管理活动中,一定程度地起到了替代经济学和管理学意义上的企业管理的部分职能,具有青木昌彦所说的“制度互补”的互惠性特征。④参见青木昌彦:《比较制度分析》,周黎安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1年版,第329页。即,在执政党和企业主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组织关系”,通过在非公企业内部的执政党基层组织构建出一种较为特殊的政治经济关系:“执政党使用经济手段推动政治目标的实现,企业家利用政治仪式实现经济目标”①陈家喜:《改革时期中国民营企业家的政治影响》,上海: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中国知网。这样一种政治关系与经济关系交错的复杂综合,并在相当程度上型构为一种互惠性和情感性的“关系”纽带。②参见何轩、马骏:《党建也是生产力——民营企业党组织建设的机制与效果研究》,《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3期。只要运作把握得当,完全可以实现执政党与非公企业之间各自利益的相互支撑与双赢,而非公企业党组织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制度连接载体。
也只有在这种现实条件下,建立党组织才能成为非公有制企业基于内生诉求的自觉理性行为,进而形成执政党与非公企业之间组织化、制度化、常态化的互动治理机制,成为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运行的独特机制,贡献出人类文明发展的一种新样态:非公有制企业的党旗依然红!
科学社会主义比空想社会主义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前者认识到这样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即:人们不会持续地被动员起来为实现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乌托邦”而奋斗,要使社会主义变成现实,就必须把社会主义转换成更具体、更容易在经验上加以验证的事实。所以,马克思明确指出:“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62页。非公党建工作在我国得以广泛且有效的推进,从一个具象而切实的维度上彰显了人类在未曾遇到的崭新议题上所能给出的另一种可能的文明路径。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社会转型和体制转轨,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环境与条件,这一变化的逻辑起点正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使利益再次成为人们全部行为的原动力,是所有社会关系的内核,本质上也是一切社会政治生活的原点。非公有制企业党组织建设工作的积极推进,不仅彰显了我们党对于复杂时局把握的高度理性和高超的应变能力,也是科学社会主义能够因应时局之变而内蕴丰富张力的体现,它能够有效处理一个马克思主义政党自身阶级基础及执政地位巩固与否的根本性问题。非公党建的中国式实践正是科学社会主义在新时代中国华丽亮相的一次成功尝试。诚如亨廷顿在其《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里的基本结论,对我们今后深入认识并持续推进非公企业党建工作仍然具有启迪与鞭策意义:“组织是通向政治权力之路,也是政治稳定的基础,因而也就是政治自由的前提。……身处正在实现现代化之中的当今世界,谁能组织政治,谁就能掌握未来。”④[美]塞缪尔·P.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4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