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笨花》中“擦灯罩”的向文成的“世界”

2020-07-14 14:21丁肃清任慧群邢台学院河北邢台054001
名作欣赏 2020年23期
关键词:文成铁凝世界

⊙丁肃清 任慧群 [邢台学院,河北 邢台 054001]

铁凝《笨花》人物塑造中,向氏家族着墨最多的第二代是向文成。从作品展示的其社会身份而言,20 世纪20 年代,北洋军阀统管五省中将之子;30—40 年代,笨花村几十亩耕地所有者,日本兆州代理商号的东家之一,县城店铺、书店、粪场的经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20 世纪末的文化语境中,这些身份似乎很难让人物占有明显的道德优势,更谈不上发现他对社会直截了当的责任。从酝酿《棉花垛》到《笨花》定稿,近二十年来,如何“准确”“简朴”“温润”“结实”地描绘以祖父为原型的这一人物世界,如何“贴切、真实地感受”这个人物“在他的身和心所能抵达和感知的疆域中建立和确认”的“世界”,如何“在选择、辨别、对话和思考中逼近‘真实’”,贴近人物“具体境遇下的选择和思量”,以期“实现正直、忠诚、谦卑、善良等等美好价值”,“捍卫人类精神的健康和心灵的高贵”?对铁凝来说,把握人物完全外在于自身生活体验的世界,需要有“放慢脚步回望从前”的勇气,“屏住呼吸回望心灵”和“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的能力,并用它们重新表达对生命的追问。长达二十年的心中培育,铁凝耐心、珍重地回答了人物的世界是怎样的、何以如此、如何与世界相处等重大问题,对于她所持守的文学功能和文学责任而言,这是一次坚定的实践。

作品中,人物生活的时间跨度为1902 年至抗战胜利,共四十三年,除了五岁和十四岁在保定和汉口的短暂生活外,其活动的地理空间具体而有局限——笨花村。在村里精彩而有序的黄昏中,他站在廊下擦灯罩。这个独特动作与其眼疾视力微弱有关,也联系着笨花村的物产——棉花、籽油、灯芯和当时有能力使用煤油灯的家境。在这一特定时空中,它既不是照亮的灯,也不是发出灯光的油,甚至也不是保护灯光的灯罩,更不是熊熊燃烧的火炬。对于黄昏中的笨花村而言,人物这一动作持之以恒,其中的专注、耐心、耐烦、坚守、执着、纯净,是其独特之处,也是温暖和耀眼之处,就像他给儿子立下讲殷勤和讲文明的规矩一样,这一动作的诗性内涵无疑与意蕴深远的笨花村的事物相连。与爷爷的扫院子、父亲的扎神龛相比,这一标志性、独特性、延续性的动作,与其一生中特定时空错综复杂的社会身份下平凡而光明的世界的关系何在?承担了何种意义?在这个以仁义作为处世准则的家庭,人物生活世界中的知、行、意与这一动作的关系何在?或者说,这一动作贯穿性的内涵何在?它与向氏家族追求的关联性何在?与作品主旨、寻找的民族的底色有何关联?其内涵的深广性又在哪里?与“笨花”意象的关联何在?

回答这些问题,需要我们对向文成的生活世界进行梳理。它如何形成?视界如何形成?为见识、践行和胸怀发现提供了何种动机和可能性?其诗性内涵与人物生命中的知、行和意的“世界”相关,是“仁义”在晚清以降中国社会多元文化碰撞融合中的生成过程,是追求光明、文明的历程。21 世纪初,铁凝耐心而珍重地呈现这一世界,理解其中蕴含的温和、温暖的力量,展现出理解生活的勇气、胆识、胸襟。在呈现民族精神和民族魂魄的意义上,显示了铁凝创作对文学功能和文学责任的坚定践行。

一、向文成“知”的“世界”

文成,王阳明别号。心学强调知行合一。知是前提。人物的世界有具体的时空背景,就像作品借人物之口说,人和花草都是当地的水土养育。人物的知的世界也是在具体时空中逐步形成的。面对文成,向桂评价自己缺少见识;面对家人,文成评价小袄子少知无识;面对儿子,母亲自豪他“脑子里怎么装着这么多杂七杂八”;见多识广的走动儿,评价文成“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懂的事”;父亲副官感叹他能掐会算;念报纸上前大章战役,秀芝想起金贵媳妇要往墓穴里跳的事,文成想的是从欧洲到兆州的整个世界。铁凝曾评价《红旗谱》“根系接通了中华传统文化的血脉”“汲取着异域文明的营养”“枝叶沐浴着时代风雨”“果实酝酿着对未来的梦想和信念”。这一评价也是作品描绘向文成“知”的世界形成的恰当之语。人物见识的形成过程,是传统文化、民俗文化与现代文化、革命文化、宗教文化相互碰撞、融合的过程,也是其知的世界生成的过程,在其生存的时空中的意义与其“擦灯罩”动作的诗性有机联系在一起。

从对传统文化、民俗文化的传承和发展而言,人物的知与其日常生活有机融合,平凡生活里的愉悦和浪漫保有着生活的质地感、真实感和趣味性,与“擦灯罩”的诗性内涵契合。具有神秘色彩的老者对祖上的赞誉、父亲一生特定地位特定时空中努力践行仁义之道的身影,提供了家族源远流长的生存智慧、胸襟和气魄。保定私塾先生所教,人物过目不忘、解释、质疑;面对盖房图纸,分析父亲的为人处事原则;手提算盘,走路有点踢踏,人像腾云驾雾而来,他的算地让人们像听戏子唱戏、像听说书人说书;附着神秘情感、具有巫术性质的民众生活经验,保留着人物的精神引领性。人物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窝头,小米饭,集市上的吃食,要地时人们拉开架式到向家吃的煎豆腐、杂面汤,送给牧师朋友的枣,荆篮里新鲜的黄花菜、用世安堂的药碾子轧制的新鲜大麦的麦片;量地时卷着裤腿的裤子,趿着的一双云子钩棉鞋,不穿紫花大袄,结婚、见牧师、参加梅阁洗礼的衣服;居室内外的砖瓦、窗绘、雕刻和各种装饰陈设,盖平顶房摊晒棉花、五谷杂粮、大枣,投芝麻;上梁时求家里安生吉利平安等。具体场景中具体地域特色物品显示人物家风的代际相传。

时势带来传统文化、民俗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碰撞、融合和交织,为人物的“知”打开新的世界。符合人物年龄、具有保定特色的食品和玩具,是人物失去半壁光明、“心扉大开”的见证。去汉口乘坐的头等车厢,点心,符合人物生理特征的口音想象和自我反思,有关世界的大和小的标准的思索,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火车站,火车,江面的帆船、汽船,广告上令他不能忘记、激动不已的画面和舒畅的梦,是他“见多识广的一个证明”。尺把长的藤编小箱里装的和订到笨花的《申报》,给了他看世界的眼光。为母亲治病的德国医生马克的儒雅和谈吐、父亲和拜师学艺的名医的关系,都为其学医的陌生冲动和成为兆州名医做了足够的铺垫。向喜措辞谨慎、语气恳切的家信,呈现了人物他乡奋发求知、深谙新学诸科、医道上拜师求索和一如既往的立志进取的开拓。医者仁心,暗含着人物职业与“仁义”家风的继承关系。

新文化运动激发了人物的斗争——维护笨花村老年间有关官地立下过的规矩,旷日持久的官司胜利,有他最初的鼓动、城里开办工厂的后盾、母亲的资金支持、父亲的人脉关系。打官司之后盖起的新学堂,人物是创建者、教员和校长;立集唱戏,挂在戏台以上、看棚以下金灿灿的大匾上,有他用糨糊和谷糠制成的匾上的字。娶亲时穿的衣服,手里捏巴着英国洋行三接头压花皮鞋,眼光在屋里无目的地跳跃,就团龙马褂的对话,把鲜活的生活细节与乱世风云巧妙结合在一起。两根半圆形的柱子和庭院门楼,来自人物对希腊、罗马和意大利等国建筑的借鉴;以沙发和地图为媒介,人物与时代、世界形成对话。掌握着进书和经营方向的城里书店的红色书籍,城隍庙里与城隍相连的学潮,领导学生抵制日货;家中大西屋,当过主日课的场所,也是抗日夜校和后方医院所在;抗日夜校,临危受命,有关于识字、长见识和讲文明的启蒙;抗战胜利编导秧歌剧中的“光荣牌”等,都显示着他对革命文化的态度和追求的政治内涵。

对城里唐禅宗道场柏林寺后山墙上的水与阴天的了如指掌、向被俘日本兵提及城门匾上“东门锁钥”的信心和豪迈、喝号对大文明的弘扬,巧妙展示人物对地域文化蕴含的民族精神的自豪和自信。与梅阁谈所信,创作助兴洗礼话剧,其对基督教文化的认知与牧师对之的评价相呼应,也和他与妹妹对话中对此文化的评价对应,就像抗战开始时处理与牧师对中华民族和中国人的认知的差异一样。诸多事件选取,显示人物在传统文化基础上,在特定时空背景下融合多元文化形成的“遇事靠前”,这是“擦灯罩”式动作的诗性呈现,也是向文成“知”的世界的诗性内涵的重要体现。

二、向文成“行”的“世界”

笨花村里,他是世安堂的经理、医生,乡间基督教信徒和乡邻最信赖的人,革命者的父亲、兄长,革命组织的自己人,抗日政权的领导者,后方医院创建者。其诸多具体而丰富的社会身份,显示了人物乱世践行“仁义”并与多元文化碰撞融合的形态,在具体情境下与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具体物品相连,显示其“行”的世界的具体性、生动性和丰富性,其中蕴含的是尊重和理解下的温和、温暖的力量,而“擦灯罩”或许是人物谦和的自我定位。

与家人,汉口返程陪伴母亲的一路无语,疏解她买鱼受骗后的气愤,寻思母亲梦后对着柴火和锅里的米的絮叨,劝住妻子的委屈,结婚时安排两头的事,母亲提醒下拿来白兰地给被咬掉手指的小婶子,内心评价叔叔在城里摆放照片的行为,面对植物油灯分析叔叔与日本人的生意,教导讲殷勤和讲文明中儿子的悲愤、苦难和对荣耀的思考。与乡邻,对父亲副官的称谓,评价副官与父亲的关系,差遣瞎话顺利说通地户,量地时对地主的称谓,算地结束后的庆祝,盖房上梁时对平安的解释,直言不讳、不能乱下药的审慎,乡亲效仿其杀鸡仪式表达抗日救国的决心,指出《冀中导报》上的“黎明前的黑暗”的引导,显示着人物在时代风云变迁的人间烟火中“行”“仁义”的一脉相通之处。

身处组织外,人物文明追求和实践的独特性,其选择的连续性和一贯性,他在革命文化中的作用、意义,呈现在与乡邻老友、率真、西贝、取灯、大儿子的关系中。作为乡邻,老友的文明追求是二人友好关系建立和延续的基础;四十亩公产斗争,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显示了其作用的温和性;深知“通知”与事情的非同一般,动用关系营救老友。组织寻找基本群众,找的是人物这样的“自家人”。正式代表率真衣着举止、随身物品的亲切,拉风箱、贴饼子、蒸窝窝头、做西瓜酱、用南瓜教写生,埋在酒糠里的油印机等,见证着两人关系。和日本人周旋,主动权的掌握,政权维持会人员选择,所选人员的引导和方向性把控;组建后方医院,接纳新人,如何对待热情要求参加人员的家庭和经历,征求意见中对组织提出的抗日统一战线的深入理解;后方医院开张,进药的单子,战地外科的必备药品,事情如何运作,恰当人员选择,策划路线等;一系列事件显示了人物在乱世的坚定选择。率真牺牲时,人物磕绊着迈过门槛,背也忽然驼了,像遭了大难,这一场面与人物的措辞严谨、语气平和描述两位亲人离去的家信形成对比,与作为久经锻炼的领导人的儿子读家信时颤抖不已的双手、踌躇不前、悲痛万分的情感形成呼应。

抗日夜校,教室格局的设计、窗户上的高丽纸、用锅底黑和上膘胶在墙上刷的一块黑板、几盏秫秸秆挂灯提供的光亮带来的兴奋、面对学生讲述新民主主义论的方式,显示了人物对文明、对信念和希望的执着实践,其中带着“政治目的是个慢慢贯彻的事”的温和。夜校上的“文明之旅”,在西贝当众指责他讲课跑题时,特写了人物脸上的落寞、苦笑和抽搐几下的肌肉;西贝压阵恢复秩序的助威和抚慰,无法消解人物对西贝代表着上级、应该体现组织政策水平的不悦和怏怏不快。此种人物关系设置与人物对组织纪律和原则、觉悟提高的认知,与老友结合形势对武备谈及人物的组织问题时儿子的反应等形成呼应,显示了乱世风云中追求光明力量世界的具体性和丰富性。人物在此中的尴尬难堪,和他与组织中其他四人的关系形成对比,作品选择保留人物在“行”的世界的这一面向是意味深长的。

作为纪念抗战胜利的秧歌剧的编导,人物逐字逐句给演员说戏,指挥乐队的锣鼓经,扶着墙走到场上亲自给演员当场做示范,在大西屋排练几天几夜。剧作“抱定报国志,心向众黎民”的主题立意是现实政治提出的生产自救、文艺大众化的实践,率真对剧作编到民众心里去的“看起来简单”的评价,与演出过程中熟知内容的妻子在房顶张望、向站在廊下听动静判断会议进程的婆婆汇报剧情进展形成呼应;演员如何处理和打破第四堵墙冲观众发话、闹出乐子,观众在其中的享受、随着演员哼唱、对角色的喊和乱了营的反应、接受了哪些方面,面向大众普及的实际过程和效果,等等,呼应着人物积极回应现实生活和政治革命提出的问题时的诚意与勇气、丰富而深刻的探索、实验和信念。尺把长的红漆木牌巧妙显示了革命文化与传统文化、民间文化三者碰撞时复杂的交互状态,人物实践的温和性与父亲忆军中事、大儿子回想革命实践相应,是家族三代人追求中经历和体验的延续。

三、向文成“意”的“世界”

向文成的这个知行合一的世界,贯穿于人物世俗生活的寻常之中,朴素、平常、持久。这是一个充满“意”的世界,是一个自觉把自己与他人、社会、民族、国家、人类文明联系起来,坚定践行“仁义”价值标准、原则规范、理想信念的世界,因为“知道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因而不激烈对抗,不固执己见,不自以为是,在多样性的价值判断中,有所取舍,而又有所包容,有所理解”。

他从来看不见秀芝脸上的蚕沙,却知道秀芝是个随和人。知道父亲杭州国立艺专裸体画事件中的不敢,也在面对面缺少话题时认为等待合情合理。知道取灯从不提亲娘的原因,妥当处理她下葬家族坟茔之事。面对叔叔做植物油灯生意的不管不顾、一意孤行、执迷不悟,他冲着房梁微笑、眼光犹豫,没有想好该怎么办。瞎话留下时他的不忍,前者牺牲后,联系卢沟桥事变对之的祭奠和喝号时的念念不忘。有关所信的对话、助兴洗礼仪式、羊奶、西式写法的墓前磨砖对缝砖,保留着他对信徒梅阁的尊重;对牧师,既有关于中医道术的交流对话和对散步的学习,又有拿块搌布把桌椅擦得洁净明亮的迎接,更有交流信仰问题和中国局势的意见后的保留。对被俘日本兵,直言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吃糕法,又有看其笑容里不自在、羞愧尴尬后的圆场。

向文成形象呈现的“意”的世界,是“仁义”在晚清以降中国社会多元文化碰撞、融合后的世界,是追求光明、文明的世界。以他为核心,家族父子三代的姓和名都隐含面向、践行、动态、过程、形成和生成的多重含义。向家第一代向中和之名,不管是和,还是中和,都是儒家人生追求的最重要目标。其为人处事原则之仁义,呼应着这一面向。作为第二代,向文成承接着父亲为人断事的原则,以“成”这一具有生成和过程意味的语词呼应,又与第一代和第三代的“武”“备”形成对比;与向家第二代——文麒、文麟和取灯在追求过程中的各自光芒相比,其追求是温润的,并与擦拭保护灯光的灯罩这一动作的诗性意味呼应,也与其一生知、行、意的世界相应。这一世界显示,与战斗、呐喊的位置相比,他是安静的、温和的,是动态中的坚守,是对文明、光明、希望、信念的保护、传承,并谦和地处在其所在位置,这一世界在探询着它在今天可能成为“资源”的方式。

作品结束于有备立刻要走的不容置疑和无须挽留,这一动作是把个人命运和民族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家族三代人心中的“意”的诗性延续。他“出了家门”“站在门外”“决心返回家”“专门再补叫一声爹”,并反思十几年来自己不知好歹和父亲强制克服、亲自作示范教他“走路”。有备这一行为的诗性在于,它具有超出其实际存在的“非同一般”的“意义”,就像那个倒在大粪坑里的背影和笨花村黄昏里向文成这个“擦灯罩”的行为需要新的视角的认知一样。21 世纪初,铁凝借助这个黄昏里擦灯罩的人的世界的发现,“返回”和理解其中蕴含的温和和温暖的独特力量,展现出理解生活的勇气、胆识、胸襟。在呈现民族精神和民族魂魄的意义上,显示了铁凝创作对文学功能和文学责任的坚定践行。

①铁凝:《〈笨花〉与我》,《人民日报》2006年2月16日,第9版。

②③⑤李敬泽:《致理想读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4页,第18页,第18页。

④铁凝、王尧:《文学应当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6期。

⑥⑨任慧群:《仁义视域下铁凝〈笨花〉人物行为动机书写》,《名作欣赏》2018年第20期。

⑦铁凝:《传递民族心灵深处最强音》,《文艺报》2014年5月12日,第3版。

⑧傅道彬:《中国文学的君子形象与“君子曰”的思想话语》,《文学评论》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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