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楠 [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300204]
经典,是具备多义性、普适性与典范意义的作品,它穿越古今、超越时空,其丰厚的意蕴、深远的价值,时至今日仍具有重要意义。经典的形成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一方面在于文本自身的内在价值,但其经典地位的奠定,则是在不断传播的过程中建构的。王安石是我国文章史上的经典作家,其文章的经典化于宋代便已开始。有宋一代,王安石文经典地位的奠定,离不开政治因素及宋人的批评阐释。
政治因素,是作家作品传播与接受中重要的外部因素。这一点,在王安石文章传播的过程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开启了北宋著名的熙宁变法。在宋神宗的支持下,王安石于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改革的同时,对科举制度也进行了较大规模的变革。熙宁四年(1071)王安石拜相,同年“罢诗赋及明经诸科,以经义、论、策试进士”。科举取士也由诗赋取士的传统转为经术取士。此后,为进一步统一教育与考试内容,熙宁六年(1073)宋神宗下诏设经义局,命王安石主持训释经典,此后王安石主持撰写了《三经新义》与《字说》,《三经新义》以重新阐释《诗经》《尚书》《周礼》为主。由于王安石一向反对汉唐时期传注经学之风,否定传统章句训诂的解经之学,在他看来细枝末节的考证,使经术义理无法彰显,“章句之文胜质,传注之博溺心。此淫辞诐行之所由昌,而妙道至言之所为隐”。故此,其《三经新义》主要以义理阐释为主,主张依据自己的主观体认来解释经书,体悟儒家经典之大意。该书两年后修成,随即颁发至中央与地方官学,作为科举取士的统一应试教材。“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说,先儒传注,一切废不用”。北宋立国近六十年,“天下始知有王氏学”,士人争相推崇,可谓“灏灏乎其犹海也,其执经下座、抠衣受业者,如百川之归海”。那些被视为陈腐的百家之言,一时间遭到文人士大夫的唾弃,当时历金门、上玉堂皆出于王氏新学,荆公新学对士人的影响极为深刻。
不难看到,自王安石主持熙宁变法以来,其思想、文章在文人士子间广为传播。但政治因素对作家作品的影响,也常随政治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四月已末诏“科举依祖宗法,以诗赋取士,禁用《庄》《老》及王安石《字说》”那些以王安石新学及第者,亦莫衷一是。可以说,王安石文章在宋代的传播与政治因素有莫大关系。
王安石的文章是在宋代毁誉参半的批评阐释中走向经典的。誉,在艺术价值。毁,在学术思想。
(一)誉:艺术价值
王安石文最初被关注,与曾巩有重要关系。景祐四年(1037),曾巩十八岁,王安石十六岁,二人以文相识,且以文相知。仅《南丰类稿》中便存有曾巩给王安石的三封书信与六首或和或忆的诗,其《寄王介卿》诗中将王安石文誉为孟子、韩愈之后的大手笔:“周孔日己远,遗经竄墙壁。倡倦百怪起,冠裾稔回惹。君材信魁崛,议论恣排辟。如川流浑浑,东海为委积。如跻极高望,万物著春色。寥寥孟韩后,斯文大难得。”不仅如此,曾巩也多次向文坛领袖欧阳修大力推荐自己的挚友王安石,希望王安石能得恩师欧阳修的赏识,在《上欧阳舍人书》与《再与欧阳舍人书》等文中,极力向欧阳修推荐王安石。曾巩对王安石文的认同与推荐,对王安石文章的经典化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曾巩的推荐下,欧阳修了解并熟识了王安石之文及其政治才能。庆历年间乃至嘉祐初年,欧阳修曾多次向宋仁宗举荐王安石,他认为王安石“学问文章,知名当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议论通明,兼有时才之用,所谓无施不可者”。这既是对王安石文章的肯定,更是对其品格、志趣、政治才能的高度评价。在与友人书信交往中,如其与梅尧臣的《与梅圣俞书》以及与刘敞的《与刘原父书》中,欧阳修亦不掩藏对王安石诗文的喜爱。王安石第一次与欧阳修于京师见面后,欧阳修便赠诗曰:“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弦。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罇酒盍留连?”诗中,欧阳修将王安石诗与李白相比,将王安石文与韩愈相比,更言“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深涵一位长者对晚辈的赞扬与所给予的厚望。当然,在赞赏的同时,欧阳修也指出了王安石文章存在的一些问题:“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王安石文向简洁自然的转变,与欧阳修的指点有较大关系。可以说,王安石文的创作与传播,在很大程度上都得益于欧阳修与曾巩二位师友的帮助。
作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导者,在欧阳修的提携与鼓励下,北宋文坛涌现出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等新秀,使中唐以来的古文运动得以深入发展。同为江西人的曾巩与王安石,更被视为欧阳修古文的继承者,如宋人韩维称:“自唐衰,天下之文变而不善者数百年。欧阳文忠公始大正其体,一复于雅。其后公(曾巩)与王荆公介甫相继而出,为学者所宗,于是大宋之文章,炳然与汉唐侔盛矣。”吕祖谦更言做文章,应“先择《史记》《汉书》《文选》、韩、柳、欧、苏、曾、王、陈、张文,虽不能遍读,且择其易见、世人所爱者诵之”。这对王安石文章成为北宋古文六家之一以及在宋代的经典化,有着重要意义。
王安石文被重视,除欧阳修与曾巩的赞誉外,还与黄庭坚、陆游等文坛名士有关,黄庭坚认为自建安后,文章多以奇语为主,好奇是文章创作的通病,然唯有“陈伯玉、韩退之、李习之、近世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秦少游,乃无此病耳”。陆游亦指出,只有“唐韩氏、柳氏,吾宋欧氏、王氏、苏氏”之文才可以称之为文。即便与王安石在政治立场上分歧最大的司马光,亦赞叹“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
(二)毁:学术思想
王安石文章在宋代的传播,也有否定的声音,主要集中于对“荆公新学”的批判。王安石是改革的倡导者,他反对传统的章句传注,主张以主观体认对经典重新阐释,其训释的《诗》《书》《周礼》,后作为北宋科举考试的参考书目,于北宋近六十年间,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新学思想是王安石文章的重要组成部分,对“荆公新学”的评价便直接影响着对王安石文的评价。正如苏轼言:“文字之表,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必不可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苏轼尖锐地道出了荆公新学以己意断经义,且使天下同己意的弊端。苏轼与王安石政见上的分歧也集中体现在对新法的态度上。南宋程朱理学集大成者朱熹,从“荆公新学”视角出发,更是对王安石文做了全面的评价。朱熹为学强调道德性命、穷理致知,为文注重文质相当、文道统一,反对巧拙之文。基于此,朱熹认为王安石的文章问题主要在于不晓畅、不纯正。
文字到欧、曾、苏,道理到“二程”,方是畅,荆公文暗。这里的暗,指文章不晓畅、不通透。通透、晓畅,是朱熹衡量文章优劣的重要标准,在他看来王安石文暗,因王安石对“道”的理解不透彻,不知“道”,便会流入异端。《读两陈谏议遗墨》一文中,朱熹更指出王安石变法失败的重要原因:一在重刑名法度而轻道德性命;二在重佛老而轻礼法;三在以己意注经,“极其力之所通而肆为支蔓浮虚之说”。朱熹解经重义理与训诂结合,对己意解经较为反对。
但朱熹对于王安石的文章还是较为包容的,于学术纷争外,朱熹曾赞王安石:“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措意,文成,见者皆服其精妙。”“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
除苏轼与朱熹外,就连对王安石人品操守与政治理想有高度评价的陆九渊,亦认为熙宁变法的失败根本原因在于王安石不明道,可以说就学术思想而言,人们对王安石文的评价贬多于褒。
要之,从政治因素的影响,到文本的批评阐释,王安石文章在宋代得到了广泛传播与关注,这也为其在文章史与文学史上的经典化奠定了基础。
①⑳〔元〕脱脱:《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76页,第10553页。
②〔宋〕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19页。
③④⑤〔宋〕毛滂:《毛滂集》,周少雄点校订,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75页,第175页,第175页。
⑥〔宋〕李埴:《皇宋十朝纲要(卷一九)》,续修四库全书本。
⑦⑩⑪〔宋〕曾巩:《曾巩集》,陈杏珍、晁继周点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8页,第255页,第804页。
⑧〔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一一〇),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
⑨〔宋〕欧阳修撰,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5页。
⑫〔宋〕王应麟:《词学指南·诵书》引文吕祖谦言,见王应麟著,张骁飞点校:《四明文献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99页。
⑬〔宋〕黄庭坚:《黄庭坚全集》,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71页。
⑭〔宋〕陆游:《陆放翁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72页。
⑮〔宋〕司马光:《司马温公文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59页。
⑯〔宋〕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79页。
⑰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99页。
⑱⑲〔宋〕朱熹撰,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384页,第5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