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圻, 陈 佳
(1.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 南京 210016; 2. 上海财经大学公共经济与管理学院, 上海 200433)
经典的竞争战略理论是由Porter在上世纪80年代初建立的[1],它代表了战略管理的环境学派和产业组织范式的形成,该范式主导了十几年该领域的学术研究,并在企业实践中产生了重大影响.但该范式偏重外部环境分析,企业内部资源分析不足,理论基础欠缺,被后起的资源基础学派超越.与新产业组织理论博弈建模传统不同,在战略管理发展的整个历史中,解析建模方法没有发挥过作用,实证研究缺少理论的引导和提升,使战略管理与引进博弈建模方法的其他管理学科形成存在明显差距.
定量实证研究一直是通用竞争战略研究的主流,其中寻找“战略维度”以及战略与绩效的关系又是两个主要研究主题[3-5],但近年来已经有把研究延伸到组织学习、资源能力等更广前沿领域的研究[6].“战略维度”的意义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寻找成为战略标志的多维特征,即识别公司选择了何种战略(战略识别);二是发现公司如何实施战略,即通过哪些措施实现所选战略.在逻辑上,二者是一般与特殊的关系,后者应以前者为基础,没有识别战略就不可能研究如何实施战略,而一种战略的实施不存在统一的维度.而以往文献往往将二者混为一谈.研究的主流方法是引入繁多的变量,通过多元分析寻找战略因子或类型[7,8],已经积累了大量成果和资料,但得出的结论难以收敛[9],没有显著推动知识进步.其问题在于实证研究缺乏清晰一致的理论背景.竞争战略识别是竞争战略理论和实证研究的基础,它要解决“不同战略类型各有哪些关键维度”或“通过哪些重要特征可以识别竞争战略”的问题,识别错误即战略错判,会导致实证研究结论错误,这是结论不一致的重要原因[10].
在战略管理中,实证研究数据来源可分为主观问卷数据和客观财务数据两类.但资源基础与核心能力研究通常以问卷量表为数据来源[11].按照Mintzberg的战略“草根模型”(rass root model)[12]和Fajoun的“有机战略”的思想[13],战略形成或执行过程中不可避免经过反复调整并实际影响企业绩效,最后形成的战略与经理人在问卷中表达的可能大不相同,故用财务数据所作事后研究更为可信.
战略维度可能是事先给出或事后确定,前者是演绎方法,依赖研究情境和所选择的理论[14,15]可以是数理分析模型的变量或参数;后者是归纳方法,结论依赖于研究者在特殊情境下主观的变量选择[16,17],这些研究在战略维度或行为特征的确定方面并未形成共同结论.科学研究的基本性质是结果的可检验性,即重复检验获得的结果一致.多元分析主流方法基于不同背景的样本和研究者自选的多维变量,难以重复检验.Campbell-Hunt建立了一个元分析(meta-analysis)的模型来整合该领域的实证研究,结果表明对成本领先和差异化竞争战略范式的描述是不清晰的,结论难以收敛,他认为“竞争战略研究陷入了死胡同”[18],该问题延续至今,近年该范式已退出战略管理研究的主流[19].近来任娟[20]等提出应用改进的DEA识别战略的方法,也没有解决结论一致性问题.
近年来,一种新的战略实证研究发现被提出和运用.哈佛大学商学院知名财务会计教授 Palepu和Healy用替代方法改进DuPont体系的两个高层财务分解指标时发现两种战略的指标差异显著增大,即差异化企业净营业利润率相对较高且资产周转率相对较低,成本领先企业则相反[21],称之为Palepu假设.Little等明确表述了该假设并用此识别了一批零售业公司战略分类,据此评价了两类战略的绩效[22,23].Palepu假设应用财务会计专业知识,提供了用两个标准化的高层财务因子来识别战略的方案,可以避免研究者在大量财务指标中盲目寻找各自看重的因子、无法保证结果一致性的弊端,识别效度明显高于传统的方法.
但Palepu方法只有两个财务变量,且实际上不是充分条件,缺乏理论支持和学界公认,发展前景不明朗.事实上近年依据Palepu假设或DuPont体系进行竞争战略实证研究的新文献不多.Ying和Fen[24]构建动态能力的DuPont可持续绩效模型,识别了公司竞争优势;Nicola等[25]依据行业特性构建了DuPont模型,但没有用于数据研究;任娟等[26]运用Palepu假设识别了中国上市公司的四种竞争战略,用于不同战略创新效率的比较;田冰[27]、林芳强[28,29]运用Palepu模型识别了中国制造业上市公司的竞争战略,用于组织惯例或财务特征研究.以上作者引用了Palepu假设或DuPont分解指标(1)在理论上,DuPont分解因子集不是唯一的,有各种方案可以选择.以上作者基于不同的视角,结合不同的研究背景,在引用了Palepu-Little的文献时构造了略为不同的分解指标,指标的这种差别对本文的研究结论没有影响.,采用两个指标的两个高低水平的2×2交叉分类来定义战略类型.他们的结论依赖于Palepu假设的正确与否.事实上,还可以举出其他类似结构的识别方法也具有较好的识别效度,如White认为单位相对直接成本和单位相对价格是最佳的测度低成本和差异化程度的单一指标,采用2×2矩阵形式表示四种战略类型[30];Zeithaml和Fry采用相对市场份额变化和盈利变化两个指标,构造出一个两维度类型矩阵,并识别出四种战略类型[31].需要用严谨的理论分析对这些识别方案进行评价、比较和选择.
新产业组织学很早就引入博弈论方法,经过40多年来蓬勃发展,文献汗牛充栋.泰勒尔指出:“垄断竞争的论点不是来研究各企业之间的战略问题……而确切地说是抽象掉这些方面……研究其它问题……”[32],表明该领域与战略管理有密切关联.著名战略学者Rumelt等曾经指出,新产业组织学方法可以供竞争战略研究借鉴[33].事实上,Saloner等很早就指出博弈论对战略管理研究思维的必要性[34],有学者提出过竞争战略与博弈论可以互补的话题[35,36]
国内外出现过少数所谓战略博弈模型(如Besanko等[37]),基本上是重复经济学和产业组织的最简单的对称Cournot或Bertrand均衡模型,不能区分竞争战略,其中声称的成本领先模型不过是外生设定一个低成本,实质上不是两种通用竞争战略模型.稍有不同的是,洪江涛等引入含有差异化程度决策变量的需求函數和外生非差异化成本,建立两种战略动态微分博弈模型[38],结果是两种战略差异化程度、差异化成本和价格的差别都取决于外生成本差异.此外在战略管理的其他领域也有过个别粗浅博弈分析,如核心能力等,仅仅是提出一个支付矩阵[39].
目前仅发现两篇专论通用战略博弈模型的国外主流期刊文献.最早的文献应该是1984年,Karnani借用一个市场营销多方博弈模型作战略蕴含分析[40],但成本领先和差异化两种可选战略没有成为模型的主体,缺乏最起码的建模格局,看起来不是战略模型,而且该文的模型还是不可解析的.作者没有提出根据他用到的交叉价格弹性和成本这两个参数所代表的差异化地位和低成本地位这两个维度来识别不同战略的法则,也就是说不能根据一个公司的这两个参数的值确定它执行什么样的战略.该文没有解决战略识别问题,反而得出两种战略无法识别的结论,更没有导出有关战略的任何结论,认为差异化和成本领先只是通用战略的两个维度,在不同的公司中两者的重要性可能不同,但这种不同取决于公司所在的产业而非公司自身,这种照搬产业组织模型的做法完全不能适应战略建模的需要.产业组织中惯用的产业的弹性参数实际上代表的是一个产业的平均水平,以忽略产业内公司产品间弹性的差别为条件.然而在竞争战略的研究中,同一产业内选择不同战略公司之间的弹性差别是不可忽略的,故直接借用产业博弈模型是失败的.
另一篇文献是Tyagi提出一个两阶段Bertrand竞争模型[41],应用Hotelling水平差异模型,先确定产品定位,然后再定价.作者把博弈双方设置为实施成本领先和差异化两种战略的厂商,比上一篇文献有进步,但模型构造和参数设置没有反映两种战略的任何特征.该文仅仅按外生成本高低划分两种战略,且不加论证地把两个均衡解直接比较,将结果错误地解释为成本领先产品可以比差异化产品定价高(作者提出的等绩效约束条件可证明该文结论错误,见后文4.1节).
综上所述,分析层面的研究还没有形成最起码的可用战略模型,没有解决两种战略的识别问题,也未发现后续研究.
虽然有个别学者认为Porter战略学说已经不适应互联网时代的需要[42],但该学说现阶段仍然受到大多数学者肯定,认为它是竞争战略的一种“高层次识别器”[18],与资源基础观可以互补,这是本研究的基础.按照经典科学方法论,通用战略博弈建模的任务应该是:以作为学术界共识的、通用竞争战略的最基本的定义或一般性质之中谨慎选择建模前提,通过建模分析给出演绎结论,对通用战略多方面的种种特性作出理论预言,评价Porter通用竞争战略学说的逻辑性,并对现有的战略的理论及实证研究结论作出比较分析、评价和发展,同时也对模型的前提条件进行再评价,指出进一步研究的重要问题.为此,首先需要解决建模如何反映或嵌入战略定义的关键问题,即从理论上识别战略,以确保推演结论从逻辑上来自作者认定的战略定义,因而对战略分析是有效的.在本文作者发表这方面的建模成果之前,该问题始终没有突破.
显然,通用战略建模必须引入新的思路,最重要的是打破来自产业组织的对称性模型,引入反映Porter战略定义的不对称模型.作者近年来进行了通用战略建模的初步尝试[43,44],提出了前人未曾提出过的研究思路,把基本的战略定义转化为可操作化的假设,通过不对称建模引入战略定义,以产品单向替代性和Porter溢价条件来区别两种不同战略,再引入等绩效约束条件进一步分析战略之间关系,开发能够识别通用战略的不对称博弈模型,取得了初步突破,得到了若干重要新结论.然而作者未能证明Palepu假设,反而得到了与之不等价的另外一组识别条件,即所谓“Porter-DuPont-Nash条件”(以下简称“P-D-N条件”).
Palepu假设错了吗?是否应代之以作者的P-D-N条件?只依据作者的初步模型来断定显然过于轻率.作者发现上述初步模型是不成熟、不完善的,其实还相当幼稚,现以文献[44]的模型(以下简称原模型)来说明.首先,原模型所用的两种产品之间单向替代性的假设缺乏一般性(2)因为该文献的式(8)及后续推论是假设其中一个替代性参数θ2→0才能导出的.其次,该模型的其它几个弹性假设只能通过将均衡解代入弹性定义检验来证实,这就需要事先凑出一个满足该条件的模型,且不能证明其必要性,这在方法上是不严谨的,也不具有普遍可操作性和可复制性.这里需要引入不等式约束条件来使所有假设可操作化.再者,该文采用Porter溢价条件作为研究的前提假设之一,并由此不经过均衡解就直接导出P-D-N识别条件,这使得模型的结论严重依赖于Porter溢价条件,故应当对该溢价条件的必要性和充分性进行审慎评估.最后,该模型(以及后续的模型)直接求解无约束的均衡解,再将约束条件代入分析,约束条件未进入优化过程,不符合约束优化的基本原则.总之,该模型在数学上还不够规范和严谨,需要多方面改进,所得P-D-N识别条件也需要进一步考察.
延续和改进作者以往的基本思路,本文通用战略博弈建模和分析的基本途径可以概述如下.
首先,鉴于通用战略是具有广泛外延的高层次概念,按照形式逻辑的基本原则,其内涵应当最简明,应当从Porter学说中选用最少但足够的假设,使模型具有一般性和充足性,即该博弈模型及其约束条件应当充分代表两种通用战略的可识别性特征,同时又不包含可能削弱一般性的其他前提,优化解及其后续分析应能够导出两种不同战略的多方面特征的描述.延续作者原有的研究,本文采用最简单的双寡头竞争博弈模型,包括一家生产差异化产品的公司和另一家生产非差异化产品的公司;仍以Bowley效用函数为基础.
本文改进了建模方法(3)不同模型的基本假设可以在学术界公认的陈述中作不同的选择,以代表作者对基本理论的态度.不同的选择可能导致不同的演绎结论,可以对以往的实证研究结论和模型的假设前提作出各自的比较和评价,并以此产生进一步的研究方案.,以三个假设引入Porter的基本定义,作为建模的前提.首先以Porter对产品差异的独特性解释为前提提出假设,引入新的不对称效用函数,建立Cournot均衡博弈模型;接着引入另外两个显示战略特性的假设和相应的两个约束条件,建立约束优化模型并求解,从逻辑上推导出通用竞争战略性质和识别条件的一般结论,验证Palepu识别假设.
Porter将差异化战略定义为“以一种独特的地位满足客户的需求,并因其获得溢价的报酬”[45].独特性和溢价是差异化战略定义的两个关键概念.按照唯名论的观点,选出有个别理想特征来描述理想的类型对于竞争战略概念的规范是很重要的[18].Porter认为差异化战略必须获得产品溢价(差异化产品价格应高于其他产品),且认为企业差异化溢价大于其增加的成本“就能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实际上把这作为差异化战略的充分条件[45],文献[43]称这一陈述为Porter差异化战略的溢价条件(简称Porter溢价条件).根据作者分析[43,44],此条件只是表明差异化产品对非差异化产品存在正的边际收入,溢价条件是否能够成为差异化的充分条件值得怀疑.鉴于作者先前的研究表明Porter溢价条件与Palepu假设冲突[44],为检验该条件的合理性,决定改变思路不把他的溢价理论作为一个自然的前提,而是放弃溢价假设,从更一般的概念出发提出假设,建模并推导战略方面的结论,再检验溢价条件.结果将证明对溢价条件的怀疑是有理由的.提出三个基本假设如下.
2.2.1 效用不对称假设
独特性作为现实的高度抽象,具有广泛外延,Porter举出了产品设计、品牌形象、技术特点、客户服务等.但它是一个非量化的概念,必须转化为定量参数才能进入模型.独特性会使产品具有相比非差异化产品的向上的纵向差异,无论质量的提高、寿命的延长、功能的增加、品牌的提升、技术的升级、服务的完善等等都是如此,因而具有较高的效用,被Pierse称为“独特效用”[46];而具有较高效用的产品也必然在某些方面具有向上的纵向差异即独特性,因而成为差异化产品.故有:
假设1差异化产品的效用高于非差异化产品效用;反之,效用较高的产品必为差异化产品.
2.2.2 需求价格弹性假设
其次要选择另一个比溢价条件更一般的本质属性建立新假设,这就是差异化产品的低弹性.Porter指出“差异化利用客户对品牌的忠诚以及由此产生价格弹性下降使公司得以避开竞争”[45].后来的文献也倾向于一致认为差异化产品缺乏需求价格弹性,而成本领先产品对价格较为敏感.实际上产品差异是垄断竞争理论的出发点,而垄断竞争的特点就是因需求弹性降低而得以收取超过边际成本的较高价格,因此,在产业组织模型中总是设定差异较大的产业具有较低的需求价格弹性,它是收取高溢价的基础.战略研究不再以产业的不同来区分弹性,而是将它作为公司的特征.因此本文提出第二个基本假设:
假设2差异化产品具有较非差异化产品较低的需求价格弹性.
2.2.3 完全替代性概念和等绩效约束条件
除了刚才提出的两个代表差异化战略基本特性的假设以外,还须考虑两种纯战略之间的替代关系.Pierse等[46]指出,Porter战略选择的基本思想是不同战略的完全替代性,也就是不同战略没有优劣之分,一种战略能够取得与其他成功战略同样的成功和相同的绩效,即存在“绩效均势”(performance parity).作者此前的研究中[44]指出,只有在完全替代性条件下,战略特征变量才具有逻辑可比性,并依此建立了绩效相等且大于零的等绩效约束条件,作为替代性战略模型的一般性条件,本文亦遵循之.因此有假设3:
假设3差异化战略和非差异化战略具有完全替代性.
本文认为以上三个假设是通用竞争战略的最必要、同时又比较充分的基本描述,可以作为建模的基础.
本文与单纯博弈分析的不同在于引入约束条件,建立约束优化模型来导出结论,形成了该领域建模专用的规范研究方法.研究思路是先进行基本博弈建模,提出约束条件,接着按照约束优化方法,建立约束优化的数学规划模型求解,证明所谓非差异化产品的战略性质,以便于确切定位和理解局中人角色;继而导出两种通用战略的几个重要定理;最后证明Palepu识别条件,检验Porter溢价条件.研究过程设计为3步.
1)建模求解,运用假设1,建立不对称效用函数,导出反需求函数和目标函数,建立Cournot均衡模型(假设1因此可以被称为“嵌入型假设”);运用假设3和假设2,引入等绩效约束条件和需求价格弹性约束条件(假设2和3因此可以被称为“约束型假设”),建立约束优化的数学规划模型并求解;
2)导出内生成本领先战略定理和两种战略产品基本变量(效用、成本、产量和价格)间关系的定理,发现成本领先战略,检验Porter学说和以往研究;
3)引入财务指标,从上一节的结果导出其蕴含的战略识别准则,检验Palepu假设,导出差异化产品的溢价条件.
本研究约束优化模型是他人和作者以往同类研究所没有的,是在通用竞争战略建模中首次引入的.以下第3节~第5节分别展开上述三步研究内容.
Bowley二次效用函数是包含两种对称产品的市场总效用函数,每一单位不同产品的效用相同,故只能描述水平差异.该效用函数的一种原始形式为[47]
u0(q)=q1(1-q1/2)+q2(1-q2/2)-θq1q2+m
=u1(q1)+u2(q2)-u12(q)+m(1)
其中q=(q1q2)T是两种产品的产量,u1=q1(1-q1/2),u2=q2(1-q2/2)是产品之间相互独立(即替代参数θ=0)时两产品各自的市场总效用,产量相同时两者总效用和单位效用都相同,即u1(q)=u2(q)=q(1-q/2).u12=θq1q2是因相互替代性引起的总效用减少,θ∈[0,1],m是市场上其他独立产品的总效用.
将该效用函数改造为单位产品效用不对称.根据假设1,通过引进不对称系数a,b>0,建立不对称的效用函数.假设市场上只有一个非差异化企业1和一个差异化企业2,一个企业只生产一种产品并以各自的单一(或平均)价格出售.以q1,q2分别代表非差异化和差异化产品的产量,引进系数a和b,修正的Bowley效用函数为
(2)
这里
u(q)=aq1(1-q1/2)+q2(1-q2/2)-θq1q2+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