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 风
听说王世襄要来港主持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明式家具展览开幕式,不禁令我怀念起我们一同住了20多年的北京芳嘉园小院。他和袁荃猷夫妇二人至今仍住在那里,就是为了他的宝贝。因为那些明代家具太大太多,无法搬入有现代设备的居民楼。到了冬天,他们就要在屋檐下储备大批煤饼和木柴,安装火炉烟囱,每天弄火炉,一手煤黑。
自从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了他那8开大本豪华版的《明式家具珍赏》以后,海外学术界才知道他是这方面几乎唯一的专家。一些对此有兴趣的朋友和收藏家,只要到北京都会去拜访他。芳嘉园小院这所传统的北京四合院原是王家旧居,王世襄就在这里出生长大。1957年以后,因各种原因,王世襄觉得自己独家居住不合适,但又不愿将小园出租给不相干的人,于是我和黄苗子便带三个孩子搬进了东厢房,不久张光宇一家搬进了西厢房。
小院有海棠树两株,核桃树一株,后来东边海棠因太老而枯死,便锯掉留下桌子高的树桩。有一天,王世襄背了一块直径约1米的青石板来放在树桩上,这便成了夏夜朋友们喝茶围坐的圆桌子。后来,我们东厢房的两大间搬进一家人,另一间贴了封条,只留两小间给三个孩子。王世襄夫妇下乡入干校,在居委会的安排下,芳嘉园小院便成为八家人的大杂院。
凡到芳嘉园拜访过王世襄的人,都会惊讶:那些本该陈列在博物馆中的精美明代家具竟然是挤在一堆的,高条案下面是八仙桌,八仙桌下面是矮几,一层一层套着。光滑而显露木纹的花梨长方桌上,放着瓶瓶罐罐、吃剩的面条、炸酱。紫檀雕花、编藤面的榻上堆放一些被褥,就是主人就寝的地方了。大书案边上的坐椅竟然是元代式样带脚凳的大圈椅,而那结构精美的明代脸盆架上搭放着待洗的衣服。就是这样,由于没有空间,生活用品和收藏品便无法分开了。
1976年唐山地震时,北京居民也紧张了一大阵子。第一天夜里,我们住的东厢房上面就掉下来一块屋脊。次日,院里的大人小孩都集中在小院里搭床睡觉,后来遵照派出所的通知转移到日坛公园去搭帐篷住。而王世襄不肯离开他的宝物,便想出一个办法:在紫檀大柜的搁板上铺上毯子,他正好钻进去躺下,勉强把腿伸直。于是在那几个月的防震时间里,他便成了柜中人。据说这办法很保险,如果地震时平房塌下来,无非是梁柱倒了、瓦片落下,而这紫檀大柜足以抵挡。况且,他的住房本已漏雨,睡进柜里反而下雨时不怕被子被淋湿了。后来苗子书一联赠他:“移门好教橱当榻,漏屋还防雨湿书”,横批是“斯是漏室”。
看过《明式家具珍赏》的人,都以为编著者王世襄的收藏是家中祖传,其实非也。这些藏品几乎都是他在数十年的时间里一件一件辛苦买回来的,每一件都要费不少工夫,要跑旧家具市场,要选他认为年代样式都够格的,要和市场上的行家广交朋友,要查考东西的来路,最后还要价钱能买得起。因此他买到的东西,常是略有损坏的。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杀价,关键是他背后有些好手艺的小器作老师傅朋友,可以帮他修整完好。
在芳嘉园经常可以看见他把木器扛出扛进,包括他那本图录中的照片,也是他自己一件件扛到大门外雇一辆平板三轮车运到照相馆去拍的。每次拍照时,他都要求灯光角度背景恰到好处。当然,图录中的藏品只是他的一部分。为了这门学问,他不只是披阅抄录古籍,而且亲身到过苏州、广州、扬州,遍访木器作坊的老师傅。因此,在《明式家具珍赏》之后,他又出版了更为重要的《明式家具研究》,除了辑存古人知识,更总结了活的经验。
我虽对此一窍不通,可是我亲眼看到一张椅子拆开榫头,他给我讲其中那巧妙精密的结构,不用任何螺丝钉铁活,全靠榫头互相咬住,便能坚固承重。而他的夫人袁荃猷,竟也能将各种不同的榫头结构画成极为精确的立体透视图,真使我这个画家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们同住在他的芳嘉园小院20多年,每天天一亮,就听见他推着单车从我们东厢房窗下走出大门。他先是到朝阳门内大街旧文化部大楼前打太极拳,等到7点对面朝阳菜市场一开门便进去买菜。店里的男女售货员都是他的老朋友,把最新上市的鲜鱼、嫩菜、大闸蟹等都留给他。然后,他到早点铺里装满一大漱口缸的热豆浆,一手端着,一手扶车把,骑回家来,与夫人共进早餐。不分冬夏,天天如此。
1981年,我们总算分到了新的居民楼,搬出了芳嘉园。而王世襄为了他的家具收藏,仍住在那里。我们搬出之后,刚过春节不久,北京还是春寒料峭,王世襄拜访了我的新住所。因离热电站较近,所以我家室温比较高。他一进门就嚷热。我看他穿了一身黑布厚棉袄棉裤,头戴“老头乐”帽子,腰间还系紧一条粗麻绳。“瞧这身儿打扮,真棒!”我叫他快脱掉棉袄。他先从棉袄大襟里掏出一个又一个刻花盖瓦罐,小心地放到桌上,然后才解开那根粗麻绳,脱下厚棉袄。原来瓦罐里装的是纺织娘,不一会儿便银铃般叫起来。好久未见,70多岁的王世襄仍是“冬怀鸣虫,秋斗蟋蟀”。
有一次星期天,我顺路去芳嘉园,只有袁荃猷大姐在家。说起袁大姐这位主妇真够她为难的,家里塞满了各种大小件不能碰的东西,吃喝穿戴日用东西东躲西藏无处放,而王世襄还在不断地折腾,时常带回一些什么。她常说累得腰酸背痛连个软沙发椅都没得坐,家里却全是红木硬板凳。但是我了解她的“抱怨”,其实是骄傲和欣赏,而绝不是夫唱妇随的忍让。
《泽以山因七言联》 王世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