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行书青衣江题名卷》的明清著录与文物现状

2020-07-13 08:39姜鹏
中国书画 2020年5期
关键词:真迹黄庭坚著录

◇ 姜鹏

[宋]黄庭坚 行书青衣江题名卷(局部) 24.6cm×999.5cm 纸本 1100年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此卷外签书“黄文节公《梵志诗》后题真迹。定海方氏旧雨楼藏。上虞罗振玉(1866ü 1940)题”,卷尾亦有罗氏跋:“平生所见黄文节公真迹此为第一。辛未(1931)四月上虞罗振玉观于方氏旧雨楼。”乃知是方若(1869ü 1955)旧藏。卷前有原签“黄山谷擘窠书《梵志诗》后题名记。神品真迹”,不知是何人书。

虽然题签称本卷为“《梵志诗》后题”,但据明清著录可知,卷前佚失的是《懒残和尚歌》,而非《梵志诗》,即作者为唐天宝、乾元间明瓒和尚,而非唐初的梵志和尚〔1〕。今日依黄庭坚题句内容称本卷为《青衣江题名卷》或《牛口庄题名卷》。现在可见的较早著录中,并无误称其为“《梵志诗》”者,而是笼统题作“《法语》”:张丑《真迹日录》中记为“黄山谷真迹”,并录卷尾项元汴(1525ü 1590)题识“宋黄文节公庭坚正书《法语》真迹”;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记为“宋黄文节公正书《法语》真迹”;汪砢玉《珊瑚网》则称“黄涪翁正书《法语》真迹”。三种著录细节有所出入,《真迹日录》的记载最为详细:

黄山谷真迹(四百二十一字)

【钤印】退密、王孙(半印莫辨)、六艺之圃、项子京家珍藏、项氏子京、御府(半印)、神品、赵、唐伯虎、野所、来衡斋、檇李、项元汴印、墨林秘玩、士奇之印。

兀然无事无改换,无事何须论一段。直心无散乱,他事不须断。过去已过去,未来何用算。兀然无一事,何曾有人唤,向外觅工夫,总是痴顽汉。粮不畜一粒,逢饭但知吗。世间多事人,相趁浑不反,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饥来一钵饭,困来展脚眠。愚人以为笑,智者谓之然。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要去如是去,要住如是住。身披一破衲,脚著娘生袴。多言复多语,由来反相误。若欲度众生,无过且自度。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见。妙性及灵台,何曾受熏炼。心是无事心,面是娘生面。劫石可动摇,个中无改变。无事何须读文字,削除人我本,冥合个中意。种种劳筋骨,不如林下睡兀兀。举头见日出,乞饭从头。将功用功,辗转冥蒙。取即不得,不取自通。吾有一言,绝虑忘缘。巧说不得,只用心传。更有一语,无过直与。细极豪末,大无方所。本自圆成,不劳机杼。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云蔽日,碧涧常秋。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卧藤萝下,块石枕头。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复何忧。水月无形,我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2〕

【钤印】日华(日华者,后元东淮俞日华也。)、三槐之裔、神奇、秘府、内殿珍玩、凤形小印、子京珍秘、子京父印、子孙世昌、居隐放言、神品、寄敖、墨林生、世外法宝、西畴耕耦、桃花源里人家、檇李项氏士家宝玩、墨林项季子章。

比对文物现状,可知以上内容都已佚失,保存下来的有:

【钤印】逸民、煮茶亭长、项叔子。〔3〕

元符三年(一一〇〇)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牛口庄。养正置酒弄芳阁,荷衣未尽,莲实可登,投壶奕棋,烧烛夜归。此字可令张法亨刻之。

【钤印】秋壑图书、赵氏子昂、赵孟頫印、天水郡图书印、杨氏家藏、(内府一印,文讹莫辨。)〔4〕、御书之宝、子孙永保、项墨林鉴赏章、神游心赏、神奇、寄敖、子京、檇里〔5〕、苕水轩、墨林项季子章、宫保世家、项叔子、子孙世昌、珂雪斋、封〔6〕、子孙永保〔7〕、订古正今、项墨林父秘笈之印、檇李项氏士家宝玩、朗斋〔8〕、项墨林鉴赏法书、天籁阁、墨林外史、西畴耕耦、墨林子、秋壑图书〔9〕。

宋黄文节公庭坚正书《法语》真迹,项元汴家藏神品珍秘,嘉靖四十五年(一五六六)得于吴门黄氏,原价一百金。

张丑评说:

右帖高尺许,长五丈,竟一纸也。质如冰茧,色泽如玉,目中罕睹云。前段字迹大可径寸,计七十六行。自元符以下每行廿(只)一字,作擘窠,大奇大奇。〔10〕

[宋]黄庭坚 行书青衣江题名卷 24.6cm×999.5cm 纸本 1100年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现存书心纵24.7厘米,比“高尺许(约32厘米)”矮了至少七八厘米,根据字的位置,推断上下都有所裁切。横向上,本幅由三纸连接而成,第一纸长251.4厘米,大字13个:“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第二纸369.3厘米,大字19个:“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牛口庄养正置酒弄芳”;第三纸383厘米,大字17个:“阁荷衣未尽莲实可登投壶奕棋烧烛夜归”,小字9个:“此字可令张法亨刻之”。但张丑明确说“长五丈(约1600厘米),竟一纸也”,而现存的1003.7厘米的题记部分已经两接,并非一纸,骑缝处有押印,印文难辨,割去《懒残和尚歌》尚可理解,题记为何被切开?存疑待考。

而“一纸”绝非张丑误记,因为还有郁逢庆、汪砢玉的佐证。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

宋黄文节公正书《法语》真迹。在纸上,其纸长三丈余,无接痕。〔11〕

汪砢玉《珊瑚网》:

黄涪翁正书《法语》真迹。右鲁直所书法语,大如薝卜花,后年月字,至末每行一字,字几并头菡萏。在宋白楮上,楮高尺余,长二丈,绝无接缝,想公欲毕此纸,故大挥足之耶。〔12〕

包括《懒残和尚歌》的长度,张丑记为五丈(约1600厘米)、郁逢庆记三丈余(约960厘米)、汪砢玉记二丈(约640厘米),差异很大,原因不明。由于现存题记就已达到1003.7厘米,所以只有张丑的记录是合理的,但关于“整纸无接缝”,三种著录是一致的。退一步讲,即使汪砢玉所记最短的640厘米一纸,已属罕物。今日所见一纸最长者,是宋徽宗赵佶(1082ü 1135)草书《千字文》(辽宁省博物馆藏),书心描金云龙笺,纵31.5厘米,长1172.1厘米。按张丑的记录,黄庭坚(1045ü 1105)此卷完整时比《千字文》还要长出三百余厘米。即使现在切开的三段长度,在黄庭坚传世其他作品中没有,在整个宋代文人书法中也非常罕见。

也有学者就尺幅、裁切、钤印等问题而怀疑《真迹日录》所记者非本卷。客观地讲,此卷现状基本符合著录中对纸质、钤印的描述,除了赵孟頫(1254ü 1322)的三方印章为伪,其余者,包括贾似道(1213ü 1275)、杨士奇(1366ü 1444)以及项元汴诸印,印形还是准确的,但印色确实不佳。解释这个问题,需要对整卷的墨色有一个观察。全卷显然在残破后修补、洗过,所以略显暗淡,已非“墨浓如漆”,“如漆”之字仅有两个,即“元”“芳”,但从墨色叠层关系可以看出,二字上残存的黑亮之墨,并非原始书写的,而似后来钩摹不当所致。汪砢玉曾说“及余居莲滨,遂钩其þ 莲登ÿ 二字以名草堂,又取þ 弄芳阁ÿ 用颜小眺处”〔13〕,但这与“元”“芳”又不全符合,残墨之状况或许另有原委。但即使墨色变淡,书写者的行笔动作依然清晰可见。在这种熟纸上,他使用偏软的羊毫笔,笔锋不会低于十厘米,提着写,但以此工具来控制这样大的字还是有些困难 这是黄庭坚存世墨迹最大者 而需要在一笔不到位的地方再作复笔,补笔很明显。至于另外某些看起来形态有些“怪”的笔画,或许与摹刻者(张法亨?)有关,若将本卷摩崖上石,存在工匠为了便于凿刻而修饰墨迹的可能。故而,尽管与著录有些不合之处 事实上,这种现象普遍存在,尽管书写中有一些难以完全解释的痕迹,但无可否认的是本卷不是临摹本,它代表了黄庭坚的水平,“非常壮伟惊人”〔14〕。

最后,猜想一下佚失的《懒残和尚歌》。应为正书,363字,76行,则每行四五字,总长度约600厘米,符合“字迹大可径寸”的记载。张丑《清河书画舫》记录有一卷黄山谷行书卷(花边宋笺书),有董其昌(1555ü 1636)题跋〔15〕,即后来高士奇(1645ü 1704)《江村销夏录》所著录者:

宋黄文节公书《梵志诗》卷,古色青襕笺,高七寸八分,长一丈二尺五寸,纸计七接。有“忠彻”方印,“完璧”、“世宝”、“尝斋”、“墨宝”四朱文长印,皆宋元间钤记。行书连款共七十行。董跋小楷四行在本身笺上。〔16〕

吴其贞《书画记》卷四所载“书在花笺上”的《黄山谷〈参悟诗〉一卷》〔17〕、顾复《平生壮观》卷二所载书于“绿栏纸”上的《戎州帖》〔18〕大概都是这个本子,后被刻入《经训堂法书》,现为私人收藏。因属臆造伪本,包括董其昌的跋文皆伪,也就失去了参考价值。

张丑在《清河书画舫》中还记录了严嵩

(1480 1567)藏本黄山谷草书《懒残和尚歌》:

严氏藏黄山谷草书《懒残和尚歌》,笔法妙入神,纸墨完好,真尤物也。凡书画以纸白板新为贵,破损昏暗者次之。后世轻薄之徒,锐意临摹,以茅屋溜汁染变纸素,加以辱劳,使类久写,此但可欺俗士,具目者殆弗取也。〔19〕

张丑称此本是草书,若非笔误,当为别本。文嘉(1501ü 1583)《钤山堂书画记》确实记严氏藏有黄庭坚《懒残和尚歌》真迹〔20〕。此外,朱存理(1444ü 1513)《铁网珊瑚》还记录了一卷:

山谷大书

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牛口庄,养正置酒弄芳阁,荷衣未尽,莲实可登,投壶奕棋,烧烛夜归。此字可令张法亨刻之。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生。此卷在郡中王孟德家,大书长卷,惟此数字,茧纸光莹,墨浓如漆,后断阙,其文亦无一跋。〔21〕

按说朱存理年代最早,为何见“惟此数字”?或又是一别本?真如吴其贞所言“此诗临摹极多”〔22〕。追寻山谷正书《懒残和尚歌》面目的一个线索是汪砢玉称“若世事悠悠至更复何忧一段,昔年郁伯承(郁逢庆兄郁嘉庆)尝勒石”〔23〕,若有朝一日发现此帖,或可一睹它的面貌。当然,我们更为期待的是佚失的黄庭坚《懒残和尚歌》墨迹、张法亨的石刻能够重现人间。

注释:

〔1〕 也有学者认为“梵志”指清净佛家之志,非人名。见黄君编著《黄庭坚书法全集》,江西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

〔2〕 个别字与《郁氏书画题跋记》《珊瑚网》著录有异。

〔3〕 本卷此处尚有后来加盖的“和舜武字虞亭”、“五铢”二印。

〔4〕 疑似即后面所记的“御书之宝”。

〔5〕 应为“桃里”。

〔6〕 本卷未见此印。

〔7〕 本卷未见此印。

〔8〕 应为“虚朗斋”。

〔9〕 本卷未见后六印,但有五印漫漶,难以辨认。此外,著录未记的还有“蘧庐”“日华”“项元汴印”“项子京家珍藏”“玄赏”五印,以及后来钤盖的“张弧之印”。

〔10〕 张丑《真迹日录》卷二,《清河书画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670ü 671 页。

〔11〕 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卷四,《中国书画全书(六)》,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5 页。

〔12〕〔13〕汪砢玉《珊瑚网》卷五,《中国书画全书(八)》,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 年版,第44 页。录 李日华(1565ü 1635)跋:“山谷行书,当三钱大,计五百五十余字,皆禅翁淡虑任真,翛然自得之语。书法清遒超朗,知其胸不挂一尘也。后擘窠大书一段,又大判一行。山谷书只是沉著痛快,平生以饥鹰渴骥自命,所以剽去苏米姿媚而独全神骨,此卷又其合作也。日华。”

〔14〕 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徐邦达集(三)》,紫禁城出版社2005 年版,第403 页。

〔15〕 董跋:“黄文节公书,世多摹本,又多赝本。生平所见以此卷为灼然无疑。梵志诗较寒山更自奇崛,书亦近之。董其昌观,因题。”张丑《清河书画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463 页。

〔16〕 高士奇《江村销夏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283 页。

〔17〕 吴其贞《书画记》,人民美术出版社206 年版,第345ü 346 页。

〔18〕 顾复《平生壮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56页。顾氏另记《梵志诗》一卷,黄宋笺,亦有董其昌跋,或是别本。

〔19〕 张丑《清河书画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442 页。

〔20〕 文嘉《钤山堂书画记》,《中国书画全书(四)》,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 年版,第739 页。

〔21〕 朱存理《铁网珊瑚》,《中国书画全书(四)》,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 页,第436 页。

〔22〕 吴其贞《书画记》,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 年版,第34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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