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钰洁[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 450000]
在文学领域,孤独一直是文学家们千百年来不懈追求的母题,而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用朴实的语言讲述了底层农民的平凡生活,深刻地揭示了中国人深入骨髓的孤独与苦闷。作者在作品中刻画了许多小人物形象——卖豆腐的老杨、剃头匠老裴、教书先生老汪……他们性格迥异,人生经历也各不相同,却无一不是孤独的。刘震云借用这些小人物让我们知晓孤独并不是知识分子的专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
(一)“说不着”的孤独
“世界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一句顶一万句》中那股浓郁的孤独感就源自人与人之间“说不着”。刘震云曾说:“在一个人人社会里,你如果有忏悔、痛苦、忧愁的话,你得在人中找到一个知心的朋友,才能告诉他。神是随时随地都在的,但是在人中找一个朋友是非常难的。所以中国有一句古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小说中的人物一直都在寻找能和自己“说得着”的人,然而能找到的却是寥寥无几。杨百顺还在杨家庄时,老杨总是逼他做豆腐,他与家里的兄弟也不亲密,和家里人都“说不着”;到了延津县城后,传教士老詹让他跟着自己信主,但是他根本听不进老詹的传教,与老詹也“说不着”;成家后,他与妻子吴香香也“说不着”,吴香香和他结婚只是看中了他在县政府工作可以撑得起门面,两人的脾气根本合不来。他自认为能“说得着”的朋友老高其实是妻子吴香香的出轨对象。而唯一能和自己“说得着”的女儿巧玲却被自己不小心弄丢了,杨百顺直至去世也没有再遇到一个能“说得着”的人。杨百顺的外孙牛爱国似乎在重复着这种孤独的命运。他和出轨的妻子“说不着”,最终感情破裂,和自认为最好的三个朋友也因各种原因或反目成仇,或相见无言。无论是杨百顺还是牛爱国,他们都有亲人、妻子和朋友,看似并不孤独,却仍旧摆脱不了“说不着”带来的孤独感。原本说话是为了与人交流,寻求认同,排解孤独,可却因“说不着”反而加剧了孤独,这种悖论式的叙述实则表明了说话的不彻底性和孤独的必然性。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强调了沟通交流的重要性,细腻地揭示了市井小民的内心世界以及人与人之间无话可说的隔膜。
(二)寻找“说得着”
当我们意识到人人生而孤独时,不禁会发出疑问:困扰世人千年之久的孤独感该如何消解呢?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方式——“寻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这种“寻找”是对心有灵犀的向往,是每个人对孤独最强烈的反抗。文中,巧玲是唯一能与杨百顺“说得着”的人,是他的精神寄托。偏偏杨百顺不慎把巧玲弄丢了,从此踏上了漫长的寻觅之路;教书匠老汪感叹知音难觅,为此潸然泪下,内心孤苦,女儿灯盏的死更是令老汪伤心欲绝。整个延津已经没有一人可以懂得老汪了,他只能选择离开,一路向西,一路“寻找”。寻找的结果大多不尽如人意,但是寻找的意义并不在于找到了什么,而是在于寻找的过程。无论身边有没有“说得着”的人,生活总是要继续,孤独感总是会存在。而人们在不断寻找的过程中,会燃起新的希望,这股希望能缓解内心的孤独,带来心灵的抚慰。虽然孤独是人类永恒的精神困境,刘震云还是为世人保留了一份温情和希望,正如小说最后并没有讲述牛爱国是否找到了章楚红,这种留白也说明了“寻找”是有意义的。《一句顶一万句》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它的叙事方式,评论家张清华认为:“它真正是使用了‘羊肠小径’式的叙事,所有的人物无一不是蝼蚁式的底层众生,叙事中几乎删除了所有整体性的社会历史背景,时间也完全失去了‘历史性’,而变成了细小的‘个体时间’,这使小说抽去了所有宏大历史叙述的可能,而生成了它看不到尽头的细密的而曲折的‘窄门里的风景’。”作家没有采取宏大的历史叙事,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小人物琐碎而平庸的日常生活。这些日常由许多曲折复杂的小事件构成,它们互相缠绕着,看似独立却又有着密切的联系。小说中多次使用了 “绕”和“委屈”等字眼来形容这些事件,其中蕴含着刘震云对于世相复杂的理解和包容。以杨百顺、剃头匠老裴和来喜的故事为例:
那天诸事不顺的杨百顺遇到了同样不顺的老裴。老裴在家受尽老婆和娘家哥的闷气,正打算提刀杀人。听了杨百顺的遭遇,老裴不禁感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打着摆子,为看一个人,为丢一只羊,也绕了几道弯,最后被逼得无家可归;自己都三十岁的人了,能因为几张饼,真去杀人吗?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
杨百顺的遭遇让老裴对世事有了新的理解,他消解了心里的怒气,放弃了杀人。杨百顺就这样无意间救了别人的性命,也救了差点酿成大祸的老裴。多年后的一天夜里,杨百顺也提刀想去杀了与他颇有恩怨的老马,在路上遇到了长年被后妈欺负,不敢回家的来喜。杨百顺听了来喜的遭遇忽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和老裴。这回他倒是成了老裴,在一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人世百态。于是,杨百顺就像当年的老裴一样放弃了杀人的念头,这时他才明白“世上的事情,原来件件藏着委屈”。来喜也像当年的杨百顺一样,不经意间救了老马的命。
这两次“杀人”和“救人”牵扯了许多的人和事,这些缠绕的关系和复杂的事件背后暗含的是刘震云对世态人生的理解。而“世上的事情总藏着委屈”体现的是一种释怀和包容的心境,当事情的发展不顺遂人意时,应该以更平和的心态来看待自己的委屈与遭遇。刘震云将道家“福祸相依”的辩证思想融入自己的生活哲学之中,小说中桩桩件件的“缠绕”应是想告诉我们万事皆有因果,不必过分执着。刘震云以精巧的构思展现世相的复杂,慨叹命运的无常,回味人间的温情。
《一句顶一万句》中有着明显的荒诞特征,小说中的人物大多被命运的偶然性所支配,看似一件件偶然的事情却串联起来产生了“蝴蝶效应”,最终导致了人物的悲惨命运。可见,偶然性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命运的必然性。比如小说中的老杨既想让儿子在家磨豆腐,又想儿子能进政府做事。于是他让杨百利去上学,让杨百顺在家磨豆腐,妄图一箭双雕。可两兄弟兜兜转转经历了许多事,谁都没有留在家磨豆腐,也没有留在政府里做事。杨百顺执着于“喊丧”,杨百利喜欢“喷空”,兄弟俩都不喜欢做豆腐,做豆腐自然也不会成为他俩的归宿。两人的命运看似起起伏伏,最终却都走向了属于自己的命运之中。
小说中的荒诞还体现在人物命运的轮回和不自主上。杨百顺和牛爱国这对祖孙都是被妻子背叛,深受孤独之苦,随后展开无尽的寻找,两人相似的经历仿佛是一种命运的轮回。他们的寻找之路不是自发的,而是被迫进行的,在寻找的过程中也经历了各种坎坷,努力生活却不能顺遂心意,只能像浮萍似的漂泊无依。杨百顺因“延津新学”的事情一直对老杨和老马怀恨在心,不想在家做豆腐又无缘到县政府工作的他选择离开杨家庄,开启了他漂泊无依的生活。为了生计,杨百顺学了好几门手艺,却没有一门手艺学精学成,也没有找到一份既正经又称心的工作。机缘巧合下,县长老史看中他社火舞得好,安排他到县政府种菜。他不禁感叹:“过去我以为帮我的会是人,或是主,谁知是个社火。”当杨百顺认为自己就要时来运转时,县长老史被罢免了,连带着自己也被赶出了县政府。汲汲营营却求而不得,喜从天降却只是黄粱一梦。杨百顺的悲惨遭遇再一次印证了命运的荒诞和不自主。
《一句顶一万句》中对人生境遇和人物命运的书写充满了荒诞色彩。作者通过描写平凡人物的命运遭际表现了人生境遇的无常,通过对偶然事件的串联表现偶然事件背后命运的必然性,以此来展现人物命运的荒诞。而这种荒诞意味不仅仅是一种表现方式,更是一种内在精神,它背后隐含了作者刘震云对于平凡百姓生存状态的人性关怀。
《一句顶一万句》是一部描绘平凡人物命运变迁的作品,在细小琐碎的故事背后蕴含着作者对于人生深刻的理解和思考。刘震云通过对小人物生活琐碎的描写还原了世相的本来面目,将人物深陷孤独的心灵困境和对命运无常的茫然无力一一呈现,巧妙地通过人与人、人与事、人与命之间的相互缠绕来展现世相的复杂和人性的复杂,并在其中贯穿了自己对人生意义的探寻和对生命哲学的思考。小说蕴含的哲理意蕴和作者的人性关怀提高了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为当代乡土书写提供了更为丰富的精神内容和文化内涵。
①④⑤⑥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47页,第22页,第92页,第125页。
②刘震云:《从〈手机〉到〈一句顶一万句〉》,《名作欣赏》2011年第13期,第96页。
③张清华:《叙述的窄门或命运的羊肠小道——简述〈一句顶一万句〉》,《文艺争鸣》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