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娟[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 150025]
在中外文学作品中,很难看到婆媳之间相安无事,身份的双重叠导致了婆媳间的不可言说且微妙矛盾的产生。婆婆和媳妇的知识、涵养、价值观各不相同,让两个相关但却是生疏的人相处,必然会产生矛盾。“五四”以来,现代婆媳关系已经成为一组对立的家庭矛盾关系。婆媳之争可以分婆强媳弱、媳强婆弱两个类型,这种矛盾在乡土小说中被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形成多姿多彩的婆媳关系书写。
在社会生活中,婆媳之间矛盾冲突的产生是有着深厚社会文化原因和心理原因的。
社会文化方面的原因主要表现在传统思想中封建保守思想的影响。中国是一个封建大国,几千年来的儒家文化中妇女地位都是低下的。女性入夫门吃尽苦头直到熬成婆婆后方可成为人上人,故有“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多年媳妇熬成婆”之说。正是在这种文化心态下,把媳妇当成侍女、老妈子,媳妇动辄被婆婆打骂是常见的,而媳妇受虐待也被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古往今来虽不无恶媳,但在婆媳矛盾中多以恶婆婆居多。在婆媳矛盾中,媳妇处在绝对弱势的一方,加之旧式婚姻无法律上的保障,所以一旦得罪婆婆,媳妇的命运往往是非常悲惨的。《孔雀东南飞》中,焦母的刁蛮胡闹和刘兰芝的懦弱忍让使得焦仲卿和刘兰芝为爱殉情。在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剧中,陆游的母亲也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当然,如果在婆媳矛盾中,聪明的媳妇如果能做到逆来顺受处处以婆婆为尊,等熬到自己也成了婆婆时,那好日子也就来了,如嫔妃扶为皇后般再也不用受气了。甚至连地位低下的童养媳也可以翻身,如沈从文小说《萧萧》的主人公萧萧一样。
“过于明显地对父母一方的爱和对另一方的恨很可能会导致他们的神经症——俄狄浦斯情结”。“俄狄浦斯(伊底帕斯)情结”又称恋母情结,在反映婆媳关系的文学作品中,因婆婆对儿子的过度溺爱而导致了心理变态,这种变态心理实际上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反向表现,也就是 “恋子情结”,这里不是“儿恋母”而是“母恋儿”。“恋子”情结是母亲对儿子的过分溺爱,在儿子长大后还想支配儿子的生活,干预儿子的情感世界。拥有“恋子情结”的婆婆,大都是丈夫早逝,自己独自一人抚养儿子长大,儿子是母亲生命的全部,是希望,是支柱。而当儿子娶妻后,另外一个女人走入了她(他)的生活,儿子不再归母亲一人所有,儿子对母亲的爱也要分给另一个女人(妻子)。这种落差是婆婆一时难以接受的,所以婆婆把儿媳看成敌人,越是爱自己的儿子,就越憎恨自己的儿媳妇,从而引发婆媳间的矛盾。这样思考,无论是汪文宣的母亲还是曹七巧,他们对自己儿子的爱或多或少都有一丝不正常的心理因素在其中,这是导致儿子爱情不幸的主因。
五四时期是中国文艺思想、哲学思想的活跃时期,个性解放成为妇女解放的指路灯。受五四新思想影响,一些知识女性不愿再做受气包的“小媳妇”,个人奋起反抗婆婆的压迫而引发的婆媳矛盾也不断涌现,鲁迅笔下的“爱姑”就是这样的形象,虽然最后“离婚”失败了,但毕竟为女性的自我解放带来了曙色。鲁迅是中国乡土小说的鼻祖,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为后来的乡土小说家模仿,并创作了一系列反映婆媳关系的乡土小说。
现代出版业的高速发展和现代稿费制度的成熟,为现代知识分子提供了以发表作品的阵地和赖以糊口的路径。这些知识分子中流寓作家是一支生力军,五四乡土小说家便是这样一群。“五四”乡土小说家大多来自农村或者有过农村生活的经历,他们以自己的家乡为创作题材,书写自己家乡的人、事、物,表达对贫困故乡的无奈和对家乡民俗陋习的暴露,借以实现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二十世纪乡土小说家的作品中描写女性的作品不在少数,许钦文的《疯妇》《理想的伴侣》,鲁彦的《阿长贼骨头》《屋顶下》《河边》,叶绍钧的《这也是一个人》,柔石的《怪母亲》等作品中都有对婆媳关系的描写,在这些作品中主要表现两类婆媳关系。
第一类是对封建思想遗毒影响下“恶婆惨媳”的记述。在受封建思想影响极深的乡村中国,农民封建思想浓厚,女性严格遵从着“三从四德”。《这也是一个人》中,伊的父母将其嫁人是因为“多留一年,便多破费一年的穿吃零用,倒不如早早把伊嫁了,免得白掷了自己的心思财力,替人家长财家。伊夫家呢,本来田务忙碌,要雇人帮助,如今把伊娶了,即不能省一个帮佣,也得抵半条耕牛。伊嫁了不上一年,就生了个孩子,伊也莫名其妙,只觉得自己睡在母亲怀抱里还是昨天的事,如今自己是抱孩儿的人了。伊的孩子没有摇篮睡,没有柔软的衣服穿,没有清气阳光充足的地方住,连睡在伊的怀里也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得享受,白天只睡在黑蜮蜮的屋角里。不到半岁,他就死了。伊哭得不可开交,只觉以前从没这么伤心过。伊婆婆说伊不会领小孩,好好一个孙儿被伊糟蹋死了,实在可恨!”
甚至在被丈夫打了以后也不准许伊哭,在伊的丈夫死去后,伊的婆婆将伊卖了二十千钱用来充当了儿子的殓费,伊也就完成了她在婆家的最后义务。在《这也是一个人》中,可以看到婆婆对待媳妇的方法是残忍的。叶绍钧先生以平和、含蓄的笔法写《这也是一个人》,于内敛中深藏锋芒的批判了当时封建思想在人们心中的固化。许钦文的《疯妇》中的双喜妻是一个勤奋的媳妇,却因为不会织布,使得婆婆对她心生厌恶,使婆婆生气。双喜妻每天从事繁重的糊锡箔的工作,所赚得的钱都交给了婆婆。最终因丢失了一个鳌头和一只米框被婆婆话语讽刺,由于双喜妻的内心脆弱,最终没有等到丈夫回来自己就发疯死掉了。
第二类是对价值观念不同导致的“反抗媳妇”的书写。鲁彦的《屋顶下》阿芝婶遵从丈夫的叮嘱照顾着生病的本德婆婆,但婆婆勤俭的消费观使得她认为阿芝婶败家,经常口出恶语伤害媳妇。在一次冲突中阿芝婶顶撞了婆婆导致矛盾激化而不能在一起生活,后随丈夫一起出外打工。在这篇小说里,阿芝嫂是一个孝顺的好媳妇,本德婆婆也不是一个恶婆婆,“即使是人们彼此之间的爱心,也成了冲突的原因”。本德婆婆和阿芝婶的冲突实际上是和儿子阿芝的冲突。在小说的结尾让人眼前一亮的是,鲁彦没有让阿芝嫂有一个悲惨的结局,而是由明事理的丈夫带着出去打工,塑造了一个既敬老又不失反抗的媳妇形象,这在现代婆媳关系小说中是极其少见的。值得一提的是,在描写婆媳关系的作品中,儿子这一形象在多数作家的笔下不是轻描淡写就是只字未提。但在《屋顶下》这篇小说中,作者却让儿子在婆媳间有矛盾的时候对妻母进行规劝并合理解决矛盾,这是难能可贵的。
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婆婆形象,无外乎“善婆婆”和“恶婆婆”两类。“善婆婆”形象很多,如《窦娥冤》中的蔡婆婆等。当然婆婆形象中更多的被人记住的是“恶婆婆”的形象,如上文提到的焦仲卿的母亲、陆游的母亲,冰心《最后的安息》中的翠儿婆婆,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等等。五四乡土小说中的婆婆形象在上述类型的基础上又有了新的拓展,这便是《屋顶下》的阿芝婶的婆婆形象。之所以说其是婆婆形象的拓展,是因为她是一个处在善恶之间的婆婆,她的出现丰富了中国现代小说婆婆形象的画廊。她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恶婆婆,她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媳妇和儿子好,所以处处勤俭,但她越是勤俭就越是看不惯媳妇给她买好的、贵的东西。受这个形象的影响,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家庭小说中,陆续出现了一批这样的婆婆形象。
萧红的小说《呼兰河传》中的胡家婆婆和巴金小说《寒夜》中的树生婆婆,都属于这一类型。胡家婆婆最初打小团圆媳妇是为纠正其过早发育、能吃、爱笑的毛病,打打管管就好了,也根本没想到打坏、烫死她,用胡家婆婆的话来说打她就是为她好,如果真是恶婆婆就不会为她治病而闹个倾家荡产。《寒夜》中的汪母也一样,她有自我牺牲精神和中国式母亲的美德,做饭带孩子,可是却因旧式妇女的保守思想看不上没名媒正娶的儿媳,想恢复旧式婆婆在媳妇面前的权威,却又不得不靠儿媳当花瓶赚的钱生活,最后导致儿子家破人亡。这些婆婆对于儿子的爱是一种控制性的爱,她们不光想着要规划好儿子的人生,还想让儿媳妇也要像自己一样生活,儿媳妇一定要像自己想象中的标准儿媳妇才可以,要是有一点出入,那么媳妇就是不孝顺。可见,婆婆对儿子的爱是偏激的、过剩的。
“五四”乡土小说是瑰丽迷人的,其婆媳关系的书写也是具有代表性的,尤其是浙东乡土小说以王鲁彦为代表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现代小说的“婆婆”形象。乡土小说中多姿多彩的婆媳关系的书写,为研究二十年代中国农村妇女心理和妇女地位提供了重要的参考。
①张宇:《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理论与文艺美学》,《戏剧之家》2020年第2期。
②叶圣陶:《这也是一个人》,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③范柏群、曾华鹏:《王鲁彦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