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侠 竺建新[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 311121]
苏童对“残缺”一直情有独钟。可以说,他的小说世界就是一个残缺的世界。当然,这种残缺并不只是通常意义上的身体残缺,更多是精神层面的,是心灵的孤立无援与灵魂的沦落。苏童对人的残缺本质的揭示,也不只停留于外在的形式,他更着迷的是,掩藏在外在形式下的更深层次的残缺与孤独。
《门》讲的是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更具体地说,是一个孤独女人绝望自杀的故事。古往今来,孤独、女人、自杀元素的搭配组合,诞生了无数精彩绝伦的故事。不过,苏童的这个故事有点特殊,女主人公一开始即以“死亡”出场。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在一片似有若无的迷雾中氤氲。苏童非常小心地隐藏着毛头女人死亡的秘密,作为读者,也只能通过极其有限的信息来捕捉她的心灵密码。然而在隐瞒的同时,苏童也以同样的小心翼翼向我们透露着毛头女人的秘密。
小说是以“迷案”的形式展开的,需要读者像侦探一样重构犯罪现场。可苏童不仅将小说的时代背景整个隐去,甚至连具体地名都不肯透露半分。在毛头女人死亡之初,唯一的线索就是她的五针松被偷了,案情也只能围绕此而展开。因五针松是毛头心爱之物,毛头又常年在外,按照惯常的道德逻辑,这个可怜的女人显然只能是因为太思念丈夫而死的。常年在外打工的丈夫、留守女人、街上的小偷,苏童实际上已经在悄悄向我们释放时代的信息,而写作的时代特征有时候就体现在这种掩掩藏藏之中。尽管 《门》是1986 年的作品,但显然已触及20 世纪90 年代后“底层文学”所关注的留守女性的情感缺失问题。若我们探得毛头女人微妙的内心世界,我们便会发现,毛头女人与许多底层叙事文本里的留守女性有着相似的处境和人生体验,即独身的已婚妇女在既定的道德秩序下压抑欲望的痛苦与无奈。这不得不让人惊叹于苏童对现实的敏感与深刻洞察。
苏童的小说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抓取灵感,将隐喻注入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寻常事物,使事物得以超越其实体的形态,获得奇异又丰厚的人性内涵。王安忆把苏童的隐喻叫作“谜面”,她相信,“关于谜底和谜面的关系,其实是苏童无意中一直在处理的关系”。《门》也不例外,这篇小说是一个关于“门”的隐喻,表现出试探、欲望、进入、拒绝等丰富的内涵。在毛头女人自杀的当天晚上,她并没有锁门,门是虚掩着的。这显然与她平时谨慎细微的作风不符,这是事件的疑点,也是拐点。巴什拉曾指出:“门是一个半开放的宇宙……是一个梦想的起源本身,这个梦想里积聚着欲望和企图,打开存在心底的企图,征服所有矜持的存在的欲望。”在巴什拉眼里,“门”显然已超越了实体的空间形态,而被主观化、经验化了。门作为家宅内部与外界的中介,也不再仅仅只是物理意义上的枢纽,同样也是精神上的枢纽。由于门的可活动性质,它清楚地划分了两种梦想类型:有时候,门上了锁,紧闭着,意味着禁锢与防御;有时候,门开着,流露出自由与开放。那么,毛头女人虚掩的门内,暗含着她什么样的梦想,或者说,什么样的欲望与企图呢?
作为一个留守女性,她渴望身体之爱,但为道德所不容,故毛头女人所咀嚼的寂寞要比别人更为苦涩。她将目光锁定了同住一幢楼的单身汉老史,老史爱与孩子玩“进去一推,出去一拉”的猜谜游戏,毛头女人从中看到了摆脱孤独,与他者交融的希望。因此,她与女儿一起参与老史的猜谜语游戏,站在门槛上将门一推一拉地玩,期待着老史能明白她的暗示,推开那扇虚掩的门,给她送去一丝情感的慰藉。只是,老史是个性无能,他永远都不可能推开那扇门。毛头女人所有的幻想、欲望、企图注定只能滑向虚无之中,可苏童仍嫌不足,连虚无都要加以毁灭。在门内一次次冰冷的等待中,毛头女人最终等来的是小偷,小偷偷走了她作为情感寄托的五针松。门被打开后,没有期待的幸福,只有危机、耻辱、厄运倾泻而至。于是,毛头女人以自杀的方式浇灭了暗夜里浮动的欲望之花。
小说中,苏童设置了“我”这个叙述者。这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却是个值得玩味的人物。故事的讲述中,“我”的口吻颇为轻松诙谐,明明面对的是一个沉重的死亡事件,可在“我”的叙述中,几乎感受不到悲哀的情绪,有的只是对毛头女人死亡的好奇与探究。这是“我”对毛头女人死亡的态度,也可以说是“我们街”上绝大部分人的态度。因为事不关己,也因为毛头女人的所有一切都被阻隔在门内了,他们对受害人的痛苦与屈辱一无所知。尽管他们对毛头女人的死不免唏嘘,对偷盗事件的真凶也表示愤怒,但这几分唏嘘与愤怒更多的是浮于表面的,他们并不关心毛头女人幽微的情感世界,只是固执地以自身的价值标准去揣测、评判她的自杀动机,甚至将此事件当作谈资。他们身处局外,其心理与情节中的人物,便自然而然地拉开了距离,也就产生了所谓“感情的错位”而人生的寂寞、麻木、冷漠恰恰就隐藏在这错位的感情中。
在“我”对毛头女人的记忆里,只留下她沉默又忙碌的背影,“我”对她的评价,也仅限于街坊邻居所共同称道的“贤淑本分”。尽管毛头女人是“我”的堂嫂,可“我”并未比别人更了解她,“我”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带有浓重的刻板印象。因此,在毛头女人出现在公众视线时,她只能是贤惠的、顾家的、本分的,唯有如此,她才能满足大家对她的道德期待。人们愈是称赞毛头女人贤惠,她内心的道德枷锁就多一重,她越出常规的勇气也就少一分。这很荒谬,荒谬在人们对毛头女人的肯定,带给她的痛苦其实要远远大于愉悦。这也很残酷,残酷在对人的自然情感的压抑与摧残是如此理所当然。
外部社会对毛头女人情感世界的漠视蔓延到了她死后,所有人,包括“我”在内,没有人觉得毛头女人的自杀有丝毫的意义。“我”甚至觉得:“说句良心话,一切主要怪堂嫂自己。堂嫂的心胸像针一样细,小偷根本没想要堂嫂的命。”显然,当时的“我”仅仅从毛头女人死亡的表象原因去看待她的死亡,故而埋怨她如此轻率地选择死亡,一盆五针松并不值得她送去性命。即便后来“我”隐约地察觉到了毛头女人死亡的秘密,手中隐隐浮现了打开她心灵之门的钥匙,但“我”并无意进入,发出的仍是那句喟叹:“堂嫂的心胸像针眼这么细。”因为在“我”眼里,或者说,在大多数人眼里,为虚无的情感而死毫无意义,活着才是实际的。
在《门》中,无论是毛头女人活着还是死亡,人们都非常习惯地以一种理性思维对她进行考量,这种理性思维或表现为对既定道德秩序的维护,或表现为对死亡价值的冷静评判。这不能说是错的,但其对人自然的情感与欲望的漠视,是冷酷的,也是残缺的。自始至终,都从未有人带着真切的情感,走进毛头女人的内心世界,去关心她的情感、她的欲望、期盼、失望、苦痛。相反,这些身处局外的人,凭着道德与舆论的力量,将她所有的情感与欲望都彻底封死在门内。
在《门》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每个被警察传过去审讯的男人,他们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极力撇清自己跟毛头女人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老史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他更是不惜向警察揭露自己是个阳痿的事实。这其中的意味就很深长了。毛头女人作为一个留守女性,这一层身份显然给人们留下了许多暧昧的想象。而社会的荒谬之处也正是在这里,一方面社会将女人置入贤惠恭顺、忠贞不贰的道德框架内,另一方面人性的阴暗又止不住地在女人身上涂抹情欲的色彩。人们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想象、传播男女的风流韵事。这两方面构成一股合力在毛头女人的门外上了一层无形的锁,故即使毛头女人虚掩着门,也没有人有勇气打开这扇门,将自己卷入街头流言的旋涡中心。最可悲的是,毛头女人至死也不知道,她心中所属的老史竟是个性无能,肉体的残缺直接导致了他感情上的萎缩、怯懦。这意味着,一些男人和女人,只能是空怀渴望和期待。
在空间共生的意义上,门所连接的是个人与他人的关系,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其实是个人和世界的关系。正如齐美尔所言:“人无时无刻不站在门的里边或外边。通过门,人从自我走向外界,又从外界走向自我。”门所联结的,更深层的是本体意义上的人与世界、存在与现实的关系。毛头女人半开半合的门,以一种模棱两可的空间形态,暗含了一种对世界开放的期待。毛头女人希望的是能与外界建立亲密的情感联系,然而门外给予她的只有掠夺与绝对的冷漠,这一颇具悖谬性的关系展示的是一个社会中某一真实的存在处境。
两性的爱欲纠缠一直是苏童深深着迷的主题,他尤爱呈现爱欲得不到满足所导致的心理病态和精神残缺。这两种病态心理也为人们撕开了一个可深入窥视人性奥秘的豁口,透过这个豁口往里看,是苏童构建的阴暗、潮湿的南方世界。男女情欲在残酷的生存法则和既定的道德秩序的双重禁锢下,如同困兽一般在体内撕咬、撞击,叫嚣着要毁灭一切。因此,在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情绪体验就是怨恨,他们怨恨爱与被爱的权利被无情褫夺,怨恨受到的只有伤害和压抑。他们携带着怨恨的火焰,不断向他人进行报复,势要将他人变成同自己一般的残缺者。
相对而言,《门》很平静,一切都在极安静的情况下开始,也在极安静的情况下结束。毛头女人也是怀着痛苦和残缺活着,一切欲望、期待、失落、怨念、绝望,都在封闭的空间内慢慢发酵,弥散成孤独的大雾,一点点蚕食冰冷的寂寞的女人心。她并没有像苏童其他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将精神的残缺向他者宣泄和释放,以此获得施虐般的快感。她一直在默默忍受,这是因为她的生命还有所追求,那道虚掩的门上所积聚的梦想便是证明。只是圆满并不是现实,毛头女人也不是戏文里的佳人,她只是埋首于庸常生活中的已婚妇人,她所遭遇的也只能是现实主义的世界。
苏童为毛头女人打开的,是一种为理性所裹挟的残缺世界。在苏童的小说里,他几乎是不厌其烦地为主人公打开外在的残缺世界,只是大多数人物都选择以融入残缺世界的方式来消解内心的残缺。毛头女人则是对这个世界采取了毅然的诀别。
《门》中的毛头女人,让人想到福克纳笔下的爱米丽。苏童谈到《献给爱米丽的玫瑰》时,他就说过躺在尘封四十年的房间里的不仅是那个男人的尸体,爱米莉的内心其实也一直躺在那里,“因为福克纳先生告诉我们那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女人之心”。《门》也是如此,吊在门上的不仅是毛头女人的尸体,也是世上最孤独的女人之心。毛头女人以自杀表明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拒绝和遗弃。
在《门》中,苏童对时代的展示或许是羞羞答答的,但换个角度想,这也是表示人类普遍处境的一种方式,苏童带着清醒的怀疑主义精神,直面人性的残缺。无论何时,能勘破残缺,并敢于直面残缺的作品,都无愧于是优秀之作。
《门》或许并不出名,但却是沧海遗珠般的存在。一部涉及情感与欲望的小说,从头到尾却没有一点情欲的展示,这在苏童的小说中并不常见。此时的苏童是如此自信,又是如此悲凉。他的自信来自于他对故事的自信,不需要对欲望赤裸裸地描写,他就让人看见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的心,看见了她的灵魂。他的悲凉来自于对人性残缺的深刻洞察,所以他设了一道虚掩的门,让门外的关心、爱慕自觉避开,让门外的灾难、厄运自由进入,让门内的期待、幻想彻底落空,让一道门成为一个人的世界,让世界抛弃孤独者,也让孤独的人抛弃他人的世界。
①王安忆:《虚构》,《东吴学术》2011年第1期,第100页。
②〔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43页。
③在孙绍振看来:“文学是人的感情学,小说是人的感情错位学。小说在认识人的感情和智性的错位关系时,其优越性能得到最充分的发挥。”参见孙绍振:《文学创作论》,海峡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48页。
④ 〔德〕齐美尔:《齐美尔随笔集》,周涯鸿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7页。
⑤ 汪政、何平编:《苏童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