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良玉 王永宏 [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7]
梦境建构即作者通过梦幻想象的方式而创造出来的世界与事物或情节桥段,它为文学作品的创作提供了一种新的技巧,比如《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就在曹操“梦中杀人”的桥段中运用了梦境建构的方式方法。不仅是小说题材,在诗歌当中梦境建构也是十分常见的方式技巧,许多诗歌都是经由诗人的联想想象所创作出来的,诗人们以梦境为支撑,在诗歌中融入各种意象与情感,来不断填充自己的梦境想象,在诗歌中表达自我、实现自我,完成梦境建构。《断章》和《预言》是现代诗歌中梦境建构的典型,它们在梦境建构上是有着一致方向的:无论是《断章》中的“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抑或是何其芳《预言》中的“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二者都利用了或长或短的篇幅来建构了一个合理的梦境,我们不妨走进诗人所建构的梦境之中,顺而更深层次地体味这两首诗歌。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断章》一诗短小却清新质朴,直至今天我们也依然可以用它来描绘爱而不得的单恋之情,通过作者之笔触,这种憋闷的情绪却仿佛有了另一种出发点。“看风景的人”看的不全然是风景,而是被其他事物迷了眼的“你”,至于是何风景,究竟是桥、是楼、是桥下流水抑或是什么别的人,这些都被诗人虚化,让读者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转嫁到观景人和“你”的身上。“看风景的人”很明显是这场梦的主角,但此刻她已经不单纯是一场大梦的主角,她同时也从爱情角力的主动角色中退居下来,成为一个可以被施予爱意的角色,尽管这种“被施予”是存在于梦境之中的。“你”无疑是这场单恋之梦的幻想对象,仅仅是站在桥上随意看看风景,没有拒绝“看风景的人”的爱意,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施予,此时“你”的落花之意被“看风景的人”感受到,她将这种幻想留存于梦境之中,而在梦境之中她是默默退出抑或是主动出击,这都是卞之琳留给读者的空间。我们可以注意到的是,诗人并没有清晰明确地界定出梦境的开始与结束,在读者读完之后回看,方能明白,原来整首诗都是诗人利用清新的语言和朦胧的意象作为装饰而建构出的一座梦境的大厦。但卞之琳并没有将诗意的梦境画地为牢,而是用朦胧的语言给予读者极大的余地,去想象,去再创造属于自己的梦境。
但是如果仅仅用“单恋之梦”的图景来理解 《断章》这首小诗,或许就有些流于俗套的嫌疑。我们能够从 《断章》中获得的不仅是关于单恋之情的描绘,更多的是梦境所蕴含的哲理。本诗短短四句,就巧妙地构造了一幅类似长镜头般的连续性图画,“你”在桥上,观景人在楼上,“你”盯着远方而观景人的眼中满满是“你”,尽管此刻楼上的她是抱着缺憾的,但她已经在梦中补偿了自己,梦境是她爱意的出路。这样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使得“你”所站着的桥变得无限风光引人侧目,而单恋者的小楼却显得孤单零落、惹人怜爱。诗人就用这样又虚又实的意象来构成了这样的图卷:无际的木桥、孤单的小楼、迷人的风景,这风景或许就是“你”,这就巧妙地将一卷爱情图画变成了富有深意的物与我、我与他、他与他人的关系图画。
每个人在梦境之中抽离,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都会找到与诗中相似的位置和关系。卞之琳只不过用诗歌的形式来建构了充满哲学色彩的观念大厦。诗人用单纯的两个角色便清晰明了地说明了“相对”的概念。“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中的“你”便是主体,一切在“你”眼中或不在你眼中的事物便都是客体;但是与此同时,对于在楼上“看风景的人”来说,“你”又扭转成为客体,成为她眼中风景的一部分,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有存在,便有相对。言而总之,《断章》短短四句便将爱与理之思共同通过梦境的道路洞悉得通透且诗意。
我们大可将何其芳这一首白话诗歌作为一首纯正的少女情歌来看待,一首不掺任何杂念的、绝无其他的简单的少女心事剖白。仅仅是第一句,就能够体味到这首诗澎湃、欢快而充满青春激情的基调:“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与《断章》不同,何其芳在《预言》中使用了大量的修辞,“心跳的日子”“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银铃的歌声”“如梦的歌声”……这些修辞看似寻常,然而用于形容爱情简直是再妥帖不过了。何其芳直截了当地用“预言中”“年青的神”这两个充满想象性的词语将一场梦境建构出来:一个少女渴求着从远方来的男子,她希望他停下来,又吓唬他前方是危险的,甚至求他将自己带上一同前行,然而这个傲娇的男子,这个“年青的神”并没有像少女梦境中的那样为自己驻足逗留,而是“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无语而去了”。
与《断章》有所不同,尽管二者皆为梦境,但在预言中,无论是抛弃或是被抛弃、对于真挚爱情的渴望、暗恋的无疾而终,总之悲伤并不是《预言》的情感基调,何其芳以梦境叙事吟唱出一段纯洁而激情的诗化的青春。如果我们将《预言》不掺杂任何其他视角来解读的话,它便是一首纯粹的青春爱情诗歌,何其芳想象着与自己同样独处着的少女,在她的梦境之中何其芳目睹了一场爱情的产生与消亡,“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用这种似有若无的旖旎情思来完成了一场充满真意的追逐。诗歌中的少女是一往无前的,是勇敢的,是不计后果的,尽管她已经预言到了追随这个“年青的神”的结果,但她仍然选择“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因为热爱,所以她乐此不疲。“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试想着面对爱情的少女,面对倾慕对象的羞涩的自己,生硬地说出“进来”“你坐”,但在追逐爱情的脚步中,怎样的生硬都是可爱的,因为这是欢乐的倾诉,这是充满真意的表达,是当下那一刻少女的所思所想。何其芳用诗意的语言来营造了一场纯情青春梦,这个梦境无关床笫之欢,无关情欲的泛滥,有的只是少女陷入情网之后的纯情渴求。这就是为什么尽管何其芳在诗歌中运用了大量的修辞,但仍旧掩盖不住这种真意的弥漫的原因。
其一,二者皆以梦为马,用梦境建构的手段来抒发诗情画意的情怀。我想,寻找美,或者说渴望美的人,往往都是情感浓烈的。无论是《断章》还是《预言》,都能给我们非常充分的理由相信,它们起码是以书写爱情的方式,或表情达意或阐释哲理。这一点是读完这两首诗最强烈且直观的感受。且卞之琳与何其芳都以建构梦境的方式来书写爱情,在所建构的梦境当中渐渐发现了关于哲学的阐释和属于真意的美。二者最为相似之处就是成功地为读者构建梦境,以梦境为媒介,来成功地激发读者的那颗对于诗性的善感之心,且两首诗之中的“梦”都蕴含着现实的渗透。
其二,二者皆用梦境建构的手段来创造了一方美的圣地。它们在表达“美”和创造“美”的方面都有着相似的价值取向和情感诉求。这两首诗之所以美,美在它的朦胧,美在它的说不清道不明,美在它的“皆可”。《断章》中的“你”可以是现实中的任何一个被浓烈爱意和淡淡追求包围着的幻想对象,任何一个被追求者都可以完美地对号入座,其中“看风景的人”也可以是任何一个爱而不得的人,或男或女。这样朦胧的注视与被注视的关系,也可以从现实生活中找到各种翻版。诗人用诗心来牵引着读者,用梦境来引发读者的共鸣,令读者在梦境之中仍能找到现实的存在感,从而使得这份诗之美感有了其存在的一席之地,并被善感的读者欣赏、探究、体味。
诗歌作品往往是诗人当下心情的真实写照,尽管何其芳与卞之琳都在诗歌中建构梦境,但由于二者篇幅长短和两位诗人写作风格的不同,我们进入梦境的时间与方式也是不同的。拿卞之琳的《断章》来说,诗人在叙述时并不交代梦的开始,也无须提醒读者梦境的结束,这首诗结束了,梦境便也随之结束。这样就模糊了梦境的时间性和空间性,同时也给予读者以更大的想象空间,看似诗中的梦境与现实生活可以无缝衔接,因为诗中的人也好,物也罢,乃至情感,都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这就使得梦境也变得“现实”起来。因而卞之琳才能更好地在表情达意的基础之上,为读者传达另一层“相对”的哲学思想。
相较而言,何其芳就更为直接地以少女之角色,用她的一言一行将梦境展开来,因此在《预言》中,梦境的开始与结束,界限较为分明,从第一句便是少女进入梦境伊始,以“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便成为少女梦醒的征兆,这时她开始重复起了“预言中”曾经想见的样子:年青的神最终无语地离开。
二者在最终所要表达的内容层次上也有所不同。《预言》以直白而恰当的修辞,以重复叠加的韵律感,吟唱出了一首少女幻想暗恋的情歌,它真挚且炽热,这种青春之中的幻想是美好的,情感是浓烈的。这种爱意是纯净未被污染的,是一个少女的爱情启蒙,欢快且轻盈的基调,让读者更能感受到这种活生生的、自然的真意。反观《断章》一诗,含蓄的字句中渗透着深刻的哲理,静静地看风景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风景。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相对关系和关联性,仿佛是更多论诗者所倾向的落脚点,这也是《断章》与《预言》最大的不同之处。二者的艺术价值各有千秋,只不过诗性抒发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何其芳在诗中更为注重纯情青春的追寻,而卞之琳将浓郁且缠绵的情思和人与人之间戏剧性的关系巧妙地结合。
卞之琳的《断章》和何其芳的《预言》因其二者丰富的意蕴而引发了不同的阐释,正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有“诗无达诂”之论,但就两首诗的总体而言,我们还是可以得出这样的概括:尽管二者语言及立意有所不同,但都运用了梦境建构的技巧方式来为我们创造了一方哲理空间或青春天地,前者是充满着朦胧的情思与深层次的哲理的,而后者则更加注重纯情青春梦的塑造和表达,因此更多了一份纯粹的真意。只要提到“梦”,我们就不免想到“浪漫”“朦胧”“缠绵”的画面,这些画面以诗化的语言表达出来,便成了我们所见所闻的诗歌。梦境作为诗性的生存之地,也为爱情诗歌提供了一种充满诗意的手段,《断章》和《预言》都是爱情诗歌中的典型,读者对于这两首诗的梦境建构技巧与朦胧情思的研究与探索也会因读者心境与审美的不同而引发更多不同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