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钰婷 [浙江大学,杭州 310058]
《幸福事件》是旅美作家黄宗之、朱雪梅夫妇在以往的写作基础上对新移民小说题材的进一步拓展,小说围绕三个华人家庭“海归与海不归”的故事展开,刻画了移民家庭是否回国就业扎根的艰难抉择与心路历程。作者别出心裁地以杨帆为写博士毕业论文而收集“海归与海不归”相关资料为引线,将李杰、陆大伟和江天浩三个家庭的故事连接起来,因此这三个故事彼此独立却又相互交叉。黄宗之、朱雪梅夫妇独具慧眼地选择了技术移民家庭的生存方式以及人性表现作为自己观照海外华人群体的切入点,他们关注和尊重发生在移民家庭中的林林总总,从教育、工作再到代际冲突等方面,试图还原移民家庭在海外的生活本身。
移民生活并不总如常人所想的那般光鲜亮丽,其中更有难以为人启齿的心酸、无奈以及窘迫。为了每年多拿一万多美元,李杰去离家五十多英里的公司上班,又为了错开上下班高峰时期起早贪黑,每次回到家都精疲力竭,常常在把车开进车库后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尽管无时无刻不与时间打仗,李杰的睡眠时间还是不够,甚至还因此出了车祸。面对生活的步步紧逼,最后不得不把刚满一岁的女儿送回国交给父母抚养。曹琳失业后就算面对丈夫也会“蕴藏着失掉工作后的卑微,未能承担起足够家庭责任的负疚,以及被生活遗弃的无奈”,仿佛没有工作的自己,人生价值也严重贬值了。李杰出狱后选择回国重新开始,因不愿让亲人失望而选择隐瞒真相。但一封漂洋过海的法院信函却让李杰的父亲受到刺激导致心脏病突发,最后不幸身亡。陆大伟跟随妻子去密歇根州一个人迹稀少的小镇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然而博士毕业后紧接着又面临失业,只能在家洗衣做饭照顾孩子,每天被各种琐事缠身,不知道如何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作者消解了玫瑰色的移民美好生活神话,以普通人的视点去详尽地书写移民家庭的人生形态和平凡日常,琐屑与平实构成了千千万万个移民家庭世俗而真实的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庸俗人生背后的人性扭曲也进行了一定深度的描写。李杰和莉莎虽在同一个小组,但彼此视对方为竞争对手,繁忙的工作之余还得去应对各种明枪暗箭,让人防不胜防。被解雇后,李杰甚至把莉莎看作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决定杀掉她将所有的怨恨和委屈一泻为快。作者对李杰等待枪杀莉莎的心理煎熬再到放弃执行计划的矛盾挣扎刻画得丰富深刻,并巧妙地渲染李杰杀人前阴森的悲剧氛围,充分地再现了人物心理的复杂性。谭国芷研究的药物“病毒消”只在成年人身上做过药物临床试验,但在售卖的时候却也面向儿童,导致李杰的女儿凯西的胰岛受到损伤,小小年纪便患上了糖尿病。同样,“血安达”的受众更多,影响面更广,本应该对其安全性能更加小心,但生活的压迫也使得谭国芷急于求成,为了谋得巨额报酬,希望让“血安达”尽快上市,反对延长毒性实验的想法。作者撕裂开移民优雅诗意生活的表面,将其中的无聊琐事和艰难困厄展现给读者,碎裂的背后却是复杂而又真实的人生画像。
黄宗之、朱雪梅夫妇具备敏锐感知现实的能力,他们善于从所熟悉的领域里选取一个恰当的切入点,因此在选择移民人物类型的时候多倾向于技术移民。这种移民方式对申请人的文化程度、语言水平以及专业技能通常有着较高的要求,大多数人的家庭在国内并不是非富即贵,因此即使去了国外也需要依靠自身努力赚钱养活家庭。他们移民大都是为了在国外有更好的发展机会、清洁的环境、完善的医疗、优质的教育等。但是当国内经济腾飞后,这些以前向往的东西在国内也能实现,心酸艰辛的移民生活使他们不得不面临的一个选择便是“海归与海不归”。透过生活的表面,作者尝试挖掘那些在海外挣扎奋斗的人们被掩盖的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将这些人的激情、痛苦、无奈展现给读者,显现出与其他新移民作家不同的审美情趣。
李杰等人在面对“海归或海不归”这个抉择时,总是自觉地将家庭利益、家族责任与个人价值实现等方面结合在一起。他们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因此在行动前总是瞻前顾后,难以做出下一步决定。陆大伟海归后先是当教授,之后为了金钱放弃了自己热爱的研究事业而选择在上海一家合资医疗器械公司任部门副经理。由于在客户那里吃了亏,被停职调查,考虑到家庭和谐和个人安全最终决定返回美国。江天浩则是放弃了在美国比较优渥的生活,以实现更高的人生价值为目标独自返回中国。此后他获得了国内的千人计划的资助,妻子回国后的工作与孩子的教育问题也都得到了解决,最终全家海归。相较下来,李杰海归的故事尤其富有戏剧性和张力,家庭冲突也比其他两家更为激烈。
美国本是李杰憧憬的彼岸,他尽其所能地为美好未来奋斗。但现实却残忍地摧毁了他的一厢情愿。他每天疲于奔命,生活只剩下一地鸡毛,到最后身心交困、万念俱灰,两次企图自杀。此前,当经济发生巨变的美国与逐渐崛起的中国呈现鲜明的对比时,李杰便意识到了自身与国内同学之间的差距逐渐拉大,仿佛曾经切切于心的“美国梦”在中国就能实现,自己最初的选择错了。几经比较之下他的内心开始不平衡,毕竟在美国的这些年,他心里一直维系着一份优越感,“告诫自己美国多好,洛杉矶多好,文化、教育、生活环境国内哪里能比?”然而时过境迁,短短的六七年时间国内发展日新月异,“内心原来高估的自身价值被严重地打折”,他的优越感便一下子衰落了,至此他才认真地思考是否应该海归。正如延宕的哈姆雷特一样,重重的顾虑也使李杰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李杰前前后后共四次在心中燃起海归的欲望。第一次是因为刚接手血清素刺激物研究项目便了解到国内药物开发的速度远快于美国,于是想要搭上海归的快班车。第二次则由于上任后工作氛围不好,但由于洛杉矶是全美国失业率最高的重灾区,换一份工作实在太难,再次想到了海归。碍于曹琳及其家人的阻挠,自己也没有下定决心便作罢。第三次是林倩从国内来美国招人,同样因为家人的不赞同选择放弃。不得不承认,外界干扰是李杰海归的阻碍,但是他没有选择海归更多的是与自身相关。李杰对未来有心无力,始终在延宕与行动中反复摇摆,他沉溺于延宕,也不知行动的意义和价值何在。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海归,与江天浩一同回国到基因公司协助工作。但这也是因为牢狱之灾让他的人生再也没有A 和B 的选项,他只能选择回到中国,就算此时海归已经不能找到令他满意的职位,却也不会比之前更糟了。李杰的形象包含了作者对当下现实的反思,李杰的困惑与无奈也是新移民面对“海归与海不归”的精神写照。
目前,新移民作家多着墨于华人代际分化冲突,期盼叶落归根的乡愁等,而黄宗之、朱雪梅夫妇则以自身经历和经验进行创作,不仅聚焦于海外华人知识分子的生存现状以及他们出国后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探寻,还将这些技术移民在看到祖国的强大后,心中“去留”的纠结、酸辛与痛苦展现得淋漓尽致,揭示了新移民群体的心路历程和伦理困境,将个人奋斗的命运、家庭沉浮与时代变化、国家发展紧密结合。李杰等人在美国的心酸遭遇,是属于华人新移民在外奋斗不可或缺的历史。“海归和海不归”更是所有出国闯荡的人必须要面临的选择,中国移民对输入国和输出国都有着重要的影响,其中的技术移民有着相对较高的知识和技能水平,他们的海归选择对正在崛起的中国以后的高速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而其中经常被人忽视的还有数以万计的技术人员移民到海外这一现象背后的历史价值。正如作者曾经在《破茧》后记中所坦言:“我们这些在大学里做研究的技术人员与一百五十年前在美国西部修筑铁路的华工没有本质差别,他们修筑的是一条美国西部的经济大动脉,而我们这些成千上万从中国来的研究人员无非是在为美国修筑一条高科技的高速公路。如此巨大的一群科技人员流到海外是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的特定历史现象,应该有人把它记录下来,因为这是一段沉重和沉痛的历史,也是一段中国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历史转折,有一天人们会去探讨它的意义,历史也会铭记这段时间。”黄宗之、朱雪梅夫妇对于“海归与海不归”问题的探讨回应了当前中国社会的变化起伏和历史的期待,同时也呈现了新世纪以来新移民作家的写作轨迹。
事实上,尽管作者不遗余力地去展示生之烦恼,但却是以一种豁达、平和,甚至认可的态度去看待这“烦恼人生”,并期望从中获得某种超越性的人生感悟。他们揭示生活平庸和琐碎的目的不是让人消极遁世,而是更加积极入世,因此寻找幸福、理解幸福是作者有意为其小说安排的一种人生哲学模式。小说中三个家庭在选择是否海归时或多或少会发生争执,其内在原因就在于虽然他们各自对幸福的真谛有着不同看法,但都在为了幸福这个终极目标而行动。有意思的是,作者安排了杨帆作为引线人,他是采访者,是听众,更是千千万万想要追寻幸福而不得的人。他不仅是为了收集博士毕业论文资料,同时也是在寻觅自己未来幸福人生的方向,正是在了解三个家庭的故事后,他开始重新思考幸福的性质及意义。
亚里士多德曾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系统完善地分析和梳理了幸福的性质,其德行幸福论在当代仍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按照亚氏的理论可将小说中三个家庭追求的幸福划分为外在幸福和内在幸福两个维度。外在幸福首先包括物质生活的满足,人必须有健康的身体、食物以及其他能够满足生活的必需品和财富。陆大伟等人一开始选择出国便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尽管当时他们与当地的美国人相比并不算富裕,但是却可以买上二手车出去旅游,租上舒适宽敞的公寓,还能购买各种家用电器。在他们看来,“他们的生活是优裕的,幸福的,也是快乐的”。后来李杰被解雇,失去了赚取生存所需基本物资的方式,也由于没有经济来源无法偿还银行的贷款,因此面临房屋被收缴的绝境,于是一夜之间“他在美国辛苦十余年积攒起来的所有幸福、希望和梦想都没了”。其次,“作为人的幸福也必需生活在良好的外部关系中”。外部关系不仅包括家庭关系、朋友关系,还有同事关系。在决定是否海归这一问题时,李杰家和江天浩家就形成了鲜明对比,前者因为沟通不当导致夫妻二人一度水火不容,甚至还引发了牢狱之灾,后者则采取理性沟通的方式,夫妻二人互相体谅。友情也是幸福生活所必需的善缘,三个家庭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都离不开朋友的帮助。如李杰入狱后陆大伟夫妇帮忙保释,江天浩为海归后的李杰推荐工作,等等。作为社会共同体中的一部分,人还需要精心营造良好的工作氛围,妥善处理好同事关系。李杰对莉莎抱有敌意,自认为对方的专业技能和水平都不如自己,但却喜欢在上司面前对自己的英文报告指指点点。因此当莉莎晋升为李杰的上司后,他倍感屈辱也更加反感她,以至于将私人情感带到工作中来,给日后的苦难埋下祸根。对于李杰来说,莉莎的存在印证了萨特所说的“他人即地狱”,二者之间无法得到有效的沟通,自己总是生活在自己和他人给予的痛苦当中。陆大伟一开始也看不顺眼帕丽斯,认为后者并没有专注于工作本身,而是花太多心思处理人际关系。但陆大伟采取了与李杰不一样的态度和措施,他尝试改变以往看问题的方式,主动与对方交谈并真诚地去理解她,终于解开了心结,为自己营造了愉悦的工作氛围。事实上,外在的幸福只是完满幸福的其中一个维度,内在幸福的实现更是不可或缺。作者意识到这股不可抗拒的商业化浪潮虽携带了无数的可能性和机遇,但一味地注重膨胀的私欲反而容易丧失感知幸福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因此作者借范时宕之口告诉读者获得幸福的秘诀便是“找准自己的位置,在生活中学会平静自己”,寻找到有价值和有意义的生活。同样,获得幸福的方式也必须是合理合法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幸福还应当是一种合乎德行的现实活动,它的实现有赖于道德。康德也表示幸福与“善良意志”密不可分,要求人必须克制自然欲望,依照理性原则有序地获得幸福。在“血安达”的基因报告显示对人体生殖系统有毒性后,李杰陷入了良知和利益的两难之间。如若保持沉默自己便能从中获利,也可以在长沙拥有立足之地,但这也意味着有人可能因为长期服用“血安达”而失去生殖能力或是其下一代出现遗传性疾病。在受到女儿患病的打击后,经过深思熟虑李杰认识到如果金钱需要靠丧失人性和道德来换取,那么这并不会使他真正地快乐。最终他将事实告知谭国芷,并劝后者公开真相。李杰并没有放弃对幸福的追求,但是他选择摆脱欲望的束缚,实践道德法则,将个体幸福与公共幸福结合在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说作者在讨论移民家庭的生之烦恼与“海归或海不归”这两个问题时主要将目光放在华人移民群体身上,那么关于幸福的探讨则是作者一次有意识的跨越,他们将关注点上升到全人类,表现了对现实更为宽广的关怀。幸福的人生是人类共同的追求,作者通过不同国家,不同工作性质的人来反复印证这一点,如帕丽斯与陆大伟聊天时表示幸福与周围人的相处有关,修远大师获得幸福的方式则是远离尘世获得内心的平静,茱莉亚与杨帆谈论幸福的话题时也坦言“对幸福的向往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追求”,并不因为国籍的不同而改变。黄宗之和朱雪梅虽是医学出身,但他们善于概括和提炼自己的亲身生活体验。创作小说是他们选择的一种代偿方式,不仅希望以此抚慰作为异乡人的精神孤独,他们更是执着地通过这种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渴望同祖国产生某种密切的联系,获得更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每一次写作对于他们都是一次精神历险,他们反反复复地体味在异乡的艰涩和孤独,并不断地在情节塑造和叙述手法上得以成长。更为关键的是,他们具备纯粹的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顽强地将自己的写作姿态和价值坚守融于文字之中,成为华文文学版图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①〔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六种·哈姆雷特》,朱生豪译,山东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13页。
②刘俊:《从“想象”到“现实”:美国梦中的教育梦——论黄宗之、朱雪梅的“教育小说”》,《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7年第3期,第42页。
③〔古希腊〕 亚里士多德 :《尼各马可伦理学[注释导读本]》,邓安庆译,人民出版社 2010 年版,第348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