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
苏童的《拾婴记》最初发表于2006年第1期《上海文学》。由于为短篇小说,学术界对其褒奖甚高而研究甚少,直至2014年第一期《莽原》姚鄂梅评点了《拾婴记》。从最初的《第八个是铜像》到最近的《黄雀记》,苏童的小说写作已有三十余年。而苏童小说中的叙事美学是复杂圆融的,并非可以用单纯的颓丧、悲怆或虚无这样的词尽述。与其说它表现了当代生活中的暴力、苦难、情色与衰退,不如说这是一种淡化这些词语本义的、凸显反讽意味的叙事美学追求,而这样的叙事美学在《拾婴记》有着多方面的表现。
《拾婴记》小说讲的是一个两个月的小女婴的“流浪记”。着眼点选自生活中屡见不鲜的话题:弃婴。弃婴起初被发现在农村妇女卢杏仙家的羊圈中,经过一天的周转,结局则充满了苏童小说特有的迷幻色彩:弃婴又回到了最初被发现的卢杏仙的羊圈中,而原本的弃婴却变成了一只满眼含泪的小羊。
小说通过镇-乡的地域对立,塑造了极为鲜明而各有特色的妇女形象,由枫杨树乡的卢杏仙起始。作为一个养羊为生的乡下妇女,她最关心的即是口粮问题,在她初遇这个弃婴时她便放言,在她家即使人挨饿,羊的肚子也吃得饱饱的,宁可养羊,绝不养人。世俗观念通常认为农村妇女是具有淳朴、勤劳、善良、热心等传统道德观念所赞美的品质的,而卢杏仙的处世无可指摘,挣脱道德制高点的束缚而视之,或许她更接地气,更像一个可有褒贬的普通妇女。小说中写女性角色不着重墨,但各有神韵。与之相仿的是幼儿园的女保育员们,她们与卢杏仙外在表现出一致的拒绝态度,但内心活动并不完全排斥婴儿。与两者相对的城里的李六奶奶,她承担了小说中至善而无可挑剔的女性角色,这样的正义来源于历经沧桑洞察世事的老练,自然也有年岁已长不必承担的豁然。但若她也回到与女保育员相似的年岁,她的反应是否还能充满了正义感,这是有待考量的。
这三个普通的女性角色,相互间构成了时间与空间上的差异,与她们各自生活的社会背景与生存环境相呼应,皆是文学视野外的作为“他者”存在的女性形象。我们在鲁迅先生的文中常能看到作为愚民出现的围观者形象,在《拾婴记》中,苏童也续写了围观者形象。这些围观者可以是村中劝说卢杏仙收养女婴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邻居村妇,可以是机关里冷眼看待女婴不愿承担责任的干部……无论是否主角,苏童笔下最出彩而有真实感的人物形象,正是这些城乡之间的少年、妇女乃至于小民、贱民,正是这种作为“他者”存在的典例。苏童将这些“他者”称为“不以社会分工标准来判断的小人物,因为小人物之所以‘小’,是他的存在与命运和社会变迁的结合特别敏感,而且体现出对强权和外力的弱势。”
《拾婴记》的小说情节是“迷宫”化的。博尔赫斯认为,小说最基本的内容主要有三种:迷宫、写作和镜子,而苏童作品始终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苏童在小说中三次提到“迷宫”,强调小说的迷宫风格。回到小说情节,“一只柳条筐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分别出现在开篇和结尾,即使小说完满,也两次笼罩全篇。柳条筐中的婴儿,如“击鼓传花”般经过羊圈,传到卢杏仙、罗庆来、保育员、李六奶奶、张胜两口子、机关工作人员、看门的老年、疯女人瑞兰手里,最终复回到羊圈。这样的形式使得小说能够将叙事时间与空间巧妙结合,使每一段单独开来可自成故事,结合起来又不致零散。小说中政府和羊圈是推动情节发展的脉络,每一段故事都有各自高潮,而政府和羊圈又推动整体情节的进行。小说在迷宫般的主线情节外,还隐藏着“婴儿身世”的一条副线,这条线索给小说带来了十分神秘的迷宫气息,为了走出这条迷宫,才有“击鼓传花”般传递孩子。戏剧化的结局是,卢杏仙之前口实“她要是一头羊,我还就留下她了”,而在看到了最终柳条筐中流泪的小羊时,她依然没有履行诺言,为小说结尾笼罩了压抑氛围。
小说的思想复杂幽深,由卢杏仙批判人情冷漠与道德衰败,由围观人群表现世风疼痛,由保育员和机关干部突出国家救助机构华而不实……人心的背后,一个时代社会的黑暗面被无情剥开。经济的落后使代表普通百姓的卢杏仙无力照拂婴儿,规章的顽固使代表国家政府的机关干部无法收容婴儿,人们的行为举止促成了社会冷漠之风的形成,而社会的经济水平、道德准则又无形中影响着人们。苏童揭开的正是人与时代共存共依的密切关联,叩问的正是时代的变迁发展所导致的人心善恶。但女童的最终结局如何,作者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如鲁迅先生的《药》一般,静默地为悲怆敷上一层糖衣,任由读者思绪万千。
王书婷在《苏童:一种冲淡反讽的叙事美学》将苏童的小说风格定义为“冲淡”,私以为即少介入自身情感而多描绘世情。苏童以前五部分的平和勾勒出第六部分的反讽。冷眼观之,笔下毫无苛责,却是眼中流泪,心头渗血,作者的痛苦压抑于字里行间的淡然之中,更是加倍的伤痛。苏童的其余作品如后来的《黄雀记》等皆有此意,所表达的就是普世价值,而非只是对一个群体的批判,但是是通过“感时忧国”方式体现的。由《拾婴记》可以窥知,苏童关怀的从来不是紧跟潮流,不是文学的功利性,而是社会发展中始终存在、继续存在并且难以解决令人释然的问题。他从小人物着眼,始终贯穿自由、平等、人权的理念,他的普世思想也同样是小说的另一个灵魂。以《拾婴记》为代表,苏童的短篇小说呈现出具有研究价值的特殊的文学性与思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