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鑫
中国古代报刊史是中国新闻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争议较多的部分。对于最早的古代报刊产生于中国,最早的近代报刊产生于欧美,似乎大部分学者都没有异议,争议主要在于中国古代报刊的起源、性质、名称、是否印刷、元代是否有邸报、古代报刊与近代报刊之间关系等等,其中尤以古代报纸起源问题的争议最受关注。但查阅相关文献,对于中国古代的邸报究竟算不算报纸、中国古代有没有报纸这些基本问题,仍有人提出疑问。史学界多持否定态度,而报学界则认为邸报就是我国古代的报纸(江向东,1991)。
关于古代报纸起源的时间,有“周朝说”“汉朝说”“唐朝说”等,其中以方汉奇为代表的“唐朝说”最为学界所接受。对于中国古代报纸起源问题的争议,往往也引发对古代报纸性质、名称及与近代报纸关系的争论。关于中国古代报纸的性质,大部分学者认可其是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的工具,而不是大众新闻传播工具,但对于古代报纸与情报、官文书、政府公报之间关系仍语焉不详。关于古代报纸的名称:董粉和、吴慧慧(2016)认为,“邸报”一词在宋代才出现,邸报、朝报、进奏院状报等不同的名称指代的事物并不完全等同。方汉奇(2007,p.23)则认为,因“邸报”的众多别名,而将“邸报”当成了种种不同的报纸,完全是一种误解。关于古代报纸与近代报纸之间的关系,有学者认为两者属于不同的事物,不存在前后延续关系(施欣,2016),也有学者认为近代和现代报纸是在中国古代报纸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应把古代报纸视作近代报纸的前身(黄卓明,1983,p.3)。
新闻史的结论,主要来自实物证据和文献记录。有关中国古代报纸的实物证据,除了伦敦和巴黎收藏的两份“敦煌进奏院状”,少量的清末报房“京报”和明朝的《急选报》外,鲜有实物作为佐证(方汉奇,2009)。在缺少实物证据的情况下,古代的文献典籍、诗词歌赋等间接证据就成为推测古代是否有报纸的重要依据,比如唐代孙樵所撰的《读开元杂报》一文就成为 “唐朝说”的重要依据。
然而,有了实物证据和文献记载并不一定就能达成共识,因为研究者对实物证据和文献记载的理解也可能会有不同。比如,戈公振根据《西汉会要》有关汉朝有“邸”的记载及后世有关“邸”的功能即 “通奏报,待朝宿”的注释,推断汉朝就有邸报。但也有学者指出,“通奏报”实际指“奏疏”,而非报道,汉朝的典籍也未出现有关“邸报”的记载,因此报刊起源的“汉朝说”不成立(黄春平,2008)。
中国古代报刊起源于唐代的说法目前最被认可,其主要依据就是“敦煌进奏院状”的发现和有关“开元杂报”的记载。然而史学界对于“敦煌进奏院状”究竟是古代报纸还是官文书仍存在争议,对于唐代“开元杂报”究竟是政府公告还是古代报纸也有不同看法。张国刚(1986)通过考证两份“敦煌进奏院状”实物认为,其内容和形式与古代公文并无差异,是十足的官文书。至于唐人孙樵所说的“开元杂报”,江向东等学者分析认为,历史上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这一报纸,它只是孙樵撰文时加上去的篇名,孙文中的“条报”和“条布”均为动词,“开元杂报”实为政府文告(江向东,1991)。当然,证明“敦煌进奏院状”和“开元杂报”不是报纸,并不代表唐代一定不存在古代报纸,因为从唐代的社会条件和文献记载来看,的确是存在过某种类似报刊的信息传播活动的,况且也许还有实物证据未被发掘呢?总体来看,大部分研究者对“唐朝说”还是比较认可的。
总之,有关中国古代报纸的研究,尽管已形成若干共识,但仍有不少问题有待进一步澄清。比如:“唐朝说”的依据能否成立?该如何界定中国古代报纸的性质?古代报纸与情报、公文、政府公报之间是何关系?能否把中国古代报纸看作近现代报纸的前身?世界最早的报纸是否诞生在中国?等等,均有待进一步讨论。当然,争议的完全消除有待新史料的发掘,笔者不揣浅陋,结合有关文献和依据,重点分析产生这些争议的原因和根源。在此基础上,尝试探讨古代报纸与近现代报纸及情报、官文书、政府公报之间的关系,试图为澄清有关争议探寻一条有效的学术路径。
造成中国古代报纸起源争议的原因,除了年代久远,缺少实物证据和文献记录,一个重要原因则是研究者对于起源、萌芽、雏形、产生、形成等概念使用的混乱。一些学者对这些概念之间的差异不加深究,笼统地将中国古代报纸的萌芽、起源或雏形状态等同于报纸的产生,或模糊古代报纸与近现代报纸之间的界限,将古代报纸的概念泛化。比如,有学者将秦汉时期具有中国古代报刊萌芽性质的新闻传播媒体直接称为“报刊”(倪延年,2001,p.21)。“萌芽”“起源”一般指的是事物形成的起点,是事物开始发生时的状态。从人类传播史角度看,自从有了人类社会,就有了原始的新闻传播活动,而商朝已经产生甲骨文了,因此古代报刊“起源”“萌芽”的时间或许可以追溯到周朝以前?从这一意义上看,讨论古代报纸的“萌芽”“起源”的时间似乎很难得出明确结论。
由于缺少实物证据,新闻史学界常通过搜寻古代文献中有关“报”的记载或词汇,以此证明当时存在古代报纸,如古文献对“报”“邸报”“条报”“朝报”“杂报”“报状”“进奏院状”的记载,就成为当时存在报纸的重要佐证。但查阅《辞源》《辞海》可以发现,“报”在古代和现代的含义并不等同,古代的“报”只有告诉、通报的含义,①现代汉语的“报”才具有报道、报纸的含义。②一些学者根据古代文献中出现过“通奏报”或“条报”“状报”“杂报”等与“报”有关的词汇就断定当时存在报纸,未免过于简单化,对此应结合当时的社会条件和实物证据开展综合考证,不宜匆忙下结论。“不能在古人的文字中看到某一名称就逮下判断,认为该名称所指的某物就真的名实相符”(李漫,2010)。在不同的语境下,上述有关“报”的概念所指代的对象是否相同,其性质是属于古代报纸、政府公报、官文书还是其他,有待史学界开展更加具体深入的考察。
分析有关古代报纸起源的研究文献,笔者发现,造成分歧的另一个直接原因在于研究者判定古代报纸的标准不够统一,导致研究结论各执一词。比如,张涛将汉代出土的部分简牍称为“府报”“木简报”,陈力丹(2004)据此认为这是中国最早的古代报纸。但有学者认为,古代报纸的存在必须以邮驿事业和纸张的流行作为前提,而中国的纸张流行还是在东晋以后的事,因此汉朝不可能存在邸报(梁甲庐,1981)。显然,双方对于古代报纸是否应该是纸质的,存有争议。
关于“报纸”,戈公振(2011,p.7)的定义是:“报纸者,报告新闻,揭载评论,定期为公众而刊行者也。”通常认为,近代报刊起码应满足六大标准:机器印刷、以同一名称至少每周出版一期(刊期)、连续出版、刊登大众感兴趣的题材、公开出售、及时性(根据当时的物质条件)。显然,中国古代的邸报、小报和京报都无法同时满足这些条件。中国古代报纸大都也能定期、连续出版,时效性也不弱,但始终以刊登宫廷新闻为主,面向官员和士大夫阶层,内容和发行受到严格控制。“报纸”是现代的词汇,“报纸”这种事物严格说来出现于近代(具体时间中外有别),古代的“报纸”充其量只能是“前报纸形态”,甚至可以说“邸报不是报”。
关于古代报纸的定位,戈公振(2011,p.290)认为:“《邸报》与《京报》不过辑录成文,无评论,无访稿,似不足称为报纸。然当时消息公开传布,惟此类物,则谓其已具报纸之雏形,亦固无可非议也。”方汉奇(2007,p.28)先生也持类似的观点:一是唐代的邸报是“原始状态的报纸”;二是“古代报纸”和“现代报纸”存有差异,不能用现代报纸的模式去硬套和苛求古代的报纸。如果用“报纸之雏形”或“原始状态的报纸”来定位古代报纸,可以回避“古代报纸到底算不算报纸”的争议,但仍无法平息中国古代报纸产生时间的争论。事实上,新闻史学界大都承认古代报纸与近现代报纸存在很大差异,对古代报纸的界定,大都采取较为宽泛和模糊的标准。但由于研究者采用的标准多元且过于泛化,一些学者将古代报纸起源、产生的时间不断往前推。
既然是“古代报纸”,③总还是需要具备一些“报纸”的核心特征的,否则相关研究就可能不着边际。是否可能达成一种相对客观、统一的标准?为此廖基添(2010)曾做过尝试,他从三个方面界定报纸的核心特征:物理形态:通过平面介质、以文字为主要传播符号;传播范围:在公众范围,或至少若干群体或阶层的范围内,公开连续发行;内容特征:传播新近发生的事情。至于是否印刷、有没有报头甚至是否纸质等都不是古代报纸的核心特征。应该说,这个标准是较为全面的,然而将是否纸质也排除在报纸核心特征之外,仍无法解决有关分歧。从语义学角度看,“报纸”(newspaper)是由“报”和“纸”组合成的词汇,是以刊载新闻和时事评论为主,以定期、连续、散页的方式向公众发行的出版物。④如果将纸质特征排除在标准之外,则汉代以前出现的“府报”、露布、布告等均有可能纳入古代报纸的范畴,有关中国古代报纸起源的“周朝说”“汉朝说”就有一定根据。如果强调纸质特征,则中国古代报纸的产生必然是在纸张普及之后的事情。中国虽然汉代就有了造纸术,但直到公元四世纪,东晋桓玄帝才下令“以纸代简”,因此“竹帛废而纸大兴,当在魏晋间矣”(梁甲庐,1981)。照此标准,对中国古代报纸的发生学考察,起码应该将起点定在东晋以后。
综上所述,古代报纸相关概念的模糊性和标准的多元化,是导致研究结论各执一词的直接原因。概念是事物本质特征的高度概括,研究者使用什么概念,往往代表其研究立场和价值取向。在尚未准确把握古代一些新闻传播工具的核心特征情况下,就笼统地将其称为“古代报纸”,必然引发争议。而古代报纸的标准,本来就是主观的产物,要达成一个人人认同的标准的确很难。要化解有关争议,除了不断寻找新的证据,转换研究的范式,探寻新的研究路径势在必行。
判断古代的新闻传播媒介是否属于古代报纸,应从内容、形式、传播方式等方面综合考察,不能仅凭某一方面的特征就断定或否定古代报纸的存在。难点在于,有的信息传播活动内容上具有新闻的特征,形式上却表现为公文,传播方式则有可能像政府公报或私密情报,而且新闻、公文、情报、政府公报之间界限模糊,亦可能兼而有之。有学者研究发现,在古代报纸产生之前,传播新闻的载体往往具有一身而兼两任的性质。如秦代的石刻公告,既是纪念性铭文,又带有新闻公报性质;汉代的诏书,既是下行官文书,又是当时官方新闻的主要载体;露布与奏记抄件虽以传播军事新闻为主,但实际上又是大臣奏章,即上行官文书(姚福申,1988)。
事实上,中国古代报纸在内容、形式、传播方式、行文风格等方面也往往呈现出某些官文书、政府公告或政治情报的特征,这就给古代报纸的定性带来困难,进而影响古代报纸产生时间的认定。比如对于唐代的“敦煌进奏院状”,方汉奇(2007,p.58)认为它保留了不少官文书的痕迹,但并不等同于官文书,它具有某种报纸的性质,但在定期、公开发行等方面,还不完全具备正规报纸的要素,它只是一种由官文书向正式官报转化过程中的一种原始状态的报纸。张国刚(1986)通过对“敦煌进奏院状”的详细考证认为:现存的两份进奏院状作者都是唯一的,反映的内容是个别的;发行份数和对象也是唯一的,无论是内容和形式,都是十足的公文,与报纸毫无共同之处。吴廷俊(1999,p.15)认为进奏院状只具有情报性质,因为它“只对个人抄送,以藩镇个人为唯一读者,并且带有相当的机密性”。廖基添(2010)则认为邸报本身及其复制形态是两种事物,前者属政府公报,后者才是古代报纸。
为什么针对同样的实物证据,研究者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看法?显然,研究者受制于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式,试图将古代报纸与官文书、政府公报、情报等做出泾渭分明的区分。然而在古代,新闻、情报、官文书和政府公报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进奏官或邸吏的职责兼有打探消息、传递公文和发送情报等多种,这些消息、公文和情报均可能通过进奏院状的形式传播给地方藩镇长官,因此要准确界定进奏院状的性质是不容易的。张国刚(1983)一方面认定“敦煌进奏院状”属于纯粹的官文书,一方面又考证进奏院最主要的任务是“向本镇及时报告朝廷及他镇各种情况,传递中央诏令、文牒,称为‘报事’”。并且强调“进奏院向本镇反映和传递的情报是极其广泛的……而且十分迅速、具体、翔实……有的情况系进奏官刺探而来”。可见,这种以官文书形式出现的进奏院状同时具有情报和古代报纸的某些特征。
“状”在古代汉语中大致指代公文和文书,如果单从形式上看,进奏院状无疑属于公文,但从现存两份“敦煌进奏院状”的内容来看,均反映了唐朝地方节度使派使节到首都长安求取旌节(正式名号)的活动情况。⑤属于新近发生的事情,具有一定的新闻性,对地方藩镇长官而言则是来自首都的重要情报。李彬(1998)说得好,“将状报视为报纸和将状报视为公文,都有失偏颇,公文和报纸其实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侧面”。至于“开元杂报”,其形式上是“条布于外”的政府公告,但其内容主要是宫廷新闻,也是当时情境下的一种新闻传播方式。
再来分析“周朝说”。“周朝说”的依据之一是《诗经》的“采风”和“采诗”,类似于后来的新闻采访,古代的史官则类似于今天的新闻记者;二是《春秋》等典籍中记载了不少新闻事件,甚至写法都有点类似新闻报道,王安石也称《春秋》为“断烂朝报”。这些“证据”,有些已被证伪,此处不再赘述。但在当时文史哲乃至新闻不分的情况下,这些作品既是文学作品,也是史学作品,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新闻作品,故而有人将其理解为原始状态的报纸,似也情有可原。众所周知,司马迁的《史记》乃“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意即这不仅是一部伟大的史学作品,也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新闻者,史之流裔耳”,放到当时的环境下,又何尝不是一部伟大的新闻作品?但以今天的标准视之,《春秋》《史记》显然应归入史的范畴较为合适,过于宽泛地理解古代报纸,将弱化研究的学术价值。
至于“汉朝说”,虽然种种证据显示汉朝并不存在“邸报”,但张涛(2001)认为汉代存在一种“府报”“木简报”,将信息登载在木片和竹简上,带有“浓厚的官文书色彩”,但在传播的广泛性、内容范围、手写抄传的发行方式等方面都与唐代邸报很相似。因此,“我国古代成制度的官方新闻传播,起始时期应定位在西汉,即推前约1300年”。黄春平(2006)则认为,在传播目的、传播范围、传播受众与传播特点等方面,汉代的“府报”都与邸报区别很大,它只是带有告示性质的布告,它终归是官文书,最多只具备政府公报的性质,而不是当时原始形态的报纸。细读张文和黄文,其实各有道理,争议的产生首先是因为双方对“原始形态的报纸”的理解不同,即标准的差异,此外就是在“原始形态的报纸”、官文书与政府公报之间,存在某些共性特征。事实上,两位学者都承认,“如何区别古代的官文书和官方新闻传播媒介,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有时部分官文书也具备广泛传播的特点”(黄春平,2006)。
因此,考察古代的报纸,应采取联系的观点和历史的、发展的眼光来看问题。不宜将古代报纸与官文书、政府公报、情报等简单割裂开来,作出非此即彼的划分,否则有关中国古代报纸起源的争议怕是很难达成共识。尽管“邸报不同于有正式署印的,并向一定行政单位下达的官方文件,是一种原始形态的手抄报纸,是一种主要供各级官吏传阅的封建官报”(姜小凌,2015),但总体而言,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看,中国古代报纸都呈现为一种官文书。哪怕是宋代民间秘密发行的“小报”和后来日益成熟的明清《京报》,都带有一些官文书的烙印。这种以官文书形式存在的“原始形态的报纸”,与现代报纸有着本质差异,从性质上看,有的接近官方公报(如“府报”“开元杂报”),有的属于政治情报(如“敦煌进奏院状”)。当然,事物总是在发展进化的,到了宋代以后,古代报纸与官文书、情报、政府公报开始缓慢分离。宋代“邸报”已不再是进奏院发给地方藩镇长官的内部状报,而是由中央政府统一发布的官方消息,宋代“邸报”刊登的内容,更具有新闻性;宋代邸报的出版,也开始由自发转向自觉。而宋代“小报”则由官方公报发展为民间发行。有人甚至认为,“由于专业化和商品性程度提高,宋代官报已经从一般的政治情报收集与发布体制中分化出来,它已明显不同于官文书(周光明,2007)”。到了明清,报纸的特征更为明显。有人提出,《京报》是“中国古代报纸发展得最成熟的一种形式,中国报刊发展史历程中从古代传统报纸向近代新式报纸过渡的产物”(倪延年,2001,p.252)。
关于世界上最早的报纸起源地问题,中外学术界也存在争议。按《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说法,“Newspaper”(现代报纸)的前身包括古罗马的《每日纪闻》和中世纪晚期流传的手抄新闻(如新闻信)。⑥为证明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出现报纸的国家,早在晚清民国时期,戈公振等新闻史学者就努力寻找证据,将中国古代报纸与西方的《每日纪闻》和新闻信作比较。戈公振虽然不得不承认封建官报“似不足称为报纸”,中国最早的近代报刊《察世俗每月统纪传》源自西方,但又认为这些封建官报是“报纸之雏形”,并且在缺乏足够依据,自己也并不十分肯定的情况下,支持了“汉朝说”。国内持“周朝说”“汉朝说”乃至“唐朝说”的很多学者都有这种倾向。可见,中国古代报纸起源问题的争议,也与研究者的学术立场有关。基于“世界最早”的学术立场,一些学者力图证明中国古代的邸报或新闻出版物早于西方出现,这种学术立场或多或少影响了他们的研究取向。诚然,晚清民国时期的中国积贫积弱,新闻史研究者为提振民族自信心,试图用有力证据证明中国为报纸发源地,这种良苦用心在当时情境下也无可厚非。
在当代新闻史研究中,这种学术立场的影响依然存在。多数学者一方面认同“唐朝说”,一方面强调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出现报纸的国家。方汉奇(2007,p.58)认为,唐代的邸报是“原始状态的报纸”,近似于西方中世纪的“新闻信”,但比西方最早的新闻信要早上好几百年。不过,有学者分析指出,中国的邸报与西方的新闻信存在极大差异,前者只在官员内部传播,后者则是面向全社会公开发行(李斯颐,1998)。方汉奇(2007,p.28)也指出,新闻信主要是为早期的西方资产阶级传达经济情报服务的,而早期邸报主要是为封建地方政权了解朝廷消息,巩固和维护他们的统治地位服务的。可见,中国古代的邸报与西方的新闻信是否具备可比性,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至于《每日纪闻》,方汉奇(2007,pp.58-62)认为它只是书写在元老院门前一块石膏板上的板报或墙报,不能视为报纸,而“敦煌进奏院状”属于一种由官文书向正式官报转化过程中的原始状态的报纸。事实上,古罗马的《每日纪闻》与邸报虽存在某些共性,但也有明显差异,前者面向全体公民,后者只面向官员士大夫阶层。如果从公开性角度来看,西方早期的新闻信和《每日纪闻》似乎更具备报纸传播的特征。当然,如果认可报纸必须具备纸质特征,则中国自然是世界上最早出现古代报纸的国家。
为证明中国最早出现报纸,有的学者甚至拿中国最早的古代报纸与西方最早的近代报纸相比较。如有学者认为,就手抄报纸而论,尽管中国是在7世纪到8世纪的唐代才出现,而西方直到16世纪才出现,因此我国报纸起源应早于西方(黄卓明,1983)。这里说的西方16世纪才出现的手抄报纸,应指出现于威尼斯一带的手抄新闻,这已经属于近代报纸的萌芽了,拿中国古代的邸报与西方近代报纸的萌芽作比,缺乏可比性。
其实,无论是支持“汉朝说”的学者,还是支持“唐朝说”的学者,都不得不承认古代报纸是“报纸之雏形”或“原始形态的报纸”,与现代报纸有极大差异。但出于“世界最早”的学术立场,又坚持 “府报”或邸报是世界上最早的报纸,这就使得有些论证难免存在矛盾之处,难以自圆其说。尽管史学界对“开元杂报”和“敦煌进奏院状”的性质提出了质疑,持“唐朝说”的学者们大都没有正面回应,使得有关争议至今仍悬而未决。
在古代报纸的概念内涵和核心特征尚未达成共识之前,有关中国古代报纸起源的争议是很难有明确结论的,中外早期的报纸类似物也难以展开比较。
严格说来,报纸是现代的概念,古代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报纸,只存在某些类似报纸的新闻传播工具,而且主要是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与现代报纸有本质差异。“古代报纸”“报纸的雏形”等概念较为笼统,容易导致概念指涉对象的泛化。因此,为防止偷换概念,或可采用类似“有组织的新闻传播活动”或“前报纸形态”等概念来取代“古代报纸”(为论述方便,本文仍暂称“古代报纸”),将研究对象由中国古代报纸转向古代的新闻传播工具(媒介),重点在于梳理古代新闻传播工具(媒介)产生、发展、演进的历史,以及其承载的信息(包括新闻、情报、文书等等)和制作、传播信息的人的活动。如此,就不必拘泥于争论古代报纸的起源时间问题,因为很难有学界一致认可的标准,而且邸报能不能算报纸,都还是个问题。
其次,必须坚持联系的观点和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摆脱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式。从联系的观点来看,古代的报纸与官文书、情报和政府公报之间存在某种“家族相似性”,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承认这种联系,并不意味着否定中国古代报纸或类似物的存在,要在联系中寻找差异,探寻这种特定情境下的古代“报纸”的特征及其与现代报纸的异同。用发展的眼光看,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古代新闻传播活动的内容、形式都在逐渐发展进化,总体上越来越呈现出某些现代报纸的特征。
再次,坚持实事求是的历史唯物主义路线,采取较为客观、中性的学术立场。避免先入为主的“世界最早”的立场束缚,客观看待西方和中国古代的新闻传播活动。一方面应该承认现代报纸来源于西方,一方面也应认识到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组织化、制度化新闻传播活动的国家。中国汉朝出现的“府报”(约公元前2世纪)比西方公认最早的《每日纪闻》(公元前59年)还要早一些。当然,由于中西政治、经济、文化水平的差异,中国古代的“府报”“邸报”与西方的《每日纪闻》、新闻信之间差异明显,不宜简单比较。
最后,要从根本上解决有关中国古代报纸的若干争议,必须转变研究路径。为证明中国是报纸创始国,戈公振形成了“汉唐—邸报”的研究路径,这一路径深深影响了后来的国内外古代报刊史研究学者(刘晓伟,2016)。笔者以为,要摆脱“汉唐—邸报”的“路径依赖”,应从报刊史书写转向传播史书写,从更为全面、宏观的视角看待中国古代的新闻传播问题,包括古代报刊及其类似物的传播问题。中国古代新闻传播史研究的内涵与范畴要远远超出古代报刊史研究,中国古代报刊史研究也不等于邸报研究,中国古代新闻传播活动的媒介多种多样,邸报只是其中之一。用“有组织的新闻传播活动”或“前报纸形态”等概念来取代“古代报纸”,则有关中国古代报刊史的研究可突破“汉唐—邸报”的学术路径,将汉唐以前的报纸类似物纳入研究范畴。由报刊史研究转向传播史研究,可从历时研究和共时研究两个维度展开。历时研究可探讨中国自古以来的信息传播媒介及其演变历程,如“府报”、诏书、旗报、露布、揭帖以及邸报、小报和京报等信息传播媒介,避免“汉唐—邸报”的单一路径;共时层面,则可将情报、官文书和政府公报等古代信息传播的载体和形式纳入研究范畴,并分析其与古代报纸的区别和联系。
本文从中国古代报纸起源的若干争议出发,分析了造成争议的直接原因和深层根源,试图为理清和解决争议寻求一条有效的学术路径。争议的最终消除有待新闻史学界深入研究和持续对话。
注释
① 《辞源(合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第332页。
② 《现代汉语辞海》,沈阳:辽海出版社,2003,第34页。
③ 对于中国新闻史学者使用的“古代报纸”概念,研究中国报刊史的新加坡学者卓南生坦言他有抵抗感和不安感,希望新闻史学界能提出更为恰当的名词,或对此作更合理的阐释与修订以达成共识。见卓南生.如何看待“新报”与“古代报纸”的区分与关系?《国际新闻界》,2017(4),第173-176页。
④ 《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第1928页。
⑤ 因篇幅所限,此处不再引证两篇敦煌进奏院状原文。
⑥ 《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12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第1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