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世查
约翰·希伯斯(Johan Siebers),密德萨斯大学(Middlesex University London)哲学与宗教系教授,伦敦大学(University of London)高等研究院现代语言研究所布洛赫研究中心主任,《欧洲传播哲学学刊》(Empedocles:EuropeanJournalforthePhilosophyofCommunication)创刊主编,曾任欧洲传播研究与教育协会(ECREA)传播哲学分会主席。希伯斯教授长年从事形而上学与批判理论研究,并主要以英语和德语进行发表,近十余年尤其关注传播哲学研究,并自2007年始在全球各地召集并组织传播哲学主题的学术会议。其英文方面的近期代表作主要有参与主编的著作《传播模式:理论与哲学取径》(ModelsofCommunication:TheoreticalandPhilosophicalApproaches,2018),论文《作为传播的存在:一种探索性模式》(2018)、《完成体位移理论》(2017)、《俄罗斯形而上学的命运:关于存在和传播行为的考察》(2015)、《作为事件与作为实践的传播》(2011)、《传播哲学概念化的新思路初探》(2010)等。
2018年2月,笔者参加了由希伯斯教授在香港大学联合主办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传播哲学:东方与西方”(Philosophies of Communication: East and West),会后笔者对他进行了访谈,旨在呼应当前中国新闻传播学界日渐兴盛的媒介技术哲学研究,并引介传播哲学的研究取径,试图把握其在问题意识、研究方法、核心概念、理论资源等多方面的重要内容。
(访问者: 骆世查,简称“骆”;被访者: 希伯斯,简称“希”。)
骆:作为《欧洲传播哲学学刊》的创刊主编,您如何评价这份期刊在过去十年中的学术贡献呢?许多传播学流派如政治经济学和文化研究等,也都带有不少哲学反思的意蕴,那么这份期刊在它的学术旨趣上又有何独特性?
希:当初我们创办这份期刊①的时候(最开始我是与Tino Meitz②合作,现在是与德国耶拿大学协同创办),我们受到一系列事情的激发。首先是存在这样一种普遍认识,即在传播学研究中,“传播哲学”以及“传播学理论”通常被看作是一回事。而我们想要强调的是,当我们在讨论传播的时候可以提出独特的哲学问题。因此,我们试图创建一个平台以供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和研究这些问题。你可以在这里探讨关于传播的本体论问题、伦理问题、形而上学问题,等等。再者,从另一个面向上来说,我们也的确感到,传播学作为一个主题和视野对这些问题、关怀以及哲学理论有话要说。也即,存在一个哲学研究的传播学取径。当然,这一取径自有其历史,尽管不是非常明显。在最近的西方哲学中,我们可以沿着马丁·布伯(Martin Buber)、雅斯贝斯(Karl Jaspers)、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等学者研究工作的诸多方面继续思考,乃至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以及20世纪在绝大多数哲学领域中对语言的强烈关注。但我仍想将“语言学转向”与被人称为“传播转向”的趋势区分开来。传播并没有被语言所穷尽!《欧洲传播哲学学刊》就是旨在促进传播学与哲学在这些方面的跨学科相遇。我不认为这份期刊独占了某块研究领域,恰恰相反,它试图追求的尤其是传播学术语对哲学思想的强大阐释力,以及特别是对传播学诸问题的哲学处理。
骆:正如您在《欧洲传播哲学学刊》创刊号的告白中所写到的,传播问题早在欧洲哲学传统开端之前就已经被哲学家们所广泛讨论,而在传播技术基础之上的全球化社会的兴起实际上使得哲学“再次”转向传播学。那么,在今天的语境下,传播哲学的核心问题与关键词将会是哪些呢?另外,与此前哲学家对传播问题的讨论相比又有何不同?
希:于我而言,核心问题之一便是寻求“传播”所需要的或赖以存在的终极目的,一个自由的、开放的,或者是根据对心灵与身体、个体与社会、文化与自然、真理与知识,甚至伦理与宗教之间的关系有着不同思考的研究者情况而定的论争场域。对我来说,“传播”就是人类与世界以及彼此相遇的开放之地的名称。我认为所有试图在某个结构当中争夺它的传播研究,也即一种联结传播者并通过某种机械化的方式协调其行为的纲领化或概念化的过程,无不是舍弃并转移了重点,即从“传播”转向了牵涉其中的“媒介”。可是,我们不能仅从被用来传播的媒介出发去理解传播,尽管媒介的物质性的确对传播具有重要影响。“媒介即讯息”这一论断亦是值得商榷的,媒介只是讯息之一。传播并不会减损传播者的个性与独特性,毋宁说是支持这些特性的相遇与和睦共在。我们的技术使得我们越来越忽略传播的这一面向。但与此同时,我却并不悲观。随着我们的社会正日渐成为全球社会的一个部分,由此我们也拥有了一个深化我们对传播的理解的极好契机,并将立足于人文学科所提供的各种不同的思想传统,创造出理解人类本质的新方法。我注意到世界哲学的出现已经成为21世纪学术生活的显著面向了,在这里我所指的是建立在多元传统基础之上的新哲学视角的富于创新的发展,而这与以哲学传统的比较路径(comparative approach)为特征的过去两个世纪区别开来。在这个意义上,传播哲学也是当代哲学的一个因素。传播是什么,或者说可以是什么,在当前来看比任何时候都更是一个开放的问题。
骆:据我了解,您的博士论文做的是布洛赫(Ernst Bloch)的哲学思想,而此后您对欧洲大陆哲学都产生了广泛的研究兴趣。能否请您谈谈哲学思想是如何激发您思考传播问题的,譬如您研究比较多的布洛赫或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
希:实际上,我博士论文研究的是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他也是我所认为的最接近传播学的哲学家。他的本体论完完全全就是传播的,甚至是我在前面所暗示的那种悖论的意义上。此外,他所谓生成的事态(occasions of becoming)在本质上是关联性的(relational),同时也是不可化约的独特性与唯一性。他还界定了何谓普遍性(universality)并明确地参考了传播学,这在我看来同样是哲学思考必要的特征。过程哲学是一门在独特性的实现过程中关注世界的能动生成共有(the active becoming-common of the world)的哲学。尽管布洛赫与怀特海二人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都生活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市,但他们从未相遇。可我认为他们在哲学见解的诸多方面都颇有共识。过程哲学对世界作出了一种虚拟(subjunctive)的思考方式。这在本质上非常具有创造性,它意味着某种预期(anticipatory)。这一判断对布洛赫的尚未存在(not-yet being)的乌托邦本体论同样适用。这种尚未但有可能成为的范畴,亦即想象力、创造性和自发性的空间,对于理解“传播”内在的自由是最为必要的东西。我自己理解传播的方式同时受惠于这两位哲学家。同时我还认为从一种社会和政治的视角来看,乌托邦的观点也是当今我们所要予以极大关注的理路。因为我发现在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上,人们对于未来越来越难以发展出某种希望的观点。正如有些人常常讲的,想象世界的终结比资本主义的终结更容易。所以,为了解放我们的思想,使我们能够对一个自由的社会、有意义的生活、生态整体以及人类繁荣可以是什么开发出新的想象,这成为哲学最重大的任务之一,同时这也是学院派哲学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轻易给忽视掉的部分。像怀特海和布洛赫这样的思想家在所有学院派哲学研究中都属于边缘人物,但他们拥有一套与我们的生活极度相关的哲学见解。我希望传播哲学可以从他们身上汲取灵感。
我深深觉得,若是我们作为传播哲学家加入分析哲学家的行列当中去,那将是非常糟糕的,后者仍然认为他们可以不受意识形态的影响,同时在现实中,他们以及他们思想中根深蒂固的禁律又恰恰就是当今在高等院校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那种全然工具化和功能化的理性概念的意义守护者和遮羞布。而巴迪欧极力主张“事件”作为没有任何地方能够代表的某事的不可化约的发生,这与怀特海和布洛赫的事件哲学属于同一思想路向,所以我认为在他那里应该有很多东西想对我们说。但是他随之而来的关涉“传播”的论述仍局限在对我们大众文化中预设了意义循环的意识形态式的使用之中,而这当然不是我在使用这一术语时所想要表达的意思。在我看来,布洛赫的马克思主义谱系也同样非常重要,尤其是当我们使用它来理解在许多情况下纯粹是对既有权力关系的反思中什么才算是“哲学”的时候。因此,哲学本身绝非虚假意识的对抗手段,但通常是它的强免疫化身。如果我们的传播哲学旨在成为一门真正的哲学,那么它一定也是某种意识形态批判理论。
骆:许多传播学者也会有意识地调用哲学的理论资源。例如约翰·彼得斯(John Peters)对实用主义哲学的关注,德布雷(Régis Debray)对马克思哲学的批判等。同时非常有意思的是,非常多的传播学论著也都选择从古希腊哲学开始讲起,包括刚被翻译成中文的麦夸尔(Scott McQuire)的《地理媒介》(Geomedia)。那么在你看来,传播学家和哲学家在探讨传播现象和实践的时候有什么联系和区别吗?而对传播学者来说,还有哪些哲学脉络尚未被给予应有的重视?
希:首先我必须要说,就这一问题已经可以组织一学期的研讨班了,而不是一个访谈可以解决的。总之,当我们开始认真钻研传播哲学的时候就会发现这里面有非常丰富多彩的学术传统,甚至可以从柏拉图之前的欧洲思想开始,在其他文化中也同样可以找到丰富的传统,尤其是中国哲学。例如,美国学者陈汉生(Chad Hansen)于1992年出版的《中国思想中的道家理论》(DaoistTheoryofChineseThought)就已经向我们展示了语言使用的实用主义哲学思想如何构成相当一部分经典中国哲学历史的基础。但是回到你的问题,我在这里需要明确的是,我所谓的传播哲学并不是借用或参照哲学观点以发展传播研究的理论框架。此外,我也并不认为在成为一个更为独立自主的学科之前传播研究就是哲学底下的某个范畴,正如所有科学门类一样。
我认为克雷格(Robert Craig)对传播理论领域的绘制为我们把握那些使传播学者获得灵感的哲学思想类型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借鉴。③他所指出的七种或八种学术传统中的研究工作在今天仍然非常活跃并不断被推进。我认为对于人类乃至其他物种的传播行为和传播系统进化的研究是一项非常有趣和有前景的课题。在未来,系统理论(systems theory)、混沌理论(chaos theory),以及基于大数据的研究等方面的发展将毫无疑问继续推进我们对传播过程的理解。传播研究在今天一个明显做出了贡献的领域是制度化教育的变革,使它更好地适应我们这个时代所提供的个人、社会和文化潜力。另一个在我看来非常有潜力的领域是对传播的无意识维度的研究。在这里,我所指的不仅仅是在意识阈限之下的象征性行为(symbolic behavior)的自动方面,而且还包括更大程度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传播互动中被压抑和尚未被表达出来的那些维度。我认为我们在传播研究中对这些问题的讨论还远远不够,甚至还没有开始提出相关的问题,譬如一个精神分析式的知性传播理论(a psychoanalytically informed theory of communication)会是什么样的,以及它又是如何影响或改变传播实践的。但我也认为,传播、神秘经验以及心灵之间的联系在今天是有意义的。那种认为宗教已经从人类文化中消失的观点业已被证明是错误的,但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世界各地宗教经验的现代化,以及制度化宗教的衰落。随着宗教情感和身份越来越个性化,它也愈发成为一个交流(communication)的问题,如果用杜威(John Dewey)的话来说就是,信仰存在于(exist in)交流中或作为(as)交流而存在。关于这一点,我想我们当前所需要思考的地方还很多。这些关于精神信仰方面的讨论同样适用于性别和性别认同的议题。我认为我们可以通过考察传播交往的各个方面以有力改善社会处理性别问题的方式。传播哲学也是一种解放实践。无论我们在哪里发现了强制(enslavement),对传播的关注就可以帮助我们解放自己、他人以及自然,因为对传播的关注就意味着对相互接受与认可的关注。
骆:作为哲学家,您发表了许多关于传播学的论著。更重要的是,您也经常出席世界各地的传播学术会议,甚至参与主办了一些传播哲学的国际研讨会。那么,在这些跨学科的经历基础上,您能否分享一下与来自不同专业背景学者的沟通交往经验?以及在一个跨学科的语境下,您所关注的主要论题是哪些?
希:我们现在所熟悉的学科划分,尤其是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之间的划分,已经越来越落后于知识的增长以及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了。所以很自然它们自身也在发生着变化。在我自己的经验当中,我总是能从学科边界上的各种相遇中获得最有趣的体验,事实上往往也是这些地方最容易产生对话、交流与富于创造性的灵感。传播与媒介研究就是跨学科的绝佳案例,它们自身也通过将注意力转向无法局限于单一学科的对过程与现实等问题的研究,激发出了一种跨学科性(interdisciplinarity)。我希望并期待这种“跨”和“后”学科的发展能够延续下去。在一个跨学科的语境之下,意识到不同视角的有效性就变得非常重要了。同样重要的还有对身份认同价值的觉察。“跨”和“后”学科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不同领域的知识和研究、不同的方法论,以及不同的知识者身份等观念。应该说,这更是一个积极寻求创造性交换点,并实现方法与领域之间彼此关联的问题。传播理论领域的对话辩证的连贯性便是跨学科性如何在实践中发挥作用的一个很好的例子。这并不意味着心灵生活变成了家犬的晚餐,即我们不再认识到事物之间的区别,也不再认识到这个世界拥有一个吸引着不同认识方式的阐连结构(articulated structure)。所以我们必须意识到知识帝国主义(intellectual imperialism)的存在,不过幸运的是,心灵可以自由流动。
骆:在教学方面,我注意到您在英国给不同层次的学生开设了一些研究方法方面的课程。例如,针对研究生层次的解释学和档案研究法,又如针对本科生层次的历史和语言分析法,等等。那么这些课程的主要内容是什么?通常您是怎么上课的?当然,我更好奇的是,在您看来哪些方法是从事传播哲学研究所必须要掌握的?其中最重要的是方法是什么?另外,传播哲学是否对研究方法本身构成挑战?
希:我认为哲学拒绝,或至少应该拒绝被锁定在方法论当中,而我对此是深信不疑的。哲学与众多人文学科在这一点上是共通的。当前,我们可以看到在所有的教育层次上,社会科学方法论以及其架构研究问题、取径与知识的独特方式对人文学科领域的侵蚀。在我看来这是最为不幸的。社会科学还原了是什么构成了知识、理解和洞见,并倾向于对一个对象作工具性的把握,而不是对意义的赏析、解释或接受。它也没有为更深层的理解与意识模式留出空间,而这显然才是人类理解能力的本质部分。其实,我们可以很容易就看出这种方法论帝国主义在控制欲望方面的思想根源。当然它自有其用处,但肯定是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哲学的一个重要见解是,方法应该遵循被研究的东西,而不是相反。然而,这样的说法正在成为一种禁忌。在学术书写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在世界范围内,学术写作在行文上可以说变得越来越风格统一、不再发声、平淡乏味、缺乏想象、不具美感。贪婪的学术出版商、制度化的研究领域和它们关于证据与清晰论证的说辞结合起来,再加上资助人以及他们的出版要求,种种因素不知不觉地聚集到一起,最终使得某种单一文化正在向全世界蔓延。作为一个个体,试图逃避它是不明智的,因为这会严重限制你的学术职业前景。然而,参与其中则意味着屈从于对开放给我们的智力表达模式的限制,以及对心灵的刻意缩减。换句话说,我们已经从“不发表就出局”(publish or perish)到了“发表并出局”(publish and perish)的阶段。作为对自然科学中所应用的技术性科学方法的一种模仿,社会科学方法论的统治可以说直接导致了当前人文学科学术出版状况的困境。
骆:其实仅从“传播哲学”这个名称,我们就已经可以觉察出其中蕴藏丰富的传统和流派。而众所周知,克雷格在1999年划分出传播学的七个传统,在2007又提出第八个传统,即实用主义传统。我想问的是,在您看来传播哲学代表了哪种学术传统,它的学术定位应该是怎样的?或者说,传播哲学与其他传播学传统的关系是什么?
希:关于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谈到了一些。我认为克雷格所梳理的一些学术传统是要比另一些“更哲学化”的。当然,在哲学的视野下来反思传播在人类生活中所处的位置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它们都发挥了各自的作用。所以,传播哲学家对这些学术传统都是可以利用的。而所谓的第八个传统,即实用主义,最初并未被囊括在内,这跟克雷格将其视为一种雨伞式的学术传统有关。对话辩证的连贯性(dialogic-dialectical coherence)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实用主义的另一个名称。实用主义的确是传播哲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声音。但在我看来,过程哲学、马克思主义,以及一些更为古老的哲学传统,例如亚里士多德—托马斯主义(Aristotelian-Thomist)的存在形而上学,这是一种观照存在的内在传播性的哲学,与之相似的还有哲学化的道学(Daoism),它强调所有存在中的积极关系性(the active relationality),如意识到人类存在中“言说”的角色,其中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成为中心问题,总之,它们毫无疑问也都是非常重要的传播哲学传统。传播哲学被这样的问题定义着,即言说意味着什么,或谈论本身意味着什么,只要我们在一种足够基础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些术语。此外,情绪与传播的情感维度,以及传播如何中介和具身化了希望、欲望、恐惧、喜悦和悲伤等,同样是非常重要的议题,而且也是一个仍未得到太多关注但传播哲学与传播理论可以做出相当贡献的领域。思索人类存在中传播的位置,对于理解欲望的意义以及如何承认欲望而不受其钳制等方面,可以说使我们获益良多。
骆:您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从近年来的欧洲哲学研究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传播本体问题(ontological question of communication)的转向,甚至可以说是传播作为本体论现象(communication as an ontological phenomenon)的转向”。似乎您是试图通过传播研究来发展哲学。而我更关心的是哲学取径对于传播学者而言意味着什么?以及这样一种取径的限制和边界在哪里?或一言以蔽之,在哲学的视野下,“传播”是什么?
希:哲学打开你的心灵,并教会你认识自己的无知。同时,哲学可以帮助传播学者避免陷入对他们正在研究的现实的那种有限的、还原式的理解当中。哲学是智力创造,哲学家创造思想。
骆:近年来,数字媒介的快速发展与革命给传播研究的繁荣提供了契机。从北美的“媒介环境学”(Media Ecology)或“媒介理论”(Medium Theory),到欧陆的“媒介化学派”(Mediatization School),再到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的“媒介物质主义”(Media Materialism),乃至德布雷的“中介行为”(Médiation),这些关于媒介的不同诠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哲学视野。因此,在您的观点中,传播哲学是如何定义“媒介”的?
希:对此我想可能会有很多可以去界定的向度,也许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媒介的伦理和政治层面。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而且越往后它还将更加重要。媒介正在改变许多国家的政治体制,而目前还不清楚这种发展将如何继续下去。因此,规范性理论是必要的。我们需要意识到文化差异,但同时也要强调良好运作的公共领域的重要性。而除了媒介伦理和媒介政治之外,我认为在谈及媒介本体论与认识论的时候,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是最有趣的。要知道,如果没有充分理解托马斯主义者的形式与实体形式的观念,乃至我们可以从亚里士多德—托马斯主义传统中发现的实在论式的认识论(realist epistemology),麦克卢汉是不可能构想出如此这般的媒介理论的。如果你想要充分理解麦克卢汉,那你一定要读伯纳德·朗尼根(Bernard Lonergan)的《洞察:人类理解论》(Insight:AStudyofHumanUnderstanding)。我认为这种媒介理论仍然是极其重要的,因为它克服了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哲学的表现主义和唯心主义范式,并为唯物主义认识论(materialist epistemology)奠定了基础,而后者能够在与这些范式进行对话的过程中坚守自己的立场,迄今为止还没有其他唯物主义认识论能够做到这一点。
与此同时,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也不需要否定心灵的内在性或主观性,即第一人称视角。你可能会说,在许多心灵哲学中被内在化并被遮蔽到精神内容中的东西,或者虽被极力否定却并未成功的东西,被外在化为具体的物质和社会实践,麦克卢汉称之为媒介,人类交互的形式,其中包括理解的方式与洞察的模式。“信息化”(informational)的视角其实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富有诗意。与新式媒介相关的著述大多带有某种决定性的和至高无上的论调,就好像媒介技术已经改变,或将要改变一切,甚至开启一个属于赛博格、跨人类或超人类,以及智能机器人的后人类时代,无论这将是一个更好抑或更坏的时代。对我来说,这些理念往往过于只针对人类了(all-too-human),且往往比那些预期的、乌托邦式的或想象的理念要枯燥乏味得多。我们仍然是真正的人,有真实的生活,真正的努力拼搏,真正的创造力,真正的悲伤和真正的快乐,与其他各种天性一起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当然,一个好的媒介哲学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处理媒介在我们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从而襄助人类繁荣而不是阻碍人类。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在一篇讨论阅读的文章中认为,过多的阅读是不好的,因为阅读是用别人的头脑来思考,因此如果我们不知道如何去限制它,那么我们就会被剥夺思考的力量。我想这可能是给当代媒介哲学的一个重要启示。
骆:这让我联想到您在前面谈到的当前对传播无意识维度的忽视,其实现在很多关于后人类的论述也需要检讨其限度,也有人认为人工智能会否代替人的大讨论完全是炒作出来的。人的心智可以分为显意识与潜意识,只占极小部分的显意识又可以分为直观意识与非直观意识,而同样只占极小部分的直观意识可以分为形式直观与非形式直观,进而只占极小部分的形式直观还可分为可计算的形式与不可计算的形式。人工智能大约只属于这可计算形式的范畴,用叔本华的话说,基于这样的极小范畴来思考几乎就是自我剥夺了人类思维的真正力量,而这样来看,被忽略的传播无意识维度就是很重要的一块了。所以我想进一步请教您的是,人工智能与这类技术在您看来的真正价值是什么?
希: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倾向于同意你所说的内容。我们对自己的心灵几乎没有内省的认识,大部分仍在表面之下。大脑的计算模型似乎只涵盖了大脑中的一小部分。所以人工智能就变成了如何模仿某个更丰富事物的问题,或者我们可以说,关于大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被计算的仍然悬而未决,我们现在确实就是不知道。或者我们还可以说人工计算的性质可能会改变,因为计算机体系结构可能会发生使我们当前无法想象的飞跃发展。在所有这一切中,重要的是,我们不应屈服于某种还原论的人类心灵观念,正如我们过去经常做的那样。如果我们抵制这种诱惑,我们就会看到人工智能离人类所能做的全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人工智能的威胁和机遇在于它在社会世界中的应用,就像大多数新技术一样。也许更有趣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我们总是需要这样的炒作,而不是担心机器会取代人类的意识。炒作、迷恋、恐惧其实是人之为人的意义的某种疏离化与还原性解释的一种投射性认同。在我看来,这些主要是由恐惧以及支配和控制的欲望所激发出来的。我们正在把自己变成各种机器,这被表述为机器人接管我们生活的一种神秘魅惑。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关于我们自身的神话学。
骆:您是否认为当前的传播与媒介研究具有某些不足之处?而传播哲学如何有益于推进相关研究?以及,最后您是否有什么话想对中国传播学者或其他关心媒介议题的人士说?
希:我想我就传播哲学如何与传播与媒介研究一道,在哪些当前研究领域中能够作出应有贡献这一问题上已经给出了一些评价。站在哲学的观点上,我想对中国学者说,我希望他们能够受到启发,并开始探索和创造性地拓展中国的哲学传统,着眼于在伦理学、本体论、认识论、哲学人类学等领域发展出不同层面的清晰的传播哲学。我认为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获得许多有价值的洞见,这将有助于世界范围内的传播研究,对于当前世界各地创造出可持续的、包容的、富有想象力和自由的传播文化的许多努力来说亦是大有裨益。
本文得到国家建设高水平大学公派研究生项目资助,留金发〔2018〕3101,编号201806100028。
感谢复旦大学哲学学院高红明博士对访谈中若干术语翻译所给出的建议。
注释
① 《欧洲传播哲学学刊》定位于为在哲学与传播的交叉界面从事研究工作的学者提供发表和讨论的平台,旨在给探索哲学、传播现象、传播实践,以及人文学科与科学中的传播研究之间的互动创造空间。其刊发的论文多显示出哲学思辨的风格,同时该刊欢迎来自不同学科、不同语言背景、不同书写范式的对传播哲学议题的研究成果。
② 现为德国耶拿·弗里德里希席勒大学(Der Friedrich-Schiller-Universität Jena)传播与媒体心理学系教授,他专注于信息处理和媒体效果研究,实际研究重点是事件感知的工作记忆效应。此外,他特别关注媒介卫生运动中的叙事参与,例如公共服务广告中的叙事视角和风格等。
③ 参见Craig, R.T. (1999). Communication theory as a field.CommunicationTheory,9(2), 119-161. 在这篇论文中克雷格总结了七种传播理论传统,分别为修辞传统、符号学传统、现象学传统、控制论传统、社会心理学传统、社会文化传统,以及批判传统。另参见Craig, R.T. (2007). Pragmatism in the field of communication theory.CommunicationTheory,17(2), 125-145. Barge, J.K. & Craig, R.T. (2009). Practical theory in applied communication scholarship. InRoutledgeHandbookofAppliedCommunicationResearch(pp.95-118). Routledge.等文章,克雷格又增加了传播理论的第八种传统,即实用主义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