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
周勋初先生中说:“《文心雕龙》书名表明,刘勰分从构思与美文两方面着手而探讨文学问题。”[1]他认为“文心”的思想等同于前人所说的“秘思”或“沉思”,“雕龙”则与别文中的“妍词”或“翰藻”相似。然而,表达“构思”与“美文”这一认知结构的同义词很多,刘勰为何要以“文心雕龙”命名?即“文心”“雕龙”有何特殊性?书名定型之后,其意义是否只是“构思”与“美文”这两种思维方式的简单相加?周勋初先生指明了刘勰取名的时代特色,但书名的涵义与特征还需要进一步论述,方可窥见刘勰为其著作命名之本意。
从文论发展史的角度看,刘勰所言“文心”主要应是受到陆机的影响。清代章学诚说:“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而昌论文心。”[2]杨明照先生亦认为“文心”受到《文赋》中“才士之用心”的影响[3]。更有甚者,因此,对“文心”的讨论有必要借鉴学界对《文赋》的研究成果。
对于《文赋》所言“才士之用心”,张少康先生解释为“一是写文章所欲达到之目的。此系从内容上解释,如上唐大圆所言。二是文章写作中的甘苦,这是从构思、技巧上说的。”[4]此中“构思”的涵义与周勋初先生所提出的认知结构相符合,是魏晋时人所具有的共性。而刘勰所言“文心”至少也应包含上述其他方面的涵义,这一点也已经不断地被学界所体认,如李庆甲先生立足文章的写作技巧将书名释为“文术精说”[5]。至于“雕龙”一词,周勋初先生以“雕龙奭”典故所具有的“辞藻华美”意义释之。但“雕龙”一词除了代指“雕龙奭”的典故之外,其本身还是一个可供感知的“事象”,其具有双重属性:一是“完成后”的,指“雕刻真龙”的宏大之意;二是“过程中”的,为“雕刻龙鳞”的精心之意。《序志》篇说:“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可见,“为文”与“雕缛”在行为的过程和目的上有相通之处。如此,“雕龙”便是在“雕缛”一词的基础上加以象征性衬托物的结果,并成为“在行文方面臻于完美”的象征。
可见,书名不仅符合魏晋时期特有的论文思路,还具有多义性的特征。刘勰选择用多义词命名,表层原因是使书名与《文心雕龙》中“言意之辨”的思想相符契。刘勰论文秉持“唯务折衷”的思想,对于“言能尽意”和“言不尽意”的主张,他兼收并蓄。在整体上,他承认“言能尽意”,所以特设《练字》《章句》《丽辞》等篇对语辞的使用进行具体讨论。但他同时宣扬一种“言不尽意”所带来的含蓄效果,正如《神思》篇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多义词有助于扩张词语内部的信息空间,并引领读者进入更为深广的艺术氛围。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用多义词可以更好地表达书名所具有的丰富情感。《情采》篇指明:“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可见刘勰认为文辞之美是服务于情感表达的,文学创作的根本和中心便在于心灵的自我抒发。从微观看,“文心雕龙”表达了刘勰作为创作者所体会到的甘苦。从宏观看,它传达出阐释文章写作奥秘和自成一家之言的意图。从书名中,我们仿佛可以看到精雕细琢的体系,昭然若揭的文术,以及一颗拯救“文体解散”的心。总之,书名传达了刘勰自我的认知、抱负与期许,是他创作时整个内心世界的缩影。
周勋初先生从时人论文的话语中发现刘勰命名的内在理路,这是很有见地的。然而检阅与之时代相近的文学理论著作,我们会发现它们的命名有着特定的模式,即界定“论述对象”与“文论自身”的性质。这种模式秉持“定体”加“定性”的原则,前一部分凸出要论述的体裁和主要内容,后一部分明确论述的性质与特征:如《序志》篇提及的应玚的《文质论》、挚虞的《文章流别论》、钟嵘的《诗品》、萧统的《文选》等。“诗”“文”或“文章”等词都是介绍作品所要关注的体裁,而“流别论”“品”“选”则共同表明作家的主要意图和作品的论述特质。
对于《文心雕龙》而言,“定体”的部分比较明显。书名中的“文”当是古代“文章”之意。它非“纯文学”范畴而是一种“大文学”观。至于书名“定性”的部分,当是“心”字承载此作用。而“心”显然与“论”“品”“选”等不同,它并非传达论文者主要行为的动词,属于“以象定性”的特殊情况。据《隋书·经籍志》集部文集卷载,同时期还有《文苑》《词林》《文海》等[6]作品。“苑”“林”“海”等皆为物象,生动地表明各书是所述对象的资料汇总。同理,《文心雕龙》中的“心”也应起着统率全书主要内容的作用。“心哉美矣,故用之焉。”不管“心”是不是范文澜先生所言“阿毗昙心”,“心”都有着统括天地,合乎内外之意。古人以心为认识的本源,并进一步赋予其沟通宇宙精神的威能,是人与万物齐一的桥梁。书中,“心”统摄“物-情-言”三个部分。它汇聚了从抽象本体到言辞表达的各个方面,包含了刘勰所能想到的“为文之用心”的一切现象,及对此加以“本质规律”的揭橥。刘勰不是站在“一己之言”的角度去“品”“论”古代文章,而是企图在“致广大而尽精微”中,成就“一家成言”。而书名中的“雕龙”便是此“心”的具象化体现。在这一维度上,“雕龙”确实是“文心”的修饰语,处于从属地位,用来修饰、补充“文心”的含义。它以自身事象的独特内涵,从部分与整体分别展示了“文心”在汇聚文章本质规律上的成就。从“雕龙”的宏大气象来看,它讲述着《文心雕龙》“圆鉴区域”的一面;就“雕龙”的精深细致而言,它展示了《文心雕龙》“大判条例”的一面。
然而这种理解不得不面临着一个诘问:刘勰为书命名时,特地添加“雕龙”的必要性何在?刘永济先生说:“盖论文之作,究与论政、叙事之文有异,必措词典丽,始能相称。然则《文心》一书,即彦和之文学作品矣。”[7]这说明刘勰创作《文心雕龙》时有着论文者与创作者的双重身份。若站在文论的角度看待《文心雕龙》,则“雕龙”的存在意义确实不大,并且这种命名格式与时代风气不符。但若我们站在文学作品的角度看待《文心雕龙》,会发现“雕龙”二字寄寓着刘勰对自己作品的期待。六朝是注重辞藻修饰的时代,虽然刘勰受时代局限不可能彻底反对文辞之美,但他超越性地提出了“藻耀而高翔”的“风骨”的标准。“雕龙”便是这种“风骨”之美的表征,包含刘勰以“宗经”“雅丽”以扭转时代风气的志向。另外,《总术》篇说:“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前述“雕龙”所体现的两种事象的内涵,正呼应着刘勰要在文坛上取胜,完成“树德建言”的目标
总之,书名因“雕龙”所携带的情感元素的加入,使得“文心”二字仿佛也活了过来,散发着蓬勃的生命气息。从这一点来看,《文心雕龙》的书名是刘勰自觉站在创作者的立场彰显自我情感的典范,可谓是魏晋时期“文学自觉”的又一大展现。
《文心雕龙》有着“以情为本”的观念,认为“情”和“辞”是文章中“经”与“纬”的关系。一旦明确了“情”的本质属性之后,“象”便被赋予了本真的寄托并充满流动不息的生命之气。书名也不再是单纯的物象和词语,而具有以语言符号为媒介实现某种超越性的可能。
《知音》篇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只有把握刘勰创作《文心雕龙》时的核心情感,才能够更好地理解书名作为意象的主要内涵。从论文的角度看,刘勰想要“宗经以救弊”。《宗经》篇云:“文能宗经,体有六义。”刘勰提炼出文章写作的六条普遍性准则,希冀文章写作能够向“雅丽”的最高标准看齐。从思想的角度看,刘勰欲意“明理以致用”。《序志》篇云:“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刘勰只肯定“文章的社会功用”是与经典同脉相承的。可见,刘勰看重的是文章在安邦治国方面的实用性。质言之,刘勰有着圣人的情怀和教化的意识。《序志》篇中的第二个“梦”,明确表明刘勰想要追随孔子,并在礼制的建设上奉献自我。刘勰一方面通过“敷赞圣旨”的方式,维持并增加儒家经典神圣的影响力;一方面通过分享圣人的心灵与影响,造就自我的卓绝与不朽。
明晰全书的核心情感后观照书名,我们会发现“言”“意”之间的张力在刘勰的情感中获得平衡,论文与创作的二重性也在刘勰的心意中融为一体。“文心雕龙”作为意象,当是一个由虚象与实象融合的整体。二者并非以某一部分为中心,以另一部分为映衬,且不是两个可以割裂的单独部分,而应是在“心”的统摄下相互依存、交融共生的一体两面。因为无论是“文心”的虚象,还是“雕龙”的实象,刘勰用以强调的皆不是表象自身,而是“象”之中的“意”,“形”之中的“神”。刘勰在树立文章写作范式的同时,为了更全面地覆盖《文心雕龙》对后世“为文”的影响,全书包含文学史、文学理论、文学批评等多个方面,实现历史、逻辑和现实的统一。纵向上,刘勰以“道-圣-文”为准绳:“论文叙笔”的四原则中,除了“选文以定篇”是论说体格式的必然要求之外,其他三条原则无外乎分析在文学的场域中,“通”与“变”、“正”与“奇”、“圣人”与“现实”间的阴阳互动,论述文学的流变与“肇自太极”的必然。横向上,他以“三神”为切入点:他试图建构起以“神道”为核心的本质特征论,以“神思”为核心的构思创作论和以“神遇”为核心的批评鉴赏论。这个坐标的原点是“心”,这个坐标要明晰的对象是“创作规律”。简言之,《文心雕龙》体系宏大,“它研究一切创制文字的写作技巧和基本问题,是包含了文学理论的更广泛的理论系统”[8]。因此,可以将书名解释为“力图全方位研究古代文章创作规律的著作”。
《文心雕龙》“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以审美的眼光为文章的实用性服务,最终建构了一个“其教有适,其用无穷”的古代文章学体系,为后世学者提供无尽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