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星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 510000]
乔伊斯曾说:“流亡,是我的美学。”作为20世纪西方文学巨匠,他热衷于文学形式的实验和创新。西方学者和评论家也都主要探讨他的创作技巧和小说艺术,但对他的美学思想较少进行深入和系统的研究。然而,乔伊斯的美学理论隐含在其作品之中,他的代表作《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便明确体现了他对托马斯·阿奎那“完整、和谐、光彩”的美学三要素说的继承。而在其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的终篇《死者》中,乔伊斯也展现了他的美学思想。他描绘审美主体的“流亡”、审美客体的“物哀”,以及其特有的精神“顿悟”,并从审美的层面上揭示了自己的民族意识。
“乔伊斯的流亡美学的全部内涵都体现了以流亡主体为中心的后现代美学原则。”加布里埃尔作为《死者》中的中心人物,是一个爱尔兰人、一个知识分子,还是一个丈夫,但是他找不到自我的身份,呈现出主体身份丢失的状态。由于自我身份的丢失,加布里埃尔表现出了他“流亡者”的属性,小说反映了其作为清醒的知识分子,无力挽救都柏林人精神瘫痪状态的无奈和哀叹。
乔伊斯在《死者》中采用了非个人化的叙事,让作品中的人物自我凸显。凯特姨妈、朱丽娅姨妈以及艾弗丝小姐等人代表的是爱尔兰的“保守派”,在被殖民的现代化步伐中,她们依旧维持着过去的传统。尽管莫肯家败落了,但凯特姨妈和朱丽娅姨妈们仍然努力将舞会的传统延续下去,并且足足维持了三十年。朱丽娅姨妈没有见过加布里埃尔穿来的新鲜事物——套鞋,而在听说这是来自欧洲大陆的事物后,她又流露出不屑。艾弗丝小姐别着象征爱尔兰的胸针,并在舞会中与加布里埃尔发生冲突,讥讽他是一个“西不列颠人”。这些都体现了“保守派”对于新事物的抵触,他们一味地守着旧式传统,不愿改变。而布朗先生则代表着爱尔兰的“亲英派”,他是唯一一位在舞会上喝威士忌的人。威士忌是从欧洲传过来的新事物,和套鞋一样是一种殖民文化的象征。布朗先生作为现代化进程中的受益者,是典型的享乐一派,他不在乎什么民族传统,哪里可以获得利益,他就在哪里。
而全书的中心人物加布里埃尔,一方面穿着套鞋,说明他认可欧洲文化带来的便利;另一方面又心系自己的民族,不似布朗先生全然忘却。因此,他作为一个既非“保守派”又非“亲英派”的中间人物,是矛盾的。加布里埃尔不喜欢宴会,他觉得自己与宴会中的人格格不入。“外面该是多冷呀!独自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先沿着河走,再穿过公园,那该多么愉快呀!雪会积聚在树枝上,会在威灵顿纪念碑顶上形成一个明亮的雪帽。在那里一定比在晚餐桌上愉快多了!”在被艾弗丝小姐讽刺为“西不列颠人”后,他没有为自己辩解,甚至还否定了自己爱尔兰人的民族身份。可是对于“西不列颠人”的称谓,他又觉得别扭和难堪,所以,他很想让艾弗丝小姐听到他精心准备的演讲稿,并相信这一定会让她改观。可见,加布里埃尔的自我否定,是对于民族麻木的精神面貌的否定,而他对于称谓的否定,说明了他心中是有民族的,只是他认为民族传统需要变革。这正体现了乔伊斯流亡时的心态,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有着对民族的恨,又有着对民族的爱。在本质上,乔伊斯是热爱自己的民族的,只是为整个民族的麻木不仁而感到悲哀。他对先进的欧洲文明越向往,就对爱尔兰民族的没落越痛心,他显然已经丢失了自己的民族身份。
然而,加布里埃尔作为舞会中唯一在场的知识分子,却丢失了他知识分子的身份。他担任舞会的演讲者,准备在演讲中对凯特姨妈和朱丽娅姨妈的落后和保守进行批评,可是姨妈们根本听不懂其中的真正含义。而艾弗丝小姐作为现场唯一能够听懂他演讲稿的文化人,却是一个保守派,不仅不理解他,反而在嘲讽他之后离去。于是,这场演讲最终没有任何意义,沦为真正的形式主义。由于演讲的无意义,加布里埃尔知识分子的身份被消解了,他无可奈何地扮演起了服务人员的角色。他切鹅肉的水平很好,演讲中大段大段令人听不懂的说辞,还不如餐桌上的鹅肉来得实际。
加布里埃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民族需要现代化,才能改变目前破败的局面。可是他没能勇敢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所以才导致了自己知识分子身份的丢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成了“流亡”的知识分子。“流亡知识分子”的理论是萨义德后殖民文化研究中的重要部分,他认为,“当代社会理论和真实生活都体现为流亡和漂泊,全球局势的特点在于统治和相互依赖的形式变化多端,流亡是促使知识分子保持活力和批判精神的最佳状态”。但是萨义德这一理论中的知识分子必须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所以,《死者》中的加布里埃尔是一个具有弱点的“流亡知识分子”。他想对姨妈们和在场的保守派爱尔兰人进行提醒,可是他又十分胆怯,不敢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只敢用他们听不懂的话来发表演讲,这实际上是一种无用功。他本来以为艾弗丝小姐能够听到自己的演讲,这样就可以驳斥艾弗丝小姐对自己的讽刺,但是得知艾弗丝提前离去的消息后,他在失望之余又有一丝欣喜。至此,加布里埃尔的人性弱点暴露无遗,他软弱、胆怯,甚至还有一点虚伪。
此外,加布里埃尔不仅丢失了自己的民族身份和职业身份,还丢失了自己的伴侣身份。在舞会结束之后,他惊讶于妻子的美丽,并为之着迷和发狂,可是此时的妻子,却在为另一个人而悲伤。得知这一切的加布里埃尔,竟然觉得自己在妻子和她曾经的爱人面前,显得丑陋不堪,他甚至没有勇气去询问妻子的过去。他就像一个丑角,一个局外人,旁观自己的妻子和其他男人刻骨铭心的爱情而无能为力。而其实,妻子曾经的爱人已经是一名死者。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也丢失了自己作为伴侣的身份。他无法把自己的妻子从过去的爱恋中唤回,也无法将自己的妻子从对死者的怀恋中夺回,只能自己忍受着悲伤。“大量的泪水充溢着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他从未觉得自己对任何女人有那样的感情,但他知道,这样一种感情一定是爱情。”而在这三重身份丢失之后,加布里埃尔能想到的解决办法竟然是逃离。所以,在《死者》的结尾处,作者写道,加布里埃尔准备“西行”,开始一段流浪的旅途。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加布里埃尔是一个完全的“流亡者”形象,面对民族的衰败、知识分子的失落,以及婚姻的失败,他只能以“流亡”的方式来寻找自我身份的建构。这就是乔伊斯的“流亡”美学思想,通过审美主体的“流亡”,来表达对民族衰亡的感伤。
“物哀”作为日本民族特有的审美范畴,是与“知物之心”“知物哀”联系在一起的,从人对事物的感知上见出一种感情上的“深刻性”。“物哀”之美能让人感触到“‘美’崩落时的一种脆弱性和灭亡感”。自《源氏物语》之后,“物哀”成为全日本民族性的审美意识。在《死者》中,乔伊斯描绘了热闹的舞会、悦耳的音乐、美丽的雪,以及纯粹的爱情,这些都是具有光彩的美,也是瞬间即逝的美。乔伊斯通过美的幻灭,使小说的故事笼罩在美丽而哀伤的氛围之中,从而表现出他的感伤。
《死者》以舞会为开端,时间是圣诞节前夜。这是一个庆祝新生的日子,本该是热闹狂欢的场景,可是在小说中,热闹的舞会背后是说不尽的荒凉。凯特姨妈和朱丽娅姨妈的家族自她们的哥哥去世之后就不复从前,仅仅依靠侄女教钢琴课赚取的一点报酬维持生计,可是她们依旧要沿袭舞会的传统,三十年不断。其实,她们只保留了舞会空洞的形式,却丢失了曾经光彩夺目的文化内涵。尽管舞会还是如往常一般热闹,该来的宾客都来了,但是这群人却显得貌合神离。布朗先生有着和大家不同的信仰,加布里埃尔和其他人的文化程度不同,艾弗丝小姐早早离开了这场舞会,马林斯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在这场看似欢乐的舞会里,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想法,而唯一守着这场舞会的,只有那垂暮之年的老者。
音乐被称为流动的艺术,也是最能够唤起人们情感的艺术。在《死者》中,乔伊斯重点写了两首歌的歌词。一首是在加布里埃尔的演讲结束之后,布朗先生带头唱起来的:“因为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朋友……大家都说是这样,除非他说谎。”另一首是在舞会结束之后,宾客们准备离开时,达尔西先生唱的片断:“啊,雨点打着我浓密的头发,露水沾湿了我的肌肤,我的孩子冷冷地躺着……”我们将两首歌的歌词进行对比,就会发现一首是“假欢乐”,一首是“真感伤”,映衬着欢乐舞会背后凄凉的现实。达尔西先生以感冒为由拒绝在舞会上演唱,却在舞会结束后唱起了忧伤的古爱尔兰曲调。小说中写道:“歌声唱的好像是古老的爱尔兰曲调,唱者似乎对歌词和自己的声音都没有把握。”这首死者曾经唱过的《奥芙里姆的少女》,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能听出优美音乐背后的内涵。除了加布里埃尔的妻子之外,听众们都只知道音乐的优美,却听不懂背后的凄凉。
乔伊斯在《死者》中还运用了雪的意象,他写道:“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落在阴晦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这雪下在圣诞节前夜,不仅仅是为了映衬冬日的氛围,还蕴含着作者想传达的民族意识。雪蕴含着死亡的含义,也与篇名相呼应。雪景十分美丽,却令人感到寒冷,下雪带来的寒意使得几乎所有人都患上了感冒,从侧面折射出都柏林人脆弱、缺乏生机的精神状况。
雪是至纯至美之物,尤其是从高空飘落的雪最为纯洁和美好。但这种纯洁和美好是短暂的,雪只要落在地面上,片刻便会消融,只剩下悲伤的叹息。《死者》篇名中所指代的对象——那名真正死去的少年,是加布里埃尔妻子的初恋,他纯洁的爱情就如同雪一般晶莹剔透,他为了爱情而自杀的瞬间就如同雪飘落的瞬间一般,美丽却令人哀伤。他最后的那一句“我不想活了”,包含着数不清的悲痛。雪和“死者”的爱情,都是世间美好的事物,却都轻易消逝,令人伤感。这名死去的少年还象征着爱尔兰美丽的过去已经消亡,作者通过美的幻灭,反映了都柏林人精神面貌中生机与活力的丧失。
在《死者》中,生者甚至不如死者。这场三十年未下的雪,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上,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被模糊了。凯特姨妈和朱丽娅姨妈是活着的人,但她们的精神却已经死了;“死者”的肉体死亡了,但是他的精神还活着,他那为了纯粹爱情而奋不顾身的精神,和晶莹剔透的雪花一般,尚未被腐蚀,是当代都柏林人所缺失的。雪不仅象征着死亡,还象征着复苏和新生。所以,加布里埃尔在“死者”呈现出的精神面貌中顿悟了:死亡过后或许是新生,要拯救落难的爱尔兰民族,需要的是“死者”的精神而不是死去的精神。乔伊斯提倡的就是这种积极的精神面貌,生活在麻木不仁的都柏林人之间,他依旧怀抱着希望。
乔伊斯在《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表达了自己的美学思想,他认为,“美必须具备三样东西,即完整、和谐和光彩。其中‘光彩’是审美的最高特性,是审美主体为美的完整所吸引和为美的和谐所陶醉所达到的明晰而安谧的动态平衡,是一种‘心灵的陶醉’”。而“顿悟”是实现“光彩”的必经之路,这也是乔伊斯美学思想的核心,是审美主体的心理发展的自然过程。在《死者》中,作为审美主体的加布里埃尔通过外在身份和客体事物的消亡,有一个逐渐向内转的过程,当转到某个极限时,也就是他“重新发现”妻子的美时,他便产生了特有的“顿悟”,也达到了全书的升华。加布里埃尔在这特有的“顿悟”中,找回了自己心灵的平和,建立了寻找新的意义的希望。
乔伊斯通过意象的使用,在《死者》中建构起表现审美意义的客体,从而通过人物对意象的感知来达到一种心灵的美好状态。舞会代表着热闹,雪花代表着美好,爱情代表着永恒,这些都是能够表现“光彩”的事物。然而,在乔伊斯的笔下,寒冷寂静的室外环境和温暖欢乐的室内环境、纯洁至善的爱情和突然燃起的情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崇高和优美凸显了卑鄙和虚假。乔伊斯描写的事物越美,其营造的氛围就越是凄凉,审美主体的内心也更加悲伤。面对外在客体的破灭,审美主体只好转向自身,在自己的精神庇护中去找寻归属。
《死者》中主人公产生“顿悟”的时刻,在于加布里埃尔对于自己妻子的“重新发现”,这是全篇的升华部分,也是实现“顿悟”的“光彩”部分。在那一刻,他将自己的妻子视为陌生的审美客体。“一个女人站在楼梯上的阴影里,倾听远处的音乐,是什么东西的象征呢?”一首音乐加上美丽的背影,这场面刺激了加布里埃尔感官上的愉悦,激荡起了他内心的情怀。当他发现那个陌生而美丽的背影就是自己的妻子时,他内心沉寂已久的激情被突然唤醒了,并对妻子的美丽感到骄傲和自豪。可是,那一刻他的妻子并不属于他,她的心停留在了过去,她正在对自己死去的恋人进行哀悼。得知真相的加布里埃尔,仿佛突然被一桶冰水浇醒,原来妻子美丽的时刻并不是为他所有。在这一刻,他所有的美梦彻底被击碎了。因为他妻子的美也不属于他,所以,他的内心便产生了特有的“顿悟”,他知道他向西行的时刻到了。在崇高的爱情面前,加布里埃尔觉得自己显得无比的卑微。他只好隐藏起自己的情感,“他的灵魂已经接近了那个居住着大量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他们扑朔迷离、忽隐忽现的存在,却不能理解”。在前面一系列美的幻灭中,他心灵中沉淀的悲伤情绪达到了顶峰,之后又在“顿悟”之中回归了平静。他决定开始“流亡”,这样才不至于感受到自我身份的丢失,也不会感受到美好事物的幻灭,从而在内心深处达到了某种和谐的状态。
乔伊斯通过“顿悟”,弥合了主体的分裂和客体的破碎,达到主客体之间的统一。这是审美主体从外向内转的过程,是审美主体重新找寻生命意义的开始。因此,加布里埃尔开始了“流亡”。这正如乔伊斯对整个民族的失望,他只有通过流亡来重新找寻精神的救赎。
乔伊斯的《死者》就像是一曲民族的挽歌,上升到永恒的高度,对生命的意义展开了追问和思考。这曲挽歌优美动听,却感物伤怀,令人悲叹。人感于物,情系于心。在《死者》中,加布里埃尔作为一个找不到身份的流亡者,丢失了民族,丢失了职业,丢失了伴侣,呈现出主体“流亡”的状态。作者通过审美主体的流亡,揭示了主人公尴尬的处境。他面对着都柏林人麻木、空洞的精神状态,感到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流亡”来寻找出路。同时,透过审美客体的幻灭,作者表达了自己对民族衰败的感伤。面对自我的分裂、客体的破碎,审美主体只好回归到内心深处,产生了特有的“顿悟”。而这“顿悟”的结局将导向何方,小说也没有给出回答。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乔伊斯的美学观念算不上一种美学思想,其背后蕴含的更多的是一种民族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