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马
老梁
坐在窗台上的时候,我经常见老梁骑着个破自行车从街上走过,耷拉着的车踢子拖在地上哗啦哗啦地响,有时候能磕出火星。
夏天他穿一件白色制服,其他季节穿蓝色制服,领章和帽徽都很显眼。最显眼的是后腰别着的那把盒子枪,他屁股一扭一扭地蹬着自行车,褐色的枪套就从后衣襟一下一下钻出来。若是顶风,屁股撅得更高,腰扭得幅度更大,整个枪套都暴露在外面。
老梁个子不高,胖得上下一般粗。他骑车的姿势特别,上车的姿势更特别。一般人上车,都是把左脚踩在踏板上,用右脚点地驱行,待车子平衡后,扬腿坐到车座上;老梁不然,他是先推着自行车跑,然后,冷不丁跳一个高,把整个人皮球也似的扔到车座上。姿态难看是难看了点,但简洁、透溜,透着点飒愣、果断的感觉。
老梁是派出所唯一的警察,也是镇子上唯一带枪的人。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镇子上还有一个人有枪,这个人叫张文春,是一个大队的书记。张文春他爹土改时就是这个区的区長,有枪。他爹死后,张文春接着当了大队书记,后来又当上了省劳模,这把手枪就一直在他家里传下来。
张文春别着这把枪,整天在村子里比比画画、耀武扬威。派河工,你要是不去,他会掏出枪押着你走,被押的人嘻嘻哈哈,他也嘻嘻哈哈,整个过程就像玩儿似的滑稽。平日里他带着社员下地,经常是排好了工,就一个人钻进林子里打兔子、打野鸡。社员在这边干活,他在那边“砰砰”放枪,把个林中鸟儿吓得四散飞奔。有一年夏天,玉米抽穗时节,他在林子里转悠,见老赵家儿媳妇拐着筐一个人进了林子,便尾随了过去。老赵家儿媳妇钻进苞米地打猪草,他蹿过去就抱,把手从裤腰下伸进衣服。老赵家儿媳妇挣扎着说:叔,别,俺跟你家亮子是同学。他也不放手,而且掏出手枪,把人家扑倒在垄沟里,拽人家裤子,老赵家儿媳妇就跟他撕扯,三撕扯两撕扯,手枪走了火,老赵家儿媳妇肚子上挨了一枪子儿,躺在垄沟里不动。他害怕了,就跑回家,吃,吃不香,睡,睡不下,越想越害怕,傍晚去大队给老梁打了个电话,老梁不一会儿就来了。
老梁骑着破自行车,载着张文春回到派出所,给县里打了电话。两个人隔着老梁办公桌面对面坐着,老梁问,张文春就说,老梁就记。派出所门窗敞开着,老赵家人、社员、镇子上看热闹的人里里外外都是,都在听动静。过了不一会儿,县上的吉普车来了,两个警察把张文春带走了。
张文春被枪毙后,镇子上就只有老梁有枪了。但是老梁的枪基本没用,我们从来没看到过那把枪是什么样,因为镇子上根本没有什么能用得到枪的大案子。
老梁的枪别在后腰睡大觉,那辆烂了踢子的白山牌二八自行车却闲不着。一队老张家那头倔驴不好好走路,把驴车拉进地里,压断了老孙家一片苞米苗,两家叽嗝半天,谁也劝不好,有人说:找老梁。北大片一队和二队之间有一片乱坟岗,一些无主的老坟被掘后开了荒,两个小队每年春播都要为你占我两垄地,我移了你的界石打官司。两个小队长你一句我一句,把大队长弄得头晕脑胀,抄起电话给老梁打:我的妈呀,你快来一趟吧,到大队。电话放下没多久老梁就到了。公社开大会,老梁要出场维持秩序。大连知青和丹东知青打群架,老梁不去拉不开架。赶集的时候老梁在街筒子上一巡视就大半天,除了帮供销社“大美人”清清场,没见他抓回一个小偷小摸来。
秋天,大队新建的粉房出粉了,漏出的粉条挂在临街空地的架子上晾晒,我们从下面猫腰穿过,像穿过一道道瀑布。有一天夜里,我们几个半大小子约好,趁打更老头睡着了去偷粉。若是隔三岔五拽一把,是不会被发现的,但情急下我们也没注意,可着一个地方拽,最后有半面架子空空荡荡,很快就被队长发现了。
队长报了案,说有阶级敌人搞破坏,老梁屁股歪扭歪扭地骑着车子就过来了。他先是在晾晒竿前上下打量,又用手去量湿地上留下的脚印儿,捏着下巴左寻思右琢磨,终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拉着队长两个人走了。
我们在草垛上吃完粉条各自回家。当晚,马光山胃胀得受不了,蜷在炕席上直打滚,而且杀猪似的叫,把他爸妈都急出了猴疮。可巧老梁走过,听见声音进了屋,这摸摸那看看,临走时扔下一句话:粉条那东西不能多吃,赶紧上医院!
以前我们整天看老梁倒腾着个小短腿,屁股歪扭歪扭地蹬车,后来再看,似乎并不那么歪扭了。
老粪头
我拐着粪筐一个人在街上走,寒风不一会儿就穿透棉手闷子,十个指头像猫咬一样疼。我把铁锨夹在胳肢窝里,把手握成拳头,好叫指头们互相暖和一点。寒假里的四十多天,每天不到六点母亲就叫醒我,让我上街捡粪。她说,只要你每天坚持捡,到开学就能卖上一大车,学费就有了,还能买双新鞋穿。
一年中这个时候最冷,一天中这个时间也最冷。再加上月亮不怀好意地洒下刀锋一样的光,我像被凌迟的人,浑身上下都在痛。我在心里直骂母亲是地主婆。我知道其实家里不是交不起那两块钱的学费。
骂一骂心情也就好了点,我开始把注意力放到马路上。先是从东向西扫马路这边,然后再从西向东捡马路那边。心想,早扫捡完早回家。运气好的时候,会在路边的草丛里遇到大堆马粪,这些被冻了一晚上的马粪不臭、不黏,只须把筐沿对准了,用铁锨一划拉,就捡起来了。拉在马路牙子边的马粪也好捡,保持着拉出来时的状态,只是有一面冻在马路上,用铁锨轻轻戗下来,再划拉进粪筐。最不好捡的是马路中间的,被不知多少辆过往的汽车轧过,紧紧地冻在路面上。这样的粪要一铁锨一铁锨地铲,还要尽量不铲碎,如果碎了,就成了粪沫沫,装也不好装,也不充数。往往是铁锨在马路上砍出许多道白印儿,粪还是碎成了小块,身上、脸上、帽子上,到处是迸溅上来的粪渣子。
牛粪相对好捡,但是不多。被碾轧过的牛粪是捡不起来的,没有轧过的牛粪捡起来很舒服,但是也要有技巧。我听老粪头说过,要一拍二戗。试试果然奏效。你得先用铁锨背儿在冻实了的牛粪上拍几下,有的就会松动,即使不松动,边缘也会欠起一条缝儿,铲也好铲。牛粪泡大,一铲一个饼儿,几泡牛粪就可以装满筐,出数。
老粪头是十二队社员,因为年龄大,腿脚不利索,队长就专门让他捡粪。乡路上过车少,粪便也少,老粪头就经常到镇子里捡粪。我们的粪筐里只有马粪和牛粪,老粪头的粪筐里猪粪、狗粪、人屎什么都有。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一些白色的粪便,里面还有毛发和骨渣,老粪头说,那是狼粪。
镇上孩子们捡粪,只为种自家那点菜园子,剩下的可以卖钱。开春的时候生产队就会赶着大车到街面上收粪,围上半米高的厢板子,一平车粪能卖到八块钱。所以家长们都眼红。
粪又多又好捡的时候是集日,国道上车来车往,镇街上一溜两行满是大车,停留的时间也长。这时候捡粪不用起早,不用走路,只须守住自家门口的几挂大车就可以了。这是街面上孩子们自己定的规矩。老粪头平时跟我们显摆自己捡粪怎么怎么厉害,在这个日子却不好使,他挎著粪筐走到哪里都会被孩子们驱赶,只好到较远的、马车少的国道上溜达着捡。
我们各自警戒着自己的地盘,等马拉了屎,就冲上去,先用铁锨扣住,宣示所有,然后把粪从马腿下划拉出来,再装进粪筐。剜到筐里的才是菜,装进粪筐的才是自家的马粪,所以,场面还是很紧张的。新鲜的马粪还冒着热气儿,最好别压扁了,那样不撑堆,因为卖粪论的是体积不是重量,最好等冻实了再倒进粪堆。
疆界划得再清楚,也有闹纠纷的时候,况且马是动的,它伸头去闻前面那匹母马的时候,大车就走了一小截。有次一匹马刚刚翘起尾巴,我跟老马三子同时看见,原本还在一起打铁玩儿,这时什么也不顾了。我们慌忙从自家墙角拖着铁锨就奔那匹马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我的,我的。我刚跑几步就被粪筐绊倒,手掌戗掉一块皮。老马三子比我大跑得快,远远地就把铁锨伸到马屁股下接着。他举着铁锨,得意地等着马拉屎,回头冲我坏笑,结果那匹马并没有拉下屎蛋,只是响响地放了一个臭屁。
这件事后来让老粪头捡了一个话把儿,一遇到我们就说:你们还是太嫩了,马拉屎、尿尿、放屁,腿站的姿势都不一样,小兔崽子,明白吗?然后哼哼着不知哪里捡来的调调儿,得意地走开。
大概队长给他下了任务,老粪头每天都要捡粪。我们开学了,镇子上经常捡粪的人就只剩下他一个,上学、放学几乎都能见到他。有几次,我们见他把锨伸进大车店马棚的木栅栏间往外掏粪。后来又听说他把铁锨伸进了别的小队的粪堆,被当场抓住。
人们问他:你为什么偷粪?他磕磕巴巴地说:没、没偷,我蹭、蹭蹭我的铁锨。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