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组诗)

2020-07-09 03:19郭建强
文学港 2020年6期
关键词:涂黑

郭建强

行 李

传输带转动,你的行李还没有出现

行李仿佛是穿透几个世界的安检牌

证明你可以等待那个幽深的自己

提醒你是刚才两个小时的飞行者——

飞过了高山大川牧场沙漠和城市小镇

飞过了一种遗忘,一段历史,一场爱情,

一次灾难:大火、地震、战争……

飞过了一个个重叠的、被压缩的梦境

比坐在飞机座椅上所读的

《大唐西域记》更具现场感——

人人都在用刀锋雕刻生命

继而刀面作鏡,映出弯腰系鞋带的身影

黑暗吐出一节一节传输带

你不能判断是不是已经经历了一次轮回

但是黎明即将降临的感觉

带着你来到那年的大海边

晨风清澈,光线犀利

你站直身子,深呼吸

牺 牲

而草原能够提供足够的牺牲!

那些野生的驴群、舌生刺勾的盘羊

那些移动的鲜肉:牦牛和绵羊

那些从不停止的吻部的蠕动——

如果单看这个运动的器官,

你可能丧失繁殖的意趣。

然后是肉食者——

大型猫科动物,眼神冰凉

狼群和鹰钩,爪上沾血

还有人,草原上稀疏的人

和城市里虱虮一样重叠

正在死去或者活着

挤爆这个蓝色星球的人

他们蠕动——他们的嘴、他们的胃

他们的脑结构,窄窄的小小的生殖器

牺牲是现在时,牺牲是进行时

有谁配享牺牲,你们真是

供养人(拿什么供养),或者被供养者——?

咔嚓咔嚓,牙齿切合

肠鸣,饱嗝,排泄

响声足够大,早上惊走月亮

响声微不足道,太阳仍升起在草原

坛 城

而今我们仍然在制定规则

因此杀戮是不可以避免的:

以全体的名义,以被压迫的名义

以清洁的名义,以效率的名义

而今,我们头脑昏沉,手指如石

已经改变了历史(或者正在重复)

已经改变了风水(顺带着风景)

已经改变了方式(改变真的很重要?)

已经在改写基因(小小的上帝往哪里藏)

必须继续制定规则,必须规划

必须像神一样保持永姿不变的引领

必须任由大风吹去刚刚塑好的坛城

(那一角的工作,耗费了比沙粒更多的蝼蚁)

必须拆东墙补西墙,导演日月同升的幻象

而鼓声越来越清晰,让细胞中的

黏液结冰长牙,让血液里的颗粒喷涌

我们双手沾血,只能在血液中清洗

我们是冒充上帝的人(而这出喜剧

只能在坛城中的不断损毁和添加中

继续……)继续……继续……继续……

继续手舞足蹈高谈阔论,继续那种亢奋

那种阳虚,继续在晨昏交替潮汐和心情

分崩离析的那一刻又要来了

色剥彩落的那一刻又要来了

敦煌要被埋起来了(可能好于在坏时辰的开放)

股市大厅的红绿符就要熄灭了

你知道你其实仍然不名一文

你知道你们其实还是些孩子:

畸形的孩子、暴戾的孩子、怯懦的孩子

都参与过一些在最后时刻耻于公布的游戏

但也会内心愧疚,渴望星辰的明净清洗

但也有过爱的感觉(而不仅仅是情欲和生殖)

但也有过同情(像大风父亲般强烈地催激万物

像河水母亲般哺育石头)

你们现在掉在空落落的梦里

成为梦游的背景,或者一角

成为坛城的塑造者和毁灭者

成为梦本身,成为被梦者的梦——

一滴水粒要被自己撑破、跌落

赶快飞散,哪怕重新成为沙粒

雕 刻

光在描画,接着是一刀一刀地雕刻

剔除多余的部分,凸出必须的线条和形状

在透明和实体之间显影山间小路

路边的草木抖动,银亮的光芒缠在枝干

溢出手掌般的叶缘,在叶缘小刺上闪着、亮着

而根部在时有时无的鸟鸣里不断下陷湿暗的

泥土

远处是峰峦,峰峦后面是更高的峰峦

一样会有山路缠在泥土和岩石混合的山体

一样在云霞里和落日里,同时经历梦和醒

如果有什么超出真实,大概就是此刻

就是在万物缓缓平静时的双重呈现

光在耐心记录事物的面貌和筋骨

其实是在挤干腐烂的果子,是在做减法,

一刀一刀刻出阴影,越刻越浓,越刻越深

涂黑四周,涂黑边框,涂黑毛发,涂黑影子

涂黑远方、中景、近处,剩下未及涂黑处

显示出沧桑之后老人锐利的眼白

那一块块天上的金色、银色和蓝色

就是坚硬的骨头的磷火,亮得胜过了本身

脱离了自我,在变细变窄的过程中从容等待

熄灭

但你不相信漆黑如铁,听到虫唧如丝如线如点

如同豆荚爆裂般在丝绒幕布上咬开星星点点的

漏洞

你正好在一个开口处看见两个人的背影

女人的发卡上光线烁动、跳舞

是银色的、橘色的和无色的信号

男人的白衬衫犹如正在回到大海的船帆

要把一种不能抹杀的光彩传到黑寒之地

火 焰

——写于小寒日

冻僵的火焰拼命挣扎

冲出肺部,血红的呼喊被一个个摁住

岩浆渐冷,咳出星空繁殖的窟窿

从没被完全捆住,火焰撕扯,驱赶睡意

即使匕首刺穿,空气的流泻瞬息不止

即使大叶白杨疟疾般颤动金箔的冠冕

拼命的火焰映现人世的底片

披头散发的游魂寻找青郁的腰身

枯瘦手指掰扯环形的铁链

就是火焰用梦魇的姿态搅动内心

想象的马群被泪水和盐洗净了眼神

毛皮骨肉燃烧,在高寒草甸缓慢的夜晚

第一滴水

体内浩瀚。

星群镶嵌在无数蜂巢

结晶清冽的甜。

在甜的每个分子里

窗户俄罗斯套娃般层层分娩

旷远的风吹暗蝴蝶雕花的翅羽

浓度来自从未被酿制——

从未在森林原野发酵——

从未在石头凹处、手掌、土瓮和琉璃盅里醉

过——

高处的鼓胀和悬垂

等待催涌和稀释。等着我!土地、血泪和污

浊——

就这样放肆地冲撞和毁坏,湿润和哺育

就是要成为唯一的河

流向未知,删改琥珀内部的纹路和色泽

拐 角

我再次坐在咖啡桌前

你已经在另一座城市漫步、游览

和一个个长着南方精致五官的人颔首致谢,擦

肩而过

笑容在跨海轮渡上此起彼伏,几只飞鸟投下散

淡的影子

一个人须发花白,角落的烟斗明明灭灭,趋于

黯淡

在远方宁静的喧嚣停顿的间隙

我微信的铃声响了(汽笛还在大海刻下重要的

一笔)

拐角仿佛一下子抹消了

距离只不过是平面,你站得更高些,

障眼的烟波和立体多维的弧度就会解除魔力

我们的谈话只能脱离当下拐入回忆

那是以疑惑消除疑惑的方式:

汽车穿出城市,经过无数个45度和90度的

扭转后

指向百里外的山坡

那里还是荒凉的春天

空气湿润,冰川朝远处的农庄吐着一条条舌头

一阵阵暴響的鸟鸣大声提醒发育迟缓的果子:

“执着的突起、鼓起、亮出你的孤独和甜蜜有

什么意义?”

我们紧张地依偎着

看着野生的梨树举着那些个小小的拳头

小小的拳头里摇晃着酸涩的酒

小小的拳头里藏着尖胀的乳房

不顾一切地吞吃贫瘠,撑满贫瘠

像是再拐过一个昼夜就能改变设计

像是长在树枝上的贝壳思念着大海

吮吸着大地、吮吸着根须、吮吸着枝干

吮吸着清凉的大风和近乎虚无的湛蓝的天空

涩硬的小哑巴颤动,一阵阵呜咽——

也是一阵阵歌唱——那么轻微、心碎

我对面的空椅同时制造春天和荒凉的幻象

一种不停息的发育,几乎不能觉察——

和野梨子一样要把深远的种子埋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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