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桓毓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李龙石(1841-1907),原名李澍龄,字雨浓,后改名如砻,字龙石。他是盘锦地区在历史上第一位杰出的诗人、作家和书法家,并在辽沈地区有着一定知名度,当时被民间誉为“压倒三江王尔烈、关东才子李雨浓”。他的书法艺术风格与当时的社会状况、审美思想、个人学识、个人经历和个人性格等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他的人格更是决定了他的艺术风格特点。
李龙石的书法研学二王一脉,多取法于二王、颜真卿和苏轼。融汇得最成功的还是苏轼的笔法。从李龙石的生平事迹可看出,其书法取法也和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及个人特性有关联。
“二王”是后世书法学习者无法绕过的高峰。南唐李煜在《书评》中说:“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1](P151)每位行草书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有他们的影子,这也是中国书法艺术的血脉传承所在。颜真卿性格上刚直不阿,不阿谀权贵,极富正义感,在书法艺术上也是继“二王”之后开宗立派的书法大家。后世常常将他的书法和其人品进行类比,认为他的书法有“忠义之风、庙堂之气”。朱长文在《续书断》中说:“其发于笔翰,则刚毅雄特,体严法备,如忠臣义士,正色立朝,临大节而不可夺也。”[2](P324)朱长文将颜真卿的书法从中国传统儒家思想上进行品评,将其书法特点与人品相结合并给予高评价。颜真卿的人品以及书法艺术都独具魅力,这深深感染着李龙石,颜真卿书法所蕴含的“忠义之风、庙堂之气”也成了他向往的一种审美认知。苏轼作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才子,他的形象在文人心中是无比崇高和伟岸的。苏轼的书法是对其个人才气的展现,展现出一种文人的旷达。论及书法,他在《次韵子由论书》中有“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3](P209)这样的诗句,也有“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2](P314)的书写态度论断。在书法和人品方面有:“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2](P314)苏轼的这些名言,对后世文人学习书法的态度影响很深。李龙石的书法取法是成功的,他不仅仅掌握了取法对象的技法特征,也将他们的德行和学识作为学习的榜样。李龙石的书法流畅自然,而又不失法度;字态饱满厚重、沉着大气,不刻意摆设做作;字里行间渗透着文人气。
章法是首先被欣赏者所接收到的直观信息。传晋王羲之《书论》中有语:“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2](P28)清刘熙载在《艺概》中也提到:“书之章法有大小,小如一字及数字,大如一行如数行,一幅及数幅,皆须有相避象形、相互相应之妙。”[2](P712)从古人的书论中我们了解到,章法是历来被书家所重视的。章法不仅仅体现简单的字与字、行与行、枯与润等问题相互之间的关系,更是渗透着书法家的性格品性和审美倾向。
得益于身处的时代和其个人的才华,这些成就了李龙石在文化上的深厚功底,对文字和语句有很强的把握能力;娴熟的书法技巧在书写古人诗词文章的时候,能思前人之所思,感前人之所感。对于语句中透露出的情感,能将它的跌宕起伏借由书法表现技巧游刃有余地表现在墨迹中。清代周星莲在《临池管见》中提到:“古人作书,于联络处见章法,于洒落处见意境。”[2](P726)随心的笔画跳荡、字体大小变化、墨色变化展现行文节奏,随势落墨,文人的洒脱之情渗透在字里行间,形成了独特的章法构造。
书写节奏是随着书写时感情的变化而变化。第一幅作品中,首字“王”含墨最为饱满。他的作品中,首字皆粗壮、厚重,是情感蓄势的起点,奠定作品的刚毅基调。顺势而下,第二字“羲”加入更多的细笔来映衬首字的厚重,使二字形成局部虚与实、轻与重的对比。“之”纵势将空间拉开,和“羲”“书”产生横与纵、大面与小面的对比。第二列的“跃”和“天”在笔画上用细线与淡墨,字形上用横势和缩小来与浓墨“王”“羲”形成照应,既能缓解局部紧密,又可增加字形变化,字的大小穿插带动行列气息流动,有很好的视觉引导作用。“之”向右靠,“献”字舒张,“之”字拉开空间,顺应“献”字的牵丝与笔势,轻盈绕曲,化解右侧直线字形的规整。“书”字重新起笔,以紧密的正体势来补充空间,使局部空间变化有开有合。从整篇来看,得益于长期的染翰弄墨,全篇气息畅达。他的书法在列中节奏明显,轻重穿插,由重到轻,由粗到细,呈倒梯形向下,气势如波涛般纵向翻滚。在字的左右关系上,不刻意安排轻重变化,自然减少人工痕迹。文人墨迹的章法,是通过才气和情感的融合,墨随心发地铺设在纸上,催发出独具特色的章法结构。
字形与气息融合,形成了李龙石独特的字势。在传蔡邕《九势》中有语:“认势。有一章之势,有一字之势,有一点一画之势。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2](P6)一个人对于书法艺术规律的把握,很大一部分因素要看他字形特点,一方面要融汇古人,另一方面又要有自己的创新。
从李龙石的书法作品中,可以窥见他主要融合苏和颜的结字特点,魏晋笔法加上浓厚内涵的点画,含蓄、劲健而又富于弹性,有文人流畅率真的结字风格。第一幅作品中的“羲”“云”“翅”等字,这种大疏大密的结字,大大提高了视觉冲击力,不仅增强了艺术感染力,也展现出文人率直的精神。“险绝”和“平正”的关系处理得当,通篇字整体呈现偏右上,有“欹”态。不“欹”不足以有动感,但随着单字的逐步完成,这种“欹”又被渐渐中和,自上而下的笔画在各自的角度上慢慢有微妙的变化。底部笔画形成的墨点连线能够在视觉上给予单字稳正之态,如第一幅作品中的“阙”“霄”。因学颜书,在主笔竖画上有中正且厚重的梁柱之稳,如第一幅作品中“王”“书”“龙”“绛”等字。观其结字确实人如其字,中正而又有个性,笔笔法度之中,字字意料之外。李龙石在结字上,写出了自己的文人个性和艺术感受。
“藏头护尾”“一波三折”“杀字甚安”等词,皆为强调用笔的重要性。在运笔的过程中,线条的曲与直、疾与徐、粗与细等矛盾关系,是书法艺术的重要表现手法。笔法的不同创造了线条形态的丰富意趣。
第一幅作品中,各字因势附形,随笔而动,“王”字字势联动下字,字间关系借由开始的三个字便可窥见。作品中点画的轻盈变化加重了节奏感,“凤”与“阙”的使转在作品中起到了方圆对比的效果。
对联中每个字的结构、位置和笔意,既要有人为雕琢的痕迹,又要有自然的气息。第二幅作品的“永”“和”的圆笔和方笔,在雍容中赋予遒劲之美,有了方与圆的结合,使得字有骨有肉,线也变得更加丰富。传蔡邕《九势》中:“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2](P6)即强调直与曲的对比。“谢”“制”“作”的曲直变化使字具有弹性,也加强对比,在重墨书写的对联中起到活化线条的作用。
第三幅作品中,行笔自然流畅,干湿浓淡的墨色变化,加上舒缓迅疾的节奏,使得整篇作品在气韵上贯通。“别”“有”“一”三字的厚重线条、稳定的结字加上方笔为主的处理方式,使局部基调偏于庄稳,左右两侧“登”“突”及下部“骄”“态”几字的调节,通过流畅妍美的弧线和细线的调节,让全篇上部呈现出粗直与细曲的对比变化,厚重稚拙的节奏缓,轻盈流美的节奏快。中、侧锋交替,“唐”“颜”“健”等字,中锋重笔而成的重线条厚重沉实与侧锋细线条婉转多姿,呈现出柔与刚的线质变化,节奏的强烈对比,让作品中充满豪迈放逸之采。
李龙石书法的用墨技巧和他的笔法相辅相成。墨是笔法表现的载体,是艺术痕迹,墨法助力笔法的千变万化。
李龙石的墨,不伤神、不滞涩、不肿胀过度,与行笔节奏、字形变化自然融合。连绵处的笔墨饱满而有质感,疾徐处的笔墨略燥内含老辣。纸笔墨三者交融而生,随韵而动,墨色的变化为他的作品增添了色彩。
以上三幅作品以浓墨为主,大气雍容,沉着有神,很好地体现出作者的精神风貌。第一幅作品中“王”厚重的浓墨,借由跳荡的笔势、熟练的提按连接下一笔“羲”字的首点,下落后沉稳,不慌乱。“羲”字内部的墨色轻重对比,给了这个字阴阳之变。“之”字轻墨带线,率真又有趣味。“书”字重墨起笔,与“之”形成局部墨色对比,有轻有重。左侧“卧”“凤”提笔劲书,与周围重墨形成对比,将重墨成团的死板布局打破,虽都为雍墨,但也有提按之变。“摩”“天”的枯笔显得苍劲有力,与“翅”“香”形成强烈墨色对比,提高了全篇视觉冲击力。对联作品用墨沉稳,厚重自信的庄稳字势显得书卷气充盈。第三幅中,墨色的变化将全篇字分出了几个区块。视觉上,有若干条浓墨组成的引导线,使视线不断跳转。墨色的浓淡变化,配合字形的长宽、大小,使作品的气息贯通。浓墨字“颜”“硬”“举”“项”“有”等在穿插在淡墨字之间,有浓有淡,控制篇章的节奏变化。
张怀瓘在《书议》中说:“论人才能,先文而后墨。”[2](P150)李龙石的书法便是和这一观点高度契合,他的作品便是将人文精神融在书法艺术之中。论书诗《跋笔一则》:“贾逵舌耕,王韶目耕,子安笔耕,砚田之岁孰歉丰?毛锥与我作书佣,吾将有事于管城。非敢鄙雕虫而学,为无用之屠龙也。亦庶几乎耕也,而禄在其中。”[4](P151)子安为王勃,善于文赋,毛锥为毛笔。作者并不敢鄙夷以毛笔为媒介的书法技巧,是出于对于工具和文化的尊重。书写技巧是服务于文化的,脱离了文化的技巧不过是无所依托的技,文与技只有通过积累,才能得到收获。在《咏笔》诗中:“斑管生涯岁月磨,毫段有力挽银河。”[4](P153)作者言语中透露着,经历了岁月的积累,不论是文化还是书法技艺都会有所成就。“缀锦抽毫动散珠,徐陵咄咄耀珊瑚。何如提掷青天外,架是三山浣五湖”。[4](P152)徐陵是南朝诗人,书法亦好,文人写个人诗词是写自己的内心,书艺是表现自我的载体。光鲜亮丽的技巧只有在与文化融合的前提下,才可以如珍珠、珊瑚般耀眼,名动四方。书法技巧是附庸于文化的,书法和文化之于毛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孰轻孰重,李龙石在诗中已经有了答案。借鉴于历史,流传下来的是文化,承载的媒介是书法,不应舍本逐末,忘记了真正要传承的东西。“累煞毛锥太瘦生,拥书几辈学匡衡。嗤他范岫携双管,尽写头衔大老名”。[4](P154)笔尖损耗已秃毫,伴随着毛笔的损耗是学识的不断积累。在作者眼中,书法技艺是文化的“书佣”,工具的损耗是文化积淀的展现,是从侧面来说明他对文化的孜孜追求。陆机的《平复帖》是中国历史上传世年代最早的名家法帖,有“法帖之祖”之称。“黄卷青灯岁月多,尔毫秃尽我头皤。军苗焚弃浑无味,自不能文碍尔何!”[4](P154)诗中的军苗为陆机之友,因文不如陆机而不愿意再写文章,将笔墨纸砚尽焚之。作者在首句提出,好的文章,好的书法作品,都是来源于勤勤恳恳的付出。书籍、笔墨与烛灯日夜相随,纵使笔秃了,头发斑白了,也怡然自得。若是学习不够努力,写不出好文章好作品,又与笔墨纸砚什么事呢?作者提出对于文化和艺术的学习应该是持之以恒的,可以说,作者看重的是“功夫”的积累。不论在文化和艺术上,只有投入努力和时间,即会有一番成就。
李龙石的书法艺术不仅有光鲜亮丽的外表,又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在形式和内容两方面高度和谐统一。其书法作品不仅有艺术审美价值,同时也具有了文学价值和社会价值。艺术品的价值,不仅是形式上的技巧、法度、功力的磨练,更多的是作品中的意蕴及内涵。艺术内涵高低是书家情感、学识、个性、意趣和经历等综合表现。黄庭坚在《书增卷后》中提到:“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2](P355)从书法创作的实质上来讲,单纯的练线、练形、练墨、布面等表面形式的追求,仅仅是俗人学书所追求的表象,重点应放在提升个人文化修养、内在素质、精神境界这些字外因素上。
正是因为李龙石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和刚正不阿、愤世嫉俗的优秀品质,他书法中才可散发出的书卷气、骨气、才气的混合艺术美。一幅出众的艺术作品,不仅让欣赏者为其艺术特点所折服,也能在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文才和人格。清代松年在《颐园画论》中说:“书画清高,首重人品,品节即优,不但人人重其笔墨,更钦仰其人。”[5](P332)书法流传依据“德、爵、艺”来为书家进行品评,书家拥有高的品格,这是强调其在为人处世方面所表现出来的人品,是评判书家的一条重要标准。一位好书家,要提高道德修养和节操人品的重视度。李龙石的书法便是对他道德修养和人格品质的一种表现,正如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所言:“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2](P715)李龙石的书法便是在写他本人。
李龙石是在当时碑学风气盛行下,直面个人书法审美,坚持真我书法风格的一位标杆性的人物,对于辽宁书法发展的多元化提供了可靠的支撑和引领。一方面,得益于他孤高的性格;另一方面,也与他深入学习苏轼、颜真卿有关系。学书注重艺术美只是表象,最为精华还是学习书家的人文精神内涵。李龙石在书法上坚持文人雅士随笔抒发的真我,在挥洒翰墨中充斥着文人清高的气息。在当今以技当先的书法潮流中,李龙石这样文墨相辉的书家很值得我们注意、借鉴和学习。现在书法重形式轻内容的发展是单一薄弱的,会使古今书家的差距增大,单纯的追求艺术性,脱离文化,这种艺术终究是不丰满的,难以被历史认可。对李龙石书法的研究可以让我们理性地去思考当今书法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