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求学、科研之路

2020-07-04 03:34李世涛
社会科学动态 2020年5期
关键词:卞之琳朱光潜外国文学

编者按:朱虹(1931年—),女,天津人,英美文学研究专家和翻译家,我国第一代女性文学批评家。195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室及外文所工作人员、英美文学研究室主任及学术委员、外国文学系主任、研究生院教授及博士生导师、外文所研究员。1992年开始长期担任美国波士顿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客座教授。20世纪5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著作《美国文学简史》(上、下卷,合作)、《狄更斯小说艺术》,评论集《英美文学散论》,译著有《中国西部小说选》(中译英),主编《外国妇女文学辞典》《恬静的白色:中国当代女作家作品选》《花的节日:当代中国女作家散文选》等,另有英文撰写的文学评论多篇在英国、美国、澳大利亚等国学术刊物上发表。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李世涛教授在完成“中国当代文艺理论、批评口述资料整理与研究的项目”的过程中,有机会对年近九旬的朱虹先生进行了深度访谈,这使得我们能有机会追随前辈学人的脚步,见证领略历史的微妙幽深。

李世涛(以下简称李):朱老师好!首先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的采访!我最近就中国当代学术史在做一个口述史的课题,计划让当代文论的亲历者谈一些自己经历或知道的事情,为学术研究保留一些资料。您不仅是新时期以来我国当代外国文学研究中成就突出的一位学者,而且学术实践经历丰富,还参与了美学、文论界的诸多讨论。希望您能够谈谈这方面的情况。首先请问,您是如何走上英美文学的科研和教学道路的?

朱虹(以下简朱):如果在清华大学念了一年级,感到不满意,就考北大二年级,现在好像是不允许了。但我们那个时候赶上了。所以我是先念了辅仁大学,辅仁大学后来有点乱,因为有天主教的背景。于是,我就转到北大了。我大概是三年级转到北大的,三四年级是在北大念书。那时候,朱光潜先生是北大的老师,我们毕业时北大还管毕业分配工作。

李:您在北大读书的时候,都有哪些老师教过你们?

朱:有卞之琳和朱光潜。

李:卞之琳先生当时也在北大教书?

朱:对,卞之琳先生是北大的老师。我们那个班的教师主要是卞之琳,他管我们那个班。

李:你们毕业应该是一九五几年?

朱:我是1953年从北京大学毕业的,1949年解放的那一年进入辅仁大学,读了一年。

李:您是1949年进入大学的?

朱:北京、天津这两座城市是不是1949年解放的?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但我肯定是1953毕业的。那时候,我们赶上了统一分配,在此之前,学校还没有统一分配。

李:您读北京大学的时候,朱光潜先生的情况如何?当时是不是已经开始批判他了?

朱:不。我去的时候,朱先生在北大是很权威的。我们走了之后,才赶上运动。我在北大的时候没赶上那个运动,我记不清楚了。我记得,是批判过他的美学观点。可能当时我们三年级,因为我二年级时还在辅仁大学。

李:您在辅仁大学读书时,你们的老师中有外国人?

朱:当时辅仁大学是一个天主教大学,我们英文系比较有名的教授有外国人,也有郭令阁。

李:你们的老师都是外国人?

朱:对!还有一位外国神甫呢!他教“奥斯汀小说欣赏”!解放了,辅仁大学的地位就有点不稳了,老师、学生的人心都有点不安了。那时,我们可以随便转学。你一年级毕业,可以转另一个大学的二年级,二年级毕业可以转另外一个大学的三年级,只要人家要你,你自己有这个自由去转。当时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哪个师哥告诉我的,他说:“你英文挺好的,这辅仁大学,你在这儿浪费时间。”我说:“我没有数理化基础,考不上好学校。”他说:“你考转学作文。”我想,那可好了。就这样,我考到北大,北大的确是只考专业,让我写一篇英文转学。

李:转学还要考试?

朱:要考,我记得要考一篇英文,我写了一篇英文作文交上去了,审核通过后就转学成功了。因此,我在北大念三年级,那时候正好赶上朱光潜、卞之琳,主要老师就是他们。

李:我听北大哲学系李醒尘老师说过,朱光潜先生很赞赏您,他曾说过,您是他的三个好学生之一。

朱:我不行。我受的教育是非常可怜的,我的基础很差。开始在天津上学时,正好那一年是日本人占领天津,很快接管了所有的学校。我上的那个学校也被日本人接管了,于是,父母就想给我找一所不受日本人控制的学校去上学。

李:这样有利于安全。

朱:不仅是安全,也不会被逼着非要学日文什么的。结果,当时就找了天主教的住宿学校,叫“圣若瑟学校”。我那时很小,最大也就是7岁,就住在那个学校里。当时学校不知道有什么协议,因为是天主教的学校,只有女生,不要男生,全部是修女教学。日本人的确也没进过那个学校,所以,虽然我们一直在日本占领下,但我从没有学过日文,一进那个学校就是英语,直接用英语教学,生活和教学语言都是英文。老师就是天主教的修女,她们都受过教育。

一下子投入到那个环境,人家说什么我也不懂,我那时还挺小,从一年级开始,谁说中国话,就罚站墙角。大家互相揭发,我老实听话,胆儿小,不会说英文,我就闷着不说话。我只站过一次墙角,有的同学每天都要站几次墙角。

我父亲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英文挺好,我上学之前他就教了我一些英文。所以,我还比较能适应那个学校,说英文就说英文吧,就那样。不仅仅是课堂上必须说英文,在课下小朋友之间交谈也只能说英文,被发现说中国话就要被罚站墙角。有的小孩调皮,她就要说中国话,想让老师生气一下,结果就罚站墙角,一会儿就站一回。我比较胆小听话,记忆中我只站了一次墙角。

那个学校教课都通过英语教学,譬如说数学或者历史,也都是用英语授课。我们住校,日常生活也是说英语,根本就没有别的语言。学校是个国际学校,当时天津商業很发达,有各国的商人,我们同学各国的都有,我记得有德国的,有俄罗斯的。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的人到天津来做生意,他们的孩子都上这个学校,他们觉得这里安全,因为是个女子学校,老师都是修女,而且管得挺严的,学生进去了就不许出校门,都住校,我们全都住校,说英文。

当然,学校有些天主教的活动,虽然不强迫你加入天主教,但是你还得参加它的活动。这些活动,有的是使用英文进行的,有的是使用拉丁文进行的。如果说英语是我们的第一语言,法语就是我们的外语,但念得少一点,就像咱们这里孩子在中国学校每个礼拜有两次英文课一样,我们每个礼拜还有两堂法语课。反正挺严的,修女头发都蒙起来,衣服一色白,但是不强迫你加入他们的教,这点还挺好。

李:您父亲是哥伦比亚留学回来的?您有家学呀!

朱:对,他是哥伦比亚毕业的,我上学前他就跟我说英文。

李:他留学回国后在天津做什么工作?

朱:我们那个家庭是商人,我父母后来离异了,小时候父亲就跟我说英文,所以我喜欢英文。虽然父母离异了,但父亲给我的英文打了基础,我也没有考虑学别的,就想学英文。

那个学校是天主教会学校,我住校,每天早上起来要去望弥撒,这是一种天主教的仪式,时间半个多钟头。每一餐前后都要祈祷,感谢上帝。这一上午不是上四节课吗?每一课的前后也要祷告。我这辈子没少祷告,早晨起床起来就得祷告,下去吃早饭,饭前祷告,饭后祷告,然后上课,上课是每一节课前后都要祷告。

李:你们祷告的时候,要经常读《圣经》吗?

朱:这跟《圣经》没有关系。祷告是一个专门的词儿,就是一套仪式,你就呜噜呜噜说那么一套,是背下来的。那时候小,还没有让我们读《圣经》,但是早晨起来跟着去上教堂,教堂举行的仪式就是天主教弥撒,都是用拉丁文进行的。我们也听不懂,就规规矩矩在那儿跪着,得画一个十字架,神父在那儿讲什么你就得老实听着,我们也听不懂,那个仪式都是用拉丁文进行的。但我们日常的语言都是英文,外语就是法语,每周有好几堂课的法语,谁说中国话就被罚。

这样,倒是逼着小孩在日常生活中用英文,不光是上語言课,所有的课都是用英文去讲,就是上数学也是用英文上。我们的外语是法语,教法语的老师也是用英文教的。小孩在一块儿玩,只要老师没看见,我们中国小孩有时候就说中国话。因为有很大的操场,我们下课玩儿,一看老师在,或者有同学,怕有同学告发,就不敢说中文,还是得说英文。中国人在一块儿,只要有别的小孩在,因为怕挨罚,就说英文。

所以,我们说英文就比较自然了,就口语化。现在咱们的学生学英文,就是非常书本化,很少有机会去那样练口语。我们那时是逼着说口语。有时候,那个字怎么写自个儿也不知道,但是大伙儿都那么说,就像有的人没有文化,但他也会说话一样。所以,我们学英文,在会读会写之前,我们说的比读和写都好。

李:您后来读了什么学校?

朱:后来,天津正式解放,我从那个学校毕业了。因为是天主教学校出来的,好多高中的东西我都没学过,我中文字一直到现在还写得歪歪扭扭的,乱七八糟,这怎么办?他们说,你别着急,你可以上一个天主教大学。所以我从天主教的高中毕业后,就上了辅仁大学。

李:辅仁大学当时的校长是陈垣吧?

朱:不是,那个时候,辅仁大学还是一个天主教大学。

李:解放前的?

朱:对,是解放前的。后来,很快就给改了,改成了辅仁大学。

李:后来的校长是不是历史学家陈垣?

朱:我记得校长好像是一个外国人。

李:可能是后来吧,校长是研究历史的陈垣。

朱:因为我在辅仁大学待的时间很短。正因为辅仁大学是一个天主教大学,咱们不是解放了嘛,就要改造它。所以,也是很乱。我们一个班有四十多人,根本念不了什么。原来我自己的外语有一些基础,在辅仁大学一年级念英文,教学内容对我来说都很容易,学不到什么。所以我很不满意。有一个师哥给我出主意,说你在这儿浪费时间,这点英文那么容易,你都会了。我在天主教的那个住宿学校,一直从小学待到上高中,所以我英文就是很口语化的。他们就说,你这不浪费时间嘛?我说那怎么办呢?我没学过中文,也没学过数理化,哪儿也不要我。他说,不会,你这个英文完全可以上北京大学,你可以考转学。我说我数理化通不过,从来没学过。他说,你考转学就考一门你的专业,数理化都不考。我特别感谢这个师哥。我就去考北大考英文,考试内容就写一篇英文的作文,我当然是努力地好好写了。结果,北大就收我了。

我一到北大就直接上了三年级,当时朱光潜、卞之琳是我们的主要授课老师。在北大,我觉得还是学了很多东西,因为教材什么的,都跟天主教学校那不一样,所以我的教育很不完整。但是大学四年级时好像又搞运动了。

李:是朱光潜先生教你们的翻译课吗?

朱:他教我们翻译。还有卞之琳老师,因为每一个班得有一个老师管着,理论上说,卞之琳算是具体分管我们的。

李:算是你们的班主任吧?

朱:有点那个意思,但实际上也没管什么。那时候,有运动归有运动,还是有学校领导整个运动。但是,我们从他们俩人那里学的东西还是挺多的,因为他们都是用文学作品当教材。

李:当年学习时,你们都读过谁的作品?

朱: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克里斯多夫·依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1904—1986),你们可能都不是很熟悉,不知道依修伍德是谁吧?我那时候也没听说过依修伍德,我就知道几个大作家,或者几个儿童作品、儿童文学的作家,当时知道依修伍德的人不是很多。卞之琳很崇拜依修伍德,他认识那个作家,他还到英国去见过这个作家。所以,后来搞运动,卞先生就挨批了,说那么多作家,你怎么就没完没了地教依修伍德?说他完全根据个人所好教课。实际上,那个时候老师爱教什么就怎么教,学校不怎么管。

李:你们上课有没有统一的教材?

朱:没有。每个老师各有自己的风格,我倒是挺幸运的,卞之琳的课我赶上了,然后是朱光潜。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没有很严格的教学大纲,学校批准了就可以教下来,每个老师愿意怎么教就怎么教,卞之琳有他特别喜欢的作家,他就教那个作家,那个作家就是依修伍德。

李:朱光潜先生给你们上什么课?

朱:那时候上的课的名字叫什么呢?反正都是英语。我们不上理论课,也不上马克思主义,或者政治课,都没有。比如,这一堂是写作,下一堂是阅读,再下一堂是口语,总之都是英语。口语课是谁教的,我忘了,因为我们不是太重视口语。但写作阅读课是卞之琳、朱光潜教的。每一个年级是一个不同的老师,所以我没赶上李赋宁的课。但是,我很幸运地遇到了朱光潜、卞之琳。

李:您从北大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了吧?

朱:我们在北大快毕业的时候,有一个行政干部到我们班来。他站在那儿,拿着一张纸条就宣布,谁到哪儿谁到哪儿。我们当时是分配工作的,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就那么读下来的。宣布下来,我是去“文学研究所”。我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个单位,那时候还是一个新单位。后来,我就问:“什么叫文学研究所?在哪儿?”文学研究所刚刚成立,就设在北大里头,好像当时是借了北大的房子。

李:当时叫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吧?

朱:不是,就是文学研究所。因为后来过了没多久,好像不到一年,就另外找到办公的地方了,迁走了。最后定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李:不是吧?当时好像叫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朱:文学研究所,我们只是里面的一个分支。

李:具体在西方外文组?

朱:对,里面一个组,后来我们才独立了。

李:那是1978年以后的了吧。

朱:我的记性不好,现在这记忆都非常模糊了。反正我是非常自卑,我的教育太不正常了,缺失的东西太多了。我没有在课堂上念过一天的中文,不是一年的,一天的中文也没有念过。所以,我中文字现在写得还是歪歪扭扭的,也没有机会练字。

李:您到文学研究所以后谁管您、领导你们的?

朱:我原来的老师也离开了北大,被调到文学研究所了。当时文学研究所的领导是何其芳,我们很崇拜他,他本人的学问好,人又好,而且他有组织能力,把文学研究所领导得还是挺好的。后来又分开了,我们就成为外国文学研究所了,外国文学研究所的头是谁?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李:是冯至吧?

朱:你看我的记性都不行了,我现在八十多岁,都奔九十了,记性不好了,除了ABC还没忘,别的都很模糊。

李:你们分配到文学研究所,最初在那儿干什么工作呢?

朱:我们那儿是外国文学研究室,是卞之琳在管。

李:你们做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朱:我们的工作应该是写作,就是写文章,论哪个作家,或者论哪个作品。但是我们刚去,属于初学的阶段。

李:到文学研究所以后,是不是让你们搞研究、写文章?

朱:也不是天天老写文章。我们没有那么多写作的训练,老师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读、批我们的文章。

李:我是说,你们分配到单位以后,主要干什么工作?

朱:我们分配工作的事儿还记得。一个领导拿了一张纸站在那儿宣读,我们心里直打哆嗦,因为还有一个同学被分到很远的西藏呢!他念完就走了。结果我还算运气,我跟徐育新两个人都分配到了文学研究所。这个单位我没听说过,就到处打听文学研究所在什么地方。结果,有人告诉我们说,文学研究所是刚刚成立的一个新单位,没有房子,临时办公点就设在北大。领导文学研究所的是何其芳所长,这是我的记忆,当时没有自己正式的一个房子,好像是借了北大院子里的一层楼。所以,我等于没挪窝,因为我们在北大上课都住校。

后来,文学研究所才慢慢独立出去了,才离开北大。何其芳是正所长,还有搞文艺理论的蔡仪,以及我的导师卞之琳。那个时候,外国文学是卞之琳主导的。我被分配到文学研究所,他又是我们英美文学组的组长,又做了我的领导。说实话,他也不怎么太适合教书,他说的南方话别人不容易听懂,他在北大教书根本不管什么计划,自個儿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结果学校把也他分到研究所去了,让他去做研究倒更合适。

文学研究所主要对象还是中文,只有我们一个外文的,其他语种也没有。当时,还没有外国文学研究所,是外国文学研究组,研究组是由卞之琳负责的。我们那个外国文学研究组只有英文,我不记得有别的。俄文可能有个别的人,但没有成为一个研究室。所以,还是叫外国文学研究组。

李:您的同学徐育新也分到文学所?

朱:他跟我在北大是一个班,我们又一起分到了文学研究所。他是男生,湖北人。但他很快就调走了。我们同学有的被分配到人民大学去教书,其余的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们分配不错,我们班挺小的,好象不到二十人,十多个人吧。那个时候,北大的教学水平还是比较好的,你看我们都是那些老教师,像朱光潜,教出来的。当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邀请朱光潜到联合国去工作,他都放弃了,他就是非常爱我们这些学生。他如果到联合国去了,地位各方面可能都会好得多。

李:是去联合国工作吧?

朱:是到联合国教科文去工作。那时候,我不知道联合国设在什么地方。他们请朱光潜去,他不去,他就是舍不得学生。可是,他后来也挺受苦的,运动当中他受了很多苦。其实,我们都非常崇拜他。我们运气好,朱光潜是老北大的,后来所谓的新北大,是跟燕京大学还是跟哪个地方合并的,那时候才有了其他学校的老师。

李:您去北大的时候,北大与燕京大学还没有合并?

朱:还没合并。但我赶上了合并,我在老北大呆了一年,然后就赶上了合并。但这个事情我记得都很模糊了。

李:您参加工作以后,你们都干了一些什么具体的工作?

朱:吃白饭。

李:当时,你们的同事都有哪些?有卞之琳,有您,还有谁?

朱:卞之琳是老师,分到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组的,北大英语系学生只有我们两个人,一个我,一个徐育新。

李:当时,你们这个研究组有多少人?人多吗?

朱:我们外国文学研究组不是主要的研究室,人不多,好像有五六个人。

李:当时,钱钟书先生在你们那里吗?

朱:他是挂名,他不属于我们单位的编制。钱钟书先生好像是在一个更高级的地方,在毛选委员会翻译毛主席著作。

李:那是文化大革命时候吧?

朱:没有吧,很早吧。

李:杨绛先生应该在你们那里吧?他们好像很早就在吧?

朱:杨先生在外文所英美室,钱先生好像在中国文学研究所。

李:钱钟书在文学研究所,杨绛跟你们在一块儿。

朱:钱钟书在文学所,杨绛在我们这儿。另外,我们这个编制就是文学研究所,更具体一点是文学研究所英美文学室。卞之琳调离了北大,不在北大教书了,到英美文学室来了。等于说,我原来学校的老师,也被调过来了,现在又作为我单位的领导,主持文学研究所的外国文学研究室,还是我新单位的领导。新单位还是那么一些人。开始的时候,人还挺少,不知道做什么,但是大家有这个机会读书,不像在学校得应付考试什么的,没有那么多时间读自己想读的书。这会儿可好了,整天读书也没人管,还要鼓励你,因为我们开始是实习员,也没指望我们做什么研究,对我们还算是培养。所以,我的生活面是很窄的。

我们文学研究所里头有中文,也有外文,还有一个理论(室)。何其芳亲自主持中文这一块,蔡仪主持理论这一块,卞之琳主持外文这一块。我们外文室是在文学研究所里边的,占那么一块,后来我们才独立出来的。

李:你们当时都研究些什么课题?

朱:当时是指导老师给我们出题目,卞之琳本人喜欢的一个作家是依修伍德,就是写《紫罗兰姑娘》的那位,但是我们都看不懂。他让我们每个人都自选一个作家,完了就写东西。

李:您选的是谁?

朱: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因为卞之琳喜欢依修伍德,他经常说到这个作家,但是我们没有书。我是后来才找到依修伍德的作品,但也没找到英文原版。我找到的是卞之琳翻译的中文版本,很薄。卞之琳那时候给我们的自由度比较大,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你知道,我是从来没有上过一个正规学校,所以我就自己看英文。我的英文能说、能写,但我理论的思维就很差。拿出一本小说来,我看得很快,比如我特别喜欢欣赏什么,但如果让我从理论上加以分析,我就不会。我大学之前从来没有在中国的学校受过教育,这个方面非常欠缺,理论分析能力、写作能力都不行。大学毕业时让我们个人填志愿,我说自己愿意去教英文,哪怕教小孩,但结果没让我去,而是留在了研究所。在研究所,你要有理论,要会分析,还得会写,得用中文写,要写给中国读者看。所以,我在研究所也挺辛苦的。

我觉得自己的专长就是英语,在班上我的英语不敢说特别好,但还算是好的。我多少年都说英文,能说你就能写。可是一到研究所,我这些长处都发挥不出来,研究所是研究外国文学的,要研究莎士比亚,要让你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去分析,用中文写出来,这都是我的短处,所以我的特长一点没发挥出来。但我觉得我在研究所学了很多东西,因为都是新鲜的,但我自己没做什么。

李:当时的社会生活中经常搞运动,您参加过运动吗?

朱:没有,因为我也没有什么著作值得别人去批判。运动的时候,大家批谁,反正让你举手就行了,你就跟着。

李:当时,你们研究室都批过谁?

朱:搞运动我怎么一点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你说那个运动是文化大革命吗?

李:当时,经常批这个批那个的。

朱:文化大革命之前也批,批什么“封、资、修”。对,那个时候何其芳好像挨过批评,但不是很严重。当时,我们外国文学研究室还没有真正成为一个很强的专业,所以我不记得谁作为一个领导被批判。

李:当时全国批判修正主义、资产阶级,那是你们经历的事吧?

朱:卞之琳老挨批,他說话的口音我们也听不懂,叽里咕噜叽里咕噜的。他是哪儿的人?我忘了。他说的那个中文不好懂,反正他普通话说得不好。我记得那时候挺乱,一会儿批这个、批那个的。但是,我偷懒,能躲就躲,我还是看英文。

李:这是您聪明。

朱:我看英文就是自个儿挺享受的。另外,对业务也有用,考试就可以考得好点。你老念英文,就不会把英文丢了。有的人就把英文都丢了,天天搞运动可不是把英文都丢了?!而且,我那英文是小时候学的。

李:基础好,童子功。

朱:反正我们小时候在学校,你要说别的话,不说英文的,你就站墙角,我只站过一次,因为我比较胆小听话。

李:当时,你们都忙什么了?

朱:好像也是作为革命群众,经常开大会,叫批谁就批谁,就举手,喊口号。具体我真不记得了,文革时我是在北京,但文革是哪一年,我都忘了。

李:是1966年到1976年。

朱:文革那时候,好像何其芳同志是一个目标,但也就是语言上去批判他,或者是文字、大字报,但都是文字批判,没有动手或者怎么样的。因为,对何其芳,大家特别地尊敬,特别爱他。第一,他有学问;第二,他组织工作做得好,还热心辅导我们这些年轻人。他对人特别好,对我们年轻人特别关心。他当所长,每一个年轻人来,是他招进来的或者别人推荐进来的,他都个别谈话,跟每一个人都个别谈话,谈得很长。他也了解这个人业务上有什么长处,有什么短处,他非常关心。

李:他跟您谈话都讲了些什么?

朱:我个人经历是挺特殊的,我没在学校念过中文,等于是文盲,讲中文我是文盲。所以,他鼓励我。但是这个总是我的一块心病,一直到现在还是一块心病。我的字写得也很难看。机会错过了就永远找不回来了。所以,你们找我其实还不如找别的研究人员,我觉得自己的发展很不全面。

李:新时期以后您写了不少文章?

朱:哪有啊?

李:网上发现有呀。

朱:我尽写错字。

李:没有,您太谦虚了。我都看过,您研究过英国小说中的临终遗嘱问题,是不是?还写过研究勃朗特姐妹的论文。

朱:那三姐妹,是吗?

李:对。

朱:勃朗特是三姐妹,有一个后来死的早。我没有写过什么东西。

李:写过《美国文学简史》。

朱:那都是骗人的。

李:那怎么能是骗人的呢?

朱:我在英文里头说的,不怕你们笑话。你看我书很多,那个柜子里头都是英文书,我在英文里头能够理解,能够表达的,我在中文里头不见得能表达得出来。那个时候我的思维是用英语的。当然,有的人后来学英语很羡慕我,说你能够用英语思维,给人当翻译是不是很快?但我做研究就不行了,写东西就不行,我中文不但是字儿从来没有练过,我就没有学过,小时候没有在学校念过一天的中文。

李:那您很厉害,您现在认得这么多字,还能用中文写出文章。

朱:现在认几个字了,我字写得也不好看,从来没练过。因为后来都二十多岁了,又上班,又结婚,又有孩子,孩子也有好多活动,你还得应付,家庭有老人也得照顾。后来,我就补不了课了。他们说,你中文没念你补课呀,我上哪儿补课呢?每天都很忙很忙。在文学研究所都是有任务的,而且那时候运动真多,文化方面不也有一些运动吗?不是全国性的,好像是文化圈里头的。另外,何其芳同志也是非常严格,中央有什么精神,他都要好好传达、遵照的。所以,我们用来开会的时间其实挺多的。而且,我也赶不上,在政治上,我那时候算是落后的,不是说我坏,但我就是落后,人家可以讲很多分析,用马列主义方法什么的,我就不行。

李:您不积极,业务反而进步了。现在看来很有意味!

朱:不是,不能完全那么说。我当时在某些方面是跟不上的,所以自己有些自卑,还有紧张。

李:有文章说,杨绛先生曾被罚自己剃成阴阳头游街,是这样吗?

朱:她不是自己剃的。不是自己剃的,是别人剃的,还给她戴了帽子。她没有游街,据我所知没有游街,那个时候我在。当时,杨绛还在我们外国文学研究室,我们是在一个单位。那时候她自己就戴上帽子了,没有去游街。那是恶作剧,是有些人的恶作剧。其实,我们跟她是贴近的,英美文学研究室没有一个人动她,都特别尊敬她。对钱钟书、杨季康两位我们都是很尊重的,他们都是偶像。就是一些不相干的人起哄,我们所的运动还不是太走极端,我不记得是不是有自杀的,我现在想不起来了。我们英美室开始就像一个小家庭,后来人员成分比较复杂了,各校的都有。在我那时候,英美室基本上也都是北大的,我们还都是北大的前后同学,等于还都是卞之琳这些老师教过的学生,又跑到研究所来了。

研究所那时跟学校关系很密切,当时我们没有房子,就设在学校里边,有些什么大的政治运动都在一起参加,不是那么独立的。这个外国文学研究所这么撑下来,也真是挺不容易的,因为总是有些运动。

李: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您在北京吗?

朱:我真記不清楚了。我好像是在北京,但是工作都停了。

李:工作停了以后,你们都干什么?

朱:停了以后,自己就偷着念英文,我不能把英文忘了。他们闹就闹去,我就自己看很多书。当然,运动总是要参加的。那时候,家里也有事情,也有小孩。当时我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一个思想,就是甭管他们怎么闹,我这英文不能忘。我觉得好像我自己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英文。我中文不好,字写得歪歪扭扭的,理论也不行。因为在天主教学校长大,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自己没有掌握。跟我同龄人、同事不太一样,我挺自卑的。我只有一点英文,别人英文有点什么问题,要写封信,我也肯帮忙,有时候他们让我帮着练练口语,我也很乐意。后来,我就跟他们说,你英文不要在脑子里头做翻译,你要用英语思维!用英语思维,你自然就说出来了。如果你先想着那儿有很多“书”,完了你要再说,还得翻译,你思维的时候就说那有很多books,自然就说出来了。

李:您的英文比您的同事好得多。

朱:因为从小就说,后来有点像用英语思维。但我现在老了,又离开那个环境这么多年了。现在算是比较正常了,看见书就知道是“书”。那个时候真是看见这个就知道是book,第一反应就是用英语,真的是不自觉地用英语思维了。

李:新时期以来,你们就恢复正常工作了。

朱:新时期以来,我也忘了具体都做什么了。反正我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因为大学时候的老师是卞之琳,后来他又在研究所,继续做我们的领导。我就觉得好像工作不管自己有没有什么成绩,大家对我还挺好的。这个研究所是挺温暖的一个地方,不像某些大单位有很多矛盾。我们是一个小单位,像一个小家庭似的,卞之琳他也不爱给你挑错,或者训人,他老说自己就是自由主义。我们也都挺崇拜他的,他是个才子。他其实不适合做什么行政领导。

李:他的诗歌也写得好。

朱:对,他写诗。他的英文也是挺有品味的,他喜欢依修伍德,很多人不怎么太认那个作家。但是,他有自己的特点,有自己的爱好,他拣自己喜欢的,譬如说依修伍德。原来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作家,但是卞先生喜欢,我是受他的影响,就找来这位英国作家的作品。当时在中国找不到依修伍德的书,我是很久以后才找到的。当时我直接和间接地从这些老师那里学了很多东西,但是我自己的缺陷到死也很难纠正,也没法纠正的,就是我没有在学校念过中文,我等于是文盲,一个文盲学的中文。

李:那是历史造成的,您的英语就非常好,我们很羡慕您呢!

朱:有时候我就觉得这东西不能表达,或者觉得英文还能表达,中文不能充分地表达。我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我对这点非常敏感,让我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的汉语很贫乏,我自卑。常常有人找我学英文,我说:“你别光是嘴皮子这样练,你要学会用英语思维。”后来,我这些朋友说,这个想法他们原来没想到,现在觉得可能有点用吧。用英语思维,看见那本书就是book,这是我自己的经验。我看见一个东西就有反应,在脑子里头自己跟自己说话,是用英文说。当然我现在改过来了,因为老了,这么多年了。

李:您把王蒙这些作家的作品都翻译成英文,这可不简单!

朱:我翻译过的不多。我是喜欢把中文翻成英文。我自己做了很多,但没有拿出来过。你也知道我翻成英文出版了,但是我没有去卖,你有没有在书店看见过?

李:在外国卖的,没有在中国卖,您翻译成英语了,中国人一般读王蒙的中文书。

朱:外文书店也没有吗?我是把王蒙的小说翻译成英文,我还翻了不少别的,我是喜欢把中文翻成英文。

李:您好像喜欢毕淑敏?

朱:对,毕淑敏我也挺崇拜的,中文好的人我都崇拜。我中文不好,这是我的一块心病,字也写得不好,写一封信,自己看了也觉得语言很贫乏。

李:那您就用英语写。

朱:以后咱们用英语交流。

李:很惭愧,我英文可不行。

朱:我常常有点自卑,中文字我也写得不好,从来没练过。

李:新时期以来,您还是做了不少工作。

朱:我觉得没有什么。我读得多,为了工作,我要读英文;为了自己娱乐,还是读英文小说。我中文没有好好下工夫。譬如,背古文,我也做过,但是没有坚持下来。中文当然有好小说,我还是喜欢看。但是,要说作为提高我的中文写作能力,认真地当作一件事情,我没有下那个工夫。机会错过,人上年纪了,有家庭了,有工作,又有小孩,就不能像我当初在英文上那么下工夫了。所以,我很遗憾,觉得自己受的教育很不完整。

李:您和董老师的那本《美国文学简史》出得很早吧?

朱:他叫什么?

李:董衡巽。

朱:没有吧,他是我的同事。

李:是您的同事,这本书的封面上印着你们俩人的名字。

朱:我不记得了。我是跟谁写过一个英国文学史,是用英文写的。我跟你说,我还有一点:很笨很傻,我不怎么图发表,自己写的东西,翻译的东西,人家拿了就拿了,我也找不着了。

李:您还翻译过王蒙的小说吧?

朱:王蒙这个是我翻译的,王蒙的自传。

李:您还翻译过毕淑敏的作品吧?

朱:我不知道是我翻译的还是别人写我翻的,已经不记得了。我这人比较粗心,不怎么在乎,自己翻译了一本东西,或者翻译了一篇,后来到哪儿去了就不知道了。是不是這个中英对照的,你看看,这个是跟毕淑敏合作的。

李:谢谢您谈到这么丰富的材料,又耽误您这么长时间,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并祝您老健康、高寿。

作者简介:李世涛,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089。

(责任编辑  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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