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住在铁虎村,村子在山里。
石头没有爸妈,只有奶奶。
刚闹完灾,村里一下子少了一半人,这里面就有石头爸妈。按说,他俩正当壮年呢,不应该扛不过去。可就是天意弄人,他们好不容易去外地亲戚家借到一些粮食,回来的路上,赶上下大雨,石头爸不小心滑到了山下,石头妈听见石头爸一声喊,就赶紧拽他,于是俩人就都没了。后来人们找到了他们,发现他们手里紧紧攥着一袋粮食。正是饥荒的岁月,有几个人一看到粮袋眼睛都红了。可大家都盯得紧紧的,这粮袋终于全全整整地到了石头他们祖孙手里。
奶奶用这些米和着野菜熬了一个月的粥,终于等来了救济粮。后来过了好几年,日子渐渐缓了起来,至少吃食上是挨不上饿了。
这天,村里一户中秋节娶媳妇,为了热闹,愣是请了一个戏班。
这个戏班太小了,只有三个人,还包括一个小孩。确切地说,他们应该是一家人。男人三十多岁,皮肤黝黑,牙特白。女人的模样还在,只不过衣服不太像样儿,倒是她手上牵着的孩子挺干净利索,长得干干净净,眉是眉眼是眼。
男人推着一辆车,仿佛把家都装在了里面。铺盖卷旁边堆着口锅,挤在里面的是一个大箱子,不知道装的什么,看起来神神秘秘的。再里面放着两个筐,尽是些胡琴啊、鼓啊、喇叭啊什么的,人不多阵仗倒是不小,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怎么能鼓捣了那么多东西。
这个家班,小气了些。有人这么跟主家提了一句。
主家赶忙哈哈地解释,听过他们唱,不赖!别看人少,人家一个人能唱好几个角儿,这个男孩还会翻跟头,有意思的 。
有人立马笑了起来,说主家是充面子。也有人立马跑回家告诉家里人,晚上一起来凑热闹。
也是的,不过来干啥啊?天上的月亮圆了又圆,有啥好看的。
早早吃过饭,石头便跟着奶奶去河边放灯。这边的规矩是逢着八月十五和正月十五,要给过世的亲人送一盏灯,顺着河放去,他们就能收到。灯是用粉色的纸做的荷花,六瓣花瓣中间托着一小截白蜡烛,奶奶把蜡烛点着了,嘴里小声地念叨着什么。念完了就把灯轻轻地托到水面上,然后扭头招呼石头过来。石头心里惦记着戏,到了河边后一直心不在焉。
奶奶拽了石头的手,让他对着河灯磕头。
“奶奶,这灯他们真能看到么?”爸妈去的时候石头还小,对他们的记忆少之又少,有时候就不太懂奶奶的伤心。
“能!”奶奶坚定地说。
“他们在哪儿?”
“在……天上当神仙。”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等你长大了。”
“哦。”
一抬头看见月亮爬到了老槐树上,石头有点儿着急,便噌地站了起来。远处,似乎有锣鼓声响起,他就更急了。
奶奶一直望着河灯不见了踪影才起身,还没怎么站定,石头就赶紧拉着她的衣襟往村子里跑。
奶奶的腳是放了的小脚,走不快,更别说跑了。石头就跑跑停停,半天,总算到了戏台子那儿。
戏台子是现成的,就是村委会旁边的一个土台子。村里开大会的时候,村主任就站在上面喊话。现在,台子上站着一个孙悟空,正耍着金箍棒。他后面,那个男人正敲着锣,女人敲着鼓。值得一提的是,女人已经扮上了戏,红彤彤的衣裙外面还罩着流苏衫子,上了妆的眼睛大而有神,脸上精致了许多,仿佛与白天见到的是两个人。她含着笑看着舞台上的孩子,嘴角隐约有个梨涡,一下子又好看了几分。石头的眼睛就挪不开了,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就一直呆着,心里只想到两个字——神仙,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到奶奶说过的在天上当神仙的爸妈。又想到女人看着孙悟空的样子,那么专注,那么深情,觉得这可能就是妈妈的感觉。他的心里似乎有根针在刺着,酸痛酸痛的。
石头眨了眨眼,决定不再看女人了。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孙悟空的棍舞得极好,他很快就被吸引了去。
一个紧急风的锣鼓经,节奏点急得跟夏天午后的雨似的,噼里啪啦,让人听了忍不住雀跃,恨不得也拥有孙悟空那样灵巧的身体,上下自在翻腾。叫好声一阵接一阵,场子一下子就搅热了。
孙悟空的金箍棒仿佛就在他脑袋顶上呼呼而过,带着一阵阵的风。石头不敢呼吸了,心揪得紧紧的。这一刻,世间万物都消失了,他的眼睛里只剩下那根金光闪闪的棍子。
不知什么时候,锣鼓突然停了,那金箍棒的风也骤然停下来。孙悟空脸上挂了笑,双手一抱拳,然后一鞠躬,最后立直了身板。就在众人以为他的花样耍完了的时候,他却把棍子一扔,手不着地连翻四个跟头下了场。这下子,台子下的孩子们更是炸了锅。
演完了孙悟空,那个孩子就替了父亲的位置,坐在那敲起了锣鼓,母亲则拉起了胡琴。男人张嘴就来了一段《四郎探母》,嗓子比空中的圆月还要亮。村子里本来就静,没想到这嗓子远远地传到村东头的老庙,把庙里的乌鸦也惊得直扑棱。
一段唱完,叫好声此起彼伏,人们大呼着再来一段,于是男人又唱起了《珠帘寨》的“数太保”。孩子们听不懂唱,只觉得咿咿呀呀的没个头,眼看着就要出溜走了。这时候男人收了最后一句,一鞠躬走到后面,和女人换了个位置。终于到了女人出场了,孩子们便又跑回台子下面,紧紧瞧着台上的仙女这是要演个啥。
男人坐定,把弦儿放稳,手一推一收,男孩的鼓点铿锵响了起来,是《夜深沉》。
女人拿着剑上场了,懂戏的叫出了《霸王别姬》的名字。只见女人手里的两把剑耍得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要眼花缭乱,光影中她眉眼带着笑,石头一下子就晕了,这下他确定她是仙女无疑了,人世间哪儿有这么好看的人呀。
一段连舞带唱下来,戏台子下面彻底热闹了。再来一段!再来一段!人们喊着。女人抿着笑,轻轻弯下腰鞠了躬,很快就转身到了后台。
这下台下的人不让了,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还有人急忙跑到主家跟前央求,不行再给人家加点钱吧。主家那人做了几番姿态,这才走到男人身边商量。男人点了点头,和男孩子一对视,手下的弦儿便又激越了起来。女人臂膀上挽着彩绸出来了,一出《天女散花》在月夜里尤为适合。
恰好来了一阵风,把灯笼吹得左摇右晃,幸亏这里月光皎皎,把这台上的天女照得缥缥缈缈,如真似幻。她手里的彩绸如同会听话一般,随着舞姿翩翩飞舞,一时间,人间已不在,不知是梦里还是天堂。人们都不说话,叫好也忘了,只痴痴望着台上那个缥缈的人影。直到她收了彩绸,鞠躬下了台,人们才想起来叫好,一时间又是停不下来。
最后的折子戏,是一段《宝莲灯》。这下女人变成了天上的三圣母,男孩子变成了沉香。他手持一盏莲花灯,说凭着这个灯就能找到娘,最后母子团圆。石头看着男孩拿着莲花灯找到了妈,又劈开了山把她救了出来。心里砰地一声,像是一声巨雷把心智炸开。
妈不是去当神仙了?她不回来是不是因为也被困在了山里?石头的眼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想起刚才那女人搂着男孩,妈的怀里更暖吧,石头心里一下子就痒了起来,他很想很想跑进妈的怀里,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也那么亮,那么好看。
这时候,石头的衣襟晃了晃。他扭过头去,是奶奶。“不早了,奶奶困得直流泪,咱们回家吧。”奶奶说。
石头点了点头,跟着奶奶逆着人群而去。走远了,他还忍不住回头,看那个漂亮的三圣母,正抱着怀里的沉香,温柔地唱着什么。石头也抹了抹眼睛,“今晚上的风可真大啊。”
“是啊。”奶奶牵着石头的手。石头的手里汗津津的,有些湿凉。奶奶忍不住就攥紧了些。
奶奶叹了声气,石头也跟着叹了口气。
奶奶笑了,“臭小子,你这么小个人儿,叹啥气啊。”
“奶奶,你说要是我拿着莲花灯,能不能找到我妈?”
奶奶一下愣住了,该咋说?她也不知道,便抽出手来摸了摸石头的头发,又叹了口气。
夜里,等奶奶的呼噜响起来了,石头悄悄地爬下床,轻轻地推门出去。
月亮更亮了,风也更凉了。
石头紧了紧衫子,朝着戏台子的方向走去。戏台子前的人早就散尽,只剩下一个窝棚。窝棚旁就放著那辆车,车上的物件如来时一般早已归置整齐。
石头仔细听了听,觉得窝棚里的呼吸声又匀又缓,估摸着都睡着了,便悄么声地走到车前,小心地搜找起来。
外面的筐里放的都是乐器,石头便小心地打开那个箱子。幸亏箱子没上锁,只是别了一下。石头小心打开箱子,里面有叠的齐齐整整的戏服、头面饰品,孙悟空的棍还在里面,月光下依旧闪闪的,石头摸了摸,原来不过是贴了一些金色的塑料纸,不过即便这样,一想到那金箍棒带起来的风,石头还是觉得这根棍那么与众不同。
但是金箍棒并不是他此行的目的,他要找的是那盏木头刻的宝莲灯。果然,那盏灯被毛巾包了,蹲在箱子的一个角里。
石头的心怦怦怦跳得更烈了。“妈,我来救你了。”他默默地跟自己说,小心地把灯捧出来。
“小偷!”一个低低的声音,紧接着他的手腕被人紧紧捏住。那人的劲儿可真大,他的手登时就麻了。手一松,灯就落了下去。谁知,却没有发出哐当的声音。石头低头一瞧,原来是被那人接住了。他沿着那胳膊往上看,正是那个“孙悟空”。
“我没想偷。”石头低低说着,一是觉得不好意思,二是怕吵醒这家的大人。
孙悟空挺大方,一下子松开了手,把宝莲灯握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又颠了两颠,再用毛巾包好,放回箱子里。
石头转身想走,可没走两步就发现背后有个声音跟得紧紧的。“你为啥想要我的灯?”孙悟空问。其实不过是月光太亮,晃得他睡不着,想着找件事儿打发时间。
石头又走了一阵儿,到了村口那棵大槐树了。大槐树下有个石碾子,他便一下跳到磨盘上坐下,腿脚耷拉下来晃悠着。
孙悟空也跳了上去,腿脚也耷拉下来晃悠着。
“我想,找我妈。”石头低着头说。
“找谁?”孙悟空一下子来了兴致,紧紧盯着石头的脸。石头的眼帘垂着,月光下,脸上一片阴影,阴影中还晃动着星星点点的光。
孙悟空知道,那是泪珠子。
“奶奶说,我妈变成了天上的神仙,回不来了。我今天看你,用那个灯找到了当神仙的妈,最后把她救了出来。”石头断断续续地说着。
孙悟空一下子就明白了,“你等着。”说完就转身往回跑。等他跑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个木头做的宝莲灯。
“给你!”他把灯往石头怀里一送,“回头再让我爸给我刻一个。”
“给我了?”石头抬起眼来,月亮一下子就照进了他的眼睛,那里仿佛落了许多的星。
孙悟空笑了起来,点点头,“嗯。”
“那我,该去哪儿找妈呢?”石头又迷茫了。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孙悟空低着头说,眼睛不敢看石头。
“怎么跟我奶奶说的一样呀。”石头好奇地端详着那个莲花灯。
“或许等你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就知道了。”孙悟空比石头高了一个头,就觉得自己是个大哥哥了,不由自主地就想照顾这个孩子。
“孙悟空,你叫啥呀?”石头问。
“我叫张海,就叫我海子吧,你呢?”
“石头。”
“嘿,都挺好记的,是吧!”
石头点了点头。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
“你们去哪儿啊?”
“不知道,哪儿有人愿意看戏,我们就去哪儿。”
“真好,能去那么多地方。”
“哎,好啥呀。我们家人太少,没那么多节目。虽然我们演得不赖吧,但是好多人一看就我们这几个人,就不愿意请。”
“那为啥不多找点儿人?”
“没钱呗!”海子把脚高高一荡,无奈又洒脱的样子。
“不过我觉得,不用太多人,再加一个人给我配戏就行。现在我就学了一个孙悟空,其实我还看过一个《三岔口》,俩人对打,精彩极了,就这样。”说着,海子就跳下了磨盘,蹲下身模仿起了《三岔口》里刘利华那段矮子步,一边走脸上还挤眉弄眼耍着笑。石头从没看过人蹲着还能走那么快,觉得好玩极了,一下子就忘了之前的忧伤,笑了起来。
“好玩吧!”海子站直了身,又蹦到了磨盘上。“我也觉得特别好,只可惜我爸个儿太高,演这段舒展不开,要是有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一起合演,人们肯定喜欢。”
“你说我行么?”石头不由自主地就说出了口。
“你?”
“嗯!我可以学!我想学!”想起之前看他们在台上唱呀、舞呀,石头向往极了。
“学戏可苦了……”
“等学会了就能挣钱了吧,这样就能给奶奶挣钱了……”石头嗫嚅道,“奶奶咳嗽得可厉害了,可是没钱买药,只能吃山里的草药,我知道那个不顶事,可是实在没办法呀,我这么小,干啥都干不好,可我听说你们唱戏去,有吃有喝还能拿钱。”
“哎,哪儿那么容易,”海子叹了口气,“不过是糊口饭吧。”
这时传来奶奶的呼声,石头一瞧,奶奶正从不远处的树那走来,便赶紧奔了过去。
“怎么大晚上不睡觉啊?”奶奶轻轻地责备道,“也不怕狼把你叼走。”
“哪儿有狼啊!奶奶你别老吓唬我,我又不是小孩了。”石头笑了一下,又转过身来指着海子说,“这是海子,就是演孙悟空的那个,我们是朋友了。”
“奶奶好。”海子挠了挠头,“嗯,我是石头的朋友。”
奶奶笑着点了点头,“回吧,不早了,赶紧睡吧。”
石头跟着奶奶回了家。当天晚上,他抱着莲花灯做了一个梦,梦见他飞到天上,在一座云裹着的山里找到了妈,他用家里烧火的铁钩子一敲,山就裂开一个大口子,妈赶紧跑出来狠狠地抱着他亲了又亲。他笑着,想要推开妈,仔细看看她的脸,却怎么也推不开。
就这么醒了过来,发现是家里的老花猫正在舔他的脸。
“你没吃饭么?”石头摸了摸老花猫的脑袋。老花猫一饿就爱找石头,石头最疼它了,常常把自己的饭省下来喂给它。
石头下了床,走到屋外的灶房。却发现灶房里没有人,奶奶没在那儿。奇怪了,奶奶去哪儿了?石头没多想,先找点儿吃的给老猫吧。
正翻找着,奶奶回来了。可她并没有急着给石头做饭,而是拽着石头往外面走。
“哎,老花猫还没吃饭呢,奶奶!”
“先别管它。”
奶奶一下子把他拽到了戏台子那,海子和他爸妈正生了火熬粥,一见他们来,便热情地拉着他们坐,仿佛是认识许久的样子。
石头有点儿蒙,这是干啥?
“石头啊,奶奶想好了,这山里头也没啥出路,以后你就跟着张师傅一家子去学戏,好歹能养活自己。万一以后唱得好了,能挣钱了,奶奶也能跟着你享福。”
“啊?”石头像是没睡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快给师傅磕个头,按老规矩来吧。”奶奶把石头按到地上,又按着他的脑袋拜了三拜。
张师傅赶紧扶他起来,“哎呀,都新社会了,不兴这个。”
“以后,你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爹娘孝敬。”奶奶笑着,眼里却聚起了泪花。
“可奶奶,我还想孝敬你呢。”石头有点儿着急,他觉得奶奶不要他了。
“傻孩子,跟着奶奶有啥好,没吃没喝的,还学不来本事,”奶奶拍了拍石头身上的土,“以后自己出门在外,要懂事儿,知道不?”
“奶奶!”石头想给自己求个情,但是他想起昨天晚上海子跟他说的《三岔口》,心里又忍不住痒痒起来。
“我知道你喜欢,喜欢就好,”奶奶说,“先学着吧。”奶奶吐了一口气,仿佛干了一件大事。
“放心吧,他奶奶,”站在一旁的女人终于插上话了,“我们一定把石头当成自己的孩子带。”
奶奶一下握住女人的手,狠狠地点了两下,“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女人的眼泪就出来了。
海子和石头都有点儿不知所措,还是张师傅反应快,用胳膊撞了一下女人,眼神往两个孩子的方向瞟了瞟。女人这才赶紧敛了情绪,拉着奶奶坐下来。
粥好了,张师傅寻出几个碰了瓷儿的碗来,总算凑够一人一个,大家就端着热粥呲溜溜地吸着。石头还吃到了白面馒头和咸菜,这是张师傅他们昨晚上在主家吃饭时特意留下来的。
吃好了飯,张师傅说,“石头,你先去家里收拾几件衣裳,一会儿我们去接你。”
石头这才意识到,分别就在眼前了。
奶奶仿佛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到家,她就掏出了一个大包袱皮,又找出两身新做的单衣和棉衣。这些衣裳都比他的身量长上几寸,穿上去恐怕要挽起来。奶奶利利索索地把包袱打好,又找出一床被褥卷起来。她把包袱系在石头身上,看着他小小的个子,被大包袱衬得更小了,心里就火烧火燎地疼。但她咬了咬牙,硬是把他推出了家门。
家门外张师傅的车正在等着,奶奶把被褥卷卸到车上,然后又拉着他师娘的手叮咛了半天。
“不早了,走吧。”张师傅说话了。
奶奶把石头抱在怀里,搂了半天,猛然地转了个身,踮着小步颤颤地走了。走到家门口才又转过身来,对着他们说,“走吧。”
奶奶站在门口迎着风,任凭泪水呼啦啦地流。忽然看见石头跑回来了,她的心里一暖。
“奶奶,我的灯,我得带上它。”石头笑了一下,没心没肺的。奶奶心里就更疼了。等他把那个莲花灯装进了包袱里,一转头又笑了一下。“奶奶,海子说我们过一阵儿就回来,你别着急!”
奶奶点着头,却又在甩着手,像是在赶他。石头这才郁郁地转过头,跑到张师傅的小车旁,跟着车轱辘印走了起来。
他一回头,就能看见那个场景。奶奶一向规整的银发,那天却没梳齐整,有那么几绺在风里飘呀飘,像是秋天树上的叶子,努力支撑着,支撑着,最后却支撑不住,飞落下来。
石头的生活忙碌又开心。哪个孩子不是把苦难当成游戏来过的?他们的眼里看不到那么远,因此就少了那些悠悠的愁思。
石头跟着海子一起练功,俩人经常把偶尔的偷懒当成一天中最乐的事儿。即便是偷懒,石头的功夫也是日渐长了。慢慢的,能翻跟头了,能劈叉了,能下腰了,能打飞脚了,能拧旋子了。嘿,有模有样了。
忙碌中,思念是不经意间钻出来的。那得从一个顶针说起。
那天,石头和海子一家到了县城。师娘说带俩孩子去商店买双过冬的棉鞋。出门时,奶奶给他塞了几件棉衣,却唯独漏了脚上穿的。本来每年从一入冬奶奶就要把攒好的布头抹上糨子晒好,慢慢准备着给石头做来年的棉鞋。十几层的鞋底,跟大拇指一般厚,奶奶只需用顶针一推,线就呲溜溜地穿过去,把底子压得跟石头一样结实。可这年,奶奶说顶针坏了,她纳不了鞋底子了。
奶奶的顶针坏了,石头就记在心里了。
到了商店,师母让石头试了一双橡胶底的棉鞋,鞋底很软很舒服,可石头却觉得有些不稳当。他想起奶奶做的棉鞋,下脚的时候是软软的,踩着的时候是平平的,稳当极了。继而,他就想起了奶奶那个坏了的顶针。顶针不贵,师母很痛快地给他买了一个。石头就把那个黄灿灿的铜顶针放在盒子里珍藏着,真好看啊,像是一个金戒指。
从这个顶针开始,思念就像是瓜蔓一样,东一缕西一缕静悄悄地生长了起来。
石头捡到个放大镜,欣喜若狂。奶奶眼睛不行了,总说看不清东西,这下连蚂蚁的眼睛都能看见了吧。
有一次,主家给他们上了一盘鹌鹑蛋。石头没见过这么小的“鸡蛋”,就揣了一个在衣兜里,想着等回头拿回去给奶奶尝尝。后来鹌鹑蛋坏了,师母寻着味儿给他掏出来扔了。
再一次,石头看见街上有铸铝锅的,他头一次知道牙膏皮化了就能铸锅。他就留起了心,满大街的捡牙膏皮,说回去要给奶奶打一口轻巧的铝锅,省得她端不动那口沉乎乎的大铁锅。
每次石头一念叨奶奶,一向健谈的师娘就不接茬了,她总会挑个机会转身离去。过一会儿,海子就蹦跶着过来,跟石头说些别的。
说好过一阵儿就回铁虎村的,却被张师傅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从一个月拖了小半年。眼见着要过年了,石头说啥也要回去了。他说,奶奶说过,过年不拜祖宗,祖宗就不会保佑他了。
正月里是这一年来最忙的时候,也是人手最不够的时候。石头已经练了小半年了,别的不说,跟头翻得已经很溜了,张师傅说想让石头和海子一起上,弄个小武戏暖暖场。
石头一听自己终于能派上场了,高兴坏了,二话不说就应了。
演完了整个正月,张师傅把挣来的钱平分成四份,给了石头一份。石头想拿又不好意思拿,最后还是师父硬塞到他手里的。石头想,这下终于有钱给奶奶买那些高级的白药片了。他把钱包好了藏进那个小盒子里。
现在,小盒子里沉甸甸的。有牙膏皮,有放大镜,有漂亮的纽扣,只是那个金灿灿的顶针不知怎么变黑了,管它呢,能用就行。这些东西在盒子里呼啦啦地叫着,石头听了开心极了。
石头正要提回家的事儿,张师傅又带来个好消息,说县里的艺校正招生,教人学戏不要学费还管吃住,真是天大的好事儿。于是,石头又和海子去参加考试了。
不出所料,俩人都被录取了。为了就近陪孩子们念书,张师傅和师娘也不走了,说要留在县城做小买卖。那时,人们的手头儿渐渐宽裕起来,街上做买卖的越来越多。张师傅和师娘便倾尽所有,把能卖的家当都卖了,盘了一间小门面卖杂货。
白天他们在房子前面做买卖,晚上就在后面的货中间腾出点地支起个床,这就是家了。虽说寒碜了些,可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儿,两口子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只有一件事儿,他们很为难。他们期盼着这个学期长点、再长点,最好永远上下去。
可暑假还是来了。要见着孩子们了,两口子一点儿也不高兴,反而愁眉不展。
这天,张师傅他们把店门关了,一起到学校接俩孩子。校门一开,就见着石头和海子随着人潮涌了出来。一帮子嫩生生的学生娃里,就他俩最显眼,最新鲜,最好看。眉眼里闪着光,头发茬子支棱着,精神头儿那么足,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的孩子。
“爸,妈!”
“师傅,师娘!”
俩孩子跑到他们怀里。
“海子。”师娘摸着海子的脑袋,又把脑袋转过来对着石头,咳嗽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石头啊!放假了你是不是想回……”
“师娘,我们今年不放假!”
“对!妈!”
“啥?”师娘一下子睁大了眼。
“我们老师让我俩学《三岔口》呢,暑假里要去省城比赛。我们老师说了,这是全校的光荣,让我们牺牲一下暑假时间。我想,等我演完了,正好就快中秋节了,到时候我再回去看我奶奶,还有……还有我爸妈。”石头说。
师娘暂时松了一口气,却又吊起了另一口气,“看你爸妈?”
“嗯,师娘,我们那逢着八月十五给去了的先人点灯,以前我奶奶总说我爸妈是去当神仙了。现在我明白了,我们再也见不着了。”石头刚才还兴奋张扬的脸,渐渐敛了起来。
“啊!”张师傅的嗓门大,突然出这么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看大家都看他,张师傅赶紧笑起来,“好事!这是好事!《三岔口》好,戏好,俩娃肯定能演好,还能去省城演,更是好!我和师娘支持你们!到时候,我俩也去省城看你们比赛。”
“哦,对!”师娘一拍巴掌,“你奶奶知道了肯定也高兴。”
张师傅胳膊肘又一杵师娘,师娘立马噤了声,然后又笑了起来。
接下来,他们又开始发愁这八月十五节该怎么过了。天意弄人又助人!石頭他们的比赛推迟了,正赶上了中秋节。
为了去省城,他们坐了整整一天的汽车。颠簸的车里,人们昏昏欲睡,石头的眼睛却大亮亮地睁着。真好看啊,哪里都是那么稀奇。要是能带奶奶来看,那该多好。石头又多了一个心愿,等他毕业挣了钱,一定要带奶奶来省城玩一趟。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过一年,石头竟然变了这么多,不仅个头儿长高了,脸也圆润起来,看着比以前舒展多了。他的眼里闪着光,干净又漂亮,演俊俏的小武生,潇洒俊逸。海子本来基础就好,经过专业老师指点,把之前的野路子都扭正了,多年在乡下的演出,海子的观众缘好得不得了,他不怯场,反而人越多越来劲儿,发挥得越好。俩人从初赛到半决赛,最后比到了总决赛。
这天,剧场里人山人海,剧场上头还挂着红红的大条幅,像是过年般喜庆。他俩是参赛选手里最小的,也是最有人气的。本来俩孩子就好看,再加上他们身上干净利索,配合得也很默契,翻桌子下腰,拔刀对打,一招一式,方寸不乱。这出戏很考验功夫,也最展示功夫。即便是外行看了,都兴奋不已。喝彩声像是潮水,翻涌着向他们奔来,他们便更来了劲头,最后下场的时候,海子又给自己加了点儿戏,是翻着跟头蹦出去的。台下的人们笑着,简直要爱死这俩孩子了。
毫无悬念地,俩人获了奖。除了奖状,每人还领到一块奖牌。回到招待所后,石头把奖牌放进了那个装宝贝的盒子里,这下盒子里更热闹了。这回在省城比完赛,石头想着直接回家去,所以就把这盒子也带了来。
演出完了已是深夜,街上人少了许多。但是天上的月却一点儿也没因为人少而懈怠,依旧弩得圆又亮。
石头和海子卸了妆,跟学校老师请了假,俩人牵着师傅师娘的手,高兴地在街上并排走着。只是走着,看着这座陌生而美丽的城市,孩子们就高兴得不得了。
孩子们的步伐是跳跃的,欢动的,大人的步子却有些沉,仿佛若不是这俩孩子牵着,他们都要走不动了。
“师娘,我想把我的奖牌给奶奶留下。我们村里从来没人得过这么大的奖,我奶奶肯定能乐得合不上嘴。”
“石头!”师娘开口了,“奶奶她……”
“师娘,你看,月亮真圆。你说奶奶在家里看到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圆,这么亮?”
“石头,前面的公园里有一条河,咱们过去看看吧。”师娘没等他们同意,就拉着孩子们往那边去。
“城里也能有河?”石头好奇地问。
师傅师娘都不说话了,石头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他的心里还满是获奖带来的兴奋劲儿,让他顾不上想别的了。
“到了!”师娘说。
果然有河,一条细细的,流得慢悠悠的河。可那也是河,也是这个城市少有的水系。
“石头!”师娘一边说,一边卸下肩上的包,她摸索了一阵儿,竟然摸出了一盏河灯,荷花的样子,正中间一截小小的白蜡头。她用手捋了捋,把纸张舒展开。
“师娘……”石头这才想起来,八月十五这天不仅是高兴团圆的日子,还是思念亲人的日子,他差点又忘了自己的爹娘。
“石头,”师娘轻声说,“一年前,也是这一天的晚上,我们还睡着,听见有人叫我们。起来一看,是你奶奶。她跪在地上,求我们把你带走。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
“奶奶?”
“其实我们也怕照顾不好你,可当时你奶奶她一直跪着不起来。她说亲戚家都不愿意收养你,她实在没办法了。她让我们瞒着你,让你安心学戏。等学出个名堂来,能养活自己了,再去看她。我们觉得,现在她可以放心了。”
“奶奶她……”
“她,去找你爸妈了……”师娘尽量委婉地避开那个字。她把灯递给石头,“来,给奶奶放盏灯吧。”
石头懵懵懂懂地接了过来。张师傅抽烟,总是随身带着火儿。他帮石头把河灯点上,又拉着石头的手,和他一起把灯放到河里。
“石头,你别难过,以后你就是我亲弟弟。”海子不知道啥时候哭了起来,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
“石头,以后你就跟海子一样,是我们的亲孩子。愿意呢,你就管我们叫声爸妈,不愿意呢,还叫师傅师娘。但是海子有的,你一样也不会落下!”张师傅嗓门大,这么说的时候就跟起誓一样。
“石头,给奶奶磕个头吧。”师娘说。
石头还是呆着不会动,师傅就按着他的脑袋在河边磕了三个头,就像当时奶奶按着石头让他拜师那样。当时,师傅就知道,那三个响头,是怎样沉重的承诺。
此刻,月光透过树影的罅隙,温柔地将他们抱住。城市是陌生的,公园是陌生的,这条河也是陌生的,只有这月光那么熟悉。石头想起了铁虎村,想起以前和奶奶一起看月亮的日子。眼泪就这么悄没生息地滑下来,一条一条又一条,在他的小脸上汇成一片河,月影下光闪闪的。
河灯越飘越远。
“总得给老太太带句话啊!”师娘有些着急。石头依旧闷着不说话,师傅就赶紧喊了一句,“老太太,你放心吧,石头有我们呢!”
石头就真的像是变成了一块石头,立在河边直到天荒地老。
“石头……”师娘心疼地唤他。
寂静中,石头终于开口了。
“老娘親请上受儿拜!”
这是《四郎探母》里的见娘一折,只一句,旁边三个人便更加难过了,可谁也不忍打断他,任由他闭着眼流着泪对着夜空朗声大唱着:
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见母一面愁眉解,愿老娘福寿康宁永和谐无灾!
唱完了,那河灯也不见了踪影。
(于玲,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戏剧家协会副秘书长。热衷于散文、小说及剧本创作,荣获2019年度河北省青年优秀原创舞台剧剧本征集终评资助、第二届河北文艺贡献奖。)
编辑: 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