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每天都那么热。下雨的时候,太阳就躲走。不下雨的时候,它立刻挂出来。阳光洋洋洒洒地飘落,砸在密密的树叶上,四处乱溅,掉在地上,就成了钱。
走在深圳街头的茂子,总能捡到钱。
刚到深圳那一个月,一汇入密密麻麻的人群,茂子就感觉上不来气。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多人,随便一条街道都比家乡那个小县城的人多得多。所有人形成一条河流,又卷着所有的人往前走。
他们忙忙碌碌的脚步里,踩踏着各种想法。有人在想中午吃什么。有人想着明年该买辆车了,但摇号太难。有人在猜测客户的心理预期。有人为孩子的上学问题焦躁。有人盼着来一场雨,让天气凉快一些。
把这些思路理清,茂子就不那么紧张了。茫茫人海,各司其职。他们挣钱,我捡钱。和谐社会。
第一次捡钱是什么时候?茂子想不起了。她的微信朋友圈里直接从第五次记起。“今天我捡了五角钱硬币。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此前她几次在路边,在租住的农民房的楼梯上看到零钱,像其他路人一样,无视地走过去了。现在谁还肯为一两角钱的钢镚儿弯腰。
但看见纸币她心里还是会犹疑一下。在她的概念里,纸币比钢镚儿稍微尊贵些。钢镚儿好像是送快递的,纸币好像是收银员,一个风里来雨里去,一个傲娇地站在柜台后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虽然他们都是打工的。
那些丢掉的钱币如同突兀的野草,一次次闯入眼睛,茂子有了想法。为什么人们都视而不见呢?钱丢了,得有人捡才对啊。如果没人捡,就像垃圾没人清理,这个世界得脏成什么样子。
茂子去过一些景点,经常看到水池里的硬币,很厚的一层。一定有人策划了这件事,并定期捡拾。若真的任硬币积累起来,很快就把水池淹没了。那些零散的硬币仿佛是对游客的一个个召唤,来呀,别人都丢进来了,你也该丢一个才对。
景点里的硬币是勾引游客的噱头。而街头的钱币是实实在在丢掉了。任其风吹日晒,简直是对劳动者的漠视。矿工辛辛苦苦把矿石从地底下挖出来,造币厂的工人辛辛苦苦将其打磨成精巧的模样,银行又把它们送到一个又一个消费者手中。它带着那么多人的体温,收藏了那么多人的酸甜苦辣。一朝丢进水坑和绿化带旁边,它就会渐渐腐烂,成为一块毫无用处的金属。别看它显得很硬,腐烂起来也很快。一个硬币不想活了,说死就会死,远比我们人类死得快。哀莫大于心死。茂子在路边就捡过一个已烂了一半的硬币。这得经过多大的打击,心里有多么难言的悲伤,才会如此义无反顾。
从那时开始,茂子决定把它们捡起来,见一个捡一个。有个鸡汤故事说,一个孩子在海边捡起被潮水冲上岸的鱼,一条条扔进大海里。有人劝他停止这种犯傻行为。你捡不完的,九牛一毛。孩子说,起码被扔进海里的那条鱼在乎。
茂子想,深圳就像一个大海,我在海边捡鱼。那么多没有犯错的钱,被无辜地抛弃,掉进生活的阴影里。自己捡起来的这一个,被清洗成一个崭新的硬币,重新流入市场,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中。它将获得新的生命。从前一任主人身上掉下来时,相当于在生命的悬崖边上晃了一下,被茂子拉了一把,再次回到了阳光下。它将会更加珍惜接下来的日子,一次次完成自己的使命,无论被当成买水果的零钱还是买白菜的零钱都无怨无悔。
茂子忘记了是从哪本书上读到的,说一个人一辈子似乎做了很多事,但能留下的,让人记住的,也就一两件。这一两件事就成了某人的符号。匆匆忙忙,奔波劳碌,最终贴上这个标签,这一辈子就可以完结了。有人一辈子的符号是种稻子的农民。有人开收割机。有人是电工。村东边那个姓黄的人死了,大家就说黄电工死了。他这一辈子干的所有事,被“电工”两个字简单粗暴地概括。有人更惨,一辈子连个标签都没有,死的时候和蚂蚁一样平庸、落寞。
茂子想,将来被人说起来,我捡了一辈子钱,是不是大不同?
捡钱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时常低头看一下地面就行了。行人走路的时候,基本都是看前方的空气和空气中的事物。没人看天和地。天上除了蓝色,只有太阳和云彩。云彩太浮,太阳太燥。看久了心里发慌。还有偶尔掠过的一只飞鸟,坏坏地扔下来一摊鸟粪。
地面却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世界,它会强烈吸引你的注意力。小孩子低着头走路,一头撞在树上。年轻的妈妈气得数落他。她哪里知道孩子已经沉迷于脚下那来来往往的蚂蚁群,几片无缘无故落下来的绿叶,一条急于拱出地面的树根,一块小小的石子,和石子旁邊的一个硬币。一声怒喝,被妈妈打断思路的孩子,噔噔噔地跑开了。硬币叹了一口气,继续等待。
直到另一个低头刻意寻觅钱币的人,一个四十多岁,清清爽爽,白白净净,留着齐耳短发的女人远远地走来。她是深圳的闯入者,如今已是深圳浸入骨髓的一份子。她的身影渐渐笼罩了它。它用尽力气,闪了一下光。
移动支付,持一个手机万事皆休,身上带现金的人越来越少。再过些年,人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带钱。零钱用处就更少。好在这会儿人们还有一点惯性。
“今天捡到一元钱,第三十八次捡钱。”茂子把这些记下来,按次序发在朋友圈里。一角,五角,一元。越往后,她的态度越认真。有时还发点小感慨:“一角钱价值不大,然而捡钱的感觉真的很好。我开心,我记录。”
茂子一直大大咧咧,甚至是没心没肺。当年她从师范学校毕业,等待分配的那几个月,住在县城的哥哥家。做完饭忘记了把燃气关掉。新婚嫂子发现的时候,燃气塑料管已经烧糊了半边。哥哥和嫂子吓出一身冷汗。还有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存折不见了,没敢告诉嫂子,自己到银行悄悄挂了失。嫂子翻找资料,在一本书中看到她的存折,递给她时她也没敢说出真相,怕哥哥嫂子笑她马虎。
到深圳后,她的神经更大条了。
深圳人缺少浓烈的情感。在老家的时候,她经常听到这种评价。现在渐渐明白了原因。深圳人太多了,即使你是棵孤独的树,每天也有各种各样的事找上你。一个朋友没有,起码房产中介和小额贷款的人会打推介电话。有人说这是骚扰电话,但时间长了,也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无穷无尽的事,连续不断的事把你的时空塞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你在一个个乐观和失望中颠簸。
浓烈的情感像酒一样需要酝酿。需要时间,需要白天和黑夜的轮回。但你醒来,新鲜的事已经眼巴巴地等着你了。昨天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消化,就被新的事物挤掉,排泄出去了。
她在这个城市找到了和自己契合的气质。原来,这个城市的性格就是我的性格,我可不愿意做个忧伤的人。
茂子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但认准一件事,就会把它当成和吃喝拉撒一样的必然。驴子拉磨一样竭力前行。
万念系于一处,一件小事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一段时间内,她捡到的基本都是一角的钢镚儿,像中邪一样。
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叶子上没来得及滑下的水珠,雨停以后还在慢慢悠悠地滴落。路边一个一个的小水洼,亮晶晶的,很浅,盛满了阳光。远远看到一点不同的亮光。那个硬币就在积水旁边成了装饰品。
今天肯定是一角钱。低头细看,果然是一角钱。
茂子不会为一角还是两角纠结。捡钱多少没有规律,今天一角,明天递增成两角,后天五角。真实的生活都不敢这样运行,何况这种侥幸。但她内心里更喜欢五角的硬币。质地坚实,金光闪闪,她觉得这才是宝安的颜色。
宝安是深圳的一个区,最早的深圳特区却是从宝安县划分出去的。
宝安是什么颜色呢?有一年四季的绿。有各个季节鲜花的粉红、深红、嫩黄、紫色。有广阔的天空的蓝。但这里聚集了大量的人,都是为改变生活而来的,很多人心里都充满了向往。他们集体凸显了一种颜色。金色没那么俗气,它恰恰是雅俗之间的一个临界点,不红不灰,不艳不颓。
偶尔捡到一个五角的,茂子就把自己的开心扩大一倍。她或许不能控制自己不开心,却能控制开心的额度。捡到钱,有时暗笑一分钟,有时暗笑两分钟。暗笑五分钟就算是极度开心了。
纸币也有一些,一角五角一元的都有。但基本上五元就是极限了,五元以上的从没捡到过。也许是面额稍微大一点的,主人都比较在意了,不会轻易让他们丢失。从这个角度讲,失主最终把那些丢不丢失无所谓的东西给丢失了。只要他们不打算丢失的,都会坚定地留在自己的兜里。
这样茂子心里就踏实了,真要捡到一百元的,自己心里一定会嘀咕,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一百元钱还是能办一点事的,起码够两个人吃顿快餐。捡钱应该是不痛不痒的事,无伤大雅,对谁都没什么损伤。失主一笑了之,捡拾者却似捡个大便宜。此种情形类似于小赌怡情,既有乐趣,又没有受害者,两全其美。
一百元摆在面前,捡还是不捡?即使丢失者无所谓,那也非茂子所愿。她捡了人家的东西像偷了人家的东西,这就背离了初衷。
茂子等公交大巴的时候,一辆洒水车沿街开过来。深圳雨多,街路很干净,平时也少见洒水车。一次蒙蒙细雨中见一辆洒水车正一丝不苟地沿路狂喷。心想,这司机是个奇葩吧。后来同事告诉她,司机收了人家的钱,就要按期完成任务,洒水是他的任务。下雨天,没人叫他停,他就不敢停。
真的很无奈啊。应该叫停司机的人干什么去了?
雾蒙蒙的水从天而降,路人纷纷躲闪。
茂子躲到一棵榕树后面,榕树深褐色的气根笔直地垂下来,扫着了她的头发。一偏头,看见那里有一个硬币。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不就是缘分吗?
有一次她和朋友開车出去玩,脑子里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前面的车开得很慢,不用问都知道,司机要么在看手机,要么在打电话。她们只好跟着慢慢向前挪动。忽然,前车很快地开走了,可是红灯也亮起了。朋友踩住刹车,等待绿灯。
等她们再开走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变化。那辆拐弯时和茂子擦肩而过的电单车,本来不会和她遇见。如果她们按部就班地过了那个红灯,茂子经过拐弯处两分钟后,电单车才会出现。
所以她们也不会看到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也要等她们经过两分钟后,他们才会站在路边。
她们也不会差点轧到一条突然闯出来的狗。
也不会没有车位。也许两分钟前,正好楼下的一辆奥迪开走。过了一分钟,一辆比亚迪开进空位。如果茂子她们早来两分钟,那个车位就是她们的了。
有个同事拿着昨天买的彩票痛心疾首地在办公室里说,你们看啊,开奖号码是1234567,我的号码是2345671,就差一点。另一个同事看了一下说,你这是一个号码都没对上好吗?
错开一个数码,整个世界都错开了。
茂子捡到这个硬币的时候又错过了什么呢?
有一次茂子远远看到一个闪闪放光的东西,直觉那应该不是一个硬币。虽然非常像。
确实不是。那是一枚薄薄的,圆圆的钢片。
摸索的硬币多了,茂子就会留心这些钱。一个一角的钢镚儿和另一个一角的钢镚儿有什么区别呢?似乎没区别。它们都遭到遗弃,都要在一个接一个不同的日子里等待另一个机会。但一角钱和两角钱手感的确不一样,和一元钱更不一样。两角的硬币非常少见,据说市面上已经不流通了。茂子曾把偶尔捡到的这个两角钱出示给朋友们看,一个朋友说这种硬币能卖好几百块钱呢。茂子着实惊喜了半天。她决定将其单独存放。一元钱手感最不舒服,有点重,有点压力。
很多人一眼可以认出那些硬币,但把硬币拿开,让他说出硬币正面是什么,背面是什么,他说不出来。人也是这样。某个场合认识了一个人,还互相在微信上点赞。真正有急事联系他的时候,却发现连他的电话都没有。
掉在地上的金属,如果是游戏币,倒还说得过去。起码是个有用的东西。这么一个钢片有什么意义?制作它的人目的是什么?又为何将其丢弃在路上?它们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就是准备被抛弃的吗?它们也有过梦想和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的热情吧?连专门捡拾硬币的茂子都不准备给它第二次机会,它这一生所为何来。
茂子通常手比脑快,正犹疑它是不是硬币,伸手就捡了起来,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然后顺手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她仿佛听到“呯”的一声。
直觉很有意思。有时候感觉这一天要出事,尽管眼皮不跳,心里不慌,但还是不怎么踏实,结果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完以后,心里就平静了。
有时感觉有好事,但茂子行云流水般过完这一天,根本没发生什么好事,生活一如既往地前行。没有加薪,没人示爱,没有接到别人的饭局邀请。但总得发生点什么吧?下班时在单位门口的彩票店试着买了一张彩票,晚上开奖中了二十元。她的石头落了地。又是“呯”的一声。
这天清晨,在炒米粉和及第汤的香味中,在背着书包、低头猛吃早餐的小学生们的缝隙里翩然走来的茂子,又远远看到一个直觉不是硬币的亮光。
走近,低头。茂子笑了,原来是一个两元的港币。
港币在深圳不容易花掉,只能去香港花。宝安离香港很近,跟一个城市差不多。茂子的老板有不少香港朋友,上午过来和老板吃早茶,然后抽烟泡茶聊天,吃了晚饭再回去。有些本来就是内地人,后来在香港定居了。
茂子的同事和朋友们周末也经常去香港逛街。茂子跟着去逛过。人民币和港币在香港都可以用,但找回来的,基本都是港币。也可以刷卡,很方便。在一些小店,买饮料时,还是要用到硬币。内地硬币是一分二分五分,一角两角五角、一元,形状由小到大递增,香港硬币不循此规。最大的是五元,一元次之,十元的最小,二元和五元的一般大,但二元硬币边缘不圆润,呈齿轮状,摸上去有些硌手。一角钱不叫一角钱,叫“一毫”,两角是“两毫”。两毫也是不规则的齿轮状。
二元港币不是规则的圆形,直觉它不是硬币,当然合理。将其捡起来,茂子都有些佩服自己。直觉这么好,真应该去买彩票。
但为什么当初选夫婿的时候,直觉不对呢?似乎可以地老天荒的姻缘,最后还是两分离。
想到这里,茂子马上停住,不往下想了。
一杯牛奶掉到了地上,杯子已经破碎。她就不会再回头看一眼。
那过去的二十年,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一转眼就过去。
这么美好的深圳,这么多的可能性,自己还年轻。在这样的城市里,有什么理由不年轻。不要说沉浸,饮一杯往事都是跟这个城市过不去。
茂子已经把捡钱变成了和失主的默契。如果某一天没有捡到,她会认为对方失约了。那个丢钱的人对不起她。
而生活中的点点不如意,各种小小的酸甜苦辣,都被捡钱这种事消解了。捡钱的那一刻,和此后好长时间,她都感觉像刚刚充完了电,要适当释放一下能量。
她也有了一套自己的流水作业:发现、捡起、打量、撕下半边餐巾纸,将其包起来,紧紧攥在手心里。回家后用洗衣液清洗那些硬币,擦干净,再丢进扑满中。纸币则丢进另外一个扑满。
她忽然想,那些在工厂里煞有介事做工的人,不也是这样干活吗?深圳有无数产业工人。茂子租住的农民房里,住着好多女工。下班的时候,洪水一样涌出来,淹没了她。她仰泳,潜泳,狗刨,都拗不过这股洪流。那些穿着统一工装的人们,在流水线上同一个动作重复几千遍,几万遍,要说技术含量,和捡钱这种事估计也差不多吧。
但她不敢跟那些产业工人这样讲。她会被认为小瞧她们。何况自己跟她们也没什么交集,没机会推心置腹地交谈。
其他看上去复杂的、高大上的工作,其实跟捡钱没什么区别。那些人是自己把自己神化了。要说真正的辛苦,还是农民辛苦。茂子小时候住在镇上,去乡下的亲戚家,帮着收割稻子,手持镰刀,在太阳底下弯腰、抬起,再弯腰、再抬起。一个下午时间,身体都被山脚下不大的那块土地累垮了。那时她终于发现,土地太深邃了,任何一块土地都能轻松埋掉一个人。农民的劳动简单而痛苦。每天都要被这些土地埋进去一点,他们拼命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一个人在土地面前是多么渺小。
捡钱也算是一种劳动。茂子付出了劳动,这些钱应该属于她了。但她还是有时产生受之有愧的感觉。她可不像有些人一样认为凡我之物都是天赐。
如果按照小学歌谣里唱的那样“交给警察叔叔”,警察是否以为茂子在给他们出难题?警察到哪里去找失主?他们有可能替茂子捐给公益组织。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直接捐。
日积月累买个房子呢?想到这里,茂子忍不住笑起来。以现在的收入看,一辈子都别想在深圳买房了。深圳地盘虽然不大,但密密麻麻种满了房子,没事的时候她曾经计算过,按官方公布的房子数量除以人口数量,其实是可以做到每家一套房子的。凡事只要一平均,世界就是美好的人间。
可以去助人啊。对。虽然茂子不是很喜欢助人这个词。“助”字一说出口,人心里就先存了善恶。人分善恶,情分深浅,人为地制造了一个界限。她希望受助者知道:我不是帮助你,而是你应该得到的。
她蹲下身,把几个一元硬币送给路边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头儿。浓密得显得低矮的榕树下,老人半躺半坐着,低头打瞌睡。那么热的天,他还穿着一个长袖的黑色外套。面前摆放一个搪瓷缸子。他应该得到茂子至少几元钱的关心。
上川路和前进路交汇处,经常出现一对卖艺的老年夫妇。上下班高峰期,男的拉二胡,女的坐在旁边,偶尔整理一下家当:音箱、坐垫、水盆。也不知他们为何每天都大包小裹地上街。
茂子也时不时想给他们一个钢镚儿。但那老头儿拉得太难听了,经常跑调,一首《好日子》硬是和《敖包相会》串调。从那里经过时,茂子很想给他纠正一下。一个人只要随便拉一拉都能拉得比他好听。何况他拉了这么长时间,自己边拉边修正,也应该十分娴熟了。音调优雅一些,不为讨好别人,起码可以取悦一下自己。但他执着于自己的跑调,乐声飘荡在交警和行人的头顶,又半死不活地砸在黄昏的地面。一点美感没有。可見老头儿毫无进取心。茂子看见老年人就会本能地心软。但一想到要绕过人群特意走到他们面前去,就打了退堂鼓。
倒可以给那个弹吉他的小伙子。
那是一个认真卖唱的人。周末的傍晚,风稍微凉爽了一些。榕树的阴影越来越浓。一座挨着一座的握手楼似乎活跃起来,兴味盎然地打量着脚下的蚂蚁群。在流塘路路口,小伙子身后拽着长长的电线,怀抱吉他弹唱自己创作的歌曲。心事重重的行人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也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深圳这种地方难得冒出这么一个文艺青年,这里IT男和金融男居多。其实深圳还是很关照文青的。各行各业的艺人都可以在市政府前面的中心广场上摆摊、卖唱。官方还给一些街头艺人颁发了证书,证明其合法性。正是这种包容,才让深圳显得生机勃勃。据茂子观察,她身边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几乎都有自己的特长。这些特长到底有多长,她说不清楚。她想,如果在家乡混得特别好,躺在功劳簿上,谁还愿意出来?人总是有惰性的。但这些人的特长在深圳这个地方得以蓬勃发展,就像野地里没人管没人问的稗草,最后也可能长得很高很大。
于是,一天下班后,她特意在那个男孩儿面前放了两个硬币。男孩儿边唱边转过头来温柔地看了她一眼。茂子心里轻轻热了一下。
茂子业余捡钱的事成了同事们的话题。同事们都说,不错不错,以后我们帮你捡,看到零钱也捡给你。这就是茂子喜欢深圳的地方,无论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大家都不会觉得稀奇,都会有人支持。
已经离异多年的她在那个小县城里其实过得也不错。她是个美术教师,收入中上等,再找一个般配的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春节时一个多年不见的同学找她玩,说深圳多么多么好,你应该去那里。那里适合你。她的家乡离深圳并不远,自驾也就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但在一个地方浸润长了,就把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长在身体里了,离开它就像撕开了身上的皮肤。茂子没有那么多愁善感,向来想起来就做,她一激动,辞了二十多年的教职,懵懵懂懂地乘车到了深圳这个被称为宝安区的地方。
茂子租好房子,先是认真投了几个简历,均没回音。四十多岁,心态已相对从容,再加上手头还有点积蓄,便也不着急了。有空就出去逛逛,在大街小巷走一走。地名和建筑越熟悉,越會产生“我在此地”的归属感。有一天在小区里看到一个敞开的店面,几个人在那里喝茶聊天。其中一个和茂子在社区文化中心闲聊过几句,算是熟人,便请她坐下来。原来这是一个刚成立不久的文化公司,几个股东正在物色员工,了解了她的情况,说,我们缺个跑腿的人,你来我们这里干吧。她就答应下来,后来居然还做了办公室主任。在深圳待了几年后,茂子发现自己的“奇遇”并不稀奇,每天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陌生人,有什么事,几个人一商量,马上开干。干不好,散伙。什么事都好说,没那么多啰嗦话。
茂子总结了一个规律。超市和公交站点最容易捡到钱。公园里次之。小区再次之。其他随机。菜市场本应是捡钱最多的地方,但其实不是。那里老年人频繁出没,一些老人也喜欢捡钱,捡到以后也是欢天喜地的样子。这样茂子就捡不到了。但她想,谁捡不是捡,谁高兴不是高兴。老人们高兴,自己也会高兴的。
夹杂在人潮中随波逐流的时候,茂子忍不住猜测,丢钱的到底是哪些人?他们都是做什么的呢?是年轻人,是老人,还是小孩子?是男是女?是聪明的人还是个二愣子?人这一辈子,来来往往要和多少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个丢了一块钱,另一个捡到了,这是多么奇妙的关系。本以为从此再不相见,岂不知回到家拿出钱来却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有几次她发现一个老太太总坐在665站点附近的台阶上。黑色的裙子,头发花白,梳理得服服帖帖,整整齐齐,一阵风过,树叶子哗啦啦直响,却没有一根头发站起来跟风打招呼。深圳年轻人多,无论乘公交巴士还是坐地铁,茂子总会发现自己是车厢里最老的人。一个个稚嫩的面孔里,倒映出她二十年前的日日夜夜。自己也忙过,也爱过和哭过。如今再打量,却发现是那么遥远。
老太太在人潮中像一块石头一样巍然不动。她让茂子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那块地盘好像天生就是老太太的,谁趁她不注意,先坐到那里去,就是对她的侵犯。
而茂子在那个地方捡到过三次硬币。她确定老太太就是丢钱的人。
如果不是怎么办呢?茂子问自己。
一定是。她给了自己明确答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敢这么肯定。
是她又怎么样?……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茂子不能走过去问她是否丢了钱。即使丢了,你还能还给她三块钱?老太太能记起来吗?
即使老太太接受了,又怎么样?
她和她,只有丢钱和捡钱的关系。不会再有其他。其他的故事只能由其他人来和茂子演绎。如果一生所有的故事系于一人,岂不是太恐怖。城市里还要这么多人干什么,两个人就够了。
于是茂子心安理得地在那里捡钱。此后,她又在665站点捡到过三次。有一角的,五角的,还有一块的。有一次老太太在场,有两次不在场。她更确认这跟老太太有关。不在场的那两次,一定是她丢完之后,看茂子没来,悻悻然地走了。茂子觉得挺对不起老太太的。那么一个优雅的老太太,自己怎么可以失约。
日复一日, 茂子已经把老太太当成天然的存在。让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好了。茂子不会贸然打扰她。在心里想她想得深入一下,都会搅扰了老人的安宁。茂子也不敢凑近去细细打量老人,那样就搅扰了自己的安宁。这个世界,本来是安宁的,不要轻易往池塘里丢石子。石子丢下去,谁知道会惊出什么东西来?
此后连续两个月,她都没在站点捡到钱。她觉得老太太有点小心眼。自己只是错过了两次,老太太就不丢钱了。这可不好。
转眼冬天来了,665站台那里还是花红柳绿的,异木棉和紫荆花香气扑鼻,被风吹落的紫红、粉红色花瓣儿,偶尔会飘到头发上。路人有的舍不得掸掉,就顶着花香前行。但天气凉爽了许多,茂子在厚裙子外面套了一个绿色的外套,这样看上去显眼一些。她希望老太太能注意到自己来了,丢钱会更积极一些。
在冬至那天,茂子终于又捡到一个五角的硬币。
老太太最终还是释然了。
其实老太太自始至终都背对着她,茂子从没见过正脸。
茂子不知道自己会捡到什么时候。四十多岁,她感觉自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深圳的日子,于她是另一种生活。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街巷志》《书中风骨》等十九部作品。曾获深圳青年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作品散见《散文》《作家》《福建文学》《湖南文学》《时代文学》《安徽文学》《西部》《文学报》等。)
篇名题字:任桂子
插图:陈伟伟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