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方言话剧《兰州老街》语言特点探微

2020-07-02 11:27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叠字老街兰州

李 丹

(甘肃广播电视大学 党委组织部,甘肃,兰州 730030)

兰州话处于兰银官话的核心地带,历史悠久、朴拙古雅,是西北方言的重要代表之一。虽然属于北方方言区,兰州话始终受到中外语言学家的高度重视。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文化背景造就了独具特色的兰州话。建国初,响应“支援大西北”的号召,大批知识分子、工人举家西迁,落户兰州,更是使兰州方言在语言各层面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在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均呈现出鲜明的特色。

如果说方言是地域文化的活化石,那么好的语言艺术作品则是地方语言留存的忠实记录者和开展语言研究的有效载体。2001年以来,兰州方言系列原创话剧逐渐走入观众视野。作为系列兰州方言话剧的第一部,《兰州老街》以抗战胜利到解放前夕的兰州城为背景,描绘了最具兰州特点的普通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展示了一幅兰州独有的社会画卷。该剧在没有商业运作的情况下连演40余场,盛况空前,受到广大观众的认可和一致好评。2003年,《兰州老街》入选第八届中国戏剧节,荣获全国“曹禺戏剧奖”“优秀编剧奖”“优秀剧目奖”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兰州老街》成功的背后,特色鲜明的方言台词的运用功不可没。

在语音上,《兰州老街》突出兰州话发音特征,高频次使用兰州方言中特殊读音词拉近剧作和观众的距离。

兰州话有声母25个,韵母32个。[1]声母比普通话多出4个,分别是:[pf]、[pf‘]、[v]、[z];[l]声母有[n][l]两个声音变体,体现在口语中[n][l]不分;舌尖后音[ʈʂ][ʈʂ‘][ʂ][ʐ]与舌面后音[k][k‘][x]的舌位均比较靠前;韵母前后鼻音不分,后鼻音大多发成前鼻音,从而使兰州话的发音显得格外轻巧。兰州话与普通话突出的差别主要体现在声调上。兰州话调类与汉语普通话相同,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4种,调值存在区别。汉语普通话调值用五度制标调法标记为55、35、214、51,而兰州话发音规律如下:

兰州方言五度标调图[2]

相比较与普通话声韵调的一般对应关系,兰州方言中还有一些特殊词的发音因不符合对应关系从而更具本地特色。例如时态助词“了”[·lɔ],兰州话读轻声开口呼。常用在动词、形容词之后,表示动作或变化已完成,或用在句子的末尾或停顿的地方表示新变化、新情况。如:“今个天我碰上高人了!”“这么好的生意做下了,还不庆祝一下吗?”“了”字属于兰州话常用语,独特的发音既能激起兰州本地人的亲切感,又不会给外地人带来困惑。《兰州老街》中“了”字先后共出现636处,几乎隔几句就会出现一次,甚至一句出现若干次。特殊发音词的高频出现抓住了兰州话特色,营造出地道的方言语境,也凸显出兰州话独特的魅力。与“了”字类似的还有“下”[xa24],兰州话读去声开口呼,量词,表示动作的次数,或用在“两、几”等后面,表示本领、技能。全剧“下”字出现231次,如“等一下!”“来,来,都尝一下!”“现在学下水利的人太少,技术人员太难找了。”“掉”[tɔ24]字,兰州话读去声开口呼。剧中“掉”字共出现39次,如“怎么随随便便几块钱就卖掉了?”“我早就戒掉了。”“白”[p53]字,兰州话读上声开口呼。该字前后共出现32次,如“将是白送的还贵吗?”“你把枣儿水都卖成白开水了!”“做”[tsu24]字,兰州话读去声合口呼,全剧出现82次,如“看起是要做大事呢!”“各把个的做去,散开!”等。

将方言置于艺术作品中,必须有所取舍。《兰州老街》在词汇运用上突出三个特征:一是优选容易被外方言区观众理解的兰州方言特征词;二是大量运用兰州话中的叠字词;三是善于运用贴近兰州百姓生活的俗语、谚语。

汉语方言特征词的概念最早出现在李如龙先生《论汉语方言特征词》报告[3]中,指在方言区内普遍应用、而外区方言比较少见的,最能表现方言特征的方言词汇。汉语方言特征词属于比较方言学的范畴,在方言的传播交流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兰州话中有着丰富的方言特征词,单音节的如:嘉、沆、刺等;双音节的如:满舒、心疼、跌办、日眼、库腮等;三音节的如叶子麻、水掉了、一夫劲等;四音节的有白水窦章、扭骨别棒等。方言话剧《兰州老街》则特别选用了传播度相对较广的特征方言词,这样既可以体现兰州话生动、古朴的特色,同时放在语句中,通过上下文、前后语境亦不影响兰外观众的理解。如动词“浪”,兰州话常用词,意思为玩耍、游玩。剧作中“有钱汉都在里头浪着呢!”“今个天出来浪一转?”都是这个意思。动词“喧”,剧中“你先和太太喧一会儿,我给你找素园去。”“等我从河西回来再喧。”都是说话,聊天的意思。形容词“干散”,“有一个大人物,叫个周副主席,人长得干撒得很!”这里“干散”为褒义,指漂亮讲究,还可以指精明、能干。动词“耍”,除了常见的表演、玩耍的意思外,在兰州话里“耍”还有表现富贵、显摆、卖弄的意思,如剧中“不过世面实话见了,把人也耍了。”“颇烦”,麻烦,内心烦躁不安。剧中“你孙把人家胡大少爷肋条打断嘴打翻,尻子一拍撒展了,教那胡老爷把我三天两头地颇烦着!”“麻达”指麻烦、复杂,“达”字无实义,在兰州方言中喻指“烦琐难办的事情”。如剧中“遇上麻达了。今天给鲁司令唱《反西凉》,鲁司令叫你师哥从四张桌子上往下跳呢!”“攒帮子”,兰州话惯用语,指聊天,瞎扯,如剧中“好给人说一下,攒个帮子,说得人心服口服,这就是个高兴。”

叠字词是兰州话里一种很生动的语言材料,《兰州老街》准确把握住了兰州话这一特点,不仅在角色名字上使用叠字,如贾哈哈、呱呱儿,而且将特色叠字词大量地运用在对白当中。何天祥指出:“兰州方言中的叠字,在数量上讲,远远超过了普通话里的叠字。”[4]不止数量上,兰州话中的叠字在结构、意义、感情色彩、使用方法上都有自己的特色。在普通话里,“重叠式名词主要是亲属称谓。例如:爷爷、奶奶、爸爸、妈妈”[5]等,而兰州方言除了亲属称谓,普通名词叠字现象也很常见。剧中就出现了“缝缝子”“铺铺子”“摊摊子”“担担子”“皮皮子”“刀刀子”“盆盆子”“边边子”“兜兜”“板板”“包包”等,既有单独的重叠也有加了“子”“儿”等后缀的重叠,这些名词叠字不含褒贬,大多增加了“小”的意义。除此之外,剧中还有大量形容词、动词、量词叠字,也符合兰州话的用语习惯。例如“稀稀”“闪闪”“透透儿”“硬硬”“盒盒”“啪啪”“悄悄”“椭椭”等。其中,“椭椭”的“椭”本来是量词,经过重叠后,指代银圆,产生了新的引申义。大量叠字的运用,生动地描摹出兰州老百姓生活的细节,独特又熟悉的发音,也拉近了剧作和观众的距离,在给观众带来强烈的的亲切感的同时彰显出兰州方言活泼泼的生命力。

兰州方言中蕴藏丰富的俗语谚语,在《兰州老街》中也有体现。剧作中大量使用具有浓郁市井气息的俗语、谚语。如:

米汤上起了些皮皮子,还敢做锅盔吗?

活人的眼里头揉沙子呢,屠家的门上还撒开欢了,找死呢!

裤裆里挂切刀,太玄了!

抓上一把羊毛就想着擀毡呢!

提着个老鼠子寻着吊蟒。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鬼碰到一搭里来,说胡话。

狗肚子存不住酥油。

天阴不知道早,没胡子不知道老少!

这些俗语或表肯定、或表建议、或者是一种讽喻。大都通俗易懂,展现出了兰州话的鲜活、形象、生动的特质。不仅充满了生活气息,也有助于角色形象的刻画。其中,翠娘的两段台词:“咋了,你还装的是卖辣子的!我把你这个没有吃过饱饭没有挨过饱打的瞎孙,狼吃着剩下的龌龊!还做着我的头上来了,胆子大的病犯了!”“你还想做啥呢?你尕倒娃精尻子满街跑的时候我见过,才穿上裤子几天啥,你可就成了精了!还有先人传下几辈子的古画呢——呸!羞你的先人了,你先人给你连个要饭的碗都没有传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爹老倒娃死的时候卷的席、烧的香烛,哪一样子不是从我铺子里取下的?钱欠了一河滩,这么多年了我要过没有?做来做去你个狼羔子长大了,还想吃人呢!”连珠炮一样的方言台词迸发出来,带动情绪跌宕起伏,凸显出戏剧的张力。形象的比喻,密集使用的谚语俗语使语言的攻击性进一步增强,也将剧中翠娘仗义泼辣、耿直爽利、敢爱敢恨的人物性格特征刻画得淋漓尽致。

《兰州老街》遣词造句也体现出了兰州方言的语法特点。

兰州话喜用把字句。《兰州老街》全篇90余处使用把字句。其中一种类型将宾语前置,赋予主语一种处置权,造成一种结果。如“这一次能不能把我帮一下?”“把人得罪了一河滩!”这一类往往有命令、请求、告诫等祈使句的意味,汉语普通话往往采用正常语序:“这一次能不能帮一下我?”“得罪了一河滩人!”兰州话却习惯使用把字句。另一种类型没有将宾语前置。如:“把这么价的人给糟掉了。”意思就是“这么价的人给糟掉了”;“把这些贼当兵的,抽了老娘的烟,叫你不得好死!”意思与“这些贼当兵的,抽了老娘的烟,叫你不得好死!”相同。这时候,“把”字后面往往是人称代词,陈述了一种事实,并没有对宾语处置的意思。

“嘉”“煞”(写法依照《兰州方言词典》)的普遍使用也集中体现了兰州方言的语法特点。句首、句末语气词的使用频率在兰州方言中是极高的。《兰州老街》中语气词“嘉”出现27次,多数出现在句首以引起话题。如“嘉那是个啥东西我们都清楚嘛!”“嘉就是多说些宽心话,让心里有个盼头。”也有嵌在句子中间,在程度副词这么、那么后面的情况:“这么嘉的事情可万万做不得!”“养下那么个儿子做下那么嘉的事情还好意思说!”“煞”是兰州话里最常用的句末语气词,《兰州老街》中句末的语气词“煞”出现44次,主要起到缓和语气的作用。在祈使句中,有催促、劝告、希冀的意味,如“先生,你把这个葫芦再看一下,给个价钱煞!”在陈述句中,“煞”字用在语句中间起到申明、提醒的作用,如剧中“才穿上裤子几天煞,你可就成了精了!”用在疑问句结尾,则突出加强语气的意味,如“那你倒底扮的是谁煞?”

兰州方言“子”后缀词数量丰富的语法特点也在《兰州老街》也有体现。有名词+子结构的,如:老鼠子、鼓子、老婆子、羊皮筏子、原汁子、松香沫沫子;也有量词+子结构的,如椭子、一盒子等,都体现了兰州人的用语习惯。

通过分析方言话剧《兰州老街》语言使用特点,我们不难看出,该剧作能够牢牢抓住兰州方言语音、词汇、语法三个方面的精髓,真切自如地运用于冲突的营造、人物的塑造当中,用词既符合人物形象,又突出典型,将兰州人、兰州话同他们最具有代表性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联系起来。可以说,《兰州老街》是剧作与方言水乳交融的成功范例,也体现出方言剧对地方文化的重要传承作用。

优秀的方言剧是对方言的生动展示。方言话剧是话剧地域性发展的产物。一方面,方言的运用可以有效增强剧作的真实性;另一方面,独具匠心的方言剧作也是方言的有效传播载体。它以独特的语境引导观众融入情境,增强代入感,产生心理共鸣,在潜移默化中为方言的发展传承,与雅言汇合或与相邻方言渗透交融提供了契机。在《兰州老街》中,兰州话的运用使语言表达更为丰富。以兰州话来演绎,更便于将兰州的地域特色、历史演变和兰州人独特的性格生动地展现出来,使得该剧作在拟声绘形、烘托气氛、刻画形象、抒发情感上更显张力。剧作的成功演出,也在无形中扩大了兰州方言的影响力,使许多特色方言词汇逐渐被兰州方言区外的观众所接受、所喜爱,为丰富普通话词汇做出新的贡献。而兰州话,也在话剧创作中焕发出蓬勃的艺术生命力。

优秀的方言剧是保持和弘扬地域文化的重要载体。方言,不单单是汉语的分支,也是一个地区文化发展的沉淀,承载着地域文化诸多特征。马林诺夫斯基说:“语言是文化整体的一部分,但它并不是一个工具的体系,而是一套发音风俗及精神文化的一部分。”[6]优秀的方言原创剧能够通过方言折射出当地民俗生活、民族历史和风俗文化,展现地域文化精神面貌,是地域文化得以传承的重要载体。四幕剧《兰州老街》体现着浓郁的金城韵味和兰州特色,不仅让观众们感受到兰州方言的独特魅力,剧中穿插出现的兰州鼓子、花儿更是展现了兰州地区独有地方曲种,而“兰州城外花似锦、城隍庙里最热闹”这些鼓子唱词里又蕴含着丰富、鲜活的民俗、地域特色文化。兰州方言原创话剧的发展和流行,体现出人们对本地文化的认同,更启发了我们重视文化传承,用乡音俗语记住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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