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庆
(湖州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良善”一词既熟悉又陌生。什么是“良善”?良善即为善良。人们从小就被告知“做人得讲良心”“善良好报”。在对人与事进行评价时,我们也都坚守“善良”底线。人们坚信良善,追求美好的根本原因在于良善不只是个人的,更是社会的。若要真诚坚持良善,必然需认识良善的社会性。
第一,良善源于社会生产方式与社会生活理想。在生活中,我们极为熟悉“善良”一词。许多人认为良善是西方用词,其实中国古已有之。说文解字中“善”的写法为“”,上“羊”,下“言言”。善之上为“羊”,羊祥也,象头角足尾之形[1]72。善,吉也,与义美同意[1]52。良,善也,从畗省,“畗”从高省,象高厚之形[1]106。多数人肯定“善”为好,善本意是吉祥,含兴旺、顺畅、繁衍之意。多数人肯定“良”也为好,“良”即善。至于“良”,根据说文解字,“高崇也,崇,高也,从山,厚山陵之厚,从土”。良本意上是因山高土厚,可以享受安乐,安枕无忧。中国古人结词规律为依自然之序,顺势而为,因而“善”与“良”结成一词,最早为“良善”。中国最早的词典《尔雅》中众多定义为“善也”的字的译注中,只有“綝”译注为“良善”。说文解字中的“綝”读若郴。郴,指桂阳县[1]130。依地方历史研究界学者的观点,“桂阳县”在语言文字、地理、文物学上皆具有文化原点的意义。依据《山海经》,通常认为历史上第一个桂阳县是今天广东的连州。这个广东连州山高水美土肥,因而为“良善”。中国汉字的形成,无论是八卦符号演化说、结绳记事说,还是仓颉创字说,最终归结在一点皆为观物取象,以形入字,以象寓意。“善”先有“羊”,因为中国上古先人在刀耕火种、游牧为生的生产革命中,第一个驯养的动物就是“羊”。在上古先人的生产、生活中,“羊”是财富,是美好生活的象征。“良善”的“郴”之地,是山高土厚之地。有如此好的自然生产条件,才可有吉祥、兴旺、顺畅、繁衍。“良善”在西方用语中极为平常。查阅相关词典,英语、西班牙语、法语、德语、希腊语、拉丁语等欧语,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表音符号,然而,其最初的起源仍然是象形文字,只不过是把象形转化成符号,日益简化,形成简单可读的字符串。从西方构词前缀和后缀的关系上分析,译为良善和善良的词往往与财产、债券、工资等相关。尤其在阿拉伯语中,性情、性格上的温柔;心情上的快乐、愉悦、安逸,舒适的感觉;行为上的沉静、效劳、尊重;形态上的挺拔;宗教上的乐善好施、博施济众;经济上的财富、财产、资产、牧场、草地花园,甚至罂粟都以“(良善)”为词根。法语中,糖果写为“bonbon(良善)”。拥有财富、享受安乐、仁慈之心都在用词之中得以体现。良善源于社会生产方式与社会生活理想,“良善”最终的归宿点即是社会生活的美好。
第二,良善是超越个体的社会道德。良善在日常使用中,相对集中指向人,与道德直接相关的人的品质、秉性,但是,良善本意是社会意义、人类大爱之良善。中国古代《百喻经》《朱子语类》《史记》《水经注》《醒世恒言》中都有此用词。《水经注》卷十八《又东过武功县北》中讲到郡县王少林路过嫠亭,亭长告知王少林,亭有凶杀人。王少林回答说,仁胜凶邪。半夜,王少林闻有女人称冤,说其丈夫为涪令,上任时,夜宿此亭,被亭长所杀。王少林回答说:“当为理寝冤(注释为沉冤),勿复害良善也。”[2]364讲述记录市井故事,教人向善,做好事的《醒世恒言》十八卷《施润泽滩阙遇友》讲一个叫施复的养蚕织绸人,捡到一袋钱时的心理活动:这钱的主人若是与他一样的苦挣过日的人,“这两锭银乃是养命之根,不争失了,就如绝了咽喉之气,一家良善,没甚过活,互相埋怨,必致鬻身卖子。倘是个执性的,气恼不过,肮脏送了性命”[3]337。这里的“良善”指的是无辜的好人或寻常百姓人家。称寻常百姓为“良善”是从社会人的要求来定义的,是芸芸众生之意,并非个人。在西方世俗生活中,良善也集中指向人的品质、品性。最具道德典型影响的基督教,其教义载体的圣经就有“至圣良善”的词语。良善指的是如同耶稣般的圣洁、无罪、大爱的品性。耶稣以救赎人类而生,至圣良善唯有耶稣。纯洁干净、心怀美好、救助世人的品质可视为良善。可是,在《马可福音·青年财主》一节讲到青年财主问耶稣怎样得永生的故事时,青年财主称耶稣“良善夫子”。耶稣说:“你为什么称我是良善的?除了上帝一位之外,再没有良善。”这里的良善是特指“上帝”,无上神圣,有一无二的至圣。上帝舍弃个人所有,自觉自愿,不图回报的怜恤救赎世人,而世俗之人,如同青年财主即使可遵循戒律,可捐助怜恤,但无法舍弃“身家”,不可称为良善。这里的良善指的是舍弃个人得失,全心助人的“纯粹大爱”“高洁至圣”,是舍弃个人私利的至高至圣。上帝才可成“良善”,说明良善是超越人自身之外的神圣力量,表现为社会威力的功用道德。
第二,良善是最具社会普遍性的价值选择。词频学界有一种说法,良善和美好是最具共性和个性结合度的用词,由于社会需要与个人意愿高度契合,具有最大社会公约数。用词若是个体的,就是某个人自己的价值选择和判断,而当一个词普遍为一些人、一个群体所用时,这个词就突显社会普遍性的需要和价值选择。人存于世,无不希望衣食无忧,快乐满足。战国时期楚国诗人、政治家屈原少年壮志,提出“美政”,主张举贤任能、修明法度,为楚国复兴、黎民安乐而痛击时弊,铮铮直言改革,然而“美政”触及了保守派权贵的利益,遭遇贵族排挤毁谤,“美政”失败,惨遭流放。屈原忧郁不得志,愁肠满怀,最终投身汨罗江。良善即美好,两者本质是一致的。不同社会发展阶段,对良善和美好的具体要求、内容、解析不同,但是,物质财富丰富、精神愉悦始终是良善与美好的核心内容。即使是良善的品行,最终为的也是美好。如“温良恭俭让”是良善的行为和态度,而人之所以要“温良恭俭让”,是因为只有“温良恭俭让”才可有和美的人际关系,才能生活幸福。《论语·学而》讲到,孔子之所以可以周游于各国,听到各国政事并表达自己的观点,那是因为孔子以“温良恭俭让”的态度对待他人。类似“温良恭俭让”的教人良善的劝世箴言,平常百姓所说的美德、诚实、勤劳、节俭……都跟人类的生存需要和目的相关。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的本杰明·富兰克林也认为,人的道德品性与经济获得直接相关。我们常说的良善中少不了的“诚信”一词,从其产生就与经济的交换关系直接相关。我们手中的钞票可以用于交易,那是因为它代表了物质交换的契约性承诺。用钱可以买卖商品,可以买卖股票、基金、期货、保险,多余的钱可以存在银行。人们可以贷款,甚至可以无抵押贷款,等等,这些经济行为得以产生,是因为渗透了“诚信”这一良善因素。社会分工越细,经济在社会中的地位越高,良善包含的内容也越来越多,良善的行为要求也越来越高。隐藏于这些良善要求背后的是确保安全、平稳的经济、物质生活获得方式。换言之,良善可以通过信念、理想的方式确保人们社会生活的秩序稳定,提供安居乐业的社会环境。良善是建立在物质生活所需的秩序基础上的文化反转的道德选择。
社会表征作为社会心理学的概念,指的是源于日常生活的认识或概念演化为社会群体成员共同性认识,并发展为社会规范的普遍形式。一种认识成为社会表征,要经历经验、交流、传递,形成传统,教育传承,以相对固定的思维及行为方式表现,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以相对固定的形态呈现。通过对良善社会表征形态进行归纳分析,可进一步认识良善社会性及其发展过程。
无论从心理学或社会学角度看,人们习惯于过惯了的日子,大体上的安稳、重复是生活常态。常态,即相对固定的状态,与人们的物质和精神需求相关。最原始的状态是物质关系,因为人本身首先需要维持肉体的存在。正因为人得维持肉体,而物质的相对有限性,使人不可能是纯粹的道德人。即使是哲学伦理学家,也会因肉身所需而活得不纯粹。一些与生活相关的物质关系,往往超越物质表象世界引向情感状态,而情感本身只是人类维持物质关系所需要的思想或心理需要。良善作为一个物质与精神需求交集,以物质价值与精神价值评判的面貌出现的用词,以其相对确定的形式反映人类群体生活的公共特性。良善是人类所设想或企盼的与安定团结、幸福美满生活状态(秩序)一致的价值评判和道德要求。良善,本质上是依品行而维系的人际关系的思想与心理诉求。鉴于约束人际关系的外在思想(道德及心理)力量的变迁过程(泛神→神圣化→神圣世俗化→世俗生活化),良善的社会表征形态分为四种类型:
第一,泛神社会形态的良善:自然之好。考古发现,远古人的坟墓中发掘出用于祭祀的动物骸骨,这说明人类自古就有信仰,即超越日常经验生活的意义追问的思维能力。人类自古就有以宗教、神话、仪式的方式摆脱生存困境、克服死亡恐惧、祈求来世重生、谋求精神安宁与心理安慰的习俗习惯。早期人、神、动物不可分,原始社会的土著(原住民)以偶像崇拜、自然神化的方式确立自己的信念。神的世界和人的世俗不可分,人们会因为太阳、月亮、草木、流水、石头……的世事轮回,时而给予人类“慈善”,时而可以摧毁人类的某种神秘力量而礼拜之。此时,人们的良善,凭借的是原始朴素的生活经验定义:有益于人的一切生存和生命延续即为好。此时的良善是自然的、器物性的,是功用的“好”,如前文提到的说文解字中的“綝”解读为“良善”,指的是山高水美之地。阿拉伯语中,还有指向女性的“良善”也可以视为泛神社会形态的良善,因为唯有女性有生育及抚育幼子的自然本能,并借此维持生命生存和延续。
第二,神圣化社会形态的良善:权威之好。神圣化之良善,如前文所述上帝圣灵扮演着至圣之善良,以其属人而非现实之人的抽象人性的“圣洁、无罪、大爱”决定世俗之人的富贵生死。这一世俗人之外的人格神扮演着世间主宰的角色,拯救与惩罚并存,强调世俗人应当遵从的社会礼法。人生有罪,有恶念,若要得神之拯救,必然行自救。世界各国的宗教都有戒律。中国佛教讲“五戒”“十善业”,基督教给子民自救以“摩西十诫”,伊斯兰教强调行善自救。此时的“良善”突破了自然崇拜,以一个或多个超越世俗人的抽象人格神面目出现的“至圣”宣扬博爱大众,实际上是确立了一个世俗人之外的至上权威,以调节人的社会适应性。此时的良善内容除了自然之美、器物之功外,增添了更多的人性及人品的要求,包括诚实、忠诚、孝道等,纷纷进入良善的内容体系。法国文明史学家乔治·杜梅齐尔以发生比较法的方式把宗教区分为三大功能:巫术权威、司法权力、等级维护[5]4。人们无法解析的生殖繁衍、生老病死等问题,依然借助神秘力量寻求解析与安慰。同时,社会发展产生的分层,人类出现的阶级、阶层分化,人们同样无法以科学的方法解析,无法理解不同人的生存状态的差异,从而把神人格化,上升到形而上学的位置方式,凭借为既定的生存秩序赋予巫术或神性绝对权力的方式诠释生活秩序。同时,也为不同族群、不同阶层、不同的人之间为利而战、争夺城池的暴力行为给予合理的理由。此时,君王统治者也以救济穷困的“良善”之行作为赢得民心、稳定社会、维护统治的方式。如战国时的齐襄王以君王名义收容穷困饥荒者,以表彰善举之人,把他人的良善之举,作为君王的政绩,以获取民心,赢得百姓的爱戴,体现王者权威之良善[6]12。这个时期良善的社会性带上了阶层的功利性,其维护社会秩序的功能性明显。然而,这种权威之好隐藏着对部分民众社会生活权利的胁迫和剥夺。
第三,神圣世俗化社会形态的良善:制度之好。随着启蒙运动的兴起,科学理性主义不断发展,人类日益以理性的方式解析世间万物,不再把宇宙万物的不可知归结为神秘力量,由此导致在社会及人们心目中圣化的宗教观念衰退。且人格神的宗教被视为是对世俗人的精神压迫,其迷信、落后、保守等负面效应不益于人类的现代发展。同时,人们又认识到观念是维系社会不可或缺的因素,因而,有人主张改革宗教,有人主张废除宗教。主张宗教改革者走向宗教世俗化,在他们的观念中,信仰与世俗生活分离,观念中信仰上帝,世俗生活则与宗教信仰分离,从而产生了宗教依附于现代生活观点的次文化现象。行废除宗教者,主张以现代的文明制度约束人、引导人。这两者虽然观念、主张有所差异,但落脚点皆在世俗生活。世俗秩序必然以制度建设规约,维持秩序。事实上,自西方启蒙运动之后,制度就替代了宗教权威成为维持秩序的世俗理性,此时的良善更明确地指向人的品性、品行。尤其是资本时代,遵从制度、诚实守信成为良善的重要内容。因为若是每个人因肉体所需而破坏秩序、影响安定,必然限制了他人幸福。此时的良善基于人性,强调制度对人的约束,遵从制度成为良善(美好)生活的基本要求,社会人的理性制度成为共识。
第四,世俗生活化社会形态的良善:规则之好。制度和规则并不完全相同。制度是由一系列规程、规范、行动准则、行为方式方法构成的相对稳定的维持社会秩序的体系。规则是操作、实践层面的需要遵循的行动立场。制度和规则皆是人类社会分享自然、社会、政治、权利等资源的事先约定,所不同的是制度更多强调外在的社会理性,而规则虽然源起于外在社会理性,但规则不像制度体系那样庞大、繁杂,其往往体现为具体的行动立场。因而规则在行动中更具执行力,更容易为人们所认同、接纳,与生活直接对接,成为人们生活理性与情感合一的自觉。以生活形态面目呈现的规则,更体现了人性之善。如你帮助别人,并不是制度,而是规则,是助人助己的操作立场。慈善之人把为他、利他作为生活常态,发自内心的理性地认同规则、遵从规则,使外在于人的约束成为内心情感所需。早在20世纪60年代,罗马天主教会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就提出:“未来属于懂得让子孙后代有生活与希望理由的人们”[7]2。宗教人士探讨的是宗教理想和信念,然而“让子孙后代有生活与希望理由”不只是宗教的理想和信念,更是一种现实的生活自觉与情感。如今,人们的物质生活不断丰富,相应地,人们的精神境界和要求也日益提高。正如当下心理学研究所认为,精神层次与善良、幸福直接相关。世俗生活化,良善生活形态呈现为规则之好。因而,在强规则时代、世俗生活化时代,做好事、做公益是一种自觉自愿不求回报的行动,而且人人可为、当为。
总之,良善是社会性的,在整个人类的发展进程中,良善内涵及外延的变革体现了人道主义精神追求,显示了社会文明的进步。良善更是协调社会摩擦的工具,无论良善是源自蒙昧无知的精神寄托,还是人类的理性自觉,世俗生活皆有良善,因为人有社群本能,因为人类需要团结和手足之情。人有良善心理依恋,因为人类有对合理性秩序的渴望,有实现社会治理、维护社会常态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唯有追求良善才可有世间美好,而美好生活不是个人的,是整个社会所有人的自觉和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