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云
“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乱子”,这是别里科夫的口头禅,也是他的生死标签。这个契诃夫笔下声播全球、穿越百年的悲剧人物的一生,在仓促无声中落下帷幕,命运结局出奇的简单。读者于此是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身体与思想的慢性中毒
仓促的收场,有一个漫长渐变的前奏,根源是别里科夫久已嗜好的“慢性毒药”——控制着他生活状态的“套子”。他享受着“慢性毒药”带来的套住他人的特权和优越感,也让自己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乱子”的环境中,这样别里科夫才能够维持自己的一丝呼吸。因此,“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是他存活的标签,既是几乎窒息的肉体存活的标签,更是思想支柱存活的标签。
生活上的“慢性毒药”,让他弱不禁风,逐渐病危。穿着上,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别里科夫也“穿上雨鞋,带上雨伞,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大概他的身体已经麻木,干枯的驱壳已经对自然温度失去了知觉,所以才有这身完全非正常的打扮。他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可以想象缩着脖子行走是怎样的一种丑态。他一直“戴黑眼镜,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竭尽所能地将自己包裹在穿着的“套子”里,极力让自己与世隔绝。如果还能想出什么别的让别里科夫隔绝与社会交往的办法,大约就只能让别里科夫眼瞎耳聋。这样的别里科夫无异于自残。
住处上,别里科夫的“卧室挺小,活像一只箱子,床上挂着帐子。他一上床就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房里又热又闷,风推着关紧的门”。这是一种“活人的坟墓”,但别里科夫却坚决地拒绝了自然的善意,甚至害怕风也会给他“闹出什么乱子”,让他无法找到更稳妥的“套子”来藏住自己。总之,别里科夫总想为自己制造一个完好的隔绝人世的“套子”。这种生活上极度狭隘、荒谬、迂腐的“慢性毒药”让他通宵噩梦,没精打采,脸色苍白。这样的人还敢奢望寿命长久吗?
生活上的“慢性中毒”产生的疾病有药可医,但思想上的“慢性中毒”就非医药可以治愈了。别里科夫思想上彻底的保守、阴暗、虚伪、封建、专制、反动,让他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几次近乎气绝身亡。思想“套子”的“紧箍咒”给予的巨大压让他不堪重负。别里科夫憎恶新生事物,“老是歌颂过去,歌颂那些从没存在的东西”,封建落后的思想与现实已经脱节。他教给学生的语言也是古代的语言,因此也毒害了新生的、纯洁的下一代。
别里科夫还极力把自己的思想也藏在一个“套子”里。他唯沙皇俄国封建“政府的告示和报纸上的文章”是从。在封建罪恶统治势力的毒害与支持下,在足足十五年的漫长时间里,他严格执行封建禁令,憎恶并监视着城市中任何新鲜的事物,总希望新事物“千万别出什么乱子”,他成了封建制度的忠诚卫道士。他不准他人大声说话,不能有写信、交朋友、看书等正常的生活行为,甚至不允许人们周济穷人。他在沙皇封建统治的支持下,已经违反了人性,让市民失去了人格尊严。他语出惊人,“我请求您在我面前谈到上司的时候不要这样说话;您对上司应当尊敬才对”。用鲁迅的语言来解释这句话,别里科夫就是一个封建沙皇统治下的“做稳了奴隶的人”,在极力要求他人安分地生活在能够“做稳奴隶的时代”。
别里科夫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他妄想控制他人,也痛苦地折磨着自己,让自己整天生活在心惊胆战之中。看到漫画,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看到华连卡姐弟骑自行车,他“脸色从发青到发白”,甚至,“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定地搓手,打哆嗦”,得了一场大病!别里科夫岂止是此时患上了大病!实际上他每天都生活在身体与思想的“套子”带来的深重病痛中。长期服用这样的“慢性毒药”,别里科夫岂止活命!虽然这两次意外“闹出的乱子”没有让别里科夫立即死亡,但“思想中毒”的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毒药”酿造的“无声之别”
“慢性毒药”药性虽慢,但终有一天会让原本处在社会底层、孤立无援的别里科夫暴毙。“思想中毒”是“身体中毒”的原因,身体中毒的种种异常表明他思想中毒至深至重。毒药的根源便是当时俄国沙皇专制下的社会土壤。他的思想被“洗脑”式异化到一种异常可怕的地步,他已经成了封建沙皇统治阶层控制下的“完美的沙皇思想传销主义者”,与当时新的阶层逐渐兴起、社会逐渐进步的环境发生了剧烈的矛盾冲突。但是,别里科夫居然一点也没发觉自己的虚伪、腐朽与反动。外强中干的别里科夫拼命地将普通百姓甚至思想自由、前卫的青年群体拉入到沙皇思想的“传销组织”中,注定会被历史进步的车轮碾压得粉身碎骨。他悲剧命运的结束只差最后一击,别里科夫注定命不久矣。
由此,观察别里科夫仓促无声的命运告别:“他上了床,从此再也没起过床。过了一个月,别里科夫死了。”有了前文双重“慢性毒药”的细致刻画,“闪电式”的命运结局叙事,非常符合情节的需求,且留给读者无限想象与思考,细化死亡过程反而显得多余。别里科夫最后孤独无声地抗争了一个月,结合前文对其住处的描写,别里科夫垂死挣扎的痛苦惨状在想象中不难描绘。
“没起过床”,不吃不喝的一个月,并非因为从楼梯上跌下摔伤了而不能行动——跌下楼梯时,别里科夫站起来安然无恙——而是因为华连卡那“哈哈哈”纯真无邪的笑声被别里科夫自己化成一把尖刀,插进了他那病危的思想。別里科夫岌岌可危的思想承受力就此彻底崩溃,思想上的“慢性中毒”此刻彻底爆发。他必然不愿意也不能够从床上起来,只能选择彻底地逃避现实,完成之前有所保留的与世隔绝,彻底自残——自杀。
华连卡的笑声原本是人世间极为美妙的情感,却是别里科夫因婚恋闹出的他人生中最后的乱子,是压垮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句口头禅“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乱子”不仅是别里科夫存活的标签,更是他死亡的标签,演变成他生命中的“生死符”。概而言之,别里科夫是自身命运“无声之别”事件的直接凶手,他以华连卡率真的笑声作为刀子选择了自杀,但根源是沙皇封建统治。
无声之别的“可怜”之处
别里科夫的“无声之别”里还充满了深沉的悲凉之感。常言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别里科夫成了他所竭力维护的旧时代的殉葬品。看到别里科夫被驱动的历史车轮碾压而流淌出来的鲜血,读者触目惊心之余,是不是会想起他的口头禅“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胆小怕事但希望社会安稳有序,别里科夫其实也有“心向美好”的“善良”的一面。小说中其实不难发现,别里科夫原本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是他的“心善”被封建腐朽思想根深蒂固地毒害了,反映到言行举止上,就自觉地以维护沙皇封建统治为前提。
当官方批准或者默许某些事情时,他担心沙皇封建统治秩序“出什么乱子”;他摇摇头,担心城里新开的戏剧俱乐部、阅览室“出什么乱子”;他担心骑自行车的行为会给作为老师的华连卡姐弟俩带来负面影响,影响两人的事业前途。由此可明显地看出别里科夫能善意地为他人着想。虽然这种考虑在正常人看来过度谨慎,站在了一个阴险的特务与封建思想者的立场。
别里科夫坚持认为自己是光明正大的人,虽然这是一种被封建思想彻底毒害后无知的自我评价。作为“完美的沙皇思想传销主义者”,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本质上偏离了光明正大的形象。读者也显然可见他是一个“心向美好”、严格自律的“完美主义者”。他对自身的苛刻要求甚至到了害怕任何诽谤,哪怕是一丝流言蜚语的程度。当接到促狭鬼画的那张漫画时,别里科夫脸色发青,嘴唇发抖,他“情愿摔断脖子和两条腿,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可见,别里科夫把自己的名誉、形象、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这样的人虽然思想落后,但有强烈的自尊。
但别里科夫越是“心善”、追求完美,就越显得狭隘、腐朽与反动。与社会逐渐变革进步的现实发生互碾的他必然是一个可怜虫。他的一切都被沙皇利用了,难道这样的“无声之别”不令人又恨又怜、又怒又悲吗?
终于,别里科夫成为了“幽灵”。但这样的幽灵不曾断绝,这令人畏惧,亦令人警惕!装在“套子”里的别里科夫是沙皇统治者给社会设置的一个“套子”,是19世纪末期俄国社会里的“套子”,或许也是任何时代全人类的“套子”,那痛苦的“紧箍咒”,或许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别里科夫虽然死去了,但或许还有千万个别里科夫存在。他虽然已经“无声而别”,但在任何时代,芸芸众生或许都有着“无声的”别里科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