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鼎象物”意义研究

2020-06-30 10:01李程
美术界 2020年6期
关键词:左传意义

李程

【摘要】“铸鼎象物”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画论。目前,众多学者是以“鼎”“德”“物”“神”四个层面探讨该问题,然而在众多讨论中,鼎的意义被削弱,并误以为“铸鼎象物”讨论的是“物”的意义。本文则认为青铜器之中,鼎才是充当沟通天地的主体,“德”是沟通的催化剂,而鼎上之纹饰是“象物”而非“物”。因此,铸鼎象物的意义,重点在鼎,而“象物”则是起到协调作用。

【关键词】左传;鼎;象物;意义

在《左传·宣公三年》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洛,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建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这其实说的就是“楚王问鼎”的故事。关于这故事的真伪,在此不做深究,本文要在讨论其中“铸鼎象物”之意义。

有关“铸鼎象物”之意义,王怀义曾在《释“铸鼎象物”》一文中进行了系统梳理并提出:“德与鼎之被联系在一起,其根本原因即在于刻绘于九鼎之上的神物形象,由此形成了德与神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即唯有德者可通神灵,唯崇信神灵者才可获得德行。”①按王的意思,鼎是象征,鼎上的物象是人间与神灵沟通的媒介;而人间唯有德之君才配以沟通天地,遂使得国家社会安定。这一研究,将上述文献中关键性问题进行了统一。

但是将“德”与沟通天地联系在一起还是存在问题。按“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中的“德”与鼎应该是一种对应关系。鼎是作为名词,以为象征,其德则是作形容词之用,这样才能用以象征“夏”与“周”。至于“鼎迁于商”以及“鼎迁于周”是在于桀、纣失德,此失德即与自身品性存在关系。又如据《史记·封禅书》载:“禹遵之。后十四世,至帝孔甲,淫德好神,神渎,二龙去之。”也是此意,即所谓“淫德”可作放荡之行为解,因而导致了亵渎神灵、“二龙去之”的恶果。因此,德与天存在着一种因果关系,即帝王之品德直接导致天神对待他与国家的态度。孙作云在《饕餮考》一文中也讨论过德,他指出:“德者何?神力也;物者何?图腾也。”②也就是说德代表着神之力量,是天命之归,而物之为图腾之象征。对于物为图腾象征其实存在问题,因为铸鼎象物之物乃为万物,不可能为图腾象征,此处暂且不深谈。然而其所对“德”之解释从另一角度进行了诠释。所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即表示德为宇宙万物之运行规律,亦为神力。天命为统治者维护自身统治合理性而构建的体系,邹衍即将金木水火土五德始终与王朝交替联系在一起。《吕氏春秋·应同篇》亦有相关记载:“二曰: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史记》中还记载有关鼎迁的故事,《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此故事的可靠性是值得怀疑的,但是通过“捞鼎”这一事件可知,统治者希望在舆论方面巩固自己的地位,这也就形成了鼎与王权具有某种对应关系。而秦始皇并没有捞到泗水的那一鼎说明了秦亡之后人们的一种心态,证明着不得鼎之后王权被汉代替的合法性。

故综上,“德”有两层意义:一是君主德行的象征;二是“五德始终”神力的循环。前者是表象,后者被看成是宇宙运转规律,被看成无法遏制,也是统治阶级维护自身统治合理性的手段。所以并不是有德之人才能沟通神灵,而是德是君主的德行与天命的标志——天命所归则正德,鼎不迁。因而鼎是德的表象与沟通天的媒介,而德是天命的本质反映。

那么问题是“物”到底充当什么身份呢?王怀义及前辈学者似乎都忽视了这樣一个问题,即“铸鼎象物”中“物”这一概念存在着一定问题的划分。对此张光直在《中国青铜时代》一书中说:“(对物)除了动物以外,没有别的意义可解。”③巫鸿也曾说过:“王孙满的这段话经常被用来解释中国古代青铜艺术的意义,但学者们多关注于文中所说的‘铸鼎象物中的‘物。”④然鼎上之物,是“远方图物”之结果,因此是“象物”。这又牵涉一个概念:象。其实,传统释法:“象”除大象这一特指意外,还有“像”之意。如《说文》:“按古书多假象为像,人部曰,像着似也……周易击辞曰,象也者象也,此谓古周易象字即像字之假借……故周易用象为想象之义。”因此,“象物”即是“像物”,也就形成借用外物形成某种图像。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从《历代名画记》中找出佐证,如其引用《释名》云:“‘画,挂也。以彩色挂物象也。故鼎钟刻,则识魑魅而知神奸,旂章明则昭轨度而备国制。”若依此据,那么这类图像也可以引申为“画”一类(故以“成教化,助人伦”)。如此,则“象物”也就与“物”形成了想象与真实的区别。同理,则“铸鼎象物”中就形成了“鼎”与“象物”两个概念,也就是“鼎”与“图像”两个概念。换句话说,即“铸鼎象物”需要探讨的并不是“物”的功能,而是图像的功能。

仍依上述推导逻辑。关于鼎上图像的功能,各家莫衷一是:如张彦远认为是“识鬼魅”,而郑午昌则认为夏商周三代的图画“纯应用于礼教”⑤,并以禹铸九鼎为例讨论了此时图画作用巨大、艺术手法日趋精进。张光直认为:“照王孙满的说法,动物中有若干是帮助巫觋通天地的,而它们形象在古代便铸在青铜彝器上。”⑥李泽厚则认为:“这种东西是为其统治的利益,需要而想象编造出来的‘祯祥或标记。它们以超世间的神秘威吓的动物形象,表示出这个初生阶级对自身统治地位的肯定和幻想。”⑦陈池瑜也曾撰文指出:“在春秋时代,以德治国安民的观念比较流行,不仅铸鼎寓德,文物亦可昭德,音乐则可歌德。”⑧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应该说上述各家各有道理。但有一点我们要注意:鼎既然作为那个特定时代的高规格的礼器,普通百姓是不可能接触到的,因此,李泽厚所言用以威吓百姓,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着实是歪曲了图像的含义(至少部分偏颇)。或说,鼎,当然是礼教文化的产物,是德之象征、王权之象征、天命之象征;然而“铸鼎象物”所承载的“使民知神、奸”“昭德”等涵义只是一种结果,并没有阐释图像“德”之真正意图。而张光直从动物沟通人与天地关系出发,虽然回答了图像的意图,但事实果真如此吗?这或许仍值商榷。

诚如《易传》所言:“圣人立象以尽意。”此中“象”,并不是客观的形象,而是艺术表现形象——“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象善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请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段话意思不难理解:“图”是对宇宙自然运行规律的观察,因此“象”中包含着创作主体的思考,即象物与物之间存在着区别,所以图像总是被赋予着某种内涵。就如象物的目的并不是引导神明降之,而是观察宇宙自然以通“神明之德”,进而教化百姓。而鼎作为天命的表象,自然成为沟通天地、代表政权的载体;如是,象物作为鼎的图像,是“通神明之德”的结果,自然也就有了沟通神灵的意义。以象物作为媒介沟通并不少见,如龙、虎、鹿等瑞兽,《山海经》即有载龙蛇具有沟通天地神灵的功能,张光直认为:“这些龙蛇也是四方之神,即四方沟通上下的使者的标准配备。”⑨无可非议,这些瑞兽沟通天地之能力从史前至汉代一直存在,但如果形象是依附于某种器物或者空间而存在,那么我们讨论该问题时不能脱离象物的承载载体而讨论,孙机说道:“很难设想,一种古代纹饰会脱离所装饰的器物,天马行空式地在各大洲之间迁徙。”⑩对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倘若纹饰存在着具有强烈功能性的载体,那么载体的意义要大于纹饰本身,但并未有否认纹饰本身存在的意义。

器物与象物的出现当然存在着其道理,这就引出来了我们祖先为何要借用媒介来沟通天地。《国语·楚语》中记载有绝地天通的故事。(受颛顼所托)因为重、黎使神与人的各归其位,遂天地秩序固定了下来,如此大功,“是谓绝地天通”,所以祭祀鬼神以通神明就成了关键。《礼记·祭统》又载:“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祭祀必然有“牺牲之物”和“彝器之量”,既然与此两者有关,因此,祭祀的重点当然是在与礼器本身。如《周礼·考工记》有言以玉作六器之言,如此礼制,每种器物都有着严格的规范,并形成不同的用途,以五行、五色与祭祀结合,体现出了规范对于祭祀的重要性,另,不同的祭祀所作礼器的形制完全不一样。然而,这并未有谈论到图像对于祭祀的重要性。并且青铜器从商以来是否为实用价值是值得怀疑的,从司母戊鼎上来看,其四条柱足明显是采用分筑而成,并且四足中空连接器身,如果有实用功能,那么器身的食物明显会流入柱足之中,这显然不符合实用逻辑。尤其是西周后,鼎中出现有大量的铭文,并且器身纹饰明显减少,足以证明鼎已为象征之用,象征着国家的合法化。因此,青铜器的存在直接与天命对应,君主失德,亦是天命,鼎则迁。张光直认为:“与商不同的,周人的祖先本身已经不再是神了。人王之治理人之世界,是因人王为天王之子,受有‘天命。”??那么神的意义在西周其实已被天的存在意义所瓦解,这就为周推翻商建立了合法性,也象征着“德”成为了西周的存在法则,因此权利已不再是永恒的了,东周人文主义思想抬头,自然建立在天命基础上的观念似乎已被世俗文化打破,质疑与挑战周王室权威成为了大势所趋,但是鼎却依然是王权的象征,充当着沟通天命的意义。也就是说,在沟通天地时,图像并未有充当沟通天地的主体,器物才是主体。如此便可解释“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的是鼎的意义,而非指象物。但这只是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鼎中包含有象物,因此,象物也存在着(至少附义部分)沟通的功能。只是,象物必须要存在于特定的空间中才能实现其价值,也就是“铸鼎象物”的鼎是主体,图像只是贮存于具有独立祭祀功能的器物之上的协助作用,其意义是在鼎而不在象物罢了。尚需一提的是,我们需要区别独立象物与贮存于器物之中形体的意义——这与神异动物以独立的存在方式不一样,如制作土龙,利用“同类相动”的方法祈求降雨,然其义与上述各法意思一也,不赘。

土龙致雨虽已不再依靠某种形制的玉器、青铜器等这一类礼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还是需要按照五方、五行、五色规则所形成一套规范进行祭祀,鼎与象物之关系亦如此,需要统一在某一特定的祭祀系统之中。而在这一特定的系统中,主体是鼎,象物不可以超越主体。且只有当象物必须贮存于鼎这套祭祀系统之中时,才可真正达成“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的目的与愿望。

既然鼎上的象物需要借助鼎来完成自身的功能,即协助鼎的祭祀功能,也即通过巫觋完成沟通神灵的这一套过程,那么它又是如何通过象物来成教化呢?上文我们提到,象物是“通神明之德”的結果,自然“百物而为之备”就是对宇宙万物之分辨,遂通过“圣人”的象物形成了对宇宙万物运行规律的了解,进而通过“圣人”,百姓得以知“神、奸”。当然象物的功能不单于此,还可以协助沟通天地。然沟通天地的目的除了承受天的福祉之物还有什么?当然此时的神已为天代替,显然神的存在价值已不再像商代那些具有强大而可怖的意义了,取而代之的是形成了国家统治与天命的关系。即鼎衍化成天命与政权之间的媒介:天命改,则鼎迁,鼎迁则政权改,因此鼎是天命的结果,鼎宣告的是国家政权的存在。而德又是天命观的表现,诸如“淫德”“昏德”“失德”等,从表现上看是君主荒淫,而本质上则被认为是天命已改的结果,进一步推演德败则鼎迁的说辞。如此说来,象物在此承担的并不是天命的改变,它的作用在创作始初就已被赋予某种通神力循环的规律,因此,当象物与鼎并存时就拥有着了永恒性或者类似纪念碑般的性质。又若,象物既然是与神明德行的运行规律相通,而国之德、君之德、民之德,则源自象物之德;再,象物与神明之德相通,用以沟通国家、君主之德,如此环环相扣、因因相袭,便有了“天命在德不在鼎”的说法。

综上所述,“铸鼎象物”其实表述的是“鼎”与“象物”两个概念而非“鼎”与“物”的直线关系。“象物”是指图像,其所反映的内涵指向是对宇宙万物的表现,以成教化。不仅如此,象物以鼎为基础,以德为根本,便成为天与地沟通的标志,并将德赋予鼎,使鼎成为天命的表象,所以天命在德不在鼎。

注释:

①王怀义:《释“铸鼎象物”》,《文化研究》2011年第3期。

②孙作云:《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第314页。

③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三联书店,1983,第323页。

④[美]巫鸿:《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李清泉、郑岩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第6页。

⑤郑午昌:《中国画学全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18页。

⑥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三联书店,1983,第310页。

⑦李泽厚:《美的历程》,三联书店,2018,第37页。

⑧陈池瑜:《“铸鼎象物”与“文物昭德”》,《设计艺术(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⑨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三联书店,1983,324页。

⑩孙机:《中国圣火——中国古文物与东西文化交流中的若干问题》,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第316页。

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三联书店,1983,第3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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