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令刚
当今画坛,工笔画家可谓多矣!或敷色妍美,或摹形谨饬,而形形色色看得多了,虽遇着华幅丽页,却难免有艳而不惊之感。每于此时,我总不由得想起苏东坡那句名言:“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若乃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想想东坡眼界,真可睥睨千古。我不敢确言东坡所谓的“意气”到底为何物,但我敢肯定“意气”之中必有文心锦绣存焉。我想中国画的“写意”之名,当祖述于此。这般看来,古人所谓的“写意”,当是在画中见出画家的文心真意,东坡的枯木竹石可以写意,襄阳的云山变灭可以写意,龙眠的鞍马人物也可以写意。凡是流传下来的工笔名作,哪一件没有写意精神笼罩着?所以这究竟还是工笔画的法门正脉。
在众多青年画家中,籍洪达是我十分看好的一位。他的画面弥漫着一股超越于造型色彩之外的古雅气息。气息这种东西,有时候我怀疑是用鼻子嗅出而并非用眼睛看到。即使洪达的画不在眼前,它仍然隐隐给我一种淡淡的愉悦,仿佛置身夜幕中的六月荷塘,无声无色中仍能感受到花朵绽放的从容与岁月流逝的静好。传统中国画是一种淡而入味的奇怪画种,形式单纯而意味深长。难怪早在六朝时谢赫就将“气韵生动”列于“六法”之首。气的流转不息,韵的绕梁不绝,这些都不是眼睛能够直接看到的东西。古人讲“立象以尽意”,而“尽意”之后又必须“忘象”。说到底,象是意的手段,没有“象”不行,只有“象”也不行。就在这欲拒还迎的姿态中,洪达找到了绘画的言说之道。他是科班出身,摹形写生本不存在太大难度,相反,难却难在如何于形似之外找到“不似”之处,而这种“不似”之处又能映射本心的某种深层意识。一般的经验意识或许只能够迎合自我和部分人群,但是深层的“本心”意识却应当含有一个民族心中潜伏着的情愫。这也正是“写意”的难度与高度。洪达做到了写意,真写意者,必定是即古即今。或者是借由对古代工笔杰作的刻苦精研,终于等得一朝领悟而直入古人堂奥;也或者“气韵必由生知”,凭着敏锐的艺术直觉力而能暗合古人,总之他能够从华丽的工笔表象之外体验到古朴雅逸的境界。所以,其画作对形象与色彩的处理初看是写实的、严谨的,但是细细体味就不难发现,他的造型处理有着强烈的形式感追求。对于普通欣赏者而言,人情物态的生动趣味、淡漠萧散的空间意境已经足以打动人了,而对于美术专业人员来说,他的造型整饬简洁,单纯明快,画面中几个大点线面从疏密、虚实、开合等方面和谐地呈现出来,显示出画家经营画面的精湛功夫。“象”作为画面的要素之一,恰到好处地被洪达展示和隐藏着,既不至于使画面单纯臣服于视觉感官,又不至于使画面境象索然无味。
象之所立,在古典西画中源于光影、源于透视,总之源于视觉。但在传统中国画中则似有不同。国画之象源于一种类似通感的心理综合效应,用谢赫的说法,叫做“应物”象形而不是“视物”象形。洪达的工笔画就是典型的“应物象形”,其所画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心中必有所感有所应。这种感应体现在画面上,主要就是通过笔墨语言而落实的。洪达的用笔用墨极为考究,他以极大的力气打进传统,尤其是宋元绘画传统。而宋元绘画之所以成为经典,核心价值就是在于其笔墨形式、物象造型、主体精神三者高度交融。尤其是笔墨,在宋元经典绘画里,真可谓微妙入神。我们看宋人的花鸟草虫,哪怕是纖毫笔触,必以“写”字诀出之。即便是“黄家富贵”的没骨之线,都是根根挺韧。洪达的画面中,几乎无处不在地传达出线的消息,每一根线条都如春蚕吐丝,绵绵缓缓、悠扬婉转,绝不鼓努为力。这种线条哪里仅仅是为了传达造型?要我说简直就是一种心灵的生存状态。孔子讲“游于艺”,这不就是优哉游哉的从容性灵么?真正的生活品味并不一定表现在苏富比的成交价上,它更重要的是品味那笔墨里不断游走的清和古雅的高逸心灵。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讲“诗人感物,联类不穷”,而大千万类,如何穷尽于画面一隅?所以刘勰认为这一切必定要“与心徘徊”,让高质的用笔联接画家的锦绣文心。正是因此,我们既能从他的画面中看到正规派的李龙眠,又能看到野逸派法常等人的身影,根源就在于洪达能从“心源”的层面会通了古人。除了用笔,相比之下,其用墨似乎更为蒙养出神。他的画面大多使用水墨为主,追求清雅。有时给人一种类似元王渊等人墨花墨禽的感受。不过洪达画面比古人的墨花墨禽层次更多。在他的花鸟作品中,常常着力多遍罩染主体的花鸟,而把配景的墨色层次加以简化,这样既突出了主体,又渲染了环境空间。在古人的作品里,人物或花鸟常常置身于概念性的空间中,而洪达似乎着意要将这种空间现实化乃至情绪化,甚至有一些背景空间的墨色层次变得抽象化了,我想这与他更为广泛地涉猎西方绘画不无关系吧。
虽说艺无止境,但就洪达来说,他应当算是获得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成功。成功有老成有少成,但终归是老成更可靠些,希望洪达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更大的文心应物,以更高的文心写画!
寥寥数语,写在洪达展览之前,以致祝贺。
1986年生于山东聊城东昌府。2009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2013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2013年就职于文化部恭王府博物馆,2016年任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