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我曾一度很厌倦我的故乡。
在桂东南第一峰——大容山的余脉泥窝里,丘陵犹如肥硕的蘑菇,山岭夹着河蚌唇肉似的梯田,生长原生稻谷,活水汩汩的田头有黄鳝、泥鳅、菩萨鱼、塘角鱼、天星鱼,也有凶狠的吸血蚂蟥,有时还会碰见扭摆腰肢爬行的蛇或盲目逃窜的野鼠。灌木凤尾竹丛生,垦出一点耕地,种花生、包粟、木薯、蕃豆,人吃或喂养鸡鸭鹅猪,调味日子。最令人觉得乏味的是连绵的山岭、葱郁的林木,把天地“罩”了起来,仿佛一口没有盖的大锅,迷糊混沌熬炖,不管锅里趴着的是芋头番薯或是想扑翅闹腾的鸟雀。
我总忍不住发呆,发呆又寻思:日头从山岭那边升起,又从另一边坠落,“锅”外的天地是什么模样?应该不至于这么单调,放眼就碰上连绵山岭葱郁林木吧。
后来,我没那么多空闲发呆了,要和父亲去锯木劈柴。我跟着他翻过山梁,到达岭岗,站在岭顶上,遥望所及,仍是山岭林木;只是添了一条又一条的带子,有的是公路,有的是溪河,有时路与河纠缠在一起。
看不出什么名堂,就老实跟父亲锯木劈柴。一般是要办酒席或准备过冬的柴火才需要劈柴,选定一棵松木,锯倒,剃枝,分段,劈开,找一处平地,搭成劈柴宝塔,连搭几座就足够了。等劈柴日晒风干,再来运回家去。家家户户都这样,因而并无偷盗的缘由——不值得。
先用斧头往松木根使劲吃咬,大小木屑纷飞,一会儿就砍了一圈疤痕。接着上锯子,来回拉扯,锯齿深入,松木逐渐有点摇晃;继续深入,要小心锯子被吃死,很讲究平稳。锯得差不多了,一棵松木像喝醺双眼的酒鬼,颤颤巍巍,摇摇晃晃,身子一抖,扑在地上。用斧头、柴刀剃削枝丫,用锯子把树干截成一节节小水桶般的木头,又换斧头,一节劈成两半,一半劈成三五片劈柴。就这样劈,劈下去,便得一堆一堆劈柴了。
劈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不仅因为花费力气,还得判断木头的纹路。顺着纹路劈,确实轻松,干脆利落,斧落劈柴出,熟手才能游刃有余。反之,就是把木头劈得撕裂,像缠成死结的破网,到底劈不出好的劈柴。父亲甚少言语,见我两手磨起水泡,痛得有点不忍握斧頭,摆手让我退一旁看。他翻转一下,摆稳木头,高举斧头,顺劲吃下,应声劈开。如此劈完一节,才慢悠悠地说:“看准了木纹,什么样的木头都不怕劈。”
我再尝试,十有八九又对不上木纹,照例把木头劈成“筛子”。不多久,我的两手就长出了茧子。
劈柴堆积起来,就可以搭劈柴宝塔了。这也需要“秘笈”,想搭好,要稳。选好的劈柴当塔底,开始搭架,层层往上,一片劈柴吃一片劈柴,搭连咬紧,愈往塔顶愈收缩,终于连成一个整体。完成后的喜悦,像登上荣誉的金字塔。
劈柴时歇息,山风如飞箭袭来,“射”得人不想再动弹,愈歇愈舒坦。喝几口清冽的水,卧躺在劈柴旁,山岭顿时安静,松木油脂的清香满溢,虫蚁爬过斧头,蝉声连绵悲呕,鸟雀鸣叫枝丫间,天地间的乐曲自有其韵味,为懂得她的人绽放。歇舒服了,有时会浮想联翩:在广寒宫里砍桂花树的吴刚实在可怜,怎么使劲都是徒劳,无语话悲凉。后来上学,读诗经,也有伐木诗句,《伐檀》起句“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伐木》开头“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都有熟悉的感觉。唐代的陈子昂、杜甫也写过伐木。陈子昂的《入峭峡安居溪伐木溪源幽邃林岭相映有奇致焉》似乎在游山玩水,写景清幽深邃,隐士愁绪,风骨苍劲,奇逸悠远。杜甫的《课伐木》讲述其晚年修筑家园、经营日常的轶事,当时在夔州,得刺史关照,田地近百亩,请人上山伐木,修补篱笆围墙;写诗许诺,秋收得粮,酿造醇酒,请大伙尽情喝。
我跟随父亲翻山越岭锯木劈柴,像踏上远方征程,不管愿不愿意、得不得其法,一切已开始。就算你不得其法,哪怕把木头劈得撕碎,也得硬着头皮去劈。当手脚磨满茧子,身板逐渐硬朗,你劈的柴就可以搭起一座又一座的劈柴宝塔了。
许多年后,我才明了父亲和我说的另一句话:“你若是懂得劈柴,别的事也都懂得了。”
作者简介:梁勇,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文学桂军”新锐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广西文学》《红豆》《三月三》《辽宁青年》《青年作家报》《广西日报》《当代广西》等报刊。曾获第二届广西网络文学大赛散文一等奖、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文学、歌曲创作征集活动短篇小说组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