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约记者 张贵勇
王雪娟和学生
70后、深圳首届“年度教师”、省党代表、资深驴友、专业影迷……在深圳市平冈中学教师王雪娟身上,多重身份交织在一起,丝毫没有违和感,反而让她的教师“主业”更显光彩,让人惊讶于教师的生活还能这么丰富、立体、多彩,如此充实而葆有成就感。
回首二十多年的执教经历,王雪娟的确做出了不少“壮举”:曾6 个月在4 个城市进行了44 场演讲,一部《红楼梦》讲了一个半月,独身游瑞士17天……从她身上,能感受到年轻教师不羁的气质、笃定的追求,能窥见一以贯之的文化传统,更能感受到教书的快乐与行走的惬意。但这些背后,其实都万缕归宗,离不开看似平常的两个字:阅读。
王雪娟工作室成立
是阅读,让她不断汲取前行的力量;是阅读,让她不忘追求有思想的语文课;是阅读,让她注重经营自己的精神家园;是阅读,让她督促自己做一个学生喜欢的好老师。
与多数年轻教师一样,走上讲台的前五年,王雪娟按部就班备课、教学、带班,天天围着分数转,所谓的“菜鸟期”顺风顺水,还取得了一定成绩,很快成为校长信任、同事佩服、学生爱戴的“把关老师”。
别人眼里的“一帆风顺”,在她看来却有着职业发展瓶颈期的意思:“我一度不知道自己在教学上还有什么提升空间。”那时的阅读,亦更多地延续大学时自由的、随意的阅读状态,是教学之外或与教学关系不大的调剂,“不是为了解决教育问题去读的。”
改变是从带新一届高一开始的。由于不再备战高考,王雪娟每天想的是如何把课上得更有意思,“想尝试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于是启动对教学的深层次探索,借助专业阅读、资料搜集、独立构思,慢慢找到一条“原创式备课”的路子,即不依赖教参、不照搬教案、不重复自己,引导学生领悟语文之美。这些不断涌现的想法与尝试,成就了她个人长达三年的黄金赛课季。那三年,她几乎拿遍区级、市级、省级、国家级所有比赛的一等奖。
但是,此后的她似乎又陷入新一轮的疑惑:“原创式备课”的下一站是哪里?“赛课高手”之后做什么,要往哪里走?未来到底应该追求什么?
一次在听课时,一位名师的课堂教学点燃了她:在讲李商隐的《锦瑟》公开课时,这位老师没有从课本入手,而从音乐切入,课堂状态和教学效果让人眼前一亮,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课下,她了解到,原来这位老师为了讲好课文,前后读了六十多本跟李商隐有关的书。
受此启发,王雪娟的语文教学目标逐渐清晰,阅读也一点点进入有目的、有针对性的阶段,并找到一些资料归纳整合和文本深入解读的门道。她常追问自己:这篇文章,我想教什么?我能给学生什么?阅读目标的清晰、阅读范围的扩大以及投入度的改变,直接反映在课堂教学的生态变化上,背后则是她审视教学的眼光在发生变化,对课文的理解和以往不一样,对教材的安排取舍越来越有主见,对“教什么”“如何教”心里更有数。
之后的八年,王雪娟力求每节课都有新的设计与内容,甚至做到了教学内容的跨年段打通。例如,讲鲁迅作品时,她会把学生初中三年学过的作品再分析一遍,一起去发现他们当时没有发现、关注却值得反思的部分。她也试着把高一和高二的诗歌、小说等教学进行结构性打通,以专题的方式归纳,这样既节约了学生的时间,也提高他们的阅读能力,上课既是挑战也是享受。
每次新一轮教学开始前,她把大量时间用在阅读上,“看上去我是在下笨功夫,其实是在走捷径,前面的阅读积累做足了,后面的教学反而很轻松。”在王雪娟看来,那八年是她的专业阅读期,能明显感觉到专业成长速度开始加快。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一开始没有明确地意识做什么样的老师,而是在关键阶段出现的一些书、一些人、一些事,让我找到归属感,觉得做教师很有意义。”王雪娟说,这些书、这些人和这些事都不太好区分,但她知道的是,如果没有阅读,她在有效时间内完成本职工作之余,可能发愁节约出来的时间用来做什么;没有阅读,“说实话不会有后来的我,我也不会在职业生涯中有加速成长的感觉,尤其是从专业阅读过渡到理论书籍后,完全是为了完善知识结构、拥有获得感的读书,直接改变了我的教学理念和行为。”
王雪娟也强调,教师阅读是一个爬坡的、水到渠成的过程,专业阅读不能开始太早,从教之初即接触高深的理论书籍,容易受挫。而经过老老实实教和读的过程,有了一定经验,或阅读到了一定层次,再去读理论书,让理论书引领自己向前走,前面的路就会顺畅许多。“我在阅读上是过了一个坎儿的,从教初期,我参与编过一本有效教学的书,带我的师傅看得很投入,而我却死活读不进去。现在能看进去了,是因为有了多年的教学经验和专业阅读打底,我对教学有了一定融会贯通的领悟力。”
最近一段时间,王雪娟读了不少教育之外的书籍,如设计学领域,“以前想着怎么把知识教好,现在想着怎么把教学设计好,重心都放在了课程建设上。”
但王雪娟也坦言,自己的阅读量跟有的同行相比不算大,“教师里有很多牛人,虽然不是特别有名的教师,但读书特别多,能守得住精神家园。实际上,阅读这条路,需要自己逼自己,有目标、上进心和坚持力才行,没有他法。我自己的感觉是,学生遇到好老师不容易,好老师入门时很难衡量出来,高峰期就在工作15年左右,之后整体下滑,还能往上走的,多半是有阅读习惯的老师。”
王雪娟看来,不同学段的阅读,表现的色彩也不同。相对而言,小学推进比较容易,初中阶段虽然有中考压力,但还有施展空间。但到了高中阶段,学生阅读往往陷入颇为尴尬的境地。
背后的原因,她认为不难猜测,“首先是时间没有保障,就看老师能否在课内有所作为,讲阅读又要对学生有帮助。许多老师认为,在高中推广阅读是一个很冒险的事情,没有多大空间和意愿走下去,因为高考成绩是一条看不见的高压线,在不能保证提高成绩的条件下,很多事就推行不下去。从现实来看,舍得让学生去读书的老师不多,坚持做下去的,往往是真的热爱语文、真正明白语文是什么的人。”
那么,语文到底是什么?语文到底应该怎样教?
王雪娟的答案是,语文教学不应一味地让学生多阅读、多写作,课堂也不应该只是讲评课文和试卷。对老师来说,真的不必太在意用不用教材教,不必太在乎教材中的那几篇文章讲得透不透,而是能否把语文能力放在专题阅读中。“高中生有很强的思考能力,教学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儿。每一篇课文于我而言,都是新的挑战。说不定某本书就给了你很重要的启示,很多时候上公开课不是专业书籍给的提示,而是杂书的启示。我现在会关注各种书,想着如何与教学结合起来,能否转化为学生的学习能力。”
高中四个学期的语文课,她常常拿出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讲教材之外的东西,如文学作品、专业论文。为了上好一节《论语》课,她啃下五本《论语》研究专著;为了讲好《春江花月夜》,她参阅了近十万字的材料。2018 年10 月,她和学生深入探讨了白居易的《长恨歌》,以前只是读一读就结束了,但当时正好热映电影《妖猫传》,她引导学生对比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中人物塑造的区别,讨论“杨贵妃是红颜祸水还是替罪羊”,让学生们比较文本差异及背后原因。从《长恨歌》开始,又陆续研读了《李隆基传》《安禄山传》《杨贵妃传》等相关内容。
王雪娟自己也摘选了一些学生能看得懂的文本分析,帮助学生了解学者们的各种结论都怎么得出来的,用了哪些证据、参考资料,推理过程如何。学生有了兴趣后,她鼓励学生多写一些研究性文章,在此过程中学会用材料支撑观点、锻炼批判思维,能用自己的方法在众多材料中得出自己的结论,结论正确与否则不看重。论文全班展示,她再做课程小结,引导学生接着作研究。
王雪娟告诉记者,那一个多月,他们一直围绕《长恨歌》展开教学活动。“学生看了很多东西,还评析电影《妖猫传》哪里拍得不合理,逐渐深入历史、文本、写作以及学术研究的内里,有方法有深度有思想。这种以输出、代入、输入,倒逼出了有效学习,过程一开始很辛苦,但结果很可喜,学生有了以前没有想过的东西的收获。”教学《红楼梦》,她使用的也是这种由浅入深的类似学术研究的方法:书中前五章,她引导学生读与曹雪芹有关的评价;读到具体的书中人物,她引导学生读跟人物有关的论文;下一阶段则是品读书中的诗词……一步步走下来,每节语文课都有新的东西,都让人期待。
讲课时候,王雪娟喜欢发挥学习共同体的效用,让同学之间相互看所写的文章,讲存在的问题。一次,一名学生写了读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随笔,同学们都很惊讶,这不是大学读的吗?班里竟然有如此高手!一旦有了榜样,有了参照系,她发现学生身上越来越多的东西凸显出来,比老师推荐一个书目有意义得多。榜样的力量也会从本班扩大到隔壁班,如此一来学生“活色生香”的作品,讲起来好玩、有讲头,比从网上得来的陌生人所写的所谓满分作文好很多。
这些看似与考试无关,但王雪娟觉得恰是语文教学的正道。语文要紧扣教材,在她看来,似乎陷入了认识误区,应试和语文能力并不对立割裂,两者应结合在一起,即要跳出教材教语文,将语文作为综合能力培养的学科,所谓的教学素材能用就用,不能用就舍弃。王雪娟说:“在早些年的赛课阶段,一位老师对我说,语文老师的核心能力是文本解读能力,比谁对文本理解得更透彻。现在回头看,语文学科的下一步是追求批判性思维,尽管现在大家都在谈这个,有为了批判而批判的意味。”
有学生家长问王雪娟,为什么孩子读了很多书,语文成绩却没有进步?她的看法是,让学生多读多写其实是语文教学的误区。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多读做不到,反不如精读。语文最大的问题没有统一操作的方法,各个老师的阅读偏好差别也非常大,传递给学生的也不一样,这也是语文富有魅力的地方。“语文课最难的是引导,老师本身的知识量如何,阅读的深度和广度决定着语文课的底色。走专题阅读的路子,需要老师在阅读上不断精进。完全靠大学的阅读底子,很难做到提升。有了阅读,有了底气,才可以大胆做加减法,让学生发现未发现的语文魅力。”
“用阅读来提升专业,用专业来解决问题,这时候的阅读有了方向,有点像扫雷游戏——点开一个,打开一片。”王雪娟表示,她曾给老师推荐过书,发现有的老师像她当年一样,读不进去或没有什么体会,可能还是没有找到触动的点。“当今的时代确显浮躁,但总会有人静下心来,坚守足下的讲台,我渴望成为这样的人。身为教师,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平凡的工作中,发现所教学科的魅力,发现自己的使命。”
王雪娟身上有较为浓重的为师者的灵动与谆谆之气,也有类似男孩的爽朗之风。如果挖掘这种个性的来由,她认为,很大程度上源于父亲,源于年少时看的武侠小说。
王雪娟的阅读习惯的确受父亲影响很大,“我父亲是下乡知青,后来留在黑龙江的牡丹江市,所工作的厂里有图书馆,由于爱看书,购进了一些新书,管理员会很宽容地让我父亲一整包带走。带回去的书,都被放在家里坏的洗衣机里面。爸爸也愿意给我买书,记忆中我读的最多的是《红楼梦》,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读,当时不太懂,后来读了《<红楼梦>诗词鉴赏》,对理解原著非常有帮助。越到后来,读得越长、越深,对自己的影响也越大。”
小学的时候,王雪娟就通读了经典文学作品,一共24 本的《世界名著全集》分为美洲卷、非洲卷、欧洲卷,至今她都记忆犹新,也在她心里播下“到外面去看看”的种子。等到考大学,她自然而然地填写了中文系。
“阅读与行走赋予我两个世界,阅读让我逐渐找到人生方向和职业乐趣,行走让我看到另一个不一样的我。” 王雪娟说,她其实一直处在出走的状态,从牡丹江到北京、从北京到深圳,工作第五年去加拿大待了三个月。旅行与阅读,打开了她的视野,训练了她的内心,以前是喜欢热闹,后来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一个人去了瑞士17 天,突然感觉自己成长很快,回来后对我的很多事情有影响,不再害怕某些东西了。在新疆徒步,也是印象非常深刻的经历。”
行走的过程,丰富了体验,更有助于更新自我。王雪娟一直认为,优秀的老师要有活跃的思想、鲜活的灵魂,喜欢课堂,喜欢投入,才能享受地站在讲台,而这要求教师必须处于主动学习、不断体认自我、时常让心灵升级的状态。“坦率地说,这几年事情太多、太累了,当了年度教师之后越来越忙,现在安安静静地教书比较难,读书也大受影响,状态不如前几年。有时候,忙到一天只能在睡觉前看一会儿书。如果有一天不被打扰,一个人看书、备课,那对我来说是很快乐的一天。”
多年的阅读与行走,留在她身上的,是阳光的心态和精神的独立。学生给予她的评价,她很看重,也都好好收藏——“你像我的向日葵,总是带给我希望和美好。”“我很喜欢上王老师的课,她在不经意中启发我们思考,总是给我们带来惊喜,总是带着我们去领略更高处的视野,让心渐渐宽广起来。”……这些话语是她继续努力的动力源。
至于为师者的幸福,王雪娟告诉记者:“当学生说我的语文课带给他们惊喜时,当学生说想做一个像我这样的语文老师时,当毕业的学生说总能在失落时刻想起我的坚持时,当现在的学生说‘我的老师这么优秀,我怎么可能不努力’时,我的内心就会被激发起一点超越平凡的高大——这,就是我最有成就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