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德
摘要:《眼中》写于金亡之后,诗歌选择了下层、上层两种视角,既看到百姓的苦难和士人的沦落,又看到有人依附蒙古、追求富贵或乘乱而起、割据一方的乱象。时事的纷乱也让他这位本想有为于世的人寒心,想到要早作归计。《山居杂诗》作于嵩山时期。山居环境和山村生活,使诗人在对自然景、自然物的感受中,获得了外在景物与内在心境的一致。《范宽秦川图》是一首题画诗,诗人采用歌行体的形式,由画中秦川到画外秦川,由所见到所思,由画到人,由画家到藏家,虽几经转折,却依然一气贯注,畅达流转,是题画诗中的名篇。
关键词:元好问 《眼中》 《山居杂诗》《范宽秦川图》
《眼中》通释
眼中时事益纷然,拥被寒窗夜不眠。
骨肉他乡各异县,衣冠今日是何年。
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呜蛙自一天。
何处青山隔尘土,一庵吾欲送华颠。
题目《眼中》,取诗的前两字,一般说,如此命题属无题诗。就这首诗所写,作无题诗看也可,把“眼中”看作题目也可,即眼中所见、观察所得。诗所写,乃是“眼中时事”之“纷然”,是金亡之后,诗人眼见新朝时事纷乱,感觉还是避世为好,是感叹时事之作。
在蒙古铁骑的横扫之下,金灭亡了。金的灭亡,固然亡于外敌的进攻,也因内部的种种弊端,武将各保地盘,文官争权夺利,时局纷乱。旧朝灭亡了,元好问并非只唱挽歌,他要观察、思考,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新的政权又如何呢?
还在汴京围城中,元好问感到,城破国灭,已不可免。他给当时在蒙古政权中的耶律楚材写了一封信,核心内容是向耶律楚材推荐当时中原地区的文化精英,共计54人。他说,此事“系斯文为甚重,故不得不为阁下言之”。他希望耶律楚材能够保护这些人,使用这些人,使他们在社会建设和政权建设中发挥作用,“诚以阁下之力,使脱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养之,分处之。学馆之奉不必尽具,缠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体,无甚大费。然施之诸家,固以骨而肉之矣。他日阁下求百执事之人,随左右而取之,衣冠礼乐,纪纲文章,尽在于是,将不能少助阁下萧曹丙魏、房杜姚宋之功乎?”(《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这段话对解读本诗很重要。以往对这封信,批评者说元好问写这信是大节有亏,赞扬者说他保护了众多士人。但还有极重要的一点反倒被忽略了:在元好问的观念里,不管在金在蒙,士人总是要为社会所用的。这是他的出处观。蒙古来了,他是否应该出而为世所用呢?他需要观察。观察的结果是,蒙古比金还糟糕,这个政权不可为,自己还是早早归隐去吧。这就是《眼中》诗表达的内容。还有一点,信中所写当时士人的生存状况,也让我们直观地了解所谓“衣冠今日”到底是怎么一种悲惨处境。
首联首句是全诗关键:“眼中时事益纷然”。时事,指当前局势以及眼前发生的事。纷然,混乱的样子。这句言蒙古灭金之后,局势极其混乱。益,更加,更甚,是与前(金朝)相比更甚。金末时局纷乱,金亡后未见好转,反而加剧,政治时事,更加混乱。这是元好问的评估。这也让他这位本想有为于世的人寒心。时事纷然,使其忧心,“拥被寒窗夜不眠”,这“寒”,不仅是天寒,更是心寒。夜寒心尤寒,难以入眠。
以下两联承首句实写“时事纷然”。“时事”如何“纷然”呢?诗的中间两联分写。元好问选择了两种视角:第二联是从下层看,第三联是从上层看。
从下层看,他看到:一是“骨肉他乡各异县”,一是“衣冠今日是何年”。他乡异县,言亲人分离。陈琳《饮马长城窟行》:“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宋金蒙多年混战,许多家庭骨肉分离,天各一方。解诗者多引元好问《南冠录引》的话坐实这句所指:“岁甲午,覊管聊城。益之兄邈在襄汉,遂有彼疆此界之限。侄抟俘絷之平阳,存亡未可知。”没有错,但这是元好问家事,而诗人这里说的是“时事”,关注的不是一家一身,而是天下,是天下无数家庭的离析。“衣冠今日是何年”,衣冠,指士人。古代士以上戴冠。这句确实有些难解,其实,“何年”可作“何世”解,言“是何世道”,或者用通俗的话解作“什么年头”,今日士人沦落,竟是何世?换言之:今日竟为何世,而使衣冠蒙难!现代诗人王彦行有“衣冠委地嗟何世”(《挽黄公孟》)之叹,正是此意。蒙古占领中原,士大夫沦而为奴,从事苦役者很多。此联为“时事纷然”,社会混乱之两种现象:百姓骨肉分离,衣冠之士蒙难。百姓的苦难、士人的沦落,这些都使诗人心寒、失望。
从上层看,元好问看到:“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鸣蛙自一天。”枯槐聚蚁,言一些人转附新朝,如聚蚁纷争,追求梦幻般的富贵。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载,淳于棼仕途失意归家,一日醉卧,梦至“大槐安国”,娶公主,为南柯郡太守二十年,备享荣华富贵。后作战失利,公主又死,遭谗被遣归。醒后见宅南有古槐,槐下有蚁穴,方知所謂“南柯郡”,乃是古槐南枝上的蚁穴。无多地,言其聚蚁纷争,已无多少前景。旧的枯槐(金)倒掉,那些惯于争权夺利者又转战新的枯槐,依附新的政权,依然故态。元好问对之不屑:还有多少地盘(利益)可争呢?这是从金沿袭而来的纷乱。“秋水鸣蛙自一天”句融合活用《庄子·秋水》井蛙与《南齐书.孔稚珪传》蛙鸣典故,讽刺那些乘乱占据一地,虽如井底,也自以为是一方天下。《庄子·秋水》:“井鼂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鼂,“蛙”的古字。鸣蛙,《南齐书·孔稚珪传》载孔稚珪“门庭之内,草莱不剪,中有蛙鸣”。此句言这些人闹闹腾腾,不过如井蛙之鸣。此联为“时事纷然”、社会混乱之另两种现象,有人依附蒙古,追求富贵;有人乘乱而起,割据一方做土皇帝,如井蛙自鸣,以为自是一个小天下。这是宋金都没有的新弊。元好问看足了天下纷乱,“乱邦不居”,他要早作归计,于是有了尾联的“何处青山隔尘土,一庵吾欲送华颠”。尘土,指尘世,纷乱的人世。一庵,一间草屋。送华颠,度过晚年。华颠,花白头。这句是说,自己看够了这些,厌烦了俗世,想远离尘世,清净度日。哪怕一间茅庵,只要离开这纷乱的尘俗世界,让我清静度过晚年就好。
但去哪里去找这样的清静之处呢?
《山居杂诗》通释(六选三)
瘦竹藤斜挂,幽花草乱生。
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其一)
树合秋声满,村荒暮景闲。
虹收仍白雨,云动忽青山。(其三)
川迥枫林散,山深竹港幽。
疏烟沉去鸟,落日送归牛。(其四)
元好问兴定二年(1218)至正大四年(1227)居登封嵩山,过着耕读生活,这就是本诗题目中所谓的“山居”。而“杂诗”,如同说杂兴,即随诗人所见所感而作,也非一时之作。诗人把这些作品汇在一起,没有一定名字,就题作“杂诗”。这组诗六首,所选是其中一、三、四首。
这组诗取名“山居杂诗”,山居,不仅说自己住在山中,更是标明,诗是写自己的山居生活,是山居生活的感兴。所谓杂诗,标明这些诗兴致不一,内容不同,随所遇而作,互相之间没有一定关系。《文选》有杂诗一目,李善注:“杂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杂也。”李周翰注:“兴致不一,故云杂诗。”《唐文粹》则名为杂兴,所收诗题作杂感、杂兴、杂诗、感兴等,杜甫的《遣兴三首》也归在这一类下。元好问的这组诗,除了内容都是写自己的山居生活外,各首之间相互独立,这是与其他组诗不同的。但我们还是可以感受到,由于山居环境和山村生活,以及山居中诗人心境的共同性,这组诗还是有其共同点:都写自然景自然物,表现诗人闲静心态。色调自然轻淡,风格疏徐清浅,近于王维晚年田园诗。
就所选三首诗看,其特色也很鲜明。绝句章法中有一类是一句一意,典型的例子如顾恺之《神情诗》:“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这种章法用得不多,但也有名篇,如杜甫《绝句四首》的“两个黄鹂鸣翠柳”就是,特点是四句诗每一句各自意义完整,优秀的作品每一句都能展示一个画面,四个画面组合成一首诗。元好问这组诗,可以说是运用这种章法的成功之作。
其一写涧边与林中所见。“瘦竹藤斜挂,幽花草乱生”两句说,野藤挂在竹上,因竹瘦难承其重而斜,僻幽之处花与草杂乱生长。从下两句看,此幽处应在涧边。“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两句,前句言本不觉有风,因林木高处树梢晃动,方知高处有风,树似乎展现了风的姿态。后句言:水流涧中,本应有声,但石上生苔,因苔滑消去了水流之声。这一首写荒林野涧,却写得如此幽静可爱。尽管四句各一意,但四句之间的关系还是明显的:一、三句“瘦竹”“林高”写林(高处),二、四句“幽花一苔滑”写涧(低处),前两句“藤斜挂”“草乱生”静态,后两句“风有态”“水无声”动态。每一句都如一幅小景速写,读来有身临其境之感。
其三与前一首不同,前一首是对外物的描画,这一首是写诗人心境,表现诗人心境之“闲”。“树合秋声满”句,树合,即“绿树村边合”之意。秋声,秋天里自然界的各种声音,诸如风声、落叶声、虫声、鸟声等,庾信《周谯国公夫人步陆孤氏墓志铭》:“树树秋声,山山寒色。”这句说,因村周树木密合,空中满是秋声。“村荒暮景闲”,写小村荒僻,傍晚景象闲静。“虹收仍白雨,云动忽青山”两句,写夏秋之交天气的突变。云遮青山,云去青山复现。白雨,暴雨。李白《宿鰕湖诗》:“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人船。”两句写夏末秋初的特有天象。雨后天空出现彩虹,彩虹过后又下起暴雨。这两句的妙处不在天气的突变,而在于写出了诗人长时间静静地观察、观赏着天气的变化,从雨到虹再到雨,而后云散天开,青山复出。前两句与后两句似乎无关,但都是诗人在闲静心态下静观所得。诗人在夏秋之交的傍晚村边消暑,“树合秋声满”与“村荒暮景闲”,都可感受诗人在其中,“满”与“闲”都是诗人的心理感受,其中“闲”是关键,没有闲静心态,就感受不到秋声之“满”。
其四“川迥枫林散,山深竹港幽”两句,川迥,指河流长,这里兼有荒僻之意,用法如杨万里《秋热追凉池上》:“圃迥人全寂,池清慮自消。”与下文“山深”互文,“深”也有僻远意。竹港,岸边长有竹子的小河。“疏烟沉去鸟,落日送归牛”两句,“疏烟”指傍晚原野与树木上淡淡的烟雾。沉,没人。这句说,眼望飞鸟渐飞渐远,如沉人平野疏烟之中。下句说,耕牛伴着落日归去,如落日送牛归。其四与其三一样,似乎前两句与后两句之间没有关系,但细读会发现,四句是以诗人活动为线索串联起来的。诗人沿川人山而行,在天将暮时又到平野。“川迥”“山深”都是诗人行踪的记录,因为只有走过才知“川迥”,只有进去才知“山深”,而“枫林散”(枫树稀稀落落地沿川散落着)和“竹港幽”(涧上因竹更觉幽深)是路过所见所感。鸟去牛归,是只有在平野才能见到,这两句给人特別感觉的,是动词“沉”与“送”的运用,飞鸟远去并非沉人云中,“沉”是利用人的错觉写出一种独特感受;同样,曰不送牛,“送”是诗人主观加给落日的意念。这些都显示出元好问独特的观察力和表现力。用字出乎意外,细想又很生动,体现了诗人非凡的炼字功夫。
一个真诗人,要能在人们习以为常中,在常人看来日复一日、平淡无奇中,感受诗情诗趣,写出富有诗意的作品。读这组诗,不得不说,元好问是真的诗人。
《范宽秦川图》通释
乱山如马争欲前,细路起伏蛇蜿蜒。
秦川之图范宽笔,来从米家书画船。
变化开阖天机全,浓澹覆露清而妍。
云兴霞蔚几千里,著我如在峨嵋巅。
西山盘盘天与连,九点尽得齐州烟。
浮云未清白日晚,矫首四顾心茫然。
全秦天地一大物,雷雨頊洞龙头轩。
因山分势合水力,眼底廓廓无齐燕。
我知宽也不办此,渠宁有笔如修椽。
紫髯落落西溪君,长剑倚天冠切云。
望之见之不可亲,元龙未除湖海气,
李白岂是蓬蒿人。爱君恨不识君早,
乃今得子胸中秦,作诗一笑君应闻。
这是一首题画诗。范宽(950?-1027),北宋著名画家,华原(今陕西耀县)人,一名中正,字仲立(中立),与李成、董源并称北宋山水画三家。传世作品有《谿山行旅图》《雪景寒林图》。《秦川图》是范宽的作品,未见传世。
此诗题下有注:“张伯玉殁后,同麻征君知几赋。”张伯玉即张瑴(jue),字伯玉,许州(今河南许昌)人。因多须,人称张髯,故诗后自注言:“此特张髯胸中物耳。”诗的背景、本事,涉及的人与事,都非常清楚:长着一大把紫胡子,人称张髯或髯张,以豪侠著称的张瑴去世了。这张瑴是位非凡人物,刘祁《归潜志》对他有描述:“少有俊才,美风姿,髯齐于腹。为人豪迈不羁,奇士也。……雅尚气任侠,不肯下人。……以诗酒自放,偃然为西州豪侠魁。邑令、过使皆下之。喜称人善,交游有患难,极力挈扶。俗子少不愜意,辄熳骂。”李纯甫《送李经》诗,开头一句:“髯张元是人中雄(自注:张谓伯玉)。”这样人物,元好问曾愿交而不得,心中有憾,他在这首诗后自注有详细交代:“予七年前过郾城(按今属河南漯河),伯玉知予来,而都无宾主意,予亦偃蹇(怏怏貌)而去,尔后虽愿交而髯殁矣,未尝不以为恨(遗憾)也。今日子思兄弟出此图,求予赋诗,酒恶(醉酒身体不适)无聊中勉为赋此。画本米元章家物,有韩子苍题名,元章以为中立,而元晖以为中正,以予观之,此特张髯胸中物耳。”张瑴去世后几年,金正大六年(1229),他儿子拿出他的珍藏——宋代山水名家范宽的名作《秦川图》,请元好问、麻九畴等人题诗,元好问写了这首诗,成为题画诗的名篇。麻九畴(1183-1232),字知几,莫州(治所在今河北任丘)人,一作易州(治所在今河北易县)人,官至应奉翰文字,能诗。哀宗时曾被征聘,故称征君。麻九畴所赋诗今存,题作《跋范宽秦川图》。
这首诗,可以说是大画家画出大秦川,大手笔题咏之大作。首先是画家之大,《宣和画谱》载,范宽“画山水,初师李成。既乃叹曰:‘与其师人,不若师诸造化。乃脱旧习,游秦中,遍观奇胜,落笔雄伟老硬,真得山之骨法。”游秦中是他成功的关键,《秦川图》是他成功的标志性作品。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有“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句,难得有人像范宽这样,以亲历画出《秦川图》。元好问见到的这幅《秦川图》,“有韩子苍题名”。韩子苍,韩驹,字子苍,北宋人。曾官秘书省正字,累官著作郎。负责校正御前书籍,故古书画中常有其题名。有韩驹题字,说明此画应为真品。又经过大师级画家米芾父子的收藏。大画家之大作是无疑的了。画的秦川呢?秦川泛指今陕西、秦岭以北的关中平原地带,号称“八百里秦川,”。周、秦、隋、唐,在这里兴起。自古得关中者得天下。元好问观图而浮想联翩,想到秦川的历史,自然生出无限感慨。
诗开头八句,即从“乱山如马争欲前”到“著我如在峨嵋巅”,正面咏画。借用清人金圣叹的话说,这八句写出了范宽的“妙眼所见”与“妙手所写”,写出了八百里秦川的天然之真、气势之大。
前二句:“乱山如马争欲前,细路起伏蛇蜿蜒。”展示了一幅乱山如马一样奔腾的画面。以马喻山,前人如苏轼《雪浪山》:“太行西来万马屯。”婉蜒,本指龙蛇等曲折爬行之状,这里借指山路曲折延伸之貌,言画中山间道路如龙蛇蜿蜒。第四句“米家书画船”,米家,指北宋米芾与其子米友仁,父子都是著名画家。黄庭坚《戏赠米元章》诗:“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任渊注:“崇宁间,元章为江淮发运,揭牌于行舸之上曰:‘米家书画船。”米芾字元章,其子友仁字元晖。这两句说,《秦川图》是范宽所作,经由米芾家旧藏。第五、六两句:“变化开阖天机全,浓澹覆露清而妍。”变化开阖,即开合变化,借文章章法言画面布局有放有收。天机,本指天然灵性,这里指天然自然之趣。天机全,言画面是对秦川山水不破坏天机的自然呈现。覆露,即或覆或露,或隐或显,指画中景物的隐现。第七、八句,云兴霞蔚,指云气升腾、彩霞聚集,比喻景物绚丽多彩。《世说新语.言语》记顾恺之论会稽山水之美:“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几千里,指千里,“几”是将近、几乎之意。“著我如在峨嵋巅”,著,此为放置之意。峨嵋,即峨眉山,位于四川盆地西南边缘,有山峰相对如峨眉,故名。这两句写观画之感,言《秦川图》咫尺含千里,千里秦川,尽入画中,观画如置身峨眉之顶,俯视千里秦川。
“西山盘盘天与连”以下四句,写元好问观图的联想与感慨,当然是诗人的妙观逸想。“西山盘盘天与连”,西山,指秦川以西的山岭。盘盘,这里是巨大之意。“九点尽得齐州烟”是“尽得齐州九点烟”之倒装。齐州,如说中州,古时指中国。九点烟,李贺《梦天》诗:“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言从天上看九州,小而模糊如九点烟。《禹贡》把中国境内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诗人借李贺诗意,想象自己站在更高处俯视大地。当他俯视大地时,触发了对当前国势的深忧,浮云蔽曰,国势危殆,此心茫然。这四句是过渡,从上文写画中秦川转向下文的现实秦川。
“浮云”句,古人常以“浮云蔽曰”比喻奸佞蒙蔽君主,政治昏暗。陆贾《新语·慎微》:“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矫首,昂首。矫,通“挢”,昂起。“四顾心茫然”,用李白《行路难》“拔剑四顾心茫然”意。这两句是观画引起的关于国势的感慨。“全秦天地一大物”,眼界已脱出画面,也不再就秦川说秦川,而是在天下大背景下看秦川。澒(h6ng)洞,指漫延,弥漫。轩,轩昂,高峻,昂起。龙头轩,谓神龙昂首。这两句从画中脱出,写现实中的秦川,言秦川在天下的地位,如高昂的龙首。“因山分势合水力,眼底廓廓无齐燕”二句,前句写秦川山水形胜,言山川因山之走势水流之力而分合。廓廓,指广袤空阔。齐燕,即齐与燕,周时两国名,泛指山东、河北一带。这句是登秦川高山而小齐燕之意。
“我知宽也不办此,渠宁有笔如修椽。”不办此,做不到这样,即无法把以上四句所写画成图画。渠,即他,指范宽。宁有,即哪有。笔如修椽,指笔力雄健。修,指长、大。《晋书·王珣传》:“殉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曰:‘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崩,哀册谥议,皆所草。”后因以“笔如椽”喻大手笔。胸有天下者必为天下士,如此心胸已远远超越画家范宽的境界,已非范宽所能达到(宽也不办此)。有此心胸境界,只能是住在郾城西溪的“湖海之士”张殼了。“紫髯落落西溪君,长剑倚天冠切云”,这两句显示出张瑴非凡的标格。落落,指豁达、开朗。西溪君,指张瑴。长剑倚天,典出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切云,战国时高冠名。屈原《涉江》:“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这是屈原的诗句,元好问拿来描写张瑴,可见此人是怎样的精神气度!
最后六句,是诗的结尾部分,落在了诗人与张瑴的关系上。“望之见之不可亲,元龙未除湖海气,李白岂是蓬蒿人”,这三句以三国时陈元龙比超拔不群的张瑴,而以豪迈放犷的李白自比。陈登,字元龙,三国时下邳人。《三国志·陈登传》载,许汜对刘备说:“元龙湖海之士,豪气未除。”刘备要他举事例说明,许汜说:“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主客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刘备则说:“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釆。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本诗后自注有“予七年前过郾城,伯玉知予来,而都无宾主意,予亦偃蹇而去”之语。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以李白自况,自言绝非许汜那样的庸碌之辈。
最后三句说:自己爱张瑴,遗憾的是没有早曰相识,今日见到张瑴收藏的《秦川图》,才了解张殼非凡的胸襟:他胸中自有一大秦川,有胸怀天下之气度。最后“作诗一笑君应闻”,用苏轼《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一诗结尾成句。尽管过往似有芥蒂,但一方有陈元龙的高标,一方如李白的杰特。逝者往矣,当诗人感受到逝者非凡的胸襟时,一笑释怀,成就跨越生死的两心契合。“作诗一笑君应闻”一句,用苏轼《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诗结尾的成句而融化无痕,妙用前人成句如同己出,也显示诗人的超人才华。清人查慎行评此诗:“‘全秦天地一大物四句,大手笔作大开合,全秦形势在我目中矣。‘爱君恨不识君早三句,结归张伯玉,奇矫尤出意表。”确实是题画诗奇特的结尾。
全诗由画中秦川到画外秦川,由所见到所思,由画到人,由画家到藏家,虽几经转折,却依然一气贯注,畅达流转。这得益于诗人选择了歌行体的形式,發挥歌行体流畅的特点,又适当在单句处用韵,故意转而气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