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明
涂鸦行为显然是极有快感的,所以小时候孩子们都喜好这一口。当年孩子们会用任何能涂出颜色的东西,在地上、墙上肆无忌惮地寻找着那份快感。至于快感以外还有什么,还想表示什么,往往不会去深究。今天,我们深知那份快感是脆弱和短暂的,它就像云一样,转瞬即逝,无法将其留下来,而每每让自己记起那份美好时,面对的却是那双曾经创造过陕感的双手和疲惫的心。
涂鸦的快感来自无拘束、无顾忌,当把涂鸦上升到绘画上升到学术的层面,并开始研究这些问题时,快感便荡然不见,痛苦便如影而至了。尽管大多数人是没有资格承担这份痛苦的,因为它在让人仰望的同时又让人畏惧,后者让更多人知难而退了。其实,处于涂鸦和绘画之间的状态,才是大多数人最乐于接受的。
如能安于涂鸦与绘画之间,无疑更是幸福的。这是一场够得着、看得见的风景,只需把自己的心放下来,简单一点即能做到。有时候,走在路上,坐在车上,或在山上,或在海边,一颗小草、一句乡音、一片白云、一夜潮鸣,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留于笔端,便是神仙中人了。至于眼中、心里、笔端是否一致就不用去深究了,一切随缘。这虽无大抱负,却见性情,这是很享受的一件事,但它看似容易,做到或者得到却极不易。涂鸦因任性而乐,绘画因循法而困,在无法、有法间游离,需要有貌似糊涂的清醒,这既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智慧,因为,偏向任何一方都会失去自己。
如今,一入画室,便冥思苦想,想法太多,想象也很美好,但一落笔便深深体会到了落差之大,故迟迟不敢下笔,因为不下笔,至少暂可逃避,让人可以短暂停留在虚无的满足之中。当年涂鸦时的那份自信和疯狂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了。此时,最应该追问一下自己:曾经的快感和今天的痛苦,哪一个状态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关于涂鸦与绘画及其关系的解读,我看过许多类似的文章,这些文章总是最终把什么问题都归纳到哲学或者道的层面上,用一些极为抽象的概念来诠释本来就不复杂的问题,把人带到一个自己都无法证明是自己的语境中去。这样的文字除了误人、娱人很难娱己。虽然,当下还有许多观念性的作品,已不太具绘画性,有涂鸦的指向,但它的操盘者却借此玩高深、玩概念,表面上看这貌似的涂鸦很性情,其实这是世俗的心披着涂鸦的形罢了,这种带着目的的涂鸦是违心而不快乐的,它反不如技术型作品来得真诚,这种现象可以找到许多实例来印证。当“皇帝们”成天披着“新衣”晃荡,久了,也会成为一道风景线。这就不仅仅娱己娱人那么简单了,它会使一个时段的审美发生偏差。把一种随性的行为设置成某个概念时,这种行为的性质便改变了,这个道理并不难懂,世故的人因不愿去点破它,它的空间便借此被放大了。
众所周知,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童稚阶段,那毕竟只是生命的初始阶段,艺术状态也一样,尽管这个阶段很任性、很美丽,但终究成为不可逆的过去式。因此,在原有的东西渐渐远去,未来又不可控的迷茫阶段,烦恼、痛苦的存在是有理由和必然的,而且,这一份烦恼和痛苦也是有价值的,只是面对者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需要强调的是这一代价是每一位画家必须要付出的,因为这也是成长过程中的重要内容。另外,只要往前走,无论是谁,快乐都将慢慢远去,焦虑与不安却与日俱增,这不是宿命,这或即是艺术的“人生”。
之所以留恋涂鸦的快感,是因为现实的生活容不得自己有片刻的任性,现实中有太多的法度制约着自己,性情二字现阶段已成了一厢情愿的梦,它有时候极像擦在脸上的胭粉,装点门面罢了,它改变不了脂粉下的无奈和平庸。平曰,我有不少与名人接触的机会,在领略名人风采的同时,也曾试图通过交谈和拜读他们的作品和文字,去探究他们內心最本真的一面,以此来印证焦虑的存在是否具有普遍性。从现有获取的信息看,大多数名家是“快乐”和“满足”的,哪怕经常使些小性子的人,也不否认“绘画”给予他们的种种好处。我知道这里面的许多东西是装出来的,但足以证明身处当下的画家还是享受并满足于这份“快乐”的。但在貌似“快乐”和“满足”的后面,原来的那个自己已渐行渐远了。
涂鸦是一种活法,绘画是一种画法,既能画好又能活好,甚至还可以与学术沾上点边,这属于“神”一级的人物,因为一般人大都为物所累,多已迷失了自己。我认为一个画家画得好又活得好,尚简和尊重自我是最基本的要求。没有特殊的理由,尽量不去表叙沉重的话题,不要让绘画承担过多的社会功能,也不要让绘画故作深沉的姿态。绘画只需让观者从作品的笔墨性情中体会作者对艺术、对生活所持的态度便可以了。也许一张薄薄的纸,本来就是无法承受太多的东西,只有把过多功能化的东西放下了,意境和心境自然就单纯了,人只有在单纯的状态中,最真实的一面才能显现出来。这道理也许并不难理解,这种状态大多数人也都乐于接受的,但是想到的人多,想开的人少。
画家把过多想法通过笔墨释放在纸上,这是一种泛功能化的倾向,可他们没有想到单纯的水、墨、纸因承受了过多的功能把性情的一面边缘化了。其实,纸上呈现的信息越多越让人看不到作者最真实的自己,倒不如简单一些,单纯一些。说到底,一张纸上,笔墨最终所指不过心性罢了,这在中国绘画史上可以得到印证,如八大、青藤、云林、梁楷、牧溪都属这个类型,国外的例子也不鲜见。这类性情的作品,就其社会功能而论是无法与同时代的具有成人伦、助教化的庙堂意识作品相比,因它只与自己的得失、审美有关,所以更具个人魅力。由于前者强调性情的抒发,性之所及往往少了些许世故,故与涂鸦的状态有了某种精神上的契合。从更深一层意义上讲,个人的得失、审美也是一个时代、一种价值趋向的缩影,它最真实地体现在审美的终端上了,因为它直观、明了,所以更有感染力,也更被人推崇,这种貌似的“舍”不经意间却与“得”结下了因缘。
作为从事院体画创作的自己,每天周旋于法度和图式中,在这里大谈涂鸦的快感,是想借此来追问自己那个曾经的“自己”去哪了吗?对我而言,这也许是一个不堪面对的责问,更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话题。当年涂鸦的快感如同一剂诱惑人犯傻的药,一旦服下,便不能回头,所谓创造快感的双手和疲惫的心,都不过是艺术成长道路上的一处风景和观看风景的心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