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双刃
此书驰誉书界多年,曾作为国礼赠与日本天皇、英國女王、美国总统。但其成书及出版过程却极为坎坷,《红楼梦》“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此书从酝酿构思、收集资料、动员准备到付印出版,用了近二十年,其间又是避嫌“帝王将相一才子佳人”,又是抄家、焚稿、下放,纵不及血,也字字是泪。
沈从文先生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以《边城》为代表的小说创作,表现的是“美在生命”“人与自然契合”等普遍人性,堪称中国现代文学的桃花源。然而他用以感动世界的,只是他前半生的创作,是“吃老本”。1948年,他被郭沫若点名批评,从此背负沉重的政治压力,认为“阳光不再属于我有了”,天天念叨要“回湘西”,两度自杀被妻儿救下。此后他完全放弃了文学创作,一头钻进文物堆里,不料却站上了另一个高峰。
这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本来是他的救命稻草,不料却又成了他精神世界的桃花源,几乎占满了他的后半生,在学术圈为他赢得的盛誉并不在文学成就之下。1949年他被安排在历史博物馆工作,负责清点文物,兼任讲解员,对中国传统服饰产生了兴趣。有一次周恩来谈起,出访国外时常被邀请参观服装博物馆,我国可否编一本图书,作为礼品馈赠国际友人。当时的文化部部长齐燕铭便推荐沈从文担任主编,历史博物馆馆长龙潜也表示支持,更从人力、资料调度上给予支持,沈从文才得以启动此书的编纂工作。因此,严格地说,这部书应是“官修”,而非他的“私修”。
文学家兼作学问,本是中国士大夫的一大传统,在清朝尤其成为常态。若只通诗文,却没有几本考证经史的著作,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到了民国,新文化运动之后,风气却又一变,文学家就是文学家,学问家就是学问家,如郭沫若、陈梦家、闻一多、钱锤书这样能搞创作也能搞学术的,并不多见。沈从文这样一个沉浸在梦想中的纯文人,突然搞起学术研究,很给人突兀之感。但撇开政治因素不论,仅就其性格而言,却是一脉相承的。他在大学教文学时,对学生习作的披阅极为认真,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因为他认为文学创作是个精细活儿,非得付出极大精力才可。他这份认真,成就了这部中国服装史的奠基之作。
在收集大量资料的基础上,沈从文从1963年以主编身份正式开始编纂此书。1964年初步完工时,并无后来那么大的块头,书名叫《中国古代服饰资料选辑》。官方非常重视此书,由历史博物馆与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举行联席会议,协商出版事宜,计划于当年国庆节前出版,还请康生题写了书名,郭沫若作序。后来出版时,康生的题签被舍弃,只保留了郭序。但郭序只有区区190个字,且只字未提沈从文。全文如下:
工艺美术是测定民族文化水平的标准,在这里艺术和生活是密切结合着的。古代服饰是工艺美术的主要组成部分,资料甚多,大可集中研究。于此可以考见民族文化发展的轨迹和各种兄弟民族间的相互影响。历代生产方式、阶级关系、风俗习惯、文物制度等,大可一目了然,是绝好的史料.遗品大率出自无名作家之手。历代劳动人民,无分男女,他们的创造精神,他们的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的毅力,具有着强烈的生命脉搏,纵隔千万年,都能使人直接感受,这是值得特别重视的。
20世纪30年代沈从文少年意气,写文章说郭沫若只适合写诗写杂文,不适合写小说。1948年,郭沫若公开发表《斥反动文艺》,将沈从文界定为“桃红色”作家。饶是沈从文被吓得精神崩溃,两度自杀,已贵为中科院院长的郭沫若却无动于衷。这干枯瘦硬的190字官样文章,正是其心理写照。
书稿因排版延期,没有赶在当年国庆前出版。本来计划干脆精益求精,送各方专家阅提意见后送文化部领导拍板,没想到竟一拖再拖,一误再误。不过是一部研究服饰的书稿而已,竟也像《海瑞罢官》一样,成为运动矛头所向。先是赶上关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治舞台的批评意见出台,在挨批之后,沈从文只好承认书中“佳人”多了。然后就是“文革”,不要说书稿出版了,就是沈本人,都被下放五七干校。他收集的资料也被红卫兵抄走,剩下的,被吓得心惊胆战的表侄黄永玉以每公斤七分钱当废纸卖掉。
沈从文不死心,也不认命,竟给周恩来写信,申请回京工作以完成此书。幸运的是,他的申请得到了批准,于1972年回到北京。次年书稿完成,即上交本单位历史博物馆。但等了一年没有回音,他便执拗地写了好几封信,终将书稿讨回,但图像部分直到1976年才被退回。这样捱到“文革”结束,他终于遇到了贵人。当时从中科院分出中国社科院,胡乔木任院长,将沈从文调到该院,着意照顾,在友谊宾馆租了两个大套间供他编书之用。这样一来,这部书稿就拨云见曰了。
但波劫重重之后,仍未能在中国大陆付梓。1981年9月,由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版此书,初版3000部,定价500港元,在当时堪称昂贵,但一个月內即卖出2000部,轰动海内外。其中300部专门制作了布函和礼盒,印有“锦绣豪华本”标识,编了号,请沈从文逐本签了名,每部售800元。他书法本属上乘,扉页一律签“沈从文时年七十九”字样,赏心悦目。消息一出,当时香港的大书店、二楼书店、二手书店都来购取,狼多肉少,商务印书馆定个规矩,每店只许买一套,于是人人满意而归。
我这一套编号为“壹叁肆”,得自香港旺角的香山学社,得书过程很值得一记。
香港2004年才对深圳开放自由行,我后知后觉,过了很久才知道香港有淘二手书之乐。待我去时,很多好书已被陆客买走,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当时就听说不少书友买到了这个锦绣豪华签名本。其时香港的旧书店已趋式微,仅在旺角、中环、北角还零落着十家左右,而如佐敦一带的几家已关门大吉。旺角的学津书店,主打库存的旧版文史书,屋顶横梁上放了一排精装大部头,其中就有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但不是锦绣豪华签名本。店主人名叫马赤提,名字怪,性格更怪,脾气很差,对我这种新面孔态度尤其不善,我又嫌这书重,负重无法再逛他处,所以放弃。待回头再访,已被人购去。还有一事,旺角洗衣街有名的新亚书店,店中挂了一幅沈从文的书法立轴,除这个豪华签名本外,架上还摆过一部香港三联书店1982年版的《沈从文文集》,全12册,品相也好。但因其在最高一层架上,来往书友都懒得垫凳摸高,所以几年岿然不动。后来被一书友买走,一翻之下,才知是沈从文的签名本,是为捡漏。当时新亚书店卖二手书极有气概,货源充足,定价低廉,也不在乎什么签名本、初版本。
位于旺角亚皆老街的香山書店,是香港最有个性的二手书店。店在三楼,楼下竟没有正式的店铺招牌,只用毛笔在一张A3大小的白色广告纸上写了“香山学社”四字,贴在招牌栏上,笔法极为狂放不羁。字如其人,老板陈溢晃先生20世纪50年代生人,花白及肩长发,须如乱草,衣着不衫不履,浑如丐帮中人,乍一看很是吓人。他70年代就在附近的上海街开了一家正心书局,主要卖民国以来的新文学书。后来兴趣转移,开了一家正刚旅行社,主营文化旅游,每周都要带团出游,便把正心书局停办了,把书堆在亚皆老街自家物业,业余兼营一下,另取名“香山学社”。
我赴港百十来次,几乎每次都会和陈先生畅谈,从他那儿了解了很多香港书界掌故。他上海街那边的房子还在,天台上有个小阁楼堆满了书,三十年不曾动过。他带我去看,阁楼极小,积尘极厚,银鱼横行,杂物亦多,前后去了三次才将存书看完。这些书大多是民国版新文学书,坊间已不多见,但有个共同问题,即书脊几乎全部被银鱼啃光,封面封底内页有很多虫斑虫沙,有洁癖者应不会再感兴趣。我书癖太深,頻眉闭气为之,每次都弄得灰头土脸、汗泥俱下,如打了一场场惨烈的战役。但收获还是颇丰,诸如鲁迅、周作人、林语堂、徐志摩、丰子恺等热门作家都有。不过陈老板先生是行家,虽主业改了行,感情和见识俱在,诸如初版毛边本,他便会说“还不到卖的时候”,返身放入内室。他性极随和,卖书标价亦很公道,但每每此言一出,便绝无转圜余地。
但他又常给我意外的惊喜。他店中有一部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纪念版大型画册《中国》,摆在柜台边多年。想来必有很多书友死缠硬磨过,被他一一以“时候未到”退敌。这部书十分有名,书友趋之若鹜,我亦不能免俗,但同样一直被他婉拒。近些年我因工作原因受限,极少赴港,与陈老板只能以电话叙谊。有一次我出国路过香港机场,他得知后,突兀地打电话跟我说:“那部《中国》画册就卖你吧,但你要来取一下。”我直奔旺角一趟,携书而去,真有如梦如幻之感。但后来这样的好事不止一次,这部锦绣豪华签名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就是其中之一。不同的是,之前我并未在香山学社见过此书,应是深藏内室的。他竟能主动割爱,足见对我的抬爱了。这些年香港书界变得急功近利,神州书店在孔夫子开网店,新亚书店转型旧书拍卖,几无净土,如陈溢晃先生这样尚能保持老派书香本色的,已绝无仅有了。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港版问世后,同年台湾龙田书局就跟进出版,后来南天书局又做了重版,装帧开本与港大同小异,只是分为精装二册。港台版问世后,沈从文有意犹未尽之感,且希望此书以更高水平在大陆出版,于是撑着病体,拼尽一生最后的能量进行增订工作,直到1988年因心脏病复发逝世。他的助手王序、王亚蓉、李宏继续整理,五年后增订版终于问世,但仍由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版。奇怪的是,大陆虽由上海书店和商务印书馆分別出版该书,但都是32开的普通版本,均无彩图。按理说,港台版那种彩图巨制,才配得上这部美轮美奐的巨著,大陆始终未能印行,不知何故。从这个角度来看,沈先生也算是赍志以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