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特有词语的社会认知与使用走向

2020-06-27 14:15魏慧萍
语言战略研究 2020年2期

魏慧萍

提要 澳门特有词语主要包含源自葡萄牙语的外来词和一些在澳门社会传承使用、富有澳门地域特色的词语。本研究选取87个澳门特有词语,随机选取6位身处同一多元工作语境中的言语个体进行了访谈。结果显示:针对澳门特有词语,代表不同分众群体的不同言语个体在辨识词语和使用方面都存在差异。从整体看,受访者对于澳门特有词语的辨识度普遍不高。伴随着澳门社会的新发展、粤港澳大湾区融合趋势以及澳门人员构成的日益多样化,大半澳门特色词语中的葡源外来词和澳门本地词语持续退出人们的语言生活,这在多元语言工作语境中表现得较为突出,且此环境中的语言使用者均抱持自然接受其逐渐消隐的语言态度。本研究显示,在遴选的87条澳门特有词语中,目前仅12.6%的词语具有较高辨识度并仍旧在广泛流传和使用,这些词语在澳门特有词语中具有语言地标意义。

关键词 澳门特色词语;多元工作语境;个案访谈;语言生活

中图分类号 H0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1014(2020)02-0080-10

一、问题的提出

田小琳(2002)提出社区词的概念,用以指称在某个社会区域内流通,反映该社区政治、经济、文化的特有词语。在中国港澳地区,有一些社区词是港澳共有的。同时,由于更多受到葡萄牙语和葡萄牙社会制度及文化的影响,加之特有的博彩产业等原因,在澳门的词汇历史中形成了一些独特的词语,仅在澳门通行,或源自澳门后来被其他语言社区所了解。澳门特有词语是澳门社区词的重要表现之一,与比邻之地香港的社区词有所不同。为集中考察澳门词语的现状,本研究所涉及词语均为澳门地区的特有词语。伴随着澳门社会的新发展,这些特有词语在社群分布上日渐呈现出群体式的分众特点。研究者近年来整理的“澳门特有词语”词条也有不少,然而在当今的现实语境中,以及在不同的社群里,人们是否还熟知并使用这些词语?长居澳门和因工作暂居澳门的人员来源十分多样化,他们的语言背景也各有不同,由此导致澳门的职業环境往往是多语言、多文化的。对于澳门特有词语,身处多元工作语境中的人们也逐渐形成了有层次特征的认知表现和使用态度。多元工作语境可以集中体现澳门人群的多样化层次特征,其中的语言个体可以作为如今澳门语言使用者的样本,用来观察、研究当前澳门特有词语被认知和使用的情况。由此引出了本文要研究的问题:在随机选取的澳门多元工作语境中,典型语言个体对于澳门特有词语的知悉程度、使用情况如何?其中又可透视出何种语言态度?

二、个案受访者的选择

根据澳门统计暨普查局2017年5月公布的2016中期人口统计详细结果(澳门统计暨普查局2017),因移民、就业、求学等原因移入澳门的人口比例已上升至59.3%。从国籍和族裔看,华裔人口占比88.4%,其他尚有葡萄牙籍、菲律宾籍、越南籍等多样化的人口来源。澳门居民的来源结构十分复杂。语言能力方面,熟练使用汉语粤方言的人口约占80%,近些年由于新移民的融入,能流利使用普通话或英语的人口比例在逐年上升,流利使用葡萄牙语的人口比例稍有回落。苏金智、朴美玉等(2014:94~95)通过对澳门大中小学生、公共场合的语言使用情况进行抽样调查发现,普通话在澳门社会交往中仅次于汉语粤方言,超过70%的被调查者认为普通话最重要或第二重要;葡语在澳门有其历史渊源和较稳定的官方地位;英语在实际语用中有较强的竞争力和发展空间。

近年来,伴随着粤港澳大湾区的区域融合发展趋势,澳门的工作语境已经出现较为明显的多元化态势。多元工作语境的主导语言因其人员构成呈现不同的面貌:法律机构、政府部门的书面语言仍以中葡双语为官方必备语言;教育领域则因学校属性而在书面语文书方面有不同表现,如澳门有华校、葡校、教会学校、国际学校等,其书面文书及口语主导语言根据办校主旨有所不同;新闻媒介、城市标语、公益广告及警示语等则以汉语、英语和葡语为主。整体来看,在澳门多元工作语境中,葡语多用于书面呈现,汉语粤方言、普通话和英语多呈现在口语交流中。多元语境的口语交际语言选择与该领域工作性质和工作人员的来源构成有关,呈现为汉语粤方言、英语、普通话、葡语等不同语言的口语表达。一些掌握多种语言的工作人员,更是需要经常在不同语言之间灵活切换。

澳门社会从来就是十分开放的,对多样语言文化具有极强的包容性。在澳门本地居民和来自中国内地和其他国家的新移民不断融合的过程中,澳门历史上出现并使用的澳门特有词语,在现今的多元人群中是否还具备广泛的认知度和流通度呢?在包容多元语言文化的同时,澳门的特有词语是否也为更多外来人口所知悉、了解呢?本地人群和外来人群对待这些词语的态度如何?这些问题,在量化统计数据中难以被清晰观测到,而接近在澳门多元语言中的语言使用者典型个体,了解其背景,调查他们对澳门特有词语的识别度和认可度,则有可能得到更多信息。

因此,本研究选择以个案访谈的形式进行,访谈对象随机选取某澳门高校多元工作语境中的6位教职员作为典型个案,受访者年龄跨度为23~51岁,性别分布按照此工作部门自然存在的性别比例呈现。受访者代表的分众社群身份类型包括:世代澳门居民、中国内地来澳移民、持有中国内地身份和澳门工作蓝卡的在澳就业人员、在澳门就业的中国台湾人士、在澳门就业的葡萄牙籍人土。这些受访者目前的家庭居住地为澳门或珠海。其首选常用语言或语言的社区变体包括:汉语粤方言、普通话、台湾华语、葡语、英语。6位受访者在澳门居住或工作时间均在两年以上,其中世代澳门居民典型个体在澳门生活已逾50年。受访者详情如表1所示:

三、词语择取和访谈过程

澳门是西方最早遇见东方、中西融通的城市,外语和本地语言的接触十分频繁,在澳门词汇中留下深刻的印记。澳门特有词语中有不少就是来自葡语的借词。在中葡语言接触的早期,采用音译,依照汉语粤方言发音直接翻译葡语词是最为常见的做法,如“加沙”(葡语casa,义为“家”);也有少数采用意译方法创制的词语,如“前地”(葡语largo,义为“空地”)。由于澳门早期发展深受葡萄牙社会文化、制度、习俗的影响,部分源自葡语的借词沿用至今。

此外,澳门特有的行业词语、风俗词语有很多也是不为外地人所知的。如博彩业中很多行话、术语就是只有本地人或熟悉本地文化的人群才会理解的。

澳门特有词语主要来自于以上两个来源。由此,本研究访谈所选择的词语包括A、B两组:A组词语含有27条来自葡语的借词。这些借词以音译形式居多,多以汉语粤方言发音直译葡语原词的发音。有些词语早在清代乾隆年间成书的《澳门纪略》中已出现,也有一些词语是伴随着汉葡双语语际接触更为深入的发展才出现的。B组词语含有60条曾在澳门具备一定流通度的本地特色词语。这两组词语都属于“澳门特有词语”,本研究所界定的澳门特有词语的择取对象包括澳门地区曾使用或仍在使用的葡源借词和澳门社会特有行业词语。

本研究采用半结构式访谈,访谈过程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词语辨识,请受访人浏览如上所有词条,说出并标记以下几种情形:常使用,偶尔使用,知道但不使用,尝试猜测,不知道。第二部分是对话,围绕以下题目,根据受访者的答语自然展开对话,并根据受访者回答的具体情况决定是否進行追问或扩展提问,共有3个问题:(1)这些词语中,你最熟悉也会用到的是哪几个?(2)其他词语如果很少用或不使用,是什么原因呢?(3)如果这些词语逐渐消失了,你会不会觉得可惜?

四、访谈结果分析

(一)A、B组词语辨识分析

在第一部分的词语辨识过程中,对A组27条来自葡语的借词(多为音译),6位受访者总计共辨识出6条词语,即:

前地,指大型建筑物前的空地,这个词来自葡语的“largo”。澳门保留了很多澳葡时代的前地,如议事亭前地、亚婆井前地、大堂前地等,其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文案,对应的葡语原词为“letrado”,在澳门用来专指政府公务员中的文书职位和担任此职位的人。

职阶,对应的葡语原词为“escalao”,指职程内的薪俸。

综合体,对应的葡语原词为“complexo”,指大型高层建筑物。

马介休,对应的葡语原词为“bacalhau”,即鳕鱼。葡国菜中有运用不同烹饪手法以鳕鱼制成的菜肴,这一名称及其菜肴都在澳门沿用至今。

亚冬鱼,对应的葡语原词为“atum”,即金枪鱼。澳门人沿用至今,区别于香港地区来自英语的“金枪鱼”这一说法。

对B组60条曾在澳门具备一定流通度的社会行业词语,6位受访者总计辨识出23条词语,如下:

马交、葡国鸡、特警、司警、堂区、行为纸、人情纸、医生纸、踩线、博彩、白鸽票、百家乐、泵波拿、牌官、荷官、泥码、黑庄、迭码仔、探码仔、老笠、文雀、擦烂脚、捱骡仔。

这23条词语中,有些属于澳门社会至今普遍沿用的词语,如“堂区”,其意义可和“社区”对应。“行为纸”,即澳门居民的无刑事犯罪记录证明书。“人情纸”,即员工向雇主递交的请假申请书。“医生纸”指医生开具的诊疗证明。其他则多为博彩业行业用语,在不熟悉此行业的公众之中识别度不高。但也有一些已经在社会上取得了一定的熟知度,如“荷官”,指博彩行业中负责发牌、处理筹码等事务的从业者;又如“白鸽票”,指始于清朝在广东民间流行的一种博彩游戏。和澳门博彩业词语有所不同,与澳门赛狗业有关的“电兔”“新狗赛”“狗房”等词语,自1931年澳门逸园赛狗场启用后即成为澳门特色词语,伴随着2018年7月澳门赛狗活动谢幕正式画上句号,这些词语将逐渐退出澳门人的语言生活,成为澳门特色词语中的历史词语。

以上辨识出的词条总计数中,个人辨识词语最多的受访者为年长世代澳门居民Tina;她从两组词语中辨识出了23条,并提出“职阶”一词在现在更常用的说法是“职级”。

受访者中,年长世代澳门居民在辨识葡语借词时,主要的难点在于其未曾学习葡语,不了解源自葡语的音译借词。年轻澳门居民则认为随着社会发展,有些澳门特有词语已经较少在公众语境中流通,或仅属于较狭窄的行业领域。唯一一位家庭现居地在珠海的受访者辨识这些澳门特有词语的数量不多,甚至表示无从猜测,该受访者是所有受访者中唯一完全放弃猜测策略的个体。其家庭居住地不在澳门的实际情况,使她感到没有必要去了解和深究这些澳门特有词语的含义。葡萄牙籍受访者的难点在于尚未熟悉汉语粤方言,因此对于以汉语粤方言音译的葡语借词只能进行猜测。来自台湾的受访者则在词语辨识结束后,特意说明其工作和生活几乎不涉及汉语粤方言交流,因此对这些澳门特有词语较少关注,仅能辨识极少词语或对其进行猜测。

世代澳门居民中,年长者经常使用的澳门特有词语数量多过年轻受访者。较之居住地在珠海的内地受访者和来自台湾的受访者,葡萄牙籍受访者使用的澳门特有词语数量和尝试猜测的词语数量稍胜一筹,其原因在于葡籍受访者在辨认部分葡源借词时更多运用大胆猜测和联想策略。葡籍受访者在辨识词语过程中曾特意说明,如能学习更多汉语粤方言,即可根据汉语粤方言发音猜测出更多葡源借词的意义。

(二)访谈对话受访者反馈分析

在访谈的对话部分,受访者在识别词条过程中的主要反馈如下:

(1)对于A组词语(葡源借词)的反馈

Tina作为较年长的世代澳门居民,第一反馈是:“这些都是葡语来的,我们怎会知?”

较年轻的澳门世代居民Alice和Mary都表示,未曾学习过葡语,因此难以明白其词义。

家庭居住地在珠海的Wendy一看到这些词语就说:“我可能帮不到什么,我一看就觉得这些词都不知道。”

经过仔细辨识后,Wendy说:“在坐公交车的时候常听到报站名有‘前地这个词,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来自台湾的Elena直言:“这些都是从葡萄牙语中来的词,我的生活和工作中都较少用到。我仅仅知道和饮食有关的,比如‘马介休。”

较熟练掌握汉语普通话的葡萄牙籍受访者Joao说:“这些词很多都是以前的葡萄牙人或是土生葡人说的,用汉语粤方言的发音去模仿葡萄牙语。其实现在住在澳门的葡萄牙人,会说这些词的也很少。因为他们的汉语粤方言大多数一般都只会说最简单的。葡萄牙人之间一般只说葡语。我认识的土生葡人也大多是说欧式的葡语。”Joao在受访前两个月才开始学习汉语粤方言,因此还不能更多地依赖汉语粤方言发音进行更多猜测。

对于这一组葡源借词,澳门世代居民、来自内地并居住于内地的受访者、来自台湾的受访者,均表现为明显的距离感和无从了解的倾向,同时普遍没有表现出学习、了解和深究其葡语源头的意愿。葡萄牙籍受访者对这一组进行了十分细致的辨认和猜测,并进一步说明了这些词在葡萄牙人和土生葡人群体中使用的历史情况及当前情况。正是由于华人群体对这些词语的距离感,以及葡萄牙人(包括葡籍和土生葡人)族群内多用葡语交流,导致很多依照汉语粤方言发音创制的葡源借词在以上两类人群中的辨识度都不高。加之现今澳门的华人群体英语水平获得提升,葡人群体中则开始兴起学习普通话的趋势,华葡族际之间的交流亦可选用英语或普通话;历史上曾出现过为方便这两个族群交流,运用汉语粤方言发音创制大量葡语借词的做法已经不再具备实用价值。因此,这些词语中的大多数逐渐退出澳门社区的语言生活合乎当前人们的语用心理和语用现实。

(2)对于B组词语(澳门本地特色词语)的反馈

Tina在辨识这些词语时,多次重复:“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了,現在不这样讲了。现在没有人用了。”“这是什么?我都唔知。”

Alice和Mary对于一些Tina曾清晰辨识出的词语,多次念读、思考、猜测,有些是依靠猜测完成辨识;并说明,她们不会用这些词,但长者可能会用到。特别是对于“马交”“人情纸”这两个词,作为澳门世代居民和来澳新移民的她们,竟无法第一时间确定其含义,她们犹豫不决的态度今年长世代澳门居民Tina表现出了十分吃惊的神色。

Wendy对这部分词语的辨识度比Alice和Mary更低,并且未曾尝试猜测的策略。

Elena在对话中说明,来澳门工作后并未学习汉语粤方言,而台湾华语中没有这些词语,因此难以辨识。

Joao表示,他仅仅认识“马交”“葡国鸡”“博彩”。由于拥有汉语普通话学习背景,所以他认为当他的汉语粤方言水平接近汉语普通话水平时,应该可以认出更多的澳门本地特色词语。他在访谈中补充了一个词语“牛佬”,并特意说明这是过去澳门本地人对于葡人的称呼,但人们不会当面这样说,一般用于背后称呼,有开玩笑的意思。

对于这一组澳门本地特色词语的反馈,在世代澳门居民中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年龄分化现象:年长受访者可辨认出最多词条,但他们也反复说明现在澳门人已经很少使用某些词语;年轻受访者则难以辨识出多数澳门本地特色词条,辨识过程中反复表示没有见过或听过这些词语,并指出这些词语中有很多是过去澳门某些行业中的用语,现在很多都已经不再使用。针对可称之为澳门本地基本词汇的词条“马交…‘人情纸”,年长者对于年轻人的辨识反应感到诧异,辨识能力的代际差异十分明显。年轻的世代澳门居民与来澳新移民在词语辨识方面并未显示出在本地成长的经验优势。葡籍受访者对于这些澳门本地词语的辨识度虽然不高,但表现出浓厚的、希望学习和了解的意愿。这和A组词语辨识中,来自不同分众社群的华人受访者普遍没有拟深入了解和学习葡源借词的态度形成了对比。这主要是由于澳门华人普遍具有较强的母语意识,即使是澳葡时期,精通葡语者在大众中也并不普遍。同时,一些历史上出现过的葡语借词逐渐退出了现实语言生活,这一趋势在澳门回归之后更加明显。在如今的澳门,除了专门学习葡语者和中葡双语人才以外,大众语言生活中的葡语基本上仅存在于书面官方文件中。而葡语母语者对于目前居住地澳门的语言及文化则希望有更多了解,以此更好地融入当地社会,这一特点仍在延续。

两组词语在受访者中引起的反馈显示:A组27条词语中,受访者共辨识出6条,整体识别度为22%;B组60条词语中,受访者共辨识出23条,整体识别度为38%。不同来源的澳门特有词语中,音译葡语借词的识别度低于澳门本地特色词语。个体受访者因其年龄、对汉语粤方言及澳门社会了解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尽相同的词语识别结果和辨识策略。

(三)澳门特有词语的常用性及受访者语言态度分析

在询问受访者所认定的最常用澳门特有词语之后,笔者对其回答结果进行汇总得出:受访者认为工作和生活中最常用到的澳门特有词语共有11个,约占本研究词条总数的12.6%。这些词条是:马介休、葡国鸡、前地、堂区、博彩、司警、特警、人情纸、行为纸、医生纸、综合体。对于这些至今仍为公众熟悉和使用的词条,无论其来自葡语还是在澳门社会传承已久的传统说法,受访者均表示这些词条具有明显的澳门特色,将会被继续传承使用。

其他很少用甚至不再使用的词语,受访者认为导致其退出澳门语言生活的原因主要有:这些词语所代表的社会现象和事物在今天的澳门已经不常见;某些行业词语超出了公众熟知的范围;受访者个体从未关注或感到有必要去了解这些词语(如博彩业内的一些旧称)。

语言态度方面,对于较难辨识的旧有澳门特色词语正逐渐从语言生活中消失的现状,受访者表示没有特别感受,并一致认为:如果某些词语从澳门特有词语或澳门社区词汇中逐渐消失,人们并不会感到特别可惜,因为这是自然的词汇发展现象。受访者在访谈对话和追问环节中传达出的语言态度是:已经不用的词,消失就消失了。如果大家都不用的话,也没有必要再去特意学习和了解。其中,葡萄牙籍受访者还特别提到:说语言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说起来方便;在葡萄牙,很多年轻人喜欢用更简单的英语词代替原来发音复杂的葡语词,那些葡语词在年轻人中逐渐很少用到了,这很自然。

学界对于葡语借词从澳门语言生活中逐渐消退的现象(汤翠兰2014:210~221)有所关注,汤翠兰(2014)通过分析发现,在教育程度较高的年轻人中葡语借词的消退现象较为明显,越来越多原来的葡语借词被汉语或英语的相应表达方式所替代。但在本研究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如“马介休”“葡国鸡”“亚冬鱼”等饮食类葡源借词,几乎在所有年龄层的澳门本地人士和外来移民中都具有较高的认知度。可见,消退和传承是并存的,在多数葡源借词失却其语用价值的同时,亦有少数词语一直被传承使用。这些被继续传承使用的词语中,有些是带有澳门标识性的、最具特色的葡源音译词语,如“马介休”,更多的则是运用汉语词素创制而成的意译词语,如“前地”“综合体”等;或是根据汉语造词理据创制的词语,如“行为纸”“人情纸”“医生纸”等。

(四)当前澳门特有词语发展趋势分析

另外,也有一些传承使用的澳门特有词语正逐渐被新的普通话同义说法所取代,如“澳门”取代“马交”,“请假申请单(或请假单)”取代“人情纸”。类似的词汇替换在较长的共时平面会出现两个或多个词形并存并用的情况。也有学者称逭些语言现象为“澳门语文的异化”(黄坤尧2014:23-33),“异化”自然是相较于标准语而言。在本研究中,澳门特色词语不是指“异化”的部分,也不是在其他汉语粤方言地区普遍广泛使用的词语,而是指在澳门社会发展历史中形成的、富有澳门特色的澳门社区词语。这些词语源自澳门、适用于澳门,当然也有可能被其他语言社区的成员所了解。这些词语是被传承使用还是逐渐消退,并非源自人为的规定,而是在澳门本土多语言多文化的真实语境中不断磨合、融合与自然选择的结果。

即使是从当前正处于替换进程的词语中,也可以发现,表示相同概念意义的两个词语所引起的联系意义、表达效果也是不同的。因此,有些旧有的澳门特色词语传用至今,具有其认知和认同的心理基础。如“人情纸”和“请假申请书(或请假单)”这两个说法,看似可以在相同语境下替换使用,实际上,“人情纸”所引起的对于“批准雇员之请假申请的人情关怀”这一联系意义就是“请假申请书(或请假单)”所没有的。对于长者来说,“人情纸”这一说法更系联着澳门社会的某种东方文化特质和怀旧色彩,这也正是世代澳门居民中年长受访者在听闻年轻受访者不知“人情纸”为何物时,流露出惊讶和惋惜情绪的心理原因。

澳门特色词语中所保留的一些葡源借词,在言语理解中也有其不可替代的认知因素。如最为典型的“马介休”,一种由鳕鱼用盐腌制而成的食材,如今仍然活跃在澳门大小餐厅的菜品中。作为一个直接由葡语词发音音译而来的借词,其汉字的选取依照汉语粤方言发音而择取,一望之下,汉语母语者未必能马上理解其含义;但这个词形中同时存贮了葡国餐饮文化、澳门本土向西方借鉴餐饮文化的双重信息。正是这种文字传达的异质感,使得这一类词语具有某种特别的存活能力,在多元文化背景的区域中得以长期传承。

双语学习研究中有双语使用者的语义“共同存贮说”(王甦,汪安圣2001:362),澳门特有词语中传用至今的部分葡源借词也存在着共同存贮的语义内容,一部分来自葡语和葡语文化本身,另一部分则来自澳门本土文化和本土对西方文化的汲取。正是这种共同存贮的语义内容(包括概念意义或联想意义)构成了这些词语的澳门特色。可以预见,在今后粤港澳大湾区融合的过程中,越来越多澳门特有词语将在日益多元化的工作语境中逐渐消退,少量语言地标式的澳门特有词语将仍然具有被传承使用的生命力,继续发挥其在多元社会中的语言功能及文化标记作用,并在澳门本土日益多元化的人群中得到更多认同。

五、结论

本研究的受访者分别代表着不同年龄的世代澳门居民、内地来澳门工作且现居珠海的人士、台湾来澳门工作人士及葡萄牙籍在澳门工作人士。受访者对A、B两组共计87条澳门特有词语的整体辨识率为33%,其中世代澳门居民对澳门特有词语的辨识度最高,但显然年龄是影响其辨识度的关键因素。20~30岁区间的年轻受访者对50岁以上年长受访者确认的一些词语表现得茫然不知。在两组不同年龄层的受访者针对这些词语自然展开的对谈和交流中,年长受访者倾向于向年轻受访者主动讲述与词语相关的澳门社会旧有事物和现象。而在同为澳门居民的年轻受访者中,世代澳门居民与内地来澳新移民在澳门特色词语辨识和使用方面已无明显差别,这显示出当前澳门本地成长年轻人与内地移民来澳年輕人的语言距离正日益缩小,呈现融合态势。家庭居住地在珠海的来澳工作受访者,对澳门特色词语始终保持观望态度,整个受访过程中并未主动使用猜测策略;由于其居住地不在澳门,受访者对这些澳门特有词语表现出最大距离感。来自台湾地区的受访者因在澳门工作及生活语境中多使用台湾华语和英语,已足够助其完成日常交际和工作交流,因此也认为没有进一步了解这些澳门特有词语的必要。有学习汉语普通话经验的葡萄牙籍受访者在A组词语辨识过程中并未表现出明显的葡语母语优势,原因在于无法将母语词的发音与汉语粤方言的音译形式相对应。在尝试用普通话读音去读出这些词语时,受访者难以联系其葡语原词发音。

以上华人受访者和葡籍受访者在语言态度方面,均认为部分特有词语逐渐退出澳门语言生活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词汇发展趋势。但葡籍受访者对于进一步了解和学习这些词语的含义具有更强烈的意愿,并且在对话和陈述中希望能够针对部分澳门特有词语对葡语、汉语粤方言和普通话中的相关词语实现语音和语义的对应。

受访者认为工作和生活中最常用到的词语总计11个:马介休、葡国鸡、前地、堂区、博彩、司警、特警、人情纸、行为纸、医生纸、综合体。这些词语被传承使用,并非源自人为的规定,而是在多语言多文化环境中不断磨合、融合与自然选择的结果。这些受访者最常用澳门特有词语具备汉葡双语语义共同存贮的特点,在语言表达上对于其他华语社群具有异质感,对于澳门社群而言又有着怀旧意识和认同意义,经过澳门特有词汇发展的遴选和沉淀,已经成为带有语言地标性质的词语。

其他未能被认定为最常使用的词语,或者无法辨识的词语,涵盖两种情况:一是原来的澳门特有词语被后起的词语所替代,尤其是早期音译方式创制的葡源借词,很多都被其他形式所取代,如“浓咖啡”取代“碧架”,“奖学金”取代“煲沙”,“上司”取代“些菲”等。究其原因,原先的音译词在汉字字面上难以理解,不符合汉语使用者对文字表意性的心理需求。二是许多澳门历史上出现的本地特色词语,特别是某些行业内的旧称,在当前社会发展形势下,逐渐远离了社会生活的通用词汇范围,限于某个狭窄的行业或领域内使用,或仅为少数长者所知。

综上所述,一些历史上形成的澳门特有词语正在逐渐退出当前澳门人的语言生活,因此这些词语也将不再具备澳门社区词的流通性质。伴随着粤港澳大湾区的持续融合发展,澳门居民和工作人口还将进一步多元化,普通话在工作语境中的优势将进一步凸显,广东及外省各地方言元素也将不断加入,澳门社区词汇将在新的历史时期呈现出新的面貌。当前澳门多元工作语境中来自不同分众社群的个体语言使用者将会自然接受这个语言与社会并进的历程。

本研究随机选取了多元语境工作部门的自然典型个体样本,受访者的样本选取尚未涵盖东南亚来澳务工人士、土生葡人族群、来自其他国家现定居澳门的新移民等,这几个分众社群也有着了解澳门社区词语的较强动机。这些务工者和新移民出于生活的现实需要,也有了解常用澳门特有词语的倾向,但也会受到居住地的影响,如在澳门就职但居住在珠海者,其了解和掌握澳门特有词语的意愿并不高。更多结论有待于更为丰富的样本调查和分析。

责任编辑:魏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