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金 磊
2020 年6 月13 日又迎来一年一度的中国“文化和自然遗产日”,其活动主题是“文物赋彩全面小康”。辽宁省的纪念活动主会场选在锦州义县奉国寺,其意义重大。在此地举办文化遗产相约活动,有怎样的中华文化精彩,又展示怎样的建筑遗产家园般的内涵?如果“一城一地”有纪念价值,就在于无论是在地的智者,还是远方的知音,人们都能体味建筑何以有出神入化的技艺,天才的土地上何以矗立起令人虔敬且彰显华夏文化的情愫与灵韵;“一城一地”之所以有精神,离不开历经世间凉热的伟大建筑的艰难传承,离不开永葆“生命印记”的场所精神。可贵的是,这种精神是长期积淀而成的独特品质,绝非由急躁的物质系统规划出来的,更非“实验室”的产物。锦州义县千年奉国寺正是这样一个有守望记忆、有研究与传播故事、有公众认同感的魅力之地与纪念仪式之所。这正是建筑有史、场所有魂的空间与文化见证。每年我们都在纪念这个日子,它不仅是用鲜花装饰的日子,更是检视遗产传承活力与希望的时刻。
锦州义县奉国寺大雄殿,建于辽开泰九年(北宋天禧四年,公元1020 年),2020 年正迎来千年大典。中华古代建筑尤以木结构为主,上至中唐下至北宋末年的数十座木构建筑堪称我国最可宝贵的建筑遗产,其中尤以应县木塔(公元1056 年)、蓟县独乐寺(公元984 年)、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公元857 年)、正定隆兴寺(公元1052年)、义县奉国寺大雄殿(公元1020 年)这五处遗构最为重要。需要说明的是,1930 年朱启钤组建的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刘敦桢、陈明达、莫宗江等前辈对奉国寺大殿因种种原因虽有涉猎而未见系统研究。只有1949 年之后,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后为中国文物研究所)杜仙洲(1915~2011 年)等做过调查、测绘并著《义县奉国寺大雄殿调查报告》,1989 年10 月历时五载在中国文物研究所杨烈主持下,又完成了奉国寺的修缮工作。怀着对先贤的敬仰,2006 年12 月末建筑文化考察组第一次走进了向往已久的奉国寺:虽是隆冬时节,但从大殿感悟到难以言诠的震撼,冬日薄暮时分,落日余晖下的大殿披上无比壮丽的金光,面对历经千载沧桑而巍然屹立于辽西大地的杰作,大家丝毫不觉瑟瑟寒风之冷意,萌生要接续前辈学者未竟之业,编撰亦学术研究、亦建筑文化普及的著作。于是在义县人民政府、义县文物管理处支持下,便有了义县奉国寺的“大”“小”两书,其跨越了整整九年:“大书”乃学术著作《义县奉国寺》(建筑文化考察组编著,天津大学出版社,2008 年6 月第一版);“小书”乃面向公众及中学生的普及读物《慈润山河—义县奉国寺》(义县奉国寺管理处,《中国建筑文化遗产》编辑部编,天津大学出版社2017 年4 月第一版)。以下通过介绍“两书”的编撰策划过程,阐释奉国寺建筑、文化、艺术的珍贵内涵,也梳理解读其传承守望且必须普惠公众文旅的价值。
2008 年5 月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单霁翔在书序中说:“编辑出版集测绘资料、实地考察照片和研究论文于一体的建筑类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专集,是文物保护工作中的重要一项……《义县奉国寺》的出版,在为重要建筑文化遗产建立技术档案和在探索中国古代建筑设计理念等方面有所作为、有所成就……应集中各级政府、学术机构、专家学者之力为我们伟大的建筑树碑立传,以彰显中华民族文化的传统及伟大的民族精神。”从奉国寺的研究史中发现:虽中国营造学社未曾展开对奉国寺调研,但梁思成早在1930 年执教东北大学建筑系时搜集过相关图片,1944 年编《中国建筑史》时采用了日本伊东忠太的早期调查分析,梁思成盛赞说“千年国宝、无上国保、罕见的宝物奉国寺盖辽代佛殿最大者也。”1966 年,刘敦桢在完成《中国古代建筑史》、1985 年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编《中国古代建筑技术史》都有对奉国寺虽简单但高度精美的评介。同样,1990 年出版的陈明达《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技术(战国—北宋)》书中,提出了“奉国寺形式”乃唐宋重要木构形式,此外,中国古代雕塑史研究的奠基人王子云(1897~1990 年)也在《中国雕塑艺术史》中评价了奉国寺彩塑艺术的卓越水准。
《义县奉国寺》一书以最新的建筑实地测绘为基,殷力欣、温玉清、丁垚、成丽等分别从历史文献梳理、实测数据采集、建筑设计技法与理念等方面,对奉国寺大雄殿建筑艺术与技术水准做了较全面的分析,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建筑艺术欣赏的图籍:(1)从大殿透析的历史比较看,如果说北魏的石窟艺术优于同期南朝佛教造像艺术,那么可以说辽代建筑匠师所取得的成就绝不逊色于北宋同行;如果说中华文明有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奉国寺大雄殿正是明证,它象征着辽宋金元历程中一个意味深长的时段—战火平息,华夏民族走向和解与宽容,不可能不产生多民族文化共融的伟大建筑。(2)在大殿调查报告中,较全面介绍了2006~2008 年间天津大学建筑学院与建筑文化考察组数十人,多次绘制详细测绘图、分析研究相关历史文献再发现的成果。如报告中说,彩画现存大殿内部,其内容与其所在构件的种类和位置相关,有铺作彩画、横架彩画和纵架彩画,铺作和横架彩画前人有过介绍,以横架的梁栿飞天形象最为人知。而纵架彩画因主要分布在易受雨水侵蚀的侧面,从仅存的些许痕迹看,仍呈现五彩重栾的丰富华美图案。(3)大雄殿大木制度初探是《义县奉国寺》书中最重的内容,它是已故青年才俊温玉清(1972~2014 年)博大的研究成果,他特别表达,本研究不仅是对前辈学术著作的临摹之作,也是晚辈后学们向先贤的致敬习作。作者认为“以材为祖”是奉国寺大雄殿的构成精神,这“祖”之含义,一是本源之义,二是承袭、崇尚祖制之义,追朔“以材为祖”的源流及发展过程,是中国建筑史学界最早提出的核心问题之一,套用当代“适用、经济、绿色、美观”的建筑设计原则,这古人的“以材为祖”的营造精神,恰反应了“原生利用”“宫室有度”“大壮适形”“去奢简材”“木材大用”的木作制度很启发今人的建筑理念。特别值得提及的是《义县奉国寺》一书有丰富充实的“图版篇”,42 组历史测绘图(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新测绘图(天津大学建筑学院);百余张历史照片(含20 世纪初日本古建学者所摄);150 幅建筑摄影现状照片(建筑文化考察组刘锦标等)。有鉴上述特点,《义县奉国寺》一书不失为有整理实录意义也具创新价值、展示奉国寺大殿学术研究成果的佳作。
2 《慈润山河—义县奉国寺》封面
3 《义县奉国寺》封面
我曾在2008 年《义县奉国寺》后记中写道“出版《义县奉国寺》已超越一般研究与集结的含义,它是一种责任,是一个文化传承,更是一种文化重建……建筑文化考察组将以持之以恒的追求和科学求实精神去书写文化遗产传承新的文本。”对照《中国建筑文化遗产》编委会与义县奉国寺管理处共同策划推出的“小书”《慈润山河—义县奉国寺》,它确属解读中国建筑文化瑰宝的“新文本”。与九年前的“大书”《义县奉国寺》不同,它仅四万余字,开篇以奉国寺“慈润山河”牌匾为题,向读者展示书名之大气,暗含“借古开今”,创造华夏“浑厚华滋”的昭垂宇宙之意。耿威、王飞、殷力欣、杨兆凯、苗淼等为主要撰文创作者,中国建筑学会的建筑摄影师提供了新摄照片,特别是该书的编撰框架完全从讲故事的视角,将奉国寺“六大谜”唯妙唯肖地道来,给人知识,也让公众尤其是中学生带着兴趣在此学习并发现问题,该小册子的策划还符合当时奉国寺拟开办中学生建筑文化图书馆的构想。“谜”一般的大殿,这里只讲两点诱人之处:其一,大殿等级之谜。从奉国寺碑刻看,大雄殿是目前寺内唯一保留下的辽代建筑,大殿面阔九间已是至高等级,与同时期北宋东京城的皇宫正殿大庆殿一样,奉国寺何以有如此尊崇地位,书中对比了不少猜测,给读者留出思考的空间;其二,大殿何以历经千载,其不毁之谜何在?辽代留下的古建筑在国内寥寥,关外也仅有奉国寺大殿一处,其原因有大殿营造之巧的闻名,有鲁班爷之墨斗之工具神化的传闻,更源自遭多难不毁的史实。这里有元朝灭金的残酷战斗中,上千座古寺遭破坏,奉国寺何以幸存;公元1290 年今宁城县大明镇发生8 级强震,1976 年“7·28”唐山大地震也波及义县,奉国寺大殿依然无恙;辽沈战役义县遭炮击,一枚炮弹将大雄殿屋顶砸个大窟窿,落到大佛双手之间竟无爆炸,后来又先后在寺中发现三枚未引爆的炮弹,无比神奇。
《慈润山河—义县奉国寺》一书除写有“谜”之疑问外,更给人以美的讲述,简直是享受。千年时光靠什么守住奉国寺大殿的文化根基,是什么让他们以自信姿态讲述华夏故事,释放奉国寺大殿的魅力就在于对美的塑造。该书面向社会公众及中学生,对奉国寺之美做了三方面“美”的解读:(1)其空间之美,在于它让观者有与众不同的感受。奉国寺沿中轴线的内山门、牌楼、天王殿等都是清代建筑,堪称小巧,尺度宜人,进礼仪门后,气宇轩昂殿堂深邃的大殿便展现出来,布局、气势与场所感都有异样风采;(2)其大殿之美,美在造像。殿内迎面供奉着七尊慈悲面孔的大佛,因殿内光线暗淡要数秒后才可定睛凝望,虽佛身上彩画已落满岁月尘埃,但不变的是七佛面孔和肌肤在幽光下泛出金黄色神韵,整体地看,七佛的手印也似乎构成一个连续动作的分解镜头,讲述着一种叙事之美;(3)其大殿之美,美在彩画。梁思成说“内部梁架上保存原画彩画,卷草,飞天等,亦实物中所罕见也”,刘敦桢也评介“奉国寺大殿和山西大同下华严寺薄伽藏殿的辽代彩画都继承唐代遗风……”。
扼要介绍义县奉国寺学术与普及传播的“两书”后,我还看到,目前作为全国文保单位义县奉国寺(1961 年)、万佛堂(1988 年)等已纳入锦州“文化城市”建设的历史文化旅游带。如何让文化遗产释放潜能,不仅要抓住千年奉国寺大典的机会,找准其建筑遗产蕴含的DNA,更要以开阔视野讲好奉国寺的文化故事,为此特有两点思考:其一,千年奉国寺乃公众的经典,经典无疑要成为礼物,供今人与未来重温,重在要有恰当的文化态度与传播力,要真正懂得这“礼物”独有千古绘山川之含义,要找准读懂它为何强烈地影响中外后世的特殊点。要看到,文创是将奉国寺文化“带回家”的希望,必须考虑并下大力气研发有文博IP 价值的系列新品;其二,千年奉国寺乃公认的遗产,它早已成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现已进入“申遗”名单,要告知公众及管理者,“遗产”活化并非等于简单的旅游景点,没有敬畏何谈致远,万不可因为急于文化建设的绩效,就在文旅规划不清晰时盲目发展,使珍贵遗产成了旅游经济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