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火鹰
外号“火鹰”的这只黑鸢是这群黑鸢当之无愧的老大,它的智商远远高于一般鸟类。它最喜欢的事,就是高高盘旋在这片广袤草原、无边森林的上空,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寻找、发现可一击而中的猎物。
“火鹰”的捕食能力在整个黑鸢家族中是首屈一指、无有匹敌的,只要是它发现、它想捕食的,几乎没有能逃脱的,不说百发百中,至少十拿九稳。
冬天是鸟类最难熬的日子,因为天寒地冻,不少动物都躲进窝里、洞里,冬眠的冬眠,避寒的避寒,反正很少外出活动了。如果一下雪,更是白雪皑皑,茫茫一片,觅食就难上加难了。
一次日常的觅食之旅,高高在上的“火鹰”发现了秘密:当山火熊熊燃烧起时,那些原本不肯露脸的动物,在高温炙烤下,为了保命,无奈地从窝里、树洞里出来四散奔逃,给了“火鹰”极好的捕食机会。
想不到山火还有如此功劳,谢天谢地。可冬天不打雷,哪来的山火?
“火鹰”多次巡视后发现是上山打猎的猎人为了烤火取暖,或者为了烧水煮饭,在野地里生了火,临走时,灭火不尽,或一降怪风的缘故,火种散开,林子就烧了起来。冬天干燥,往往烧得很快,冬天动物的行动迟缓,葬身火海也就不稀奇了。“火鹰”的视觉、嗅觉都很灵,它闻到了香喷喷的肉香味,原来是烤熟烤焦的袋鼠与考拉。“火鹰”还是平生第一次吃到烤肉,那味道真是好极了,享受啊,天大的享受。从此,烤肉美味长留脑中,挥之不去。可惜这样的美味不可能每天都有。
一晃,夏天到了。酷热的夏季,雷阵雨常常不请自来,有时还会无雨无风干打雷,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一个接一个来了,偶尔,有落地雷炸响,炸在树身、树梢,森林就起火了。
“火鹰”往往是第一时间到达火场的,但奇怪的是它按兵不動,盘旋着盘旋着,极有耐心,仿佛是来欣赏的。你看看,蝗虫、青蛙、老鼠、蜥蜴都在仓皇逃窜,黑鸢、褐隼、啸栗鸢都在迫不及待地大肆捕食。
火,终于远去了,黑鸢家族与褐隼、啸栗鸢等鸟类也差不多吃饱了,这时,“火鹰”开始大餐了。它盯住的是已烤熟的袋鼠与考拉,那味道远胜老鼠、蜥蜴那些小东西十倍、百倍。
“火鹰”已懒得每天辛辛苦苦去捕食,它想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只是山火毕竟不是常有的,即使有,澳洲的森林消防队太敬业太厉害了,山火往往很快扑灭,最多有些昆虫与小动物逃来逃去,烤肉大餐极少极少,这让“火鹰”耿耿于怀。
说“火鹰”的智商高于一般鸟类,还真不是吹出来的。“火鹰”想到了一个绝招。有次山火起来后,消防队正全力以赴灭火中,“火鹰”俯冲下火场,叼起一根冒烟的树枝,飞上天空后,在几百米外的另一处山林上空扔下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多久,这一片也燃烧了起来。消防队顾此失彼,分身无术,“火鹰”终于又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烤肉。
看样学样,黑鸢家族中聪明点的,也学会了“火鹰”的本领,“火鹰”有了团队,更加肆无忌惮,频繁作案。
有次,山火烧起了,随着风势,迅速蔓延,那天刮的是东南风,可巧不巧东南方是一条大河,大火被河流隔断,估计很快就会熄灭。
“火鹰”一看免费大餐可能落空,一声呼啸,它的团队集体出发,一起扑向火场,或叼烧焦的树枝,或衔冒火星的焦木,在“火鹰”的示范、带领下,一只只飞过河流,扔向了对岸的树林……
对岸的树林里住着当地的土著。他们发现了黑鸢家族,有人惊呼:
“火鹰来了!火鹰来了!!”
土著们纷纷拿起弓箭,射向了黑鸢家族,“火鹰”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土著的弓箭虽然原始,却精准得很,“火鹰”一个大意,被射中了,一个倒栽葱掉到了地下,黑鸢家族中有多位“火鹰”的得意门生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只有少数几只侥幸地逃之夭夭。
“火鹰”与被射中的那几只黑鸢都成了土著的烤肉。一代黑鸢之王就此寿终正寝。
逃脱的那几只黑鸢,据说心有余悸,短期内不敢再叼火棍了。以后是不是还会出现“火鹰”那样精明绝顶的黑鸢就不好说了。
(选自《故事会》2019年第10期)
巴特尔与哈尔巴拉
那达慕大会从元朝起形成赛马、射箭、摔跤这三大比赛的固定形式,逐渐成了蒙古人的一种民俗。
那达慕大会多半选择在牧草茂盛、牛羊肥壮的七八月份举行,大型的赛马活动要有300匹左右的骏马参与。如果谁家的马能在比赛中夺魁,那是十分荣耀的事,夺魁的小伙子也就成了年轻姑娘青睐的对象,故而牧民们都把这事看得很重。
胡和鲁家族在达茂草原是有头有脸的暴发户,老爷子一直希望后辈子孙中能出个赛马、射箭、摔跤的高手,一举夺魁,光宗耀祖。在老爷子的悉心培养下,家族里的年轻后生在射箭、摔跤方面都有过亮眼的成绩,唯赛马总在百名以外。
管家告诉老爷子,赛马赛马赛的是马,没有骏马,再好的骑手也是有力使不出。老爷子因此愁啊。
管家给老爷子出了个点子,重金聘请草原上最负盛名的调马师哈尔巴拉,让他调出一两匹善跑的快马,或许下一届那达慕大会夺魁就有希望了。老爷子说: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哈尔巴拉是锡林郭勒草原的,与他无亲无眷,又素昧平生,他肯来吗?
管家说:没有谁对钱能拒之门外的,交给我吧,我试试。
管家回来复命时,不但带回了调马师哈尔巴拉,还带回了一个年轻的骑手巴特尔。
调马师哈尔巴拉有点桀骜不驯,他大大咧咧地说:烈马要勇士骑,才能人马合一,发挥最佳水平,跑出最快速度。我调教的马,如果巴特尔来骑,必无人可与之比肩。
老爷子看看巴特尔年轻彪悍,是骑马的好料,就同意了。
调马师哈尔巴拉的脾气很古怪,言明在八月那达慕大会前,不能干扰他的调马,也不允许边上有闲杂人等观看。
哈尔巴拉的调马有自己的一套,他夜里把那匹枣红马拴起来不让它吃草。老古话不是说“马无夜草不肥”吗?哈尔巴拉要的就是不能让马长膘,马一长膘,就像人群的胖子,运动起来就气喘吁吁的,哪还跑得动啊。
哈尔巴拉只让枣红马白天吃草,适量饮水,晚上呢,把枣红马的马缰绳拴得高一点,这样马就无法低头吃到食槽里的草料,以迫使枣红马减掉肥膘。但这调马很有讲究的,这马缰绳拴多少高度有名堂的,拴低了不起作用,拴高了让马不舒服,对马的休息不利,适得其反。哈尔巴拉掌握得恰到好处。
仅仅个把月的时间,枣红马的肥膘就少了,肌肉就多了,肌肉一多,看上去精瘦健壮,感觉这匹枣红马浑身是力量,跑的速度果然大大提高。
哈尔巴拉让巴特尔每天白天带着枣红马去草原吃草、喝水、遛弯、奔跑,以培养他与枣红马的感情。
你想想:一到晚上,哈尔巴拉就把马缰绳拴好,不让枣红马吃夜草;一到白天,就让巴特尔带枣红马去吃草、喝水、奔跑。枣红马智商比人低点,但不傻,自然分辨得出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感情上也就愈发倾向于巴特尔。
巴特尔也确实是个好骑手,他只要一翻身到马背上,那枣红马就飞奔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盼望中的那达慕大会终于来到了。
三大项比赛,第一项就是40公里直线赛跑,巴特尔的枣红马不备马鞍,他自己也不穿靴袜,上身穿一件红色的紧身衣,配上长长的红彩带,俊朗、英武。
一声哨响,巴特尔就一马当先飞奔而去,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绿绿的草原无边际,巴特尔与枣红马像一团烈火飞驰在草原上,把其他200多匹参赛马甩在后面,达茂草原牧民的情绪像开了锅似的,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为巴特尔疯狂地叫喊、助威。巴特尔如愿以偿地夺得了赛马的头一名,有点像中原地区中了武状元。
当天晚上,胡和鲁家族杀羊宰牛,老爷子设宴庆功,大家开怀畅饮,不醉无归。
第二天,管家发现老爷子迟迟没有起床,进帐篷一看,发现老爷子被一刀毙命。身上留有一张干羊皮,用血歪歪斜斜写着“十八年前灭门案,今夜复仇巴特尔”。
管家仰天长叹:报应啊报应!
等官府的人赶到,调马师哈尔巴拉与骑手巴特尔已骑着枣红马不知所踪。
胡和鲁家族要求官府,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捉到巴特尔!
第二年,抗日战争爆发,官府无暇顾及捉拿巴特尔这等小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有消息说:巴特尔远走东北,参加了东北抗联。甚至还有人见过日本关东军悬赏巴特尔人头的布告。
(选自《骏马》杂志2019年第10期)
糟油传人
糟油是娄城的特产,是李梧江在乾隆年间创制的,有230多年历史,最红火的时代,因了李鸿章的进献,对了慈禧太后的口味,赐了“进贡糟油”的牌子,从此风风光光,风靡江浙沪一带。
私营改造后,糟油的销量开始萎缩。
传到李老庄手里时,整个娄城真正会做正宗糟油的没几个了。
李老庄记得百岁年纪的师傅拉着他的手说:“我老了,没有几天活头了。这糟油技术就传给你了。你记住:200多年的老字号你要发扬光大,不能在你手里毁了,千万千万!”
李老庄得师傅真传后,坚持手工制造,坚持传统酿造,坚持选上等糯米,选上等药材,坚持两次发酵,由于制作时间长,成本高,赚不了多少钱,家属埋怨他不是做老板的料,总不能赔本赚吆喝吧。
李老庄笑笑,不申辩,不反驳。
糟油作坊不温不火地维持着,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
事情的变化是在糟露的横空出世后。也不知哪一天,市面上出现了一种名为糟露的调料,包装、文字介绍等与糟油很相似,其调味作用也与糟油几乎一模一样,粗心的用户还以为是糟油的新产品呢。
由于糟露只有糟油的一半价格,很快抢占市场。
还有用户说:李老庄黑心,同样的味道,价钱翻一番,也不怕噎死。
李老庄手下的职工坐不住了,因为他们是做糟油的,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一比较、一尝味就啥都明白了。他們来找李老庄,说:老板,人家是化学勾兑,周期短,成本低,我们真材实料用粮食酿造,二次发酵,价格上怎么拼得过他们。我们也要改革,顺应潮流,把市场夺回来!
李老庄望了一眼墙上师傅的遗像,沉默了半晌说:“我不能对不起师傅,不能对不起祖宗,不能对不起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荣誉称号啊。”
李老庄的手下无奈地摇摇头说:“老板,你早晚被这虚荣困死。”
李老庄想不通,我坚持不掺假,不用化学原料,难道我错了?要知道,这是吃到肚子里的,开不得半点玩笑的。
李老庄的家属太了解李老庄了,知道他就是一根筋,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但现在糟露被用户认为价廉物美,怎么竞争?
想来想去,李老庄家属想到了儿子李小村,正好儿子从美国留学回来,学的是食品生物工艺专业。儿子最听娘的话,她就动员儿子接管李老庄糟油,用个几年功夫,打败糟露,重振进贡糟油的雄风。
李小村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想法与他老娘不一样,他说:打败不打败糟露,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事。糟油是老牌子,竞争不过人家,只能说明我们的管理、营销都存在缺陷……
那你说咋办?老娘一脸疑惑。
李小村不声不响去市场做了调查,听取了老用户的意见。又把糟油与糟露的成分做了分析,心里有了底。
他又找了娄城最好的东方广告公司,请他们写了新的广告词。
糟油不是油,江南独一味!
堪比酱油鲜,更兼陈醋香,
尝过都说好,开胃增健康。
百年老品牌,清代乃贡品,
当年巴拿马,夺魁获金奖。
今日李老庄,传承再发扬。
粮食酿造,传统工艺,
绝非勾兑,更无添加,
良心调料,绿色产品,
越陈越香,提鲜解腥。
230年之传承,老工艺,老味道;
230年之坚持,客户为大,诚信为本。
糟油出太仓州,愈陈愈佳。
——袁枚《随园食单》(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版)
李小村把这些文字交给他老爸,请老爸过目、审定。李老庄看后,高兴地说:这广告语好,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搬出了美食大家袁枚,令人信服,这宣传力度大了。小村,你有两下,老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来此话不假。
李小村说:“好酒不怕巷子深,那是老皇历,信息时代,响鼓还得重槌敲。”
李老庄第一次感觉自己老了,跟不上儿子他们的思维与脚步了,他有了把企业交给儿子的想法。
儿子并没有任何的欣喜,只是说:我是学食品生物工艺专业的,回国来做糟油,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
李老庄说:“你能把230年的老字号品牌发扬光大,把这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下去,就是正才正用。”
可惜,李小村没有表态。
(选自《远东文学》2019年3期(季刊))
唱大戏
甄珉珏小名叫阿六头,家里排行老六,是土生土长的周庄人,因为家里穷,三岁的时候就送人了,据说是上海人来抱走的,很快,阿六头就被人淡忘了。在周庄,像阿六头这样的孩子又不是一个两个。
一晃20年过去了,在一个深秋的下午,周庄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拎着皮箱,长得眉清目秀,却跛着脚的后生,自称是甄家的阿六头,来寻亲的。此时的甄家,6个孩子都长大了,最困难的时候已过去了,甄家母凭着来人肩上那块红枣般大小、红枣般颜色的胎记,确认是20年前被抱走的阿六头。年近花甲的甄家母抱着阿六头泪流满面。
当甄家母发现阿六头的脚一跛一跛的,很是心疼,问儿子咋会弄成这样?
阿六头叹口气说:“一言难尽,不提也罢。”
甄家母见儿子不肯说,估计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追问。转而问儿子这次回来,有何打算?
阿六头说只想回来过太平日子。
阿六头模样虽长得俊,可跛了脚,一般黄花闺女谁肯嫁他。也是巧,镇上的殷实大户汪家,女婿因肺痨死了,女儿成了寡妇,汪家老爷见阿六头长得周周正正,白白净净,还在上海生活过,也算见过世面的,就想招他为上门女婿,他女儿因为自己是二婚,也不嫌弃阿六头跛脚。阿六头也不挑剔,拎着那只皮箱就住了过去。
新婚那天,周庄人看了喜帖,才知阿六头的大名为甄珉珏,只是从没有人叫他这名字。
汪家的家底厚着呢,也不在乎女婿会不会赚钱。闲着无聊的他就画画图,写写字,打打拳,夜色漫上来后,他喜欢坐在后门的水桥头,面对流淌的河水,拉胡琴打发时光,那胡琴拉得委婉哀怨,很能打动人,偶尔,他也会唱上一段,唱得有板有眼,极有韵味,上了年岁的都说:阿六头的唱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额头上搁扁担——头挑。
阿六头与汪家大小姐婚后,用“恩恩爱爱”四字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后来生下了一男一女,汪家老爺也是十二分的满意。汪家大小姐唯一不满意的是阿六头从不谈在上海的那段生活,还有不允许碰他的那只皮箱,似乎那里有他什么秘密。当然,比之先前的肺痨夫君,汪家大小姐感觉现在的夫君简直天上地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慢慢也就释然了,再不问夫君的过去。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阿六头的头发都花白了,在他花甲那年,儿子女儿说要为老爹庆贺60大寿,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周庄,最隆重有面子的寿宴,就是请一个戏班子来唱三天大戏。
阿六头一听请戏班子,老少年般兴奋了起来,坚持要让戏班子的班主亲自来周庄与他谈。那时的周庄不通公路,只有船只往来,进一趟周庄,咿咿呀呀的摇半天橹才能到。长庆戏班的龚班主算是见过点世面的,见一个偏僻小镇的糟老头子恁大的架子,还非要我班主亲自跑一趟,心里有点憋气,所以在开价时狮子大开口,说来周庄太不方便了,演出三个夜场,非100个银元不可,并且每顿得有万三蹄髈、姜汁田螺、清蒸鳜鱼、红烧鳝筒、百叶包肉、油泡塞肉、糯米塞藕、清蒸螃蟹、家腌菜苋、太仓肉松、绍兴黄酒等,阿六头愣了一下,随即一口答应,但他狡黠一笑,也提了个条件,若唱错一处,扣一块银元,立下字据,两不反悔。
龚班主脸上掠过一丝轻蔑,似乎在说,一个乡下佬懂什么戏文,充什么行家,立据就立据。
金秋十月,长庆戏班来到了周庄,开始了唱夜戏,戏是阿六头亲自点的,第一场折子戏是《牡丹亭》中的《惊梦》,第二场是《西厢记》中的《拷红》,第三场是《白蛇传》中的《游湖》。
阿六头听得极认真,用手指在桌上敲着节拍,连喝茶也忘了,完全沉浸在戏文与唱腔里了。
三个夜晚很快过去,到第四天结账付钱时,阿六头笑眯眯地问:“饭菜还可口?”班主因无可挑剔,连忙说:“烧得好,味道好。”阿六头转而说:按我们君子协定,唱错是要扣钱的。《牡丹亭·惊梦》一折杜丽娘唱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燕子来时百花鲜,待等花落,春残又飞远。”“百花鲜”,怎么唱成了“百花艳”?还有杜丽娘接唱的“瘦骨兰珊纸上传,好比孤秋月落花台殿,却被花魁抱月眠。”那“抱”字应该是四声音,好像唱成了三声音……
长庆戏班的班主一听惊出一身冷汗,意识到今儿碰到行家里手了。
阿六头止住班主的话头,继续说:“《西厢记·拷红》一折,红娘的水袖没有甩到位;老夫人质问红娘的那一段唱词,责怪红娘诱惑了主子崔莺莺,唱得松了些慢了些,那种拷问的气氛泄了几分……”
坏了坏了,这不是存心想少给银元吗?龚班主刚想解释,阿六头又摆摆手,意思你别说,听我说。他又说道:《白蛇传·游湖》中许仙与白娘子在湖边唱的西皮流水,其中许仙唱的“寒家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外小桥西,些小之事不足介意,怎敢劳玉趾访寒微?”唱腔与配音上慢了半拍,少了天蟾大舞台演出的认真劲……
接着,又说了哪折子哪段高音没有上去,哪句打了疙愣、吃了螺蛳,哪个字应该是前鼻音,哪个字应该是后鼻音,等等等等,一派行家口吻。
班主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小镇老者,吃不准他是什么来头,难道小镇真的藏龙卧虎,是圈内名家,是著名票友?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班主只好老老实实说:“该扣多少扣多少,我没话可说。”
阿六头见傲慢的班主服了软,就捧出100块银元说:“100块袁大头一块不少你,放心!”
龚班主诚心诚意地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问:“请问您是——”
阿六头说:“时过境迁,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小宋玉。”
“啥,你就是当年庆丰园的头牌小宋玉?!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啊。”
龚班主立马叫上全体长庆班的,来跪拜阿六头,他说这位就是当年红遍上海滩的大名鼎鼎的小宋玉。
原来阿六头被抱到上海后,六岁就开始学戏,到20岁已成名角,粉丝无数,特别是许多年轻女粉丝为他神魂颠倒,他被青帮大佬的女儿看中,要与他私奔,青帮大佬知晓后叫手下把阿六头的一条腿打断了,勒令他滚出上海,否则小命休矣。
阿六头叫夫人把他的那只皮箱拿出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戏服,他执意要送给长庆班的龚班主。据说,后来长庆戏班把这几件戏服当宝贝,每年都要祭拜一番。从此后,长庆班无论到哪个乡下旮旯演出,龚班主再不敢轻慢任何客人,每次演出都像在天蟾大舞台演出那样认真对待。
(选自澳大利亚《联合时报》)
花将军
花将军其实不姓花,姓石,当年叫石将军,他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更难得的是他脑子好使,英勇善战,跟随皇帝打天下,堪称常胜将军,是皇帝最信得过的将军。
据士兵们说:有次他还救过皇帝的命,为皇帝老儿挨过一箭,也不知真假,因为石将军从来没有说过,但他左胸中过一箭确是真的。
石将军每次打仗,都冲锋在前,哪里危险哪里有他,而对士兵,爱护有加。士兵们都说:跟这样的将军打仗,痛快,受伤受累,心甘情愿,就算死了也值!
皇帝手下,有十三位将军,人称“十三太保”,无论是论资排辈,还是论功论才,石将军应该是前三位的。
特别是到后期,石将军的部队越发显示出战斗力,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外界誉为“石家军”。老百姓甚至说“当兵要当石家军,打仗要跟石将军”。
随着功勋累积,随着名声在外,石将军开始变了,变得好色。每打下一座城市,他不是占领衙门,安民告示,而是只关心有没有妙龄女子,有没有绝色女子,若有,就派副手去提亲。俗话说“美女爱英雄”,再说,大军压城,将军独大,一声令下,可片瓦不存,九族夷平,谁敢说个不字。
说起来,作为风头无二的将军多娶几个小妾也不算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但石将军打下一个城池就娶一个,难免有闲言闲语。这种事悄悄办了,只要女方不吵不闹,外界有几个知晓。可石将军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自恃功高,有点忘乎所以起来,他娶小妾,必大摆筵席,专门设席收礼。还派一个嗓门特别洪亮的部下当场报唱,譬如:张将军青铜鼎一座、李师爷宋人字画一幅,王县令玉如意一对……
难得一次两次也罢了,哪有连着来的,好东西出手送人,终归是肉痛的。有人向皇帝投诉石将军,说他不檢点,说他借此敛财,说他是个大色鬼……
皇帝意味深长地说:看不出来,石将军原来是花将军。
从此,上上下下,军内军外,明里暗里,都叫石将军为花将军。
石将军似乎并不反感这花将军的称呼,还当着部下的面说:我们提着脑袋造反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是为了女人、土地、房子、金银财宝。我们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仗的,谁知今天骑马出了大营,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今日有酒今日醉吧。比起酒,比起做官,我更喜欢女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石将军因为沉醉于温柔乡,有几次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误了点卯,误了训练,将士们议论纷纷。好在花将军大事不糊涂,胜仗照打。皇帝也就眼开眼闭,毕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一统天下后,皇帝发现,手下全是骄兵悍将,很难驾驭。
皇帝一年一年在老去,可儿子从小娇生魄养,吟诗作对,画画弹琴很有天赋,就是心太软,少了那种杀伐之心与刚毅果断,皇帝担心自己驾崩后,太子控不住这些开国元勋。
皇帝开始削弱将军的兵权,分割老臣的权力,谁知做加法皆大欢喜,做减法遭到抵制,有硬的有软的,弄得皇帝龙颜大怒。
终于,有人告密:“十三太保”中的张将军、陈将军要密谋造反。
皇帝何等精明之人,知道属道听途说,必子虚乌有。但皇帝如获至宝,下令彻查。这一查,就查出了“反叛团伙”,皇帝下令满门抄斩,凡与之有牵连有瓜葛的,也关的关,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
那些仕途被压着的年轻政客得到了启发,悟出了捷径,受此鼓舞,也就一个个大胆上书皇上,揭发老臣与将军的贪腐,以及种种不轨。
皇帝痛心疾首地下令整肃吏治,罢免了一大批高官。如有不服,如有怨言,则下大狱,大刑伺候,如有异动,则格杀勿论。但凡与造反有染的,最惨,灭九族、灭十族的都有。没有多少时间,“十三太保”唯有花将军硕果仅剩。
其中,揭发花将军的告密信也不少,基本上都是说他玩女人的事,甚至说他是淫魔。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拿花将军是问。
太子不解,有次问皇帝:“父皇,花将军道德败坏,为何不杀之,以儆效尤?”
皇帝笑笑,说:“他玩女人我有什么担心的。这是他的辫子,有辫子在手,你还怕驾驭不了他?万一我哪天宾天了,要打仗,还得靠花将军。切记切记!”
皇帝终于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太子侍候在旁,他轻轻地对皇上说:我老师宁太傅要我进言,劝皇上把花将军也杀了。他认为花将军有反骨,将来造反的必是他!
皇帝问:理由是什么?
太子说:宁太傅分析了石将军的前前后后,他从一个不爱女人的将军,突然变得爱女人,还如此高调,身边必有高人,此等有权谋之人,不能不防。
皇帝一下反应过来了,他含含混混地吐出:“杀、杀、杀……”可惜太子辨不清皇帝说的是什么。
史书载:皇帝驾崩不久,石将军发动了有名的宫廷政变,废黜了太子,另立新君。他做了摄政王。野史还说他把几十个小妾都放了回去,可有的小妾无论如何不愿走,愿终身服侍。但野史总归是野史,当不得真的。
(选自《中文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