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药方(外三题)

2020-06-24 03:05东瑞
台港文学选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骨刺草药药方

东瑞

红色灯笼在夜的微风中摇曳,一列排开。远远就闻到一股草药味飘散在半空中。时分在八九点钟光景,小镇老街的夜色暗暗的。一些小店还开着,有三五老乡坐在小木凳上聊天乘凉。飘散的药味混融着明清年代的气息。

我一瘸一瘸地在老伴扶持下,满头大汗地在家乡的这条老街走。那草药味越来越浓了。终于,我们在老街最末尾的“济世堂”门口停住。

两个月前,我膝部骨质增生,痛彻心脾,无法行走。

老伴说,来给你医的病人多数膝部不好,给他们敷的草药药效太有限,我看和我们三十六种草药缺少两种有关系。现在轮到你这大医师膝部也生骨刺了,我们还是回乡一次吧。

我们住在印尼雅加达的一条老街,开着小诊所——健安堂。

回乡?我说,也势在必行了!曾祖父当年是家乡健安堂的创始人,与“济世堂”毗邻,互通有无,结为世交。医治骨刺的草药药方最早的版本……只是,不知他们那个老铺子还在吗?

我们不试试寻觅又怎么知道?老伴说。

终于,我们越山跨海,穿省过市,东问西寻,首次来到陌生的家乡。

我们立在“济世堂”门匾下。两边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济世堂里的主人听到敲门声走出来,约莫六十来岁,他一看到我和老伴的衣着和口音,还拉着一个小皮箱,静静端详,一言不发,只让我们坐下来。

我说,您是济世堂第四代的掌门人李医师?

是的,就叫我小李吧。

我们坐在两张藤椅上。李医师说,把腿伸出来。他将我的腿抬高,搁在他大腿上,观察带抚摸,突然猛力一拍,我一时痛入骨髓,大叫,轻点!

李医师问,印尼雅加达的健安堂还好吧?您要的调制三十六种草药合成的草药药方,一会我会取出奉还。

我吓了一跳,济世堂第四代掌门人李医师没有问我们,怎么就知道我是谁,来自哪里,而且还知道我们的来意?

正当我大为疑惑的时候,李医师的一位助手捧出一个大玻璃罐,从里屋走出来,打开罐子盖,我闻到一股强烈的草药味直冲鼻端。李医师突然问我,这次来,在故乡会待几天?我说三天,他说,那刚刚好,草药从现在开始敷裹,到要走的后天早上,正好可以拆开纱布了。

把后续要做的说在前,李医师在助手协助下开始在我膝部敷上草药,之后用纱布包扎,很快就包好了。

李医师说,走路会有点不方便,但会有点成效。骨刺很难彻底治好,唯有自己加强锻炼,但一般人缺乏耐心去做。我们在这个年龄都会有骨刺,只是轻重不同。你看我吧!

李医师突然弯身坐在地上,一会平躺下来,接着,踢腿、翻转身、蹲、跳、转、打滚翻……一连做了不少动作,约有半小时之久。最后说,锻炼加上敷药,我前年骨刺发作,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我和老伴看得目瞪口呆,我问,为什么您一看我就知道是在印尼健安堂的后人?李医师说,我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说过你们健安堂的故事,全家外出到印尼雅加达,在那里继续开中药铺,以治疗骨刺为主。当年你祖父离开家乡时,将三十六种草药调制成的草药药方最原始的版本委托我们保存,自己手抄了一份带着。不料,二十几年前,一场大雨,口袋里的药方有两样被雨水浸湿得模糊不清了。我父亲临终时曾计算,最近兩年,健安堂的第四代掌门人一定会回来寻找完整的药方,因为掌门人一定是自己也长骨刺,感同身受、极为痛苦,才非回来不可的,我说对了吗?

这样的神机妙算也太厉害了!我大为惊讶和赞赏,道,雅加达来求治骨刺的病人,敷上的草药总是只有三十四种合成,效果大大打折扣,有了原药方就太好了。

就在此时,李医师的助手将一个长形锦盒递上,李医师说,完整的药方藏在里面,谢谢健安堂当年的无私,也让我们百年来得益,还治好无数病人。李医师说完,将锦盒郑重放在我手掌上,说,好药方要代代相传,才能让我们祖传的中草药药方永远承传下去,但切切要牢记,单凭中草药外敷还不行,一定还要配合锻炼,骨刺的痛苦才会减到最轻啊!

我的眼眶发热,双手紧紧与李医师相握,谢谢他。

百年来,这是济世堂和健安堂第四代掌门人(或称继承人)的首次相遇,于故乡的一个夜晚。

(选自台北《文创达人志》月刊第73期)

小铮的城

林小铮在小城里住了多年,感觉非常厌倦了。

本来这住过十几年的城安静、干净,山峦下一片山林;楼宇,不超过五层高;路,纤尘未染;也没有任何噪音。但自从三年前,开发商打着“发展”的旗号,已经彻底地将他居住的桃城变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山不再高,水不再清,云不再白,可怕的是不过三年工夫,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火速遍布小城,已经将小城弄得面目全非。原先原汁原味的古街,如今商业招牌交错,挤得密不透风。

小城不再静。

走!林小铮觉得近年俗念增多,暴戾气布满全身,都跟环境不清静很有关系。他决心搬到一百公里外的小乡村。约是十年前,他在四面环山的小乡村盖了一个平房,屋子外还有一个篱笆小院。

林小铮只是花了一周的时间,退房,整理行李,也丢弃了很多东西,一手拎大皮箱,一手拎小提袋,搭了车,来到了小乡村的平房。

乡下的夜,静是静,然而诵经声从午夜十二点开始,不间断地一直诵到天明,搞到他通宵未眠,刚刚要躺下补睡,附近寺庙的和尚佛经齐齐念,持续了一个上午。他头痛欲裂,翻身而起,决定到乡村走一走。才出了院子,走不到一百米,看到昔日的农村已经变了样,田野里密密麻麻都是人,约有一百来对的新郎新娘在摆姿势拍照。打听之下,才知道此村盛产桃花,一到季节,整片田野看过去,犹如大片的粉红色的云在田野浮动,很多男女就选在此时此地拍摄结婚照。走着走着,突然肩上被人一拍,回头一看,大为惊喜,竟然是大学毕业后阔别十年的老同学老刘,两人激动拥抱。

走,我们到咖啡馆聊。老刘说。

走!

咖啡馆到处都是,只是走了几步而已,两人就走进路旁一家小咖啡馆。

这农村旅游业大发展,每月都有固定的重点节目,常年最旺的是拜观音庙。据说有求必应,非常灵!来自海内外的游客都趋之若鹜。

老刘说完,摇摇头道,本来我想在此清静之地闭门思过半年,反省一下我这大半生为什么做什么都失败、一事无成,只是待不到一个月,无法再待下去,决定今天就走!

老刘指了指外面的小汽车。

你老弟呢?来这里做什么?老刘又问。

小铮说,我住桃城,本来好好的一个安静小城市,非常好住,现在也开发了,每天窗外都是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街上是人、公园是人,所有的景点,密密麻麻也都是人,想拍一张背景没人的人物照都非常困难!我也决定到乡下修身养性,没想到人人也都往这儿跑,以为农村清静。

老刘说,这儿定居人口本来五万,三五年间增加了三倍,约有十到十五万的流动人口,还不包括那些每天“一日游”的。

哇!小铮听了一脸沮丧。

想看看这小乡的游客有多少吗?居高临下可以看得更清楚。

好。

那我们看看心静法师在不在。

小铮跟着老刘,搭电梯径直往一栋十五层的大厦走去。

他们上到十五层A座。按铃。一个光头、长眉善目、两腮边爬满美髯、穿着米色长袍的老者给他们开门。

认得他是谁?老刘神秘地笑。小铮觉得面熟,仔细端详老半天,才认出他是他们大学同班吴求。一时惊讶万分。

老刘叫小铮到阳台看看乡下风景。小铮俯瞰下去,大吃一惊,那观音庙周围密密麻麻,人头涌涌,黑黑一大片,犹如蚂蚁一动不动。

搬到这乡下住的心再次被深深一击,热热的期盼,火速凉了下来。

来来来,不嫌弃的话,几样热斋菜,就把午餐在我这里解决了吧!吴求说。

老刘对小铮说:吴求现在法名叫心静,人人称呼他心静法师。

法师打听小铮和老刘的近况,又问如何这么巧在此相遇。他们一一说了。

小铮叹了一口气,问,我的城在哪里?

老刘也很沮丧,说,我的乡又在哪里?

心静法师沉思了好一会,微微笑道,城无一人,心若不定,日夜亦喧闹;满乡是人,心若笃定,日夜静无声。你俩的城乡,在于自心也。何须再苦苦寻觅清静之地?

说完大笑。

老刘和小铮问他,心静法师今天是回家?

我带几本书,准备到人最多的大城市做寺庙主持呀。

(选自香港2019年3月31日《大公报》文学周刊)

风之缘

冷战每天都在唐楼八层里进行:

有人将垃圾丢在楼梯口,我就见到好大的老鼠跑来跑去!

将垃圾随便丢,不塞进指定的槽孔,老鼠都跑出来喔!

老鼠的话题A室的老张反复讲了三五遍,住B室的老黄与他真是冤家路窄,每天晚饭后大约八点钟光景,他们丢垃圾时在走廊通道相遇。老黄心想,不就是含沙射影、指我随便丢垃圾吗?他开始反击:

我家的垃圾我都是丢进指定的槽孔里。是的,我们这大厦事情不少呀,不知哪一家,每天晚上开吸尘器,声音吵到我们无法睡觉。

这一家太古怪了,都在晚上吸尘。

老黄骂得痛快,老张听了心里不爽。丢垃圾时彼此怒目相向,几乎要动手打起来,幸好在一层楼的住户C室的锺先生也出来丢垃圾,见状,挡在他们之间,才化解了吵架的升级。

不过,两家的关系势同水火,前后已有一年多光景。

直至有一天——

西北太平洋形成的名叫“山竹”的风暴,早有专家预测,其破坏性将前所未见,将正面犀利进袭港岛。

风暴比预计的来得快。许多住户都措手不及。那天,八层唐楼的住客都感觉到了唐楼的可怕摇晃。好几层住户都传来哗啦啦、哗啦啦、砰砰帮帮的巨响,那是风击破窗玻璃的声音。雨水从门缝流出,沿着阶梯如蛇般蜿蜒地流下来。哭声、惊叫声、救命声、婴儿啼哭声连成一片,仿佛世界末日到来。

不知谁在唐楼的楼梯间恐怖地尖叫,楼快倒塌了!楼快要倒塌了!

刹那间,各家各户的住客纷纷从屋里冲出来,往下跑,有的只穿内裤背心,有的打赤膊,有的拎皮箱,有的抱孩子……

唐楼在凄厉暴风的呼叫中摇摇欲坠。

B室的老黄开门,探头出来,见楼梯间住客一片慌乱,大惊,问,地震啦?

楼在摇,快塌了!有人大声答他。啊!

老黄见隔壁A座没有动静,大力敲门,大喊,塌楼啦!塌楼啦!快跑!

A座张先生开门,大惊,啊!怎么办,怎么办?我老婆和媳妇还在对面的超市买东西!两个小孙子托在我们家!

这时,老黄的太太,二十来岁的女儿带着大小细软已经在楼梯口,准备逃命。

快快,我来帮你!老黄边说,已边冲进老张家,将他一岁男孙和两岁孙女一手一个抱起,冲下楼;老张那十二岁的女儿则由老黄二十来岁的女儿牵着手,也飞快冲下楼。老张见三个小的全都让隔壁黄先生一家人协助了,感到不好意思,在冲到六楼的时候,回头看,黄太太竟然还在七楼步履蹒跚,才省起黄太太平时就有脚疾,不良于行,于是三步作两步,爬了十几级阶梯,关心地问,行吗?

黄太太还没回答,呼啦呼啦,那山竹狂风又一陣激烈疯狂刮来,唐楼又左右摇晃起来,狭窄的楼梯间刹那发出了尖凄的惊叫,混乱成一片。

张先生体型魁梧,力气很大,扶了黄太太走了五六级阶梯,感觉还是太慢,于是对黄太太说,来不及了,还是让我背你吧!说完,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走到黄太太下一级的阶梯,说:快,双手揽着我的颈项,不要放!两脚夹住我的腰身,紧一点!

情势紧张,黄太太没有反对的余地,只好照办,骑上他的背。张先生下楼时虽然快,但快中也不乏谨慎小心,生怕两人负重大,一踏空而摔下去。

已经下到楼下的黄家父女,一见黄太太还没下来,又一次大惊,老黄放下怀里的两个张家小孙,转身又上楼寻找老伴。就在三楼,遇见张先生背着黄太太下来了,终于大松一口气。

在楼下,风雨交加,张、黄两家扶老携幼,跟随汹涌的人流仓惶走一段路,往三百多米远的台风庇护中心跑去,刚刚走没几步,背后轰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八层楼高的唐楼已经夷为平地。

在庇护中心,张先生和黄先生望着那瓦砾堆,悲喜交加,紧紧拥抱。

风暴,瓦解了唐楼,也瓦解了黄先生和张先生两人心中的墙。

(选自香港《大公报》文学周刊)

密码

伍先生夫妇俩的钱包在威尼斯双双被扒手偷去。

钱财失去事小,两本记录密码的小本子藏在里面,也一起失去事大。

好在旅行结束,很快飞回香港;也好在在旅程中,两个皮箱忘记锁,不然证件在内也取不出来了;也幸亏信用卡、大把钞票塞在裤子后口袋,依然可以应急。不过一回到家,就遇上了第一难关:无法进门。大铁门小木门都需要密码开启。

半夜时分,无法找锁匠开门,他俩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站在家门口抓脑挠腮,满头大汗,最后决定先住一夜酒店。

伍先生年轻时候跌倒过,严重脑震荡,记忆力早就不好,最惨的是老婆不太有文化,记性比他还差,帮不上他什么忙。

他们必须使用的密码很多:手机密码、相机密码、几个不同电子信箱的密码、QQ密码、不同网和不同博客的密码、网上银行户口密码、大小皮箱密码、保险柜密码、居家楼下信箱的密码、住家铁门密码、木门密码、认识人士的密码,甚至老婆身上几个重要部位的密码……最麻烦的是,有了密码,有时还需要验证码。唉!

忘记密码,伍先生饮食无味,夜里辗转难寐,觉得寸步难行,一整天待在酒店里,好像整个人掉了魂儿,已被摒弃在社会之外。他无法做任何事情,所有的电子机器都要先用密码才能启动和进入啊。

忘记密码,伍先生还感觉犹如进入世界末日,或被开除了人籍。他无法再应酬,下午出门,熟悉的朋友见到他犹如见着了鬼魅不睬他,只因他没有密码启动,对方生怕他被人冒名。他明白时代早进入了认密码不认人的时期,不好埋怨谁呀。他十分怀念丰氏创建的明心国,那是人心淳朴的时代,人心的善恶真假、情绪上的喜怒哀乐……都可从胸膛透视出来,只要看心脏呈现的不同颜色就可判断了,哪里像现在?

夜晚,酒店环境舒适宁静,勾起他那种欲望,他要和老婆行敦伦之礼,也遇到障碍。他的老婆长相虽很一般,身材也平平,他却把她视为禁脔,生怕被人染指,也用密码锁起。这夜,她除了铁胸罩、铁裤外,全身赤裸仰躺在床上,他凭着记忆,慢慢解码,可一直到夜之将白,大汗淋漓,都失败了。他哀叹一声:要爱你一次都难,看来要叫烧焊匠来烧胸锁和裤锁了!

次晨,伍先生夫妇协商,如何渡过这失掉几十个密码的难关。

密码,重新设置也可以的,伍先生说。

老婆说,那好啊,你就全部重新设置吧!

伍先生说,问题我不是万能的,我也有很多盲点,所有密码都是别人帮我设置的。

老婆说,那好啊,就叫别人静忙吧!不是有个手机和电脑挺厉害的专家吗?

伍先生说,他叫老杨,我打电话给他。

说完,伍先生打电话,对方要他说出密码,他才肯出声回答,伍先生说了几次都说错了。他感到事态严重,明白如今是密码行通天下,除非另类行业和人物,如今城市里走动的人大部分都需要密码才可能进入他的内心和他对话,怎么办才好啊?他依稀记得今天有个朋友儿子的婚宴,有个电脑专家也会在场,请他处理如何?岂料,到了会场,当他遇见熟人,欲与人家寒暄攀谈几句,对方都要他点击身上的密码才肯与他说话。他对准对方腰部(有的人设置在胸部、后脑、臀部等等)裸露皮肤上的数字,点击了八下,对方怒目瞪了他一下走了。接连七八个都错了,其中一个伪淑女非常大胆,将密码设在两乳以上、脖子以下的胸部,伍先生点击时不小心碰触了旁边隆起的部分,她突然惊叫:

抓大色狼呀!

很快,八个彪悍魁梧的酒店护卫把他武力抬到门口,一、二、三齐喊,把他扔到马路上。

他头部再次受创,被人送往医院。

他與最后一天来探望他的朋友第一眼就进入话题,伍先生好奇怪为何不必密码,对方说我没有设置密码呀,伍先生恍然大悟道,原来不必密码就那么方便进入了!人不设防也一样。

伍先生回到家,恢复到以往的生活程序,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其中啼笑皆非的荒唐经历,实在不足为外人道,那是另一篇小说的内容了。

(选自香港《大公报》文学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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