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木版年画:城市精神的另一种叙述

2020-06-23 09:29林宝卿
闽南风 2020年6期
关键词:木版财神年画

林宝卿

周末。阳台。

把自己安放在一只彩色摇椅里轻晃,一杯清茶在侧,茶香袅袅。阳台的墙上,被我饰以绚丽花纹瓷砖,人在其间有浮世清欢的喜悦。

手捧一本红色封面的《漳州木版年画》,漫不经心地一幅一幅欣赏。

窗外绿树摇风。暮春的日光朗朗,明丽地洒在同样绚丽无比的图案上。想起那天跟文友借此书的时候,树荫下她打量我红衣黑裙绣花鞋,衣襟和裙裾有五色丝彩线绣上的斑斓花朵,她玩笑说:嗯,适合写“木版年画”。我也莞尔,此时一片落英颤颤地在风中飘了下来。

我的服饰风格大都属于旧时月色,与木版年画一样,是一种不忍旧时的繁华从此逝去无踪的心情。凭我个人之力,我无法挽留什么,但我可以怀念,可以把它们穿在身上、握在掌心,它们是印在我心底的倒影。

2006年6月,作为第一批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漳州木版年画,其艺术价值、文化价值,以及历史意义,已得到广泛的认可。它的方方面面也备受关注和言说。比如它的兴起、鼎盛直到沉寂的时间曲线,比如它题材涵盖面、制作工艺和流程、分类,比如那些专有名词,什么“幼神”“粗神”“文神”“武神”,比如制作年画的作坊规模和行销范围,除了闽南以外还有闽西南、岭南、台湾、香港、东南亚等地,林林总总,网上的文字和本地作者的书写足以让人了解得清清楚楚。

而我只郑重于这些木版年画本身。它们精美异常,它们的色彩是我喜欢的浓艳和绚丽,“悦目”,不用太多的思考,可以即时即刻获得愉悦的体验。

这些丰腴的色彩是有底气的,是从我脚下的这片土地长出来的欢喜。可是,它们美好的样子,让我看着看着,却看出了心疼。看出了那艳背后的冷。

我国年画历史,可以上溯到魏晋。那时就有绘画的桃符挂在门外辟凶去邪。对于神秘的力量,人类天生有恐惧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见的敌人、不可见的邪祟,可预见的矛盾、不可預见的妖风,总之,防不胜防。那么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和危险隔离开来,画上一道屏障,把危险挡在门外。桃符的作用大抵就是这样,带给自己的是强大的心理安慰。后来,人们把门神的形象画在门上,由此产生了门画——这些都是造纸术和印刷术被发明出来之前的风俗。

等到纸张被发明了,雕版印刷也齐备了,木版年画应运而生。

武门神,是年画中最常见也最生动华丽的一类,它们被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宅院的大门,意在于镇守门庭,对外交涉,驱逐鬼魔,祈福纳祥。“神荼郁垒”“秦叔宝尉迟恭”,这些深入人心的神话人物或历史人物,以他们的忠诚勇武,成了守护门庭的首选。各种规格各种造型的门神,无论大小,都构图精美,人物饱满,线条流畅飞扬,设色喜庆大气,或圆眼或凤目,神态活灵活现。遥想曾经的时代,冬日将尽,春风将起。在送旧迎新的时间节点上,士农工商,千家万户,只要口袋里还有几文钱,都会买来门神版画贴起来。高门大户人家在大红灯笼的映衬下,进进出出的脸色喜上眉梢;而贫寒小户的心里,贴一张年画企盼来年福星高照,无论多么暗淡的日子也算有了盼头。

贴于正厅大门的,是一众文官。一品朝官头戴官帽身穿蟒袍,腰横玉带,足踏朝靴,五绺长须,一手持笏,一手托盘。盘里放牡丹和酒爵的,叫“簪花晋爵”;放的是冠和鹿的,叫“加官晋禄”——不论什么阶层的民众,理想是一致的:富贵盈门,官运亨通,福星高照,金榜题名。李光弼和郭子仪是人臣极贵的代表人物,几百年来承受着世人艳羡的目光,他们被刻成蚕眉凤目,表情慈蔼安祥,一派富贵气象。

求平安,求功名,求富贵,人间的美景在招手。打门边走过时,目光有意无意触及的刹那,一颗追逐的心又紧了一紧。

厢房、卧房的门成对地贴着财神和喜神,“日日进财、年年添丁”“财神献瑞、天仙送子”,有一副年画的财神和天仙是骑着白马来的,马首回望,马蹄嘀哒。财神喜神的表情舒展富相,大红的底色金碧耀眼,画面饱满喜庆。骑着白马寓意“马上”——发财和得子的美好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

“马上”,这么急迫!

这是历史传递下来的信息,幸福完美的人生就这样被定义:平安、富贵、功名、利禄、钱财、子子孙孙,而且多多益善,而且还要眼前的好事马上实现!求不完的心愿,脚步匆匆,我闭上眼睛都能看到熙熙攘攘忙碌的身影和焦渴的眼神。

不由得联想起日本浮世绘。浮世绘也是一种版画艺术,江户时代刚兴起时,也借鉴过与之同时代的中国明代的版画艺术。浅井了意曾说:生活就是为了及时享乐,应将注意力集中在欣赏月亮、太阳、樱花和枫叶之美,尽情欢唱、尽兴饮酒,将自己投入沉浮的尘世,即使面临贫困也不用在乎,不用沮丧,只要学瓢瓜漂浮,这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浮世”……

对财富有节制的追求,及时行乐——是颓废消极,还是对生命本质意义的自信理解?目光着意于人间一切美好的风花雪月,即使面临贫困也不用在乎!我因为这句话向邻近的这个民族投以一片敬意。

一般认为日本民族文化是“悲感文化”,疏离,平静,哀伤,凄美,只求瞬间绽放不求永恒完美,这是他们认为的美好,他们认为的美好让他们的日子有了空白和缝隙,而释放出生命的香气。

而我们的文化特质是“喜感文化”,我们是喜欢热门的一群人,这让我们更乐观。一年十二个月,月月过节,节节张灯结彩。灯,闽南语的发音与“丁”同,“丁”是男儿,“人丁兴旺”,家族壮大,这是很多人的幸福梦想。彩灯上的图案也是木版年画,张灯结彩同时又促进年画市场需求旺盛。生生不息,生意不止,财源滚滚。

闽南民间的财神也有童子,叫“和合二仙”。二童仙肥肥圆圆,眼角眉梢和和乐乐,捧着圆圆大大的铜钱,望之生喜。看着这样的年画,我想主人的心情是:即使财还未到手,也有耐心等待了。

新婚夫妇洞房的门上也都要贴这样的年画。花烛之夜,当新郎喜气洋洋地送别喜宴上的最后一批亲友,返身掩上房门的那一刻,红红的烛光照见门扇上喜气洋洋的和合二仙、天仙送麟儿,涌上心头的激情让他挑起新娘红盖头的手都带着急迫的颤抖。

这种喜感和乐观,还表现在木版年画的“有趣”:谐音,寓意,构图,让人欣赏之余会心一笑,对图案的设计者和年画的使用者产生的心有灵犀暗暗赞叹。贴于门额之上的年画有一款是八卦图,民间传说八卦是能驱除一切凶灾祸害的道家神器,本来威力就很大了,何况八卦各角还有“暗八仙”加持?可是为了再加强效力,就在八卦两侧附上两样宝贝——七星剑和法印。也许是担心神仙也会有打盹的时候,未雨绸缪预备补救的方法?这样的想象真是让人开心。

招财王是西晋的石崇,他在斗富中取胜,成了当之无愧的首富。首富笃定地端坐在狮子上,一手捧蕉叶,一手握大钱。眼前聚宝盆里满满当当的金元宝、金钱、如意,身后两侧是两个凸鼻凹眼头戴西洋礼帽的“回回”番儿,正在拿钱斗趣。这幅年画读懂了真是妙趣横生:“狮”谐音“师”,太師,位高权重;“蕉”的闽南语与“招”同,招财;聚宝盆置于眼前,寓意眼前就能看到财宝滚滚进家门的景象;回回,指唐代西域一带的回纥人,传说这些番人特别会经商赚钱,同时“回回”也寓意“每一回”都生意顺利,赚得钵满盆满。

类似这样趣味盎然的年画门神不少,如求取功名的“魁星点斗”,当读懂构图寓意的妙趣之后禁不住灿然一笑。此时思路一下子跳到林语堂,这个诙谐的幽默大师,谁能说这不是一脉相承的文化基因?也许是这样的文化根基养育出他的灵气,也养育了他吃苦耐劳和包容务实的闽南品性。

有许多宗教祭祀用的年画,图案印在黑色底纸上,有一股神秘的幽冷,不管是瑞兽还是四季花卉,都有来自另一个空间的气息。据说这种年画是漳州木版年画所特有。还有供人拜祭用的观音、灶君、土地公神像,更有用于烧给这些神仙的“纸马”……

好累啊我的先民们,弱小无助的他们,谁都得罪不起,谁都得烧一把纸钱买一个安宁。到底有多卑微的心态,或者有多机灵的权宜之计,才肯这样见谁都磕头贿赂?他们活得战战兢兢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让人心酸。

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宋太祖华山与陈抟老祖下棋”这幅年画,线条流丽,造型生动,一棵老树下,棋盘摆开来。皇帝与神仙对弈,神情一专注一淡然,观棋的人和等候的人事不关己轻松惬意。因为现仅存黑线版,所以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淡雅的白描,清风拂面如洗却欲望和疲惫,这是生命本真的姿态,藏着岁月的味道。

回头来看这一张张木版年画,时间的流水把它们漂洗得清澈流美,不用再作为带着某种目的或心愿表达的功用,而只作为一种美好的艺术品,它们美得让人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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