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丝银之路”上的漳州往事

2020-06-23 09:29陈子铭
闽南风 2020年6期
关键词:漳州白银贸易

陈子铭

那是一段你也许不知道的漳州往事,里面绘着漳州的视野和眼界。

那一年,是世界历史的拐点。中国的叫隆庆元年,西方叫1567年。

在此之前半个世纪,西方航海图开始出现一个叫“漳州”(Chin-cheo)的地方,那些刚刚与东方接触的航海人有时也把福建沿海叫“漳州”。因为这个区域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城市,有时他们甚至十分笼统地把这个城市所属的福建省也称作漳州。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商业活动十分活跃的口岸——月港。这里是繁华之地,来自世界各国的商船汇集这里,为财富竞相角逐。

那个时代,我们叫她为大航海时代。南中国海风云变幻,漳州海商走到前台,葡萄牙与西班牙东进,日本人南下。东西方海洋文明交汇于太平洋。光荣与梦想,塑造古代漳州的巅峰时刻。

今天,我们把眼光投向那个时代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发现海洋漳州的过程。

未来意味着什么

隆庆元年(1567),大明王朝在月港开放“洋市”,允许商人从这里往东西洋进行海洋贸易,月港成为当时中国唯一合法的商人出海贸易港口。

此时月港,扼帝国财富咽喉,呼风唤雨,漳州海商突然合法地掌握中国对外贸易主动权,坐拥财富与梦想。

这是时局改变命运的年代,机遇突然降临,漳州好像农耕国度的异数,海洋世界向她开放。

公元1571年,即月港开市后第四年,西班牙占领吕宋。一条由漳州月港联结吕宋(马尼拉)到达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的大帆船航线由此形成,中国主导的东亚海洋世界经济圈和拉丁美洲经济圈迎面交汇,“海上丝银之路”顿时风生水起,属于漳州的时代来临了。

每年风汛一到,上百艘大型商船从这个帝国的财富端口奔涌而出,中华物产从月港源源不断地流往世界各地。同时,东南亚的香料、新大陆与日本的白银、美洲的物种、非洲的象牙犀角,也经月港进入中国。

Junco,闽南话“船仔”,风帆时代的骄子,财富的浮动平台,成为全球贸易的中国符号,留在欧洲国家的语言里,那是大航海时代的醒目印记。

漳州月港成为全球货物的重要集散地,对未来,这意味着什么?

漳州人的商业世界

《东西洋考》勾勒出漳州人的商业世界。

公元1617年,即万历四十五年,一本由漳州官方主持的通商指南《东西洋考》正式刊行。这本书内容涉及明代后期海外贸易和交通历史、地理、经济以及航海方面的知识。今天,我们研究中外关系史、经济史、航海史、华侨史时,这是一份绕不过的资料。

它像一部漳州视角的世界通商指南,详细地向人们展示了明代漳州海上商业版图,那些海上传奇的起点是月港。它的出现,显示中国海洋贸易中心转移到漳州这一历史性变化。

东洋,包括吕宋、苏禄、猫里务、网中礁老、沙瑶、呐哔啴、计王隘、美洛居、文莱等国家和地区,西洋,包括交趾、占城、暹罗、六坤、 下港、加留吧、柬埔寨、大泥、吉兰丹、旧港、詹卑、马六甲、亚齐、彭亨、柔佛、丁基宜、思吉港、文郎马神、迟闷等19个国家和地区,这是月港商船主要活动范围,日本及东番(台湾)也是商船经常停靠的地方。

这就是漳州人的商业世界,也是他们的视野和眼界。

一张巨大的亚洲商业网络和欧洲人商业网络对接,书里的吕宋和马喇加是这张网络的节点。

吕宋是漳州最重要的贸易国家,数万漳州商人聚居。在那里,Sangleg(生理),閩南话生意,成为闽南商人的称呼。所谓吕宋贸易,是闽南人与西班牙人的贸易。

马六甲(满刺加),扼守沟通太平洋与印度洋咽喉的马六甲海峡,是沟通亚、非、欧各国的重要枢纽。成化时,龙溪人邱弘敏来到这里贸易。十六世纪初期,马六甲繁华不亚于地中海城市。这是《东西洋考》描述的航线最远点。葡萄牙人在1511年占领马六甲,他们从那里航向广州,再经漳州往日本,从对日贸易中获取巨额利益。

《东西洋考》无意间泄露了亚洲贸易形势正在发生重大变化。七世纪以来阿拉伯与闽南人的贸易互动走向边缘,取而代之的是欧洲人与闽南人主导的亚洲商业网络的对接,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凸显为中国与西方的关系。

全球贸易的一个节点是印度的古里,即卡里卡特,是郑和下西洋又一重要据点。大明船队到达古里休整后,向北航行直达波斯湾和非洲东岸诸国。中国的指南针、造纸术、火药也由这条航线经阿拉伯人传入欧洲。2008年,被重新发现于英国牛津大学包德林图书馆的《雪儿登地图》(《东西洋航海图》)里,古里显示为月港航线上的一个贸易据点。

这是个世界贸易版图被改写的时代,变化意味着机遇。

风的商人

依靠季风,环球大帆船贸易在此时拉开序幕。

从1565年第一艘大帆船从墨西哥越过太平洋起,到1815年最后一艘大帆船到达菲律宾,两个世纪时间总共有108艘大帆船经历这段漫长的航程。

随船而来的墨西哥银元被中国人带回家,获利增长三倍。中国货物抵达西班牙世界,获利七倍以上。由此产生的税收,支撑殖民当局。回航的大帆船叫作“中国船”,因为运载太多中国货物。无数的漳州货被大帆船带往新旧大陆。

大帆船贸易使亚洲东部的海洋社会经济圈和拉丁美洲市场迎面交汇,太平洋上活跃着风的商人。

月港商船每年运载着成千上万的漳州商人跨越那片黄金水域;吕宋(菲律宾)近三万名漳州商人在那里从事贸易活动;马尼拉,大约有一万四千名商人等待季风从中国带来财富的消息;而遥远的墨西哥,大约有一万八千人从事丝织品制造,其原料主要来自漳州。

我们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全球的各个角落,有多少人,在等风来。

喧闹的海市

月港成了国际商品的中转站,输出货物种类繁多,丝绸、布匹、瓷器、砂糖、茶叶、纸张、果品、铁器及文化用品,舶来品有115种。苏木、象牙、檀香、犀角、沉香,最受青睐。进口香料堆积在月港,“香尘载道,玉屑盈衢”。美洲白银是最受欢迎的舶来品。

月港的商品交易迅速打破原产地局限而带有全球意义。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俘获一艘装有10万件中国青花的葡萄牙商船“圣卡特琳娜号”,在次年阿姆斯特丹拍卖会上,这批青花瓷成了法国亨利四世、英王詹姆斯一世及欧洲权贵竞相追逐的目标。由于产地不明,这批构图对称、风格写意的青花瓷被命名为“克拉克瓷”,“克拉克瓷”(Krack)在荷兰语是指葡萄牙军舰。今天,在东亚、西亚、北美、北部非洲、南部非洲沉船考古挖掘中仍然有大量历史遗存。20世纪90年代,“克拉克瓷”最终被证实它的原产地在漳州。

荷兰是中国瓷器的最大客户,荷兰东印度公司把目光转向漳州,因为这个地方生产能力强劲,而且临海。他们的商船直接抵达漳州河口。在那里,他们将面对精明的对手。

1626年,“希达姆”号商船从巴达维亚启程到达阿姆斯特丹,在它的货物清单里,最重要的一项商品是12814件瓷器,产地全部来自漳州河。

十六世纪下半叶,漳州织造业进入黄金时期,广阔的海外市场使它拥有最好的工匠。来自江浙丝织品产区的技术迅速本土化。漳纱、漳绢、漳缎、漳绒、漳绸,因为做工精美,价格昂贵,素为海内外市场推重。漳纱工艺水平与吴中相当,漳绢也是绢类中最好的,漳缎以品种多样著称。漳绒、漳缎中的精品如敷彩漳缎、金彩绒、汝花绒缎等,足以代表中国古代丝织技术发展最高水平。

一个在马尼拉做过主教的西班牙人贝扎注意到:每年有30~40艘商船从马尼拉运走150~300万里亚尔白银,作为交换他们运来数量可观的中国生丝和丝织品的费用。大航海时代的漳州,以非同寻常的创造力和生产能力,使源源不断流向世界的中国商品充满漳州元素。

丝和瓷让生活华美,渡海而来的物种,多年以后,成了人们味蕾上的故乡。

《闽小记》记载:“万历中,闽人得之外国,瘠土砂砾之地皆可种植,初种于漳郡,渐及泉州,渐及莆,近则长乐、福清皆种之”。这是漳州中国引种番薯的最早时间。番薯迅速征服长江、黄河流域的农田,丰富的产量弥补了战争或灾荒引起的食物短缺。最重要的是,它直接引发清代的人口剧增,奠定了今日的人口规模。

多巴哥(Tabacco)——哥伦布向西作环球旅行时发现的消闲植物,我们称之为烟草,在明清时期传入中国时被译成“淡巴菰”或“淡肉果”,万历三年(1575)由漳州商人从吕宋带回。

烟草从月港登陆后,先后龙溪、长泰引种植,不久播种到了漳属各地,然后流向全国。遥远的兰州,漳州烟商直接在当地种植、加工、销售。至于质量,以石码最优,曾经大量销往台湾、东南亚。康熙年间的京城,“石码名烟”,是十分时尚的消闲品,从宫廷到坊间,莫不如此。

发生于400年前的全球性物质对流改变了世界影响了今天,闽南血统的Tea(茶)和Dimsum(茶点)成为英国的社会消闲文化,而美洲咖啡在遥远的中国和欧洲一样,太多人迷恋它的味蕾。至于东南亚,那么多闽南话词汇进入当地方言,那是無所不在的闽南人生活的痕迹。

谁动了国王的蛋糕

从十六世纪中叶开始,中国迎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白银时代。西班牙人在美洲波多西山开采的白银,让大明王朝通过这个东南的财富咽喉,不可逆转地被拖入全球经济体系。

仿佛是与月港开市呼应,这一年,明朝第一次以国家法令的形式确定白银为合法货币。白银迅速渗透到整个中国社会,把中国东南变成一个商业世界,洪武皇帝在立国之初建立的农业社会理想秩序变得支离破碎。

中国,正在成为能量巨大的吸银器,月港,是帝国性命攸关的咽喉。不知疲倦的海洋商人,把白银运往国内,市场瞬间将它们吸食干净。最初,或许有轻微的通胀,不过,这刺激了流通,带来了财富。随后,整个社会陷入纵乐的困惑。对于两千年以上的文化传统,这一切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正在促成了令人悲伤的后果。但是,美好的银子,谁能抵抗它的诱惑呢?

1589年,另一个西班牙传教士特洛在致菲利普二世的信中提到:“来这里贸易的中国人,每年带走80万比索银元,有时超过100万比索。”

据估计,16世纪后30年,也就是大帆船的贸易的头30年,大约有630艘漳州商船到达马尼拉。这个时期的参与吕宋贸易的回航船上,除了墨西哥银元,极少有别的东西。

中国迈入白银时代以后的数百年时间里,它是主宰中国市场的硬通货。里亚尔——美洲银元货币单位,在漳州,它是钱的名称,一直到今天。

海商们的嗅觉如此敏锐,他们在商业上的出色表现,使他们不得不成为最早面对全球贸易壁垒的那一群人。大量中国的生丝和丝织品经由马尼拉倾销新大陆,它对西班牙丝织品市场的冲击变得难于抵御。购买这些中国丝织品造成大量白银流失,西班牙王室的收入开始缩水。国王试图对白银外流进行阻击,甚至命令不准西班牙人到中国或者同中国人进行贸易,但一切努力看起来收效甚微。

闽南海商的手,无意间动了西班牙国王的蛋糕,这是全球贸易带来的始料未及的后果。

白银再造世界时

白银再造世界时,商人对乾坤倒转不会茫然无知,那是一个不可预测的世界,但十分迎合他们的现实需求。

大明王朝内部引发金融、财税、关税制度一系列连锁反应。海商的激流勇进影响了历史转折时期的国家变革。

1670年,张居正开始实行改革,这个时间点,在月港开放洋市后三年,西班牙人占领吕宋前一年,与美洲白银大规模流入中国时间同步。“一条鞭法”最实质性的内容就是国家赋税以折合白银的方式征收,中国古代最具争议的改革在全球化背景下顺势而就。没有海外银源,张居正的改革不过一个伪命题。

随之,白银作为媒介把封建国家社会资源和生产力重新调整,人对土地的依附关系开始松动。农民缴足了资金,可以免除劳役;如果有梦想,可以走得更远。他们中的许多人进入城市,成为商人、手工业者和工人,继续催生一种新的雇佣关系。

大明王朝的社会变化与1670年有关,当然那一切的源头,是在1567年,从此以后,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将离不开着美洲的白银、日本的白银。

大明王朝立国之初,洪武皇帝用法令向臣民描绘了一个理想的国度,国家轻徭薄赋,百姓自给自足,士绅管理乡村,庶民清心寡欲。那是一副和谐的道家社会图画。所有人被具体固定在自己的生活空间。

现在,一切都变了。

改变的不只是民心,而是一个时代,一个东西方突然直面的时代。

那将是一种福祸相依的大变革时代。

随着白银的强势地位在世界贸易体系中确定,中国外向型经济在这个时期快速发展,国内市场开始转向国外市场。经济活动和生产活动向专业化、商品化、跨国跨区域发展。大明王朝在白银的驱动下前所未有的发展格局。市场开始活跃,商邦形成、市镇兴起、商人阶层壮大。海澄成为东南一大都会,漳州府城富裕繁荣,人文荟萃。俗世风情悄悄地滋润庶民生活。当伦敦的露天剧场公演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时,中国东南海滨社会正在接受域外风物洗礼,就如冯梦龙《二刻拍案惊奇》所描写的那样。

以后数个世纪,白银主宰国家命运,驱动人口和资源流动,干预思想和社会变化,就好像万里之外的伦敦和阿姆斯特丹发生的那样。而生活在东南海滨的那群人,将是最早面对全球化洗礼的一群人。

这一切,从隆庆元年开放洋市时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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