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 苇
是读高中时的事了。
那年秋天开学后,他没能交上学费,嗫嚅着问班主任,能不能再宽限两三天,家里会把钱送来的,班主任看了他一眼说,可以,到时你一定要交上,全班只有你自己没交了,学校一个劲催着要。
吃午饭的间隙,他到学校的总务处去,用那里的电话打给父亲,家里没电话,是打给邻居的,邻居喊来父亲接电话。他告诉父亲一定要在两三天里把钱交上,全班只有他自己没交了,他已经向班主任保证过了。电话那头的父亲一连串地说行行行,这两三天里一定能给你凑到钱,到时给你送去,你别担心。
要交的学费其实并不多,只是家里的日子近来很窘迫。父亲做买卖赔了本,钱没赚到,本钱也搭进去了。从亲戚家借的钱没还上,这次,又能从哪里凑到这笔钱呢?父亲听出了他的担忧,说:“没事,爹保准凑齐这钱,到时给你送去,耽误不了。”
第一天,父亲没来。
第二天,父亲依然没来。这天晚上,夜很深了,但他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决定第二天一早就给父亲打电话。若第三天再交不上,就没法向班主任交代了。
终于到了清晨,舍友们都还没醒,他起床出了门,想到操场上走走。刚出宿舍楼的门,就看到门口一侧,有人背对着蹲在地上——灰白的头发,老旧的衣服,他的心猛地颤了一下,那人慢慢转过头来,果然是父亲!
“爹,你怎么这么早来了?”他问。父亲没答话,还是蹲在那里从鞋帮里掏着什么,他这才看到,父亲的鞋帮里面缝了一个包,从包里掏东西有些费力,最后终于掏出来了,是钱。
父亲站起来把钱给他,说:“怕你着急,昨天晚上凑齐钱后,就赶来给你送钱了。”他有些不相信:“您昨天晚上就开始从家里走的?走着来的,走了一晚上?”父亲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气恼地说:“爹,就是再急,也不能走一晚上来这里啊,您就不会等到今天早晨,坐公交车来啊。”父亲搓着手看着别处说:“我今天恰巧也要从县城坐车,去外地打工,晚了就赶不上最早的那班车了,所以我就来了。反正在家也睡不着。”他这才注意到,父亲脚前是个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是行李。
他还是埋怨父亲居然走了一夜路进城,父亲不以为然,说:“这有啥,还没你的时候,我和你大伯经常晚上捕了野鱼,用袋子背着,走一晚上进城来卖鱼,新鲜的鱼卖得贵。”他抢白父亲:“你现在不年轻了,不比当年了。”父亲搔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了。
带来的钱又是借来的。他不知道,父亲又是跑了多少家,才借来这些钱。
这次,父亲要到外地干建筑,偿还家里的债务。这是父亲第一次出门打工。
父亲背着蛇皮袋离开的时候,他站在校门口目送,看着父亲渐行渐远。蛇皮袋似乎很沉,把父亲的背都压弯了。其实他知道,蛇皮袋很轻,里面只是一床很薄的被子——不是蛇皮袋沉,是困窘的日子太沉,把父亲的背压弯了。
一个人一夜能走多远?他问自己。
他给不了自己确切答案。他只知道,从家到城里的学校,有两道山岭、三条河,还有一片广阔的平原。
(秋水长天摘自《郑州日报》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