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康
朋友从江西旅行回来,约我到他家小酌聊聊旅途见闻。佐酒的菜是在街上买的几样传统卤菜。酒却是从江西带回来的,有一个既好听又有意思的名字——堆花。这酒过去听人说起过,是江西名酒,最早产于庐陵一带,原本叫“谷烧”。相传庐陵人文天祥少年时求学白鹭洲书院,文章之余与同窗于酒家买醉,但见“谷烧”倒入杯时,有酒花叠起,醇香满店,遂脱口赞道:层层堆花,好酒好酒!若干年后,文天祥举兵抗元兵败被捕,被押送元大都途经白鹭洲时,百姓沿途把“谷烧”酒相送——送他过惶恐滩、过零丁洋。到大都后,文天祥仍宁死不屈,英勇就义。庐陵百姓闻讯,纷纷以“谷烧”洒地遥祭英魂……后来,人们就借文天祥当年赞语,把“谷烧”改名为“堆花”,作为对英雄的纪念。
想到这些,我迫不及待地催朋友开瓶,想看看“堆花”是什么样子。瓶开伊始,有淡淡的醇香弥散,似乎并无多少独特。但在倒的过程中,奇妙就出现了——丰富的气泡不断泛起,煞是好看。原来这酒是米酒,发酵期长,一遇空气自然产生“酒花”,层层叠叠堆于杯中,很有层次感和诱惑力。
堆花的“堆”,一是作量词用,如一堆土,一堆草。一是作动词用,堆砌,堆放。小时候参加农业劳动,因体弱常与妇女一起干些轻活。最喜欢的活是摘棉花,不需要多少农业技术不说,还轻松干净。到要收工时,会计就会提一杆秤,拖声吆喝:“堆花啰,堆花啰!”他喊的“堆花”,其实就是把棉花集中到一起过秤记工分。这是我儿时听到的最有意趣的呼叫,堆花于是入脑入心。
每个人都会对某些词语过敏,或者被不断地击中。堆花二字,就常常让我莫名其妙地在毫不相干的情景或语境中想到它。读诗读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会想到堆花;看天看到头顶的朵朵白云,会想到堆花;在江边看到絮状的芦花,会想到堆花;夏天吃冰淇凌,会想到堆花……我知道,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花,而是“堆”。细细揣摩,原来作为量词的堆,总是给人多的感觉。求多,多多益善,是人的欲望本性,堆的前提一定是多,给人惊喜、给人满足、给人愉悦,对从小生活在物质短缺年头中的我来说尤其如此。比如,打鱼的亲戚送来一堆活蹦乱跳的小鱼,惊喜;乡下的同学送来一堆桃子、李子,高兴;母亲的学生送来一大堆红薯,那就很满足了。成堆的东西,不仅仅是物质,也是堆砌的快乐。须知,如果我到集市去买,鱼是一条,李子是几个,红薯是几根。一堆,会给人一种富足感。
如果说量词的堆,对人来说往往是被动地接受,那么,作为动词的堆,却是主动作为地去改变物态。比如堆花,绝无“一堆花”的意思,而是让花堆积、集聚。唐代诗人白居易有一名句“堆花压柳桥”。花是雪花,积压在柳桥上,意境是冷清了点,但想到雪化后,桥两岸柳树会抽枝发叶,会飘起春天的飞絮,所以雪虽是冬天的堆花,但也与春天相关。宋代有个诗人叫方千里,名气远不及白居易,但也留下了一阕非常有名的《庆春宫》:“层云遮日,送春望断愁城。篱落堆花,帘栊飞絮,更堪远近莺声……”篱落堆花,堆的是春天的落英,往往会把春天的愁绪堆在人的心头。林黛玉是春愁最多的人,见不得花谢花飞,受不了红销香断,更不堪花朵“零落成泥碾作尘”,于是就去葬花。葬花,先要把落花堆拢,收入花篮,再提到一个适合的地方,挖个坑埋了。因此,堆花就不只是行为方式,也是情感的托付。
中国是工艺大国,很多传统工艺品都有“堆花”的技艺环节,即在物品上凸起花朵或纹理,成为别致的艺术。比如陶器瓷器,就是在已成型的坯体上,堆出相关的造型,增加鲜活感与立体感;比如面馍糕点,会在食物上堆五颜六色的花朵,使之更美观灵动,刺激感官增加食欲。如此看来,堆花其实是一种凡俗生活中美学与诗性的表达,有锦上添花的情致,也有烈火烹油的热烈,乃雅俗共赏之事。中国的昆曲是雅到极致的,男女主角清辞丽曲的唱腔和细腻含蓄的表演,体现出温煦、婉约的剧种特征。但为剧情需要,也有群体的载歌载舞。鼓乐齐鸣,排场热闹,就有了人间烟火的凡俗。
想到此突然有所参悟:人生应有堆花时。是的,人们不能老是把眼光落在奇花异卉或闲花野草上,也不能只做走马观花者或素手采花人,也要干点堆花的事情——把最普通的花朵收集起来,缀合成花团锦簇的景致,装点大众化的生活。这与把每个平凡的日子缀合起一段人生一样必要。时不时地堆一下,或许会堆出一种境界的高度来。
(和风朗月摘自《解放日报》2020年1月9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