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文化正坐造像与亚非欧大陆的早期中西交通

2020-06-23 05:19田广林任妮娜
黑河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红山东山坐姿

田广林 任妮娜 周 政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科学考古学往往能以前所未知的新发现来不断地向前延展人类的文明历史,从而刷新人们的史学视域。西方学术界在公元14—16世纪的文艺复兴时,认为世界文明肇源于古代的希腊和罗马,正是在这样的认知基础上,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以欧洲或西欧为中心的文明史观。历史进入19世纪以后,由于罗塞达碑的成功破译和对于古代埃及、古代印度、古代苏美尔等亚洲古代文明中心的大规模发掘,人们藉以清楚地看到,亚洲才是地球上第一批原生文明的发祥地,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明成就,均植根于古老的亚洲文明。20世纪70年代以来,伴随中国考古黄金时代的到来,有关中国史前考古的一系列重大新发现相继公布,特别是长城地带东段红山文化“坛庙冢”遗址的发现,确切地证明了古代中国不仅拥有与古代的西亚北非、南亚次大陆差不多同样悠久的文明开化历史,而且远在张骞“凿空”西域的数千年之前,就与遥远的西方世界,有着十分密切的交通往来关系。

苏秉琦指出:“北从贝加尔湖起,南至渤海湾,是东亚考古一大课题。”[1]1993年3月26日,苏先生在向笔者讲授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出土的一件彩陶器表面所施花纹的文化内涵时指出,这件红山文化彩陶罐上同时绘有来自西亚大陆的菱形方格纹、中原地区的玫瑰花纹和中国北方的龙纹三种图案,这意味着五六千年以前,最早注意到红山文化时期的古代中国与外部世界存在着人群互动与文化交流的是苏秉琦先生。1983年,苏先生就曾明确地指出,以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重心的我国北方地区是联结中原与欧亚大陆北部广大草原地区的中间环节,这里的红山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和燕文化,三者在空间上大致吻合,在文化传统上若断若续,在我国古文明缔造史上具有特殊地位或作用[2]。1992年苏先生又进而指出这里是西亚和东亚文化的交汇地带和熔炉[3]。

近年,随着考古新发现的不断增多和相关研究的日益深入,红山文化时代世界东西、中国南北的文化互动与交流,渐成学术界密切关注的科研课题,观察的视点,集中聚焦在石质容器、权杖头、人形造像等领域[4]。本文拟在目前已有的研究基础上,试就红山文化遗存中发现的人形正坐造像与中西早期交通问题,进行再讨论。

一、盘腿坐姿塑像

盘腿而坐的基本体态姿势是臀部着地,两腿交叠盘屈。目前见于报道的红山文化盘腿坐姿塑像有泥塑和陶塑两种形式。

1.泥塑盘腿坐像

红山文化的泥塑盘腿坐姿造像发现于牛河梁遗址第一地点。该地点被称作“女神庙”的第一建筑址(N1J1),是一组由北侧的多室和南侧的单室构成的高规格土木结构复杂建筑,室内堆积有大量草伴泥质地的人形和动物形塑像。由于该建筑址尚未全面揭露,这批塑像的全部数量尚不清楚。已经出土的人形塑像均为头、肩、臂、乳、手、腿等残块,约分别属于6—7个人形个体,其体量有相当于真人3倍、2倍和原大三种规格。相当于真人3倍的一尊出土于北侧多室的中室(主室)中央位置;相当于真人2倍的一尊出土于北侧西室;其余相当于真人原大者,分别出土于北多室的中室西侧、东侧和其他各室,主次分明,尊卑有序[5]17-25。

其中,出土于北多室中室西侧的泥塑玉睛女神头部残块(N1J1B:1),所代表的是一尊贴塑在神庙墙壁之上、与真人大小相当的高浮雕造像,头顶以上部分缺失,额顶处戴有箍形冠帽,沿两侧鬓角部位见有竖向垂系的缨带,眼窝内嵌以片状圆形玉石表示眼球,口唇部位可见有表现牙齿的疑似蚌壳质地帖物痕迹,保存完好的右耳垂部位见有佩戴耳饰的穿孔(见图1,1)[5]17-25。另一件同样贴塑在室内墙壁之上的高浮雕与圆雕结合塑像的上臂残块(N1J1B:3),表面压光,内呈空腔,腔内还保留有经火焚烧过的灰白色骨骼残片(见图1,2)。

图1 牛河梁第一地点第一建筑址出土泥塑残件

图2 牛河梁遗址第一地点第二建筑址出土泥塑耳部残块(N1采:1)

在“女神庙”中室(主室)和中室与北室连接处,还同时出土有2件比例也相当于真人大小的人体左手泥塑残块。其中一件(N1J 1B:2),手指微蜷,腕部扁圆而中空,手下残断面齐平(见图1,3);另一件(N1J1B:4)五指细长,作伸张按压状,手下部的残断面也较平(见图1,4)。发掘者注意到,这两件手部塑件残块的共同特征是“下部都有一平面塑块作依托,手都作按附状,这种动作形态往往与人像的坐式姿态相一致,而不是立式姿态所应有的”。此外,在打破“女神庙”的西侧自然冲沟中采集到自该庙址流出的大腿和小腿残块多件,发掘者指出:“从大腿和小腿部分的弯曲形状分析,可以肯定为坐式,且以双腿盘坐为主要姿态。另在发掘南单室时,也发现大型人像盘坐的迹象,其旁并有特塑的方型土台残块。”发掘者孙守道和郭大顺先生还进而根据东山嘴祭坛发现的中型造像皆为“盘坐式”断定,盘腿坐姿“是当时流行的一种固定的坐式”[6]。

迹象表明,牛河梁“女神庙”中已经出土的数尊神像以及尚在埋藏状态中的大量神像,其基本体态姿式,都应以盘坐为主。

除了第一建筑址,1986年,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还曾在该地点的第二建筑址(N1J2)北部山台北侧的红烧土堆积中,清理出与发现于第一建筑址相类的仿木建筑构件残块,并采集到分别属于两个泥塑个体的手臂、耳部残块各一件。其中的耳部残块(N1采:1),其体量约当真人的3倍。残长16、宽9.6、厚4.4厘米(图2)[7]。迹象表明,第二建筑址很可能与第一建筑址一样,也是一处神庙殿堂遗址。如果确实如此,则安放在这里的神像体态姿式,也应以盘腿坐姿为主。具体情况如何,尚有待于今后的全面揭露确认。

2.陶质盘腿坐像

红山文化遗存中发现的盘腿正坐陶像,目前见于正式报道者已有2起,均为发掘品,分别出土于辽宁喀左东山嘴和内蒙古赤峰敖汉兴隆沟。

东山嘴陶塑发现于辽宁喀左东山嘴遗址,该遗址为红山文化晚期一处最高规格的大型石构祭坛遗址。1982年,在南部的圆坛周围发掘出土红陶人形塑像残块20余件,均为肢体或躯干残存,未见头部,可辨形体者有小型鼓腹女像和大型盘坐造像两类。

这里发现的大型盘腿坐姿塑像,数量至少在2尊以上。其中之一为同一个体的上身和下身残块(见图3,1)。据发掘简报,此像的塑造工艺技法与牛河梁“女神庙”泥塑相类,也为腔体中空塑像,体量大小约当真人的二分之一。残存的上身为手臂和胸腹部分,左臂残缺,仅存贴痕,右臂肘以下部分保存完好,双手交叠于胸腹之间,左手指蜷曲,右手握在左手腕部,俨然礼容。下身残块为交叠盘屈正坐的双腿部分,底部平齐,满饰席纹。左膝部有一通入空腔的圆孔,左足残缺,右腿平搭在左腿之上,足趾裸露,不着鞋袜,也未见着衣迹象。此外,在东山嘴遗址南侧石构圆形神坛附近,还发现有其它同样呈盘腿正坐姿态的上、下身陶塑残块,其中之一为腰部佩系绳索状腰带的人体残块(见图3,2),发掘者据以明确地指出,“可知这种盘腿正坐、双手交叉于腹部的形象”。在红山文化晚期的陶塑造像中,“是一种特定的姿态”[8]。

图3 东山嘴红山文化祭坛遗址出土坐姿造像

兴隆沟陶塑发现于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兴隆沟遗址第二地点,该地点为一处文化性质单一的红山文化晚期环壕聚落遗址。2001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首次试掘,2003年正式发掘,揭露面积1 500余平方米,清理红山文化房址4座、灰坑31座及位于遗址东南角的一段环壕。2012年夏季,又在该遗址的一座遭到严重破坏的房址居住面上,抢救性清理发掘出属于同一陶塑个体的残块、残片数十件,经室内整理拼合,复原为一尊目前国内仅见、十分完整的红山文化盘腿坐姿全身塑像。此像通高55厘米,与牛河梁、东山嘴的同类发现一样,也为空腔塑像。头颅、胸腹、肢体内侧皆为空腔,上身挺直,体态端正,下身屈腿盘坐,头戴饰有类似后世帽正的单梁冠帽,双眼圆睁,开口作讲话状,两侧耳垂部,均见有佩戴耳饰的穿孔,右手搭握于左手腕部,膝部和脐下位置,留有贯通腔体内部的孔洞(见图4)。有关研究者认为是同期相类发现中形体最完整、形象最生动、表情最丰富的人像,正是因为此像的发现,才使我们得以看到红山文化盘腿坐姿塑像的完整面貌,因此,有独一无二的学术价值。

图4 兴隆沟遗址第二地点出土红山文化陶质盘坐塑像

二、高坐与跪坐造像

这里所说的高坐,又作垂脚高坐,是指小腿下垂,双足着地,臀部附着在高出地面的坐具之上的体态姿势。而所谓跪坐,是指两膝着地,臀部附着于脚掌之上的坐姿。目前见于公开报道的红山文化高坐人形造像,有准确出土地点者已有两起,分别出土于辽宁喀左东山嘴大型石构祭坛遗址和内蒙古巴林右旗那斯台遗址,前者为考古发掘品,后者为考古采集品。此外,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和赤峰博物馆均收藏有征集品。跪姿坐像,仅见一例,出土于那斯台遗址。表现形式有陶塑、石雕和玉雕三种。

1.东山嘴高坐陶像

辽宁喀左东山嘴大型石构祭坛遗址1982年出土的红山文化人形陶塑残块共有20余件,除了形体较大的盘腿坐姿陶像外,还有一高一矮2件缺失头部的小型女像。其中较矮的一尊编号为TD9②:7,出土于圆坛东侧,体态肥硕,鼓腹翘臀,头部及右侧手臂缺失,左侧手臂前曲,左手贴抚于上腹,小腿至足部尖圆呈水滴状,残高5厘米(图5,1 );较高的一尊编号为TD8②:5,出土于圆坛东北侧,上体前倾,下肢弯曲,鼓腹翘臀,残高5.8厘米(见图5,2)。这两尊小像,在原《发掘简报》中称之“为裸体立像”[8]。《简报》发表后,发掘者之一的郭大顺与孙守道两位先生又根据进一步的观察和研究结果,对其体态姿势的判定做出了重新修正,指出东山嘴出土的这两尊小型孕妇形象陶塑的姿态相同。从正面看,易误读为站立的姿式,但从侧面观察,则可看到其上身微向前倾,膝部稍有弯曲,背面突起的臀部和大腿的后部,各形成一个平面,两个平面夹角近于90°,并有附着的支撑物留下的痕迹,这显然证明这两尊小像原来是坐在某类支撑物上的。由此判定,东山嘴遗址出土的这两尊小型塑像并不是立式,而是一种“倚坐式”造像[6]。

图5 东山嘴出土红山文化小型陶像

2.那斯台高坐石像

巴林右旗那斯台遗址是一处位于西拉木伦河北岸的大型红山文化环壕聚落遗址。1981年,巴林右旗博物馆在对此遗址实施考古调查过程中,采集到一件通高35.5厘米的人形圆雕石像(见图6)。此石雕造像自眉心正中沿前额向上有一渐次隆起的凸脊,至头顶正中形成向上立起的两个状若乳钉的凸起物,上身挺直,双手合拢于胸前。发现者在调查报告中称此像“呈蹲踞状”[9]。但细审附图,便不难看出,此像挺直而立的上身与平行前伸的大腿形成的夹角近于直角,小腿自然下垂,双脚着地,臀部明显附着于低平的坐具之上。通常所说的蹲踞,是一种双膝上耸,臀部向下悬空而两脚着地的体态姿势。通过图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斯台石像的双膝前伸,臀部和脚部都同时着地,这种体态姿势,属于十分明显的垂脚高坐,而不是“蹲踞”。

图6 那斯台遗址出土红山文化高坐石雕

3.赤峰博物馆与北京故宫倚坐造像

红山文化高坐人形造像材料还见于内蒙古赤峰市博物馆和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石质圆雕和玉质片雕。这两件标本均为征集品,经有关专家鉴定,确认为红山文化遗物。其中的赤峰博物馆藏品为灰色凝灰岩质地,其造型特征是光头圆脸,圆领服衫,两手合拢于腹前,小腿垂直向下,倚坐于带有高靠背的座椅之上。通高38、宽22、厚20厘米(见图7,1)[10]。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品采用东北地区特有的暗绿色玉材制成,整体作长方形片状透雕,高22.7、宽11.7厘米[11]。其造型特征是头戴山字形三叉高冠,两鬓飘垂长发,身着圆领窄袖饰以菱形方格锦纹的华丽服衫,双手拄杖,合拢于胸前,屈腿跣足,倚坐在带有龙形装饰的高靠背座椅之上(见图7,2)。二者的造型特征有两大共同之处:一是均垂脚倚坐于带有高靠背的椅式高级坐具之上,彰显出与众不同的身份与气质;二是均着圆领衣衫,特别是故宫玉雕造像的华美盛装,俞能彰显出中国传统文化的章服之美,礼仪之大,这一点与通常所见的红山文化裸体造像明显有别。

图7 赤峰博物馆与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红山文化倚坐雕像

4.那斯台跪坐石像

1981年与前文所及高坐石雕同时出土于巴林右旗那斯台红山文化大型环壕聚落遗址,通高19.4厘米。这是目前国内仅见公开报道的一尊十分标准的红山文化跪姿坐像。其基本造像特征是通体抛光,裸体跣足,面部造型十分奇特,巨鼻大耳,眉眼夸张,极度下斜,颏下留有浓密的胡须,头顶长发依次盘绕叠起,呈三重圆饼状发饰。上身挺直,两手交握,合拢于胸腹之间,双膝及小腿附着圆形席垫,臀部叠压在双脚之上(见图8)[9]。

在古代中国,曾长期流行以两膝着地,臀部附着其上的跪坐为中国传统正坐的观念。《左传·昭公二十七年》:“执羞者坐行而入。”杜预注曰:“坐行,膝行。”[12]宋儒朱熹曾著《跪坐拜说》,系统论述从上古迄于南宋,中国传统的正坐姿态是“两膝著地,以尻著跖而稍安者为坐”[13]。通过那斯台红山文化跪坐石雕的发现,使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早在红山文化时代,这种带有文明因素的礼容造像,就已经出现在中国北方长城地带的辽西一带。

图8 那斯台遗址出土红山文化石质跪坐雕像

三、问题讨论

1.时空背景与年代判定

红山文化是一个分布范围广泛,时间跨度较大的笼统概念。关于红山文化的时空框架,已有的研究结果表明,其地域分布,西起大兴安岭东麓,东到下辽河西岸,北逾西拉木伦河,西南至河北围场,东南及渤海之滨。而努鲁尔虎山东西两侧的西辽河流域和大凌河中上游一带的辽海西部一带,则是其密集分布的两大中心地区。这一区域,地当欧亚大陆草原通道的东南边缘,濒临北太平洋西岸,位处连接中国的华北平原、东北平原和蒙古高原的三角区域。这种特殊的地理区位,决定了古代的辽海地区长期成为世界东西、中国南北人群互动和文化交融的中心区域。其年代范围,距今约6500—5000年,在长达1500年之久的漫长历史发展过程中,跨越前后相继的早、中、晚三个发展阶段。早期阶段与中原地区的半坡文化晚期和后冈一期文化相当,距今约6500—6000年;中期阶段与中原地区的庙底沟文化相当,距今约6000—5500年;晚期阶段与河套地区的庙子沟文化相当,距今约5500—5000年。

如前文所及,目前发现的十数件红山文化正坐造像,除了赤峰博物馆和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2件之外,其余均有准确的出土地点,分别发现于大凌河流域的牛河梁、东山嘴、兴隆沟遗址和西辽河流域的那斯台遗址。

据《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发掘报告》,牛河梁遗址已经发掘的第二、第五和第十六地点的文化堆积可以统一区分为三期,分别对应着三个发展阶段:第一期为下层遗存阶段,第二期为下层积石冢阶段,第三期为上层积石冢阶段。其中的下层冢和上层冢都属于红山文化晚期遗存。出土成批泥塑盘坐造像的“女神庙”,其建造年代介于下层冢与上层冢之间,结合碳十四测定年代数据,可知包括著名的玉睛女神头像在内的牛河梁“女神庙”泥塑坐像的绝对年代,应在距今约5500—5000年之间。东山嘴遗址和兴隆沟遗址第二地点也都同属于红山文化晚期遗存,其中东山嘴的石构神坛建筑基址的碳十四测定年代数据为4 895±70年,树轮校正为5 485±110年,与女神庙的测年数据大体吻合。兴隆沟第二地点出土的红山文化晚期遗存整身盘坐陶塑,表现风格与制作技法与牛河梁、东山嘴的同类发现高度相似,可以肯定,其年代也应与之接近。那斯台跪坐和高坐石像缺乏地层根据,该遗址出土的陶器,既有红山文化早期制品,也有晚期器类。参之以跪坐造像的发型式样与半拉山陶像基本相同而微异的考古实证材料,可以认为这两尊石像应该属于红山文化中期遗存,距今约6000—5500年之间,比牛河梁、东山嘴、兴隆沟的相类发现年代略早。赤峰博物馆和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两件高坐造像,应该也是出土于辽西地区,其年代,不会晚于距今5000年。

基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如下两点基本认识:

(1)早在距今约6000—5500年的红山文化中期阶段,中国传统的跪姿正坐造像就已经率先出现在中国北方的西辽河地区,一同出现的还包括垂脚高坐的社会风习和文化传统。

(2)到了距今约5500—5000年的红山文化晚期阶段,屈腿盘坐和垂脚高坐的风习与传统继而在辽西地区全境普遍盛行。而成批出土人形造像的东山嘴、牛河梁和半拉山等红山文化“坛庙冢”遗址,都集中分布于大凌河中上游一带的现象,则似乎暗示着此间红山文化的政治与文化中心,已经转移到努鲁尔虎山以东的大凌河流域。

2.中西早期交通的新启示

坐,是人类最基本的止息方式之一。人类社会通常所见的坐姿,除了前文列举的盘坐、高坐和跪坐这三种较为端庄的体态姿式外,还有较为懒散随便的蹲踞和箕踞等。除了人类,某些动物——如猿猴类和犬类动物的止息,也常常采用坐姿。所不同的是,人类的坐姿,由于受到礼仪制度等文明因素的规范,在不同的社交场合,须相应地采用或保持与其身份地位相符的坐姿,因有正坐和非正坐之别,而动物则没有这种区分或限制。又由于受到不同的生存环境、不同的生活方式等因素的影响,不同地区、不同国度的人群在不同时期所流行的正坐概念也并不完全一致。

以往的文化史常识是,上古以来,中国传统的正坐姿式是两膝着地,脚掌朝上,臀部附着其上的跪坐。至战国中后期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随着胡床的传入而流行的垂脚高坐,尽管逐渐取代了跪坐而成为正坐,但在汉代以前,中国却始终没有椅式坐具。汉代以后,伴随佛法西来,佛教称之曰结跏趺坐的屈腿盘坐又继而在中国获得了正坐地位。如清代著名学者王鸣盛曾说:“古人所坐,皆席布于地,故不疑据地致敬,知汉无椅式也。”[14]清代另一著名学者赵翼在《陔馀丛考》卷31《古人跪坐相类》也曾说,“佛家盘膝而坐,则谓之趺坐,皆非古人常坐之法也”。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红山文化遗存中屈腿盘坐和垂脚高坐人形造像的大量发现,遂使这种说法归于颠覆。

据《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发掘报告》,可以从整体上把红山文化可划分为前后两个大的时期。牛河梁遗址则可以统一区分为三期,分别对应着三个发展阶段:第一期为下层遗存阶段,第二期为下层积冢阶段,第三期为上层积石冢阶段。其中的下层遗存相当于红山文化的前期晚段或可以延续到后期早段。下层冢和上层冢都属于红山文化的后期遗存。“女神庙”的筑造年代,介于下层冢与上层冢之间,结合碳十四测定年代数据,牛河梁“女神庙”的绝对年代距今约5500年前后[5]469、479。东山嘴遗址和兴隆沟遗址第二地点也都同属于红山文化晚期遗存,其中东山嘴的石构神坛建筑基址的碳十四测定年代数据为4895±70年,树轮校正为5485±110年,与女神庙的测年数据大体吻合[8]。兴隆沟第二地点出土的红山文化晚期遗存整身陶塑,表现风格与制作技法与牛河梁、东山嘴的同类发现高度相似,可以肯定,其年代也应与之接近。这就是说,辽西一带发现的红山文化晚期正坐造像,均属于距今5500年前后的产物。在南亚次大陆的古代印度,尽管文明开化的历史较早,但却鲜见早期造像,直到公元前1500年雅利安人进入后,才有了造像传统。而这种盘腿坐姿造像在印度的出现和普遍流行,则是公元前6世纪佛教创立之后的事情。这批早期正坐造像的发现和识别,确切地证明远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和佛教传入中国之前的3000多年,屈腿盘坐和垂脚高坐的正坐姿态,就已经在中国北方的辽海地区客观存在并长期流行。

不过,由于红山文化时期流行于燕北辽西一带的高坐和盘坐造像既不见于同期并存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等中国其他地区的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也不见于夏商周三代乃至秦汉时代遗存。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才造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的盘脚坐姿来源于佛教东传的认识误区。

值得注意的是,在欧亚大陆另一端的西亚与北非一带,与红山系列文化年代大体相当、造型模式基本相类的盘坐和高坐人形造像却十分盛行,其最早出现时间甚至可以上溯到距今约8 000年前后。在西亚地区,年代最早的盘坐造像,见于耶莫文化遗存,年代可早到距今约9 000年。垂脚高坐造像见于古代苏美尔的乌尔皇家军旗(图9,2),年代距今约4 700年。在古代埃及,年代较早的垂脚高坐造像见有第三王朝时期的左塞王彩绘石灰岩雕像(图9,3)年代距今约4 600年。屈腿盘坐造像见于古代埃及第五王朝前期的彩绘石灰岩书吏雕像(见图9,1),距今约4 500年。

图9 古代西亚地区发现的早期盘坐与高坐造像

综上所述,远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与张骞凿空西域的数千年前,亚非欧大陆东西两端在人形坐姿造像方面表现出的这种高度一致性绝非偶然巧合,其背后的成因机制,应该是被历史尘埃长期湮没的世界东西之间的人群互动与文化交流。如果以上认识不误,则对于传统的中西交通知识体系,也应根据新的考古发现,予以重新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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