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分过后,天就亮得早些了,气温也应该开始转暖。但是天上下着雨,气温并没有预想的高。比较麻烦的是,“春分有雨到清明,清明下雨无路行”,预示着今年春天的雨水会比较多。丛静刚刚出了门,又把脑袋缩了回来,赶紧从包里掏出伞,撑开,这才出门。她听到后面男人的声音追了上来,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你自己吃吧。
丛静“嗯”了一声,声音比较小,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穿过湿漉漉的田埂,到镇上去。路上有些滑,她走得比较小心,稍一分神,就有几滴雨从伞骨上滴下来,砸在黑色的雨靴上。她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步子快了一些。今天早上她原本没有课,但是二班的陈老师结婚去了,她要帮他代一节课。
站到讲台上以后,她的精神就好多了。多年以来,三尺讲台一直是她喜欢的地方,是她的精神支柱。讲台上突然由一个五大三粗的男老师,变成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女老师,学生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丛静没有吱声,她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教具,打开PPT,这才朝台下扫了一眼,台下立即安静下来了。
同学们,开始上课之前,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什么是历史?
过了片刻,从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历史就是过去呗。
还有呢?
一个女生回答道,历史就是记下来的事情。
还有吗?
又没声音了。过了五六秒钟,第一排的一个男生突然举起手来,手举得高高的,像是丛林里突然冒出的一面旗帜。丛静冲他点了点头。男生站了起来,高声答道:历史就是上下五千年!
她示意他坐下,说道,同学们,你们答得都對。但是,还有一点你们没有答到。
她顿了顿,提高了嗓门。
历史就是现在!现在每时每刻发生的事,也都是历史……
她的课赢得了满堂喝彩,就连来听课的教导主任都不住地点头。这没什么。她早习惯了,习惯了被赞扬,习惯了代表学校参加县里市里的各种教学比赛。而这,只是普通的一堂课而已。下了课,她走进了办公室。她的办公室靠南边,抬头就是山。淅淅沥沥的雨落到松树上,又沿着松针滴下来,滴到窗台上,无声无息地,就打湿了她放在窗台边的文竹。也打湿了她的回忆。就像多年以前,同样下着雨的那个晚上。
但是她没有时间回忆,教导主任追了过来,冲着她大声说道,丛老师,下午三点钟的教研会,要请你发个言,你准备一下,讲一讲,好好讲一讲啊!
她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她打开了作业本,正准备批改,办公室的钟老师又走了过来。钟老师是个中年妇女,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就像个三十出头的人。这个年龄的人家里基本上都已经摆平了,老公、孩子和钱,一样不缺,有的是时间给生活找点儿乐趣。这个乐趣,最好是从别人身上找,既有成就感又没风险,还顺便搞了人际关系。最近,她最好的目标就是丛静。钟老师说,小丛啊,昨天一直没碰到你,今天正好你在,我把这个偏方给你。据说这个偏方灵着呢,不光可以让你顺利地怀上,还可以让你生个儿子。
丛静有些哭笑不得,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笑。她勉强地笑了笑,接过她递过来的那张有些发黄的纸,还被迫感谢了她一番。
钟老师又叮嘱了一句,对了,要和你老公一起吃啊。老中医专门叮嘱过的,要两个人一起吃才有效!
她有些走神,要他一起吃?要“他”一起吃吗?
2
丛静站在码头边,风有些大,有些冷,吹得她睁不开眼睛。但是她还是看到了那艘船的远影,也听到了熟悉的船笛声。一声长长的笛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破空而入,闯了进来,把她的耳朵塞得满满的。随后船就到了。一艘高大的船。她要努力地仰着脖子,才能看到楼上的人。她看到张晓军从台阶上走下来。他已经脱下了工作服,换上了一身便装。依旧是米黄色的夹克,蓝色的长裤。近了,就可以看得到他那张娃娃脸了。两边两个硕大的酒窝,几乎要把整张脸都侵占了。他也看到了她,远远地笑了,酒窝就变小了,但也变深了,深得可以装得下满满一大杯好酒。好酒是好镇自产的酒,名字就叫好酒,一杯就可以让远道而来的水手们醉了。
她扑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虽然换了衣服,他的身上还是带着一丝咸味,她喜欢这种味道。她把他抱得很紧,很久都不愿意挪动。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间,他的怀抱才是最安稳的港湾。他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把她从怀里捉出来,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小巴黎吃饭。小巴黎是好镇仅有的一家正宗的西餐厅。老板是从大城市来的,不知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小镇来开餐厅。所以小巴黎的所有陈设都带着大城市的味道。灰色的沙发,全欧式的铜挂灯,灯竿上刻着骑士的图像。头顶上则是西洋画,巴洛克画派的,尤其是鲁本斯的画,几乎占全了。虽然都是仿制的,但明显是高仿品,显示出老板的品味来。这是她最喜欢的餐厅。虽然他对西餐并不怎么感冒,但是只要她喜欢,他就笑嘻嘻地陪着。看着她一只手翘着兰花指,小心谨慎地切着盘子里的牛肉,他就会开心地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她喜欢他的笑容,觉得他的笑是最纯粹的。她问他海上发生的事情,他笑着反问她,这段时间有什么有趣的事。她就一五一十地讲。结果,她成了主讲人。讲完了,她才想起来,说,我是要听你讲的,怎么我讲起来了?
他讲故事的时候总是很严肃。他说,好吧,我来讲一个。他总是这样拉开故事的序幕。
那一天我是四到八的班。早上三点半就开始值班。在机舱里待了两个小时后,小吴就来换我,让我上去透透气。我爬上了机舱,发现天已经快亮了。你见过天快亮的情景吗?陆地上的不算。陆地上,你根本不是第一个见到阳光的人。在你的前边,总还有无数个村子和无数个人,比你先见到。可是在海上,你可以保证你是第一个见到阳光的。那天我就有幸成了第一个。我的脑袋刚刚从机舱里露出来的那一刹那,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可是突然之间,就像是谁打亮了手电筒,一大片光从远处飘过来,我的眼前突然一片光明。那是什么样的光你知道吗?那是霞光。金色的。霞光里还有人,一个女人。我吓了一跳,那不是仙女吗?踩着霞光飘过来了。她越飘越近,越飘越近,我总算看清楚了。你猜是哪个仙女?哇,是丛静……
听到这个地方,丛静就扑到他的怀里,用自己的小拳头敲打他。他挺着胸膛,让她打。她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摸。她摸着他的脸,语气非常忧伤,那么厉害的海风,怎么就没把你的脸吹黑呢?你看看你的皮肤,又白又嫩,我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好的皮肤呢?
他笑着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海是最养人的,每天吹两个小时海风,比什么化妆品都好。
她装作相信的样子,那好啊,我也要到海上去。你把我带上吧。
他说,好啊好啊,我明天就跟老轨说去。
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就那么浪漫呢?她说,你不是没谈过恋爱吗?你怎么就这么浪漫呢?
他说,我还浪漫啊。谭笑经常笑话我呢,说我太死板,一点都不懂浪漫。
他不知道,浪漫是两个人的事。她心中有的是浪漫,他就是浪漫的了。她喜欢他的温柔。就算是在床上,他也不像一个初学者那样粗鲁。他也是温柔的,一点一点地,软化了她,让她不知不觉地就和他一起融化,融成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然后她喃喃自语着,你说要带我走的啊。你说话要算话啊。
3
周六下午,屋里来了一大帮人。
周昌的父母先来,接着是弟弟、弟媳妇带着孩子来了。屋子里立即热闹了起来。公婆平常不怎么来的,大都是他们周末的时候去公婆家。弟弟一家更是稀客。弟弟是交警,在县里上班,平常工作忙,加上弟媳妇不喜欢小地方,即使有空到好镇也是去父母那里。丛静一看阵势有点大,心里就知道肯定有事。
果然,一家人坐下之后寒暄了几句,弟媳妇借着孩子调皮的机会就开始数落儿子。数落他的一堆缺点,什么光爱学习不锻炼身体啊,什么兴趣太多了又是绘画又是钢琴又是围棋不专一啊,一听就是明着批评暗着夸。批评完了还总结道,这孩子缺点是不少,可是自打有了这孩子之后,还是觉得生活多了很多乐趣。最主要的,是觉得有了奔头。这个年纪嘛,还不是上为老下为小嘛。
丛静听出来了,来之前他们就合计好了的,弟媳妇的这番话应该算是开场白了,相当于戏台上最先上场的那个角色,一通鼓响,说上几句,引主角出场。唱主角的自然是婆婆,配角就是公公了。婆婆顺着她的话就说,那是的啊。你们哪个不是这样长大的嘛。我说周昌啊小静啊,你们两个也该要个孩子吧,瞧你弟弟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戏演得很顺利。婆婆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她苦口婆心,摆事实讲道理,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讲到左邻右舍的议论,讲到激动处涕泪横流,小静啊,你是有文化的人,女人的最佳育龄你又不是不知道。过了最佳育龄,孩子的质量都会下降啊。
炮火来得太猛烈了,虽然丛静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还是有些应接不暇。看那架势,是要逼着她当场签下城下之盟,答应马上要个孩子。她看了看周昌,周昌正低着头玩手机,看样子是不打算支援自己了,似乎这件事跟他没什么关系。她只好站了起来说,你们先聊着,我去给你们做饭。
这个时候周昌站起来了,反应非常迅速。他说,平常都是你在做饭,今天你歇会儿,陪爸爸妈妈说说话,我去做。周昌的弟媳妇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公,周盛,你去给你哥帮帮忙吧,你们哥儿俩很久没一起做饭了吧。
周昌和周盛去了厨房,屋子里的目标更明确了。婆婆适时地说,小静啊,你还有什么问题嘛,说出来,说出来给爸爸妈妈听听。是不是怕工作太忙了没时间照顾孩子?没关系,有我们呢,我们俩还没老成那样,你弟弟的孩子上了幼儿园,也不需要我们带了。趁着我们现在还有精力的时候,赶紧生一个,我们帮你们带。
一下午,丛静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说什么。她和周昌结婚四五年了,按照好镇的习惯,第二年就该有孩子了。她不是不喜欢孩子。结婚的第二年她就跟周昌说过。可是那个时候周昌不想要。周昌在镇政府上班,每天忙着各种应酬,天天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周昌说,我现在应酬太多了,天天喝酒,怎么要孩子嘛。要孩子就要一個质量高的,起码也是健康的嘛。这个理由很充分,她就没说什么了。再到后来,他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之下想要孩子了,张晓军却又出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周昌拿起酒杯要给爸爸妈妈敬酒,当场被妈妈批评了一顿,你们不想要孩子了吗?以后不许喝酒,养好身体,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周昌忙不迭地答应着,从明天起,从明天起就开始戒酒。
晚上周昌送走了父母回来,丛静正靠在床上看书。刚刚喷了空气清新剂的屋子里立即又充满了酒气,她皱了皱眉头。周昌凑了上来,老婆,你还没睡啊,在等我啊。
她一把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去洗洗吧,一身酒味!
他一屁股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老婆,我们还是要个孩子吧。
她说,是你不要的,又不是我。
他说,那是以前,我应酬太多,此一时彼一时嘛。
她说,等你彻底戒了酒再说吧。
他说,好吧,我戒酒,我戒酒。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不一会儿卧室里已经响起了呼噜声。他衣服都没脱,就和衣躺在了床上。丛静走了过去,帮他盖好被子。她回头看了看床上的这个人,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走到了阳台边朝外看。深夜的好镇很安静,尤其是南边。偶尔的两声狗叫声传来,影影绰绰的,那是北边。她看到了远处黑色的山,轻轻摇动的刺槐树,以及遥远的灯火。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人间。于是她掐了一下自己,痛。有痛就好,有痛就还活着,有痛才是活着。
她回到书房,拿出纸笔,开始写信。
亲爱的:
你现在已经到了哪里?我猜想,应该到了马六甲海峡吧?我查过了,那个地方风浪不大,但是据说海盗比较多。你千万要小心啊。要是真遇到了海盗,就不要和他们斗了,保命要紧。
今天上午,路过亚东配件店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个女老板了。她瘦了。瘦了好多。你还记得她以前的样子吧,那身材,那皮肤,不知迷死了多少男人。可是现在呢,你想都想不到,又黑又瘦,整个人像是去掉了肉,只剩下一层皮包着个骨架。眼窝深得看不见底。我看了很伤心,才几年的时间啊,就能把一个人变成这个样子。我估摸着她是生了一场病,或者是这几年里经历了什么事。
好了,不谈她了。
算一算,我们已经在一起六七年的时间了。六七年的时间,本身就算是历史了。我们的历史书上,记载的都是大人物的事情,大人物的事情才是历史。可是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过去的事情就是历史。没有谁的历史更重要。大人物的历史对大人物重要,小人物的历史也对小人物重要。大家都一样。所以,你在我的历史里,也已经生活了六七年了。你应该算是我历史里的主角了吧。
你上次跟我说,你打算攒钱在好镇买房子了。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要在好镇买吧。你去别的地方买,我跟着你去。我在好镇待得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再商量吧。
想你。
你的小镜子
写完了,她拿出打火机,走到卫生间,把信烧了。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寄。
4
好镇的南边都是山,但是只有最近的这座山叫南山。
南山并不高,海拔不到一千米,山上修了很多路,石子路,弯弯曲曲,好镇人说这山就是好镇的后花园。但是平常,上山来的人还是不多。山路有些陡,下雨天尤其有些湿滑,所以丛静特地穿了一双防滑的运动鞋。出门的时候,她照了一下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一身的运动装,多了几分青春和活力。她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
一路往上走,到达那个山洞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六年前,他们就开始在这里约会。那时两个人都没什么经验,他们低估了秋天的南山,衣服穿得有些少。丛静冻得瑟瑟发抖。张晓军傻乎乎的,还以为她太紧张了。其实他也冷。两人交往的时间不长,都还有些不好意思。丛静说,我冷。张晓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脱下身上的夹克,披在他的身上。可这时,他自己就更冷了。一直在那里打着寒战,最后还打了个喷嚏。丛静笑着靠了过去。他颤抖了一下,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想起来还是自己主动的。丛静笑了起来,都说男孩子更主动更疯狂一些,这个叫张晓军的男孩子却天生腼腆,生怕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她。后来他们交往的历程中,他唯一主动的一个环节,就是接吻,还是丛静诱导的。丛静当时给他讲了一个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说那个男主人公一看就有问题。电视剧里说他以前交往过几个女朋友,太假了,你看他吻女主人公的样子,一看就是没什么经验的。张晓军傻傻地盯着她看。她说你傻看我干什么?他的脸红红的,像个女孩子,我也没经验的……丛静就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还闭上了眼睛。张晓军果然是没有经验的。后来他们热恋的时候,丛静嘲笑他第一次接吻像在吃奶,把她的嘴唇都弄疼了。
想到这里,丛静忍不住笑出声来。在笑声里,她看到张晓军从洞里走出来了。张晓军说,你傻笑什么啊?丛静愣住了,你怎么从洞里出来了啊。张晓军说,你今天穿得好年轻。她瞪了他一眼,我很老吗?
听老人说,这个山洞是一九七二年挖的,当时和前苏联关系紧张,听说苏修要用核武器,所以到处都在挖洞。深挖洞,广积粮。后来对付苏修没用上,倒是成了年轻人谈恋爱的好地方。洞里有很多可以坐的地方,而且里面光线很暗,可以干一些不适合在外面干的事。
两个人手拉着手往洞的深处走。这次的主讲人是张晓军,张晓军给丛静讲着最近船上发生的事情。谭笑当上了船长了。他以前是不愿意当船长的,可是后来还是想通了,出去学习了一阵,考了船长证书,现在的船长就是谭笑了。
丛静问,那小梅呢?我好久没见到小梅了。
张晓军说,他们在一起啊,但是好像还是没结婚。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比较新派,不在乎这个吧?
丛静说,他们有孩子吗?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突然身子一颤,差一点滑倒了,幸亏张晓军抓得紧。张晓军说,不知道,没听他说过。谭笑应该很喜欢孩子的吧。他经常跟我讲怎么教育孩子,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丛静说,那老轨呢?还在那艘船上吗?
张晓军说,没有,他换船了,一艘新船。现在我们船上的老轨是以前的大管轮,那个喜欢说笑话的胖子,你还有印象吧?
丛静一脸的娇羞,幸好张晓军看不见,我哪里有印象嘛。上你们船的时候,我的目光都在你身上,哪会注意到别人嘛。
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六年前?她愣了一下,莫非我现在就在六年前?
没等她想明白,张晓军突然一把把她抱住,抱得紧紧的,抱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喘着粗气,寻找着她的脸,她的嘴唇。他们已经走得有些深了,丛静觉得这应该是安全地带了,就迎合着他。两个人的衣服甩了一地。为什么他们总是这么迫不及待呢?为什么和周昌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这种感觉呢?
他们第一次在山上做的时候,她还有些害羞,怕被别人看到了。张晓军说他在山上的时候,特别有感觉。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他其实喜欢的是山,而不是水。所以他不是聪明人。丛静说,你现在就够傻的。张晓军说,有一天,我就在南山上搭座房子,和你住在這里,过一辈子。
生活原来还是可以这么有趣而又有生机的啊。
他们的这一次疯狂而又持久。张晓军似乎饿得太久了,休息了片刻又来了。这个看起来那么文弱秀气的男孩,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得这么勇猛,这是她一直感到奇怪的。周昌看起来身高马大的,却像《西厢记》里所说的,是个银样镴枪头。到后来,她对他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一个月顶多一次,还是草草应付了,像是学校里的教学例会,完成了就行,证明他们还是夫妻。
完事之后张晓军说,我们这次要去美国了。很远。
丛静说,那要多久啊。
张晓军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丛静“啊”了一声,就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哭出声来,那我怎么办啊?那我怎么办啊?
张晓军说,那只有一个办法啦,你跟着我走吧。
丛静知道他是开玩笑的,是想哄她开心,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天她想跟他说件要紧的事,居然一直没有说出口。
5
亲爱的:
我又想你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你告诉我,好吧,我都听你的。
晚上,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又打开电脑,开始写信。坐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她只好一个人坐着发呆。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受苦的吗?她记得有一次他也跟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人人都是过客,就像天上划过的一道流星,转眼就过去了。其实,能做流星就不错了,大部分都是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过去了。我们现在所有的东西,我们在乎的,和不在乎的,有一天都会烟消云散,不留一点痕迹。当时她想了一下,这样对他说, 什么是历史,历史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对后人有意义吗?我学了那么多年的历史,教了那么多年的历史,我还是不明白。你明白吗?你明白的话就请你告诉我。她想起这些话,摇了摇头,很多年以后,我们的现在就是历史了。但是到那个时候就不重要了。我不要历史。我就要现在。
她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关掉了电脑,躺在了床上。眼睛是闭上了,脑子却停不下来,那些往事又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地在脑子里回放。
6
从南边到北边花了三十二分钟,从北边到码头花了三十五分钟。丛静走到码头边时,才九点多。按常规,船要出去买菜,准备相关物资,开航的时候,应该在十点左右。丛静从码头左边走到码头右边,再从右边走到左边,还是没有看到楚海轮。她想楚海轮是不是开到附近港口加油去了。又等了十几分钟,她看到一艘船远远地开过来,近一些了,她看到了蓝色的船体,心里一阵激动。又过了一会儿,终于看到船上的字了,却是“知音”两个字。
太阳已经老高了。有些日子没出太阳了,所以今天的太阳显得特别温暖,穿透力也很强。空气中似乎没有什么阻碍,阳光长驱直入,直接照到海上,码头上,人身上。海上升起浅浅的一层雾气。丛静手搭凉棚向上看了看,太阳是白色的,刺得她睁不开眼。春天的太阳居然也会如此强烈。她感到头上有些湿乎乎的,摸了摸额头,果然有汗流了出来。
终于等够了一个小时,已经十点一刻了。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她看到有两个穿着海员制服的人朝码头走来,赶紧走过去问,请问两位先生,有没有看到楚海轮?
年纪大一点的摇了摇头,没看到。
这几天都没看到吗?她追问道。
那人看了她一眼,坚定地摇了摇头,莫说这几天,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什么楚海轮。
她又问年轻一点的,你呢?你也没看到吗?
年轻一点的说,没看到。我看你在这码头边站了好半天了,你找楚海轮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找人啊。
后面的话她没有听到了,她突然感到那人的脸变得模糊了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毛玻璃。她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到处都是白惨惨的,被子是白的,墙是白的,护士的衣服是白的,就连灯光都是白的。幸好屋子里还有其他颜色,红的,灰的,蓝的。她的视力慢慢恢复过来,才发现红的是婆婆,蓝的是周昌,灰的是公公。她看到这些人正在那里谈笑风生,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自己不是在医院里吗?那应该是病倒了。为什么自己生病了他们会这么高兴?
婆婆率先发现她醒来了,赶紧走了过来,关切地抓住她的手,说道,哎呀,你总算醒来了,吓死我了。你这孩子,一大早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幸亏好心人把你送到了医院。
那一刹那间,她突然有些感动。以前婆婆对自己也不算差,但从来没有这般温暖,她感觉坐在自己旁边的不是婆婆,而是妈。她看到周昌正喜笑颜开地看着自己。他穿着一件蓝夹克,脸上红通通的,显得格外精神。
婆婆还在那里唠叨,哎呀,你这孩子啊,怀孕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第一胎,一定要当心啊。
她感觉自己听错了,什么?我怀孕了?
婆婆说,是啊,你不知道吗?你这孩子真是糊涂啊。不过也是,第一次嘛,没经验,我怀周昌的时候也不知道,没什么反应嘛,两个月了,还跟着别人去爬山,想想都后怕。
她又回过头来骂儿子,周昌啊,不是我说你,你也糊涂啊。你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自己老婆怀孕了,都不知道。以后要多关心老婆一点,都要当爸爸的人了,还那么不成熟。
她突然想吐,于是要爬起来,婆婆赶紧把她扶起来,她干哕了几声,立即觉得嗓子里舒服多了。她说,妈,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婆婆赶紧说,好,好,你睡一会儿。老头子,我们走吧,让媳妇休息一下,不要吵她了。周昌,你不要走,在这里陪媳妇。
公公婆婆走了之后,周昌坐在旁边直搓手,不知道说什么。丛静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去给我买点苹果吧,我想吃苹果。
周昌赶紧站起来,好,好,我这就去买!
屋子里终于静了下来。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扳着手指头算。和周昌的上次应该是一个月前了。上上次呢?应该是两個月前。从时间上看,应该是对得上的。可是,她清楚地记得,每一次他们都采取了措施的啊。她记得自己非常坚决地说,我在网上查了,现在不能怀孕,要怀孕,你起码先要戒酒一个月以上。那么,孩子是张晓军的?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虽然她对张晓军说过很多次,要为他生个孩子,可是这会儿,她还是犹豫了。孩子生下来了怎么办?交给张晓军带,还是自己带。周昌要是发现了怎么办?她在心里反复对比了张晓军和周昌,越对比越发现两人的相貌相差太大:周昌黑,张晓军白;周昌是国字脸,张晓军是圆脸;周昌鼻子又圆又肥,张晓军的鼻子又高又挺;周昌的耳垂很小,张晓军的耳垂很大;周昌是单眼皮,张晓军是双眼皮。
如果是个女孩子,而且又像自己倒也罢了,万一是个男孩子而且又像张晓军怎么办?
她闭上了眼睛。
亲爱的,此时此刻,你在哪里?是在房间里睡觉,在机舱里值班,还是到了另外一个港口?不是我要打扰你,而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与你相关的大事。我怀孕了。
我确信这个孩子不是他的。我们在一起的机会本来就非常少,更何况,仅有的两次都采取了严密措施。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这孩子是你的。
还记得我们的上一次吗?我们太疯狂了,疯狂得忘记了后果,忘记了采取各种措施,所以,我们的孩子,他来了,就这样莽撞地来了,也不管我们是不是同意。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六神无主。经过反复思考,我还是没有主意。要是你在身边该多好啊,你可以拿个主意。可是,我没有办法等你回来啊。你说过,这一次,你出去的时间是那么长,最多可能半年。到那个时候,想做什么都晚了。
更麻烦的是,家里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我怀孕了。他们早就盼着我怀孕了。我想到医院去做流产,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的事。
我知道,一个生命,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管是什么情况下来的,都有他的理由。可是,我该怎么办啊?我应该把你的孩子生下来吗?这个孩子,未来都姓周而不是姓张吗?他一辈子都在别的男人的庇护下成长和生活吗?
我到底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疯了。
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她擦掉眼泪。看了看窗外。两只不知名的小鸟正在一棵广玉兰上吵架,叽叽喳喳的,吵得很热烈。看来这世界上不只人类才有矛盾和纷争。
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这孩子不能要!周昌的孩子她不想要,张晓军的孩子,她不能这么生,她要堂而皇之地生!
7
从医院回来后,丛静发现自己变成了大熊猫,被重点保护了起来。公公婆婆住了过来,不再让她做饭。家务活儿他们全包了。连拖地都不行。说拖地的时候地板是湿的,滑,万一摔了怎么办?唯一能做的就是散步,还得由周昌陪着,牵着手,小心翼翼地。邻居们看到了都夸他们是恩爱夫妻。周昌也没应酬了,说全推了,他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陪老婆。丛静心说,你以前怎么就推不了?
一大早,她起床,准备去上班,周昌说,不用上了,我已经到学校替你请假了。医生说了,这两个月最关键。过了这两个月,你再去上班吧。她只好在沙发上坐下。周昌已经准备了牛奶,端过来,放到了茶几上,顺便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起身出门,上班。过了一会儿,公公和婆婆买菜去了,说要给她买些好吃的。
屋子里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坐了一会儿。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像跳绳一样跳着,跳了一会儿,没什么反应。又做了几个弯腰动作,下蹲,再起来,再下蹲。还是没反应。她又躺到沙发上,一连做了几十个仰卧起坐。
后来,她累了,躺在沙发上直喘气。可是,肚子里就是没有什么动静。这个孩子像是赖在了她的身体里,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她摸了摸肚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午餐非常丰盛。鲫鱼豆腐汤,红烧排骨,胡萝卜烧牛肉,西芹腰果炒鸡丁……还有她最喜欢吃的西红柿炖牛腩,满满的一桌菜,可是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婆婆使劲地往她碗里夹菜,说多吃一点,多吃一点身体才好,将来才能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传送带,要把这些食物都源源不断地传送到孩子那里去。勉强吃了几口,她就跑到卫生间里,干哕起来。她是故意的。哕过之后,她就顺理成章地躺倒了床上。周昌跟了过来,问她怎么样,不要紧吧。
婆婆在屋外说,看样子是个丫头吧,听说丫头反应大。
在儿子还是女儿的问题上,公公婆婆倒很开明,反正他们已经有一个孙子了,再有一个孙女也挺好的。
她看了看周昌说,你出去吃吧,我实在没胃口。
周昌说,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去给你买,只要能买到的,我都给你买来。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菜单,递给了他。这是她从网上找的。
周昌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螃蟹,山楂,甲鱼,桂圆,马齿苋,黑木耳,菠菜,杏仁。
他说,就这些啊,好办,我下午就去给你买。
刚走到客厅,菜单就被婆婆截获了。婆婆说,拿来,给我看看!
她看了一眼菜单,说道,这些菜怎么能吃呢?这些都是容易流产的菜。
丛静听到她的声音越来越近,一直從客厅里来到她的卧室里。她有些心虚,赶紧用被子蒙住脑袋,装睡。她听到婆婆的声音从上面压了过来,小静啊,你现在可不能吃这些东西啊。这些东西都是容易流产的。等你生了孩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这两个月是难受点儿,等过了这两个月就好了。
所有计划都失败了。
下午的时候,不等他们回来,她早早地就出了门,一个人走到了街上。街上空荡荡的,似乎人都不见了。往常这个时候,南街上应该人来人往的啊。现在呢?几棵梧桐,还有樟树,再就是电线杆了,安静得让人紧张,似乎全世界就她一个人了。她在安静的街上走着,内心里又多了几分凄凉。这凄凉是由紧张、纠结、温暖、无助,一起编织成的。这么多的情感一起在心里撞来撞去,把心撞得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她还是朝车站走去。车站并不远,那里有车通往县里的长途汽车站,县里的长途汽车站有通往更远地方的车。她把身上的挎包朝前面转了转,确保包的安全。那里装着钱,还有两张卡,有了这些,她就可以走遍天下了。
到县里的车半个小时一班,她到了长途汽车站时,才四点多钟。车站变得陌生了。自从大学毕业工作以后,她就很少离开好镇。不是不想出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被生活固定住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看的都是好镇的太阳,喝的都是好镇的水,见的都是好镇的人,日子就那样一天一天过去了。长途汽车站明显人多了很多。她四处张望着,想着该去哪里。包里的手机震动着,她打开一看,是家里的电话。她没接。过了一会儿,又震动起来。这回是周昌打来的。她还是没接。她想,为什么不是张晓军打来的呢?如果是他的电话,她会迫不及待地接听,她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问她去哪里,要不要票,他那里有车站里所有的票,不用排队,马上就可以走。
她摇了摇头,走到了一边。
车站里好多人。拖家带口的,独自一人的,拖着箱子的,背着编织袋的,空着手的,急匆匆的,慢慢悠悠的,在面前晃来晃去。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这是在离家出走!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我要去哪里呢?到哪里可以解决我的问题呢?这些问题想得头疼,让她有些恍惚。
手机又响了一下,她打开一看,这回是短信,是周昌发来的:亲爱的,你去哪里啦?我都急死啦。看到了趕紧回条短信啊!!!!
后面是几个惊叹号。她一个人在车站外的花坛边坐了一会儿,还是给周昌回了一条短信:马上回。
她还是坐上了回好镇的汽车。远远地,她就看到周昌站在门口,朝路口张望。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感动,加快了步伐。周昌看到了她,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哎呀,你上哪里去了啊,我都急死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什么,天天在家里闷死了,出去走走。
周昌说,好吧,以后出门告诉我一声,我陪你嘛。
屋子里居然坐满了人,全是同事。茶几上放着鲜花,还有各种各样的补品。办公室的同事几乎都来了,还有工会主席,教研室主任,大家都一起朝她行注目礼。钟老师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快步走到她身边,抱着她,大声说,恭喜你啊,小丛,你要升级了!然后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怎么样,那个药方有效吧。
屋子里开始七嘴八舌。有孩子的开始介绍各种怀孕的经验,吃什么,穿什么,怎样运动,要为孩子准备什么。讲到营养问题,还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应该加强营养,一派则认为就和平常一样,说营养过量了还会养成巨婴,生孩子的时候就不利了。几个女人甚至还讨论了顺产和剖腹产的问题。
后来争执不下,大家问丛静的意见,丛静一脸的疲倦,吐出了几个字:我好累。
工会主席于是作了总结性讲话,她说,我们得知丛静老师怀孕了,都非常高兴,工作很重要,生活也很重要,孕育下一代尤其重要。我们代表学校和工会来看看丛老师,现在看到丛老师一切都好,我们就放心了。丛老师,你不要急着上班,你的课,学校已经作了安排,一切等稳定下来了再说。好了,大家就不打扰丛老师休息了,都走吧。
现在,丛静知道,她的怀孕已经上升为公共事件了。
8
亚东配件店算是这街上的老店了,算算时间,开店也应该有十几年了。丛静在念初中的时候,就背着书包,踏着朝阳和夕阳从店门口走过。那个时候的太阳似乎没有现在的那么厉害,尤其是夕阳,看上去是红色的,照在脸上痒痒的,像是少女的手在抚摸一样。那个时候,老板多年轻啊,一头自然卷的黑发,脸上总是油光光的,远看上去像个电灯泡,闪闪发亮。老板娘呢?一条白色带小花的长裙,头发披在肩上,脸上还带着几分羞涩。小腰一扭一扭的,像风吹荷叶,整个好镇的风情都在这腰上了。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店里还一直保持着当初的风格。除了更换了大一点的招牌,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就连店里的格局都没怎么变。老板还是那个老板,老板娘还是那个老板娘,只是,岁月在两个人身上都刻下了印迹,似乎是为了证明,普天之下,没人能逃脱它的魔掌。
老板现在像电灯泡的,已经不是脸而是脑袋了。他已经秃顶了,脸上也没有以前的光芒了,他变黑了变胖了,尤其是两腮边高高地鼓起,再加上挡不住的隆起的肚子,让当年那个英俊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他还是像过去那样低着头,在屋里忙来忙去,似乎闲不下来。老板娘则坐在靠窗户的地方,她的目光有些呆滞,只是偶尔有人路过的时候,才转动一下眼珠。她的皮肤已经松弛了下来,表明她曾经也是很丰满的,当年湿润光滑的皮肤如今就像一件尺码大了的雨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
丛静远远地站在店门口往里看,想着她的措辞。她想跟老板娘聊聊楚海轮,聊聊老轨,她要是不愿意的话随便聊聊过去也行。她想知道,站在当年的门槛上,多年以后的老板娘是怎么消磨这些记忆的。她更想知道,这六七年的时间里,她和老轨还有没有新的故事。但现在她的障碍是,老板也在店里。
好在她有的是时间。她看了看四周,身后有一家酒吧。她进了酒吧。她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下,可以清楚地透过玻璃窗看到对面玻璃门里的场景。她不知道,当年谭笑就曾经坐在她坐过的地方窥视对面,只不过,当年的小饭馆变成了酒吧,木椅子变成了沙发,无色的玻璃变成了茶色的。
老板终于起了身,他拿了一个安全帽,戴在了头上,骑上了门口的摩托车,走了。丛静突然有些紧张,她的脸红红的,仿佛被人拷问了什么一样。她觉得这样过去肯定不行。于是又坐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才慢慢起身,朝店里走去。
店里恰好没有顾客,老板娘一个人坐在店里。她看了一眼推门进来的丛静,目光里有些木然,连招呼都没有打。老板娘的样子让丛静把想了半天的话,一下子都吞了下去。她本来就不是个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她看了看老板娘,看清了她眼角的鱼尾纹,脸上的黄褐斑,嘴角还没来得及擦掉的面包屑,不太合身的黑色上衣,以及像鸡爪一样干枯的手。她突然觉得,跟她没什么可说的。
9
那天下午,丛静发现,春天真的来了。
当时,丛静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很无聊,她换了几个台,不是英雄打鬼子,就是妃子斗皇后,再就是变着法儿做菜,剩下的就是广告。好不容易换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频道,台里的主持人正在讲西夏的历史,讲到李元昊大战贺兰山的时候,太阳就翻过阳台的栏杆进来了,一直照到了她的手上。她感到手上热乎乎的,这才抬头看了看窗外。春天果然来了。刺槐已经长满了绿叶,柳树也被树叶压弯了腰,她甚至还听到了几声青蛙的叫声。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比不上阳光。阳光是热乎乎的。
就在热乎乎的阳光里,她听见门铃响了。她知道不是公公婆婆,他们喜欢自己拿钥匙开门。那么就是快递小哥了。最近一段时间周昌总喜欢搞些不同寻常的举动,以前从不浪漫的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学会了浪漫。所以,如果是他在网上给自己买了什么东西,那是一点也不必奇怪的。她过去开了门,结果,站在门外的是张晓军。
丛静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来了?
张晓军没有一点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是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还是那件米黄色的夹克,皮鞋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灰尘。他连包都没背一个,就那样两手空空地过来了。他就像是住在隔壁的人,走几步就可以过来了。张晓军说,我正在密西西比河航行,突然听到你叫我,我就飞过来了。
丛静赶紧看看门外,门外并没有其他人。她傻傻地看着他。张晓军笑嘻嘻地说,好啦,我骗你的,我不會飞啦。船改线了,不去美国了,我们就往回开了。这一次啊,我不走了,我休假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的心里却涌出万千心事。这万千心事终于让她崩溃了,她什么也不顾了,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痛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没收到我的信吗?你把我带走吧!你把我带走吧!
张晓军说,带你走?我自己都不走了。这次我要在好镇买房子了。
丛静摇了摇头,离开好镇吧。我想离开好镇。
张晓军吃惊地看着她,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好镇啊?
丛静说,我怀孕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冷静,说完了就看着张晓军,看他的反应。张晓军没什么反应,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张晓军说,那好啊,那好啊。
丛静又加了一句,是你的孩子。
张晓军仍然很平静,好啊,我要当爸爸了。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说道,我要走了,船在好镇就停半天,我要先回公司办休假。再过半年,我就来接你。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了他就往门外走。丛静傻傻地坐在沙发上,甚至都没有起身送他。她突然感到他有些陌生。大海总是这样把人变得陌生的吗?
10
她跟他的认识其实很没意思,一点也不浪漫。
她是小梅的同学,从小学到中学,后来她上了大学,小梅开了个副食店。两个人从小到大是闺蜜,恨不得男朋友都分享的那种。
他先认识的是小梅。几个同事在小梅副食店里喝啤酒,谭笑他们几个都撺掇着他追小梅。他就真的追小梅。他那个时候其实没有一点恋爱经验,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更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孩儿是适合他的。也许只是荷尔蒙的作用吧,男孩子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胡乱追,先追追看,追到之后再去看合不合适。在这一点上,女孩子就比男孩子明确得多,不像男孩子那么盲目。几乎所有的女孩子,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描绘心中的白马王子的过程,就像在画一幅画,一边画一边修改,到了该恋爱的年龄了,这幅画差不多就修改好了,成形了。小梅心里的那幅画里肯定不是张晓军。她不喜欢张晓军那样的太生涩的小男生。她喜欢的是有些沧桑感的谭笑。但是她觉得张晓军也挺不错的,就把张晓军介绍给了丛静。
那个时候的张晓军太羞涩,跟女孩子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人家。小梅总是变着法子撩他,然后看着他红着脸不停解释的样子,笑得和丛静滚成了一团。慢慢的时间久了,丛静就开始保护张晓军了。她会拔起一根狗尾巴草,伸到小梅的脖子里去。小梅怕痒,就滚到了一边,把绿油油的草地压平了一大块。趁着她们打闹的机会,张晓军就去摘身边的野辣虎果,黑黑的,软软的,稍不小心就会捏破,紫色的汁液就会弄到手上。他摘了几颗野辣虎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递给他们,小梅看着他咯咯直笑,你是想送给谁呢,送给我的吧?说着就一把抢过来,在手心上一搓,满满一手的果汁,往丛静的脸上抹。丛静赶紧往一边躲,两个人又打成一团。张晓军就傻乎乎地看着两个人笑。
后来两个人单独相处了,张晓军摘了狗尾巴草和虎尾草,编成一个花环,戴在丛静的头上。丛静撅着嘴巴说,为什么送给小梅的是野辣虎,送给我的就是狗尾巴草啊?我就那么不值钱么?
小梅有一次问丛静,你们现在怎么样啊?看你天天笑嘻嘻的,应该发展得不错吧。
丛静就红着脸,还行吧。
小梅说,张晓军那个人是还不错,老实,应该可以信得过,但是,你要考虑的,是他的职业。
在爱情问题上,小梅一直是丛静的导师。她工作得早,见多识广,而且也有过恋爱经验,对未来考虑得更现实更明确,对男人的认识也多了很多。所以她的话丛静是必须要认真听的。
丛静说,这个我没想过。
小梅就说,你必须考虑。如果只是谈谈恋爱也就算了,如果将来想和他一起生活,那就得认真考虑。有一句话你听说过吗?世上三大苦,行船打铁磨豆腐。其实,做海员的老婆更苦。他们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海员的老婆呢,一个人在家既当爹又当妈,老的小的都是一个人。
丛静就低下了头。
小梅见丛静一脸的紧张,就笑了起来,张晓军是不是很浪漫啊?
丛静笑道,我不知道。我没经验。
其实在她心里,张晓军应该还是很浪漫的。他到了每一个地方都给她写信,回来的时候也给她讲各种她闻所未闻的故事。有一次张晓军说,他还在江上的时候,他们的船队到了一个小港口,他站在甲板上往下看,突然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什么东西,像一个小房子,因为天色已晚,加上江上有雾气,他看不清楚,就和谭笑猜。谭笑说是艘船。张晓军说哪有那么小的船。于是两个人打赌。在这件事上,张晓军明显是要吃大亏的,他是近视眼,而谭笑是驾驶员,驾驶员在视力上有很高的要求的。后来果然证实谭笑是对的。在离他们的船不远的地方,居然停了一艘小船。小船是运砂的。张晓军惊讶地看到,船不光有女人,还有小孩。他过去跟船主交谈,船主说这船就是他家的,他们家的全部资产就是这艘船。他是船长兼老轨,他老婆是管事兼水手。孩子平时跟爷爷奶奶读书,放暑假了就跟着船跑。她看到小男孩光着个头,脸上瞎得黑黝黝的,像是抹了层黑蜡。孩子也不理她,拿着个溜溜球专注地玩。丛静说,多好啊,一家人天天在一起,还可以到不同的地方去旅游。张晓军就说,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这样一艘船,你做船长,我做老轨,好吧。
丛静讲到了这件事的时候,脸上都是甜蜜的微笑。小梅摇了摇头,坏了,你已经掉进去了,无药可救了。
丛静后来才知道,在爱情这件事上,其实小梅比她还疯狂,她不光主动地追谭笑,还偷偷跑到谭笑的船上,跟着船跑了几个小时。如果有爱情,干嘛还要吃药呢,世界上还有比爱情更好的药吗?
他们两个人在爱情上完全没有经验,就像两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战士,手上拿着剑,却四顾茫然,不知往哪里冲杀。张晓军太羞涩,不会表达,见到她只会傻笑,见不到她的时候只会写信。信里也没什么甜言蜜语,就是讲故事。什么事都讲。不到半年的工夫,丛静对海员这个行当,以及船上的所有同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甚至这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到过哪些地方,那些地方都有哪些好玩的东西,也都了解了不少。张晓军是个不会掩饰的人,心里有些什么想法,全在字里行间了。她知道谭笑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话不多,但是很幽默。跑得快倒是话多,不过大部分都是废话,他以前喜欢赌博,被谭笑帮忙戒掉了。老轨脾气很怪,有时很冷漠有时又对人很好,他一向独来独往行踪不定,有人说老轨有神经病。船长其实才是话最少的人,他是外聘船长,见谁都客气。管事傅诚其实不怎么管事,他想管事也没什么事可以管,他其实是个有想法的人。龚军性格很孤僻。张晓军讲得多了,这些人一个个都活灵活现地在自己的跟前了,仿佛他们都是自己的同事,天天生活在自己的身边。
但是这些丛静都没有跟小梅讲。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她知道小梅会把这些都告诉谭笑的。但是在小梅的面前,她又总是忍不住,小梅仿佛有某种魔力,只要三言两语,就会让她把心里的所有秘密都说出来。幸好后来她当上了班主任,工作一忙,就很少见小梅了。再后来,小梅突然就不见了。她的小梅副食店关了门。手机也打不通了。她像是一个天外来客,把张晓军送到了她跟前,然后就在自己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自从之后,她就要在没有人出谋划策的情况下,单独面对张晓军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张晓军却也像小梅一样,突然地消失了。这一消失,就是一年多。
11
周昌升官了。周昌当上了镇办公室主任。
那天晚上,周昌在家里公布了这个消息。他说,这要归功于丛静。自从丛静有了孩子之后,我的运气就好起来了。仿佛丛静肚子里怀的不是孩子,而是运气。丛静听了之后有些惭愧,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玩笑。但她知道他对自己更好了。周昌当了主任之后就更忙了。但是他忙得高兴,忙得有味道。他三天两头地都能带些小玩意儿给丛静。今天一个小手镯,明天一个小耳环。他申明说,都是假的。他没有那么多的钱买真金白银的。他是想让丛静放心,他是个清廉的官员,这些都是他自己买的,不是别人送的。
丛静去办公室的时候,同事都向她表示祝贺。她不太理解。周昌升官了,为什么要祝贺她?但她还是接受了祝贺。按照同事们的理论,夫荣妻贵。在好镇这个地方,镇办公室主任是个重要的官职,自此后丛静身上就多了一层光环。光环多没多丛静并不知道,但是肚子却是一天天大起来了。夏天到来的时候,衣服穿得少了,肚子就更明显了。婆婆不光给丛静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孕妇裙,还早早地就准备了小孩子穿的衣服。丛静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准备衣服。婆婆说,没关系的,小孩子嘛,男女都可以穿。
这个时候,丛静忍不住就会想,这样的生活算是美好的生活吗?这样的生活是我想要的生活吗?也许在同事的眼里,这就是幸福美好的生活了吧。
那天周昌又带了一件礼物回来了。比起之前的礼物来,这次的礼物才是丛静真正喜欢的。这是一只小泰迪,应该是刚出生不久,也就一巴掌大,周昌把它放到丛静的身上,它瞪着两只黑眼珠转来转去,然后就在丛静身上嗅来嗅去。小家伙把丛静的心都萌化了。周昌要她给小家伙取个名字,她随口说道,就叫军军吧。周昌说,她是只母狗,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啊。丛静固执地说,就叫军军。周昌说,好吧,你说它叫什么就叫什么。
丛静的母性被全面地喚起来了。她认真地在网上查资料,了解怎么喂养它,吃什么,穿什么。她到超市买最好的牛奶,到宠物中心去买各种养狗的工具。梳子,沐浴露,小背心,还有各种专为狗准备的玩具。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军军就会扑着跑过来,在她的脚下蹦跳着,直到她放下包,把它抱在怀里。
她每天在家里呼唤着它的名字,军军,军军。公公婆婆对军军的到来是不以为然的,还曾经批评过周昌,说电视上说了,怀孕的女人和刚出生的小孩子都不能和狗在一起的,寄生虫、传染病,防不胜防。但是丛静坚持要。他们发现,自从有了军军以后,丛静的心情就好多了。每天看她“军军,军军”地叫着,脸上充满着母性的光辉,他们也就罢了。
12
张晓军的消失是没有任何征兆的。
当时,他们既没有吵架,又没有像很多青年男女一样有意闹点别扭,来给他们的爱情增加一点刺激。丛静至今也想不明白,那段时间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会突然人间蒸发了。唯一能够给她提供线索的,就是他的最后一封信。他这辈子给她写的最后一封信。
小镜子:
猜猜我到了哪里?哈哈,猜不到吧。告诉你,我到了泰国。泰国是一个神奇的国家,这个你知道。但是今天我要跟你讲的不是人妖,也不是泰国的风景和佛教。这些下次再跟你说。今天我要和你说说船上的事。
最近船上的情况有些奇怪。发生了一些事。老轨和管事吵架了,龚军说他想杀人,跑得快跟我说他不想干了,想上岸。当然了,还有谭笑。谭笑的事比较复杂,下次我专门跟你说。但是谭笑真是让我佩服,不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都是不慌不忙,不知道他是不在乎还是心理素质好。
老轨那天说了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他说他想把船弄沉了。这话是谭笑跟我说的,说老轨请他喝酒,喝了酒之后说的。我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是谭笑和老轨的过节,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管事和老轨的矛盾。管事处罚了老轨。老轨就说要把船弄沉了。谭笑要我关注一下老轨的动态,怕他真干出什么不一般的事来。
老轨和亚东配件店的女老板的事,你还记得吧,我上次跟你说过的。听说老轨现在可迷她了,有一次我在老轨屋里还发现一件女人内衣,估计就是那个女老板的。但是这事没法问那个女老板,你就不要跟她说这些事了。
不管怎么样,总算靠了岸。跑海船的人,只有靠了岸,踏了地气才算踏实下来。跑船的感觉,怎么跟你说呢?又紧张又刺激,尤其是大风的季节。我们跟天气玩捉迷藏。玩输了就完蛋了。不过你不用担心,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天气预测这么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要难过。忘掉我,重新生活。找一个好人,好好恋爱,生个漂亮的孩子,每天带着孩子到海滩上散步,捡贝壳。我多想有一天能够和你牵着孩子,在海滩上散步,看着远处的船来来往往,听着轮船的笛声啊。你不知道,在船上听笛声,和在岸上听笛声,多么的不一样……
好了,他们在催我了,要上岸了。
想你。
晓军
于泰国
丛静反复地看着这封信,总觉得这封信和他以往的格调不大一样。以往张晓军总是乐观的,你几乎能从字里行间看到他嬉皮笑脸的样子,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的酒窝。他总是调侃着他所看到的各地的风土人情,讲到船上的生活,也是苦中作乐的姿态。但是看这封信,不知怎么的,丛静总有一种不祥之感。以前张晓军也曾经跟自己说过,说做海员的女朋友多么不容易,说你还是离开我,找一个在岸上工作的男朋友吧,这样就用不着像现在这样受折磨了。张晓军说,只有一种女孩子适合做海员的女朋友和老婆。丛静问是哪一种女孩子,张晓军说,有受虐倾向的女孩子,最好是受虐狂。丛静就扑过去打他,说我就是受虐狂,怎么着了,你嫌弃我啊。这些都是他们在一起时说的话,只能算是笑话,顶多算是打情骂俏。但是这种话变成了文字之后,却突然变重了,重得让人揪心。她赶紧回了一封邮件过去,要他保重自己,她永远在好镇等着他。但是,这封信后,她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她用了很多办法来找他,给他打电话,电话关机。写纸信,没回音。他就像是去了火星一样,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那个时候,她才发现一个事实:他离开自己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自己。
她病倒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家里人说她那段时间有些神神道道的,老是念叨着几个字:码头,船,山洞。医生说她这是精神问题,心里压着事。那一年多的时间,她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日出日落,天亮天黑,如同行尸走肉。后来她的同事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张罗着给她介绍男朋友。她见了十几个,基本上就是走个形式,见了一面就不想再见了。问她怎么样,她只是摇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她还在想着张晓军,此刻任何男人,她都不想见的。但是生活就像一场偶遇,经常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同事们已经对她死了心,不再管她的感情生活的时候,她的偶遇却来了。
那次她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照例是老一套,送红包,听着饶舌的司仪口吐莲花,把婚礼弄得热闹而又温暖。她看着新娘的父亲牵着女儿的手,把女儿交到新郎的手中。她在想,如果新郎是张晓军,新娘是自己会怎么样。他们的婚礼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以前她曾经跟张晓军说过,说如果她结婚,决不要那种老套的婚礼。张晓军说,那我们就在船上搞婚礼怎么样?你穿着白色的婚纱,站在轮船的最高层,我从最低层,一层层走上去。来宾们就站在轮船的各个地方,他们都看着我们。就在我走到你身边的时候,谭笑拉响船笛,长长的船笛声,整个好镇都能听得到。这个婚禮怎么样?她说好。他们还设计了海滩上的婚礼,山上的婚礼,断桥上的婚礼,连细节都讨论清楚了。
让她记忆深刻的,还是山洞里的婚礼。就两个人,不要一个来宾。在夜里,漆黑的夜里,他们来到南山的山洞里。她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等着他来。他不许打电筒,不许带蜡烛,就凭感觉,凭着她的气味,找到她,把她接回家。她说,这是最有创意的婚礼。生命本来就像一个漆黑的山洞,我们都在洞里摸索,直到找到另外一个人,光明才会到来。
想到这里,她就笑了起来。她笑得正是时候——一个高个子男人正端着杯子向她走来,他以为她的笑容是给他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就是周昌。周昌后来说,她一进大厅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他发现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唯有她的脸上是忧郁的。她的忧郁让他很犹豫,不敢过去,后来终于看到她的笑容,他果断地端着杯子就过去了。周昌并不知道,在丛静那里,这个故事有另一个版本:她正想着山洞里的婚礼,突然就看到张晓军出现在跟前,他拿着杯子,笑眯眯地走向自己。她坚定地告诉自己,那一刻,她看到了张晓军,他两边脸上硕大的酒窝,是他最典型的标签。她说,她的笑容,是给张晓军的。
和周昌交往不到半年,他们就结婚了。两边的家人都在催。结婚的那天,没有想象中的浪漫,他们又复制了一遍她参加过很多次的婚礼。
那天是个阴天。她起得很早,一大早就要去化妆,但是她的眼睛肿得厉害,化妆师问她是不是筹备婚礼太辛苦了。她没有回答。化妆师不知道,昨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她一晚上都在给张晓军写信。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她还是把信删掉了。她打算彻底地告别过去了。虽然这种决定已经下了很多回,但没有哪一回像这一回这么彻底。
婚礼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在父亲牵着她的手,准备把她交给周昌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张晓军。他坐在靠门边的桌子上,脸上笑盈盈地,看着她,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他们的目光一接上,他立即站了起来,起身朝门外走去。她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周昌的手,追了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追着她。周昌呆住了,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新娘飞奔而去。她尽力地跑着,但是长长的礼服拖慢了她。她眼睁睁地看着张晓军在自己的眼前,越变越小,直到消失。
这是一年多以来,张晓军的第一次露面。
当丛静被人追了回来,回到婚礼现场的时候,她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呢?既然出现了,他为什么又要逃走呢?
一个月后的一天,张晓军又出现了。当时,她刚刚和周昌吵了结婚后的第一次架。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她承认是自己在找碴。那天她做的晚饭,那盆青菜豆腐汤咸了点,周昌抱怨了她两句,事实上还是半开着玩笑抱怨的。周昌说,幸好我们是在海边,不愁没盐吃啊。丛静就发火了。她借题发挥,火越来越大,直到摔门而去。她一个人跑到了海滩上,看着最后一点夕阳发呆。这时,一个长长的影子在面前出现了。那个影子越来越近,直到压到了她的身上。她这才抬起头,发现影子的主人是张晓军。
此后,每当她下定决心,打算好好和周昌过下去的时候,张晓军就消失了。每当她和周昌吵架,她感到生活没有意义的时候,张晓军就出现了。她感到他在偷窥她的生活。他是怎么做到的?她不知道,也没去问他。
13
张晓军有些日子没有露面了。丛静掐指算了算,应该有三个多月了。这三个月的日子很平静。她的肚子越来越高,公婆对她也越来越细心,周昌也越来越体贴。她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军军越来越黏她了。每到吃饭的时候,军军都等着她来喂,别人把盘子端到它跟前,它却只是坐在旁边,看一眼盘子再看一眼丛静,并不动口吃。如果过了一会儿丛静仍不过来,它就会撒娇地叫着。丛静只好走过来,象征性地把盘子端起来一下,再放到它跟前,军军这才高兴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还嗷嗷地叫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周昌说,这家伙真没良心,还是我把它买回来的呢,这么快就忘恩负义了。可在丛静的心里,她老是觉得军军是张晓军送给她的,甚至有时,她感觉军军吃饭的样子,以及看她的眼神,都像极了张晓军。
这样的日子平静而又满足。
一个周六的下午,一家人都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聊着天。他们的主要话题是,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怎么带。公公说,得准备两个名字,现在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周昌说,这好办,是男孩子就叫周文,是女孩子就叫周雯。丛静说,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文”字呢?周昌说,周文,丛静,加在一起,就是文静。她瞪了他一眼。婆婆主要关心的是孩子怎么带的问题。婆婆说,还是我来给你们带吧,你们工作都忙。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我们住在这里,帮你们带,第二个方案是我们把孩子带回去,周末的时候你们再过去看。周昌说,我选第一个方案,孩子怎么能离开父母呢。丛静,你说呢?丛静说,对。就这么定下来了,没有任何争议。丛静发现,自从她怀了孩子之后,这个家就变得空前和谐起来。
这时,军军突然叫了起来。在军军的叫声中,丛静听到了门外好像有敲门声。丛静摸了摸军军,要它安静下来,再听,果然有人在敲门。她说,周昌,好像有人在敲门,你去看看。周昌说,没有啊,我怎么没听到啊。婆婆说,对啊,我也没听到啊。周昌还说怀孕的女人对什么都敏感,是不是神经过敏了。丛静只好自己去开门。门开了,丛静看到张晓军站在门口。他一身泥泞,米黄色的夹克上黑一块,白一块。裤子像是在什么地方剐了一下,靠膝盖的地方破了一大块。他脸色蜡黄,右边的酒窝处还有一大块泥巴。丛静第一次见到张晓军这么狼狈的样子。她赶紧朝他走过去。他塞给丛静一个手提袋,转身就朝外面走去。她赶紧放下手提袋,追了过去,军军一看丛静出门了,赶紧欢叫着冲了过去,跟在她后面出了门。走出院子的时候,她听到周昌在后面喊道,丛静,你到哪里去啊?你慢一点走啊。
阳光正好。这是秋天的阳光。院子里的菊花开得正艳。院外的野菊花也不甘寂寞,与院里的菊花斗艳。虽然没有家养的菊花那样有人照料,但野菊花凭借的是它与生俱来的生存本领。当张晓军踏着野菊花朝街上走去的时候,丛静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脚印。他时快时慢,似乎是在有意等自己。其实他不用等自己,丛静知道他要去哪里。
从南边到北边,需要三十二分鐘,但是现在,她需要四十二分钟。从北边到码头需要三十五分钟,但现在,她需要五十四分钟。现在她是两个人,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一路走一路撒尿标记领地的军军。码头边是张晓军的领地,他不需要标记。过了濠河就是北边,丛静走得气喘吁吁。她靠在桥上的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据说,这条河已经在这里流了上千年。丛静想,那么,它见过的事一定很多很多。它应该可以写一部厚厚的历史书了。和书中的事相比,自己的事或许太微不足道了吧。两艘小渔船从桥下划过,划船的老头儿神情专注,目不斜视。当年她和张晓军站在桥上的时候,张晓军曾经说,以后我要买条船,天天和你一起在河上划。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在濠河里划过船。张晓军失信了。
她听到军军在叫。军军早就过了桥,站在一棵构树底下,它已经标记完了领地,催促着她。军军似乎见张晓军的心情比她还要迫切。她只好喘了几口粗气,再接着往前走,军军这才心满意足,欢快地继续往前跑。
后来回顾起这天下午的事,婆婆说,命中注定,都是命中注定的。军军这么做是有它的理由的,你们也不要怪军军了。丛静想,如果那天没带军军出来……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或许是跑累了,或许是到了陌生的地方,军军不再拼命地往前跑,它老老实实地跟在丛静的后面,直到到了码头边。码头又让军军兴奋起来,它突然从丛静的后面窜出来,往前面奔去。但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摩托车从旁边飞驰过来。丛静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还是那间病房,还是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墙,白色的护士服,白色的灯光。屋里还是那些人,她恍恍惚惚地,感觉又回到了那一天。只是这一次,屋里不是愉快的交谈声,屋里人的脸上不是笑容,而是焦急、失望和难过。她静静地躺着,回想着下午发生的事。脑袋却疼得厉害,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周昌率先发现她醒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婆婆也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说道,总算醒了。小静啊,你吓死我们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流泪了,疼的。
周昌以为她是难过,赶紧安慰她,不要紧的,你不要难过。孩子没了,我们可以再怀。只要你没事就好。
丛静这才知道,孩子已经没了。
她的眼泪刹那间奔涌而出。这回不是因为疼痛。她突然明白,这事是张晓军干的。张晓军一直没有告诉她,如何处理这孩子。但是他用行动告诉她了。没想到他这么狠心,比自己还狠心,甚至连军军都不放过。
她闭上了眼睛。
14
该有个了断了。
所有的书信都在一个专用邮箱里。那是他们当初商定的邮箱。她写的信,收到的信,都在这里。她一封一封地翻看着。
小镜子:
现在是午夜时分,你应该正在睡梦之中吧。此时此刻,我一个人坐在机舱里,周围都是机器的声音。我却觉得,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当你听到全世界只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声音时,这就是一种安静。此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想你。你的笑容,你皱眉头的样子,你流泪的样子,就在眼前晃动。我觉得,你就在我身边。我想和你说话,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我们的船刚刚经过了漫长的航行,穿过了东海,穿过了台湾海峡。那几天里我们正好遇上一场风,九级风,不算大,但还是有人晕船了。我们的船你上去过,你觉得很大,可是在大海的怀抱里,它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如果那个时候,你踏着一朵白云往下看,你一定看到,一片落叶在浪尖上飘来飘去。那片落叶,就是我们的楚海轮。好多人晕船,连跑得快都说他有些不舒服。说来很奇怪,我就不晕船,我生来就不晕船。他们说我天生就是个跑船的,也许上辈子就是个海员。风小一点之后,我还去给他们煮稀饭吃。稀饭里要放盐,呕吐之后要加点盐,胃才舒服。
第二天,风终于停了,我问谭笑,风停了,应该没事了吧。谭笑说,你等着吧,还有更厉害的呢。后来,我们发现船不停地上下抖动。那种感觉像什么?楚海轮就像一口炒锅,而我们就像炒锅里的豆子,被上下颠来颠去。我终于有些不舒服了。但是我还是控制住了,没有呕吐。谭笑说,这叫涌。浪是水上的力量,涌是水下的力量。
遇到事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这个时候,我们更需要的是相互照顾。所有的那些恩恩怨怨,这个时候都一笔勾销了。大家相互帮助,相互安慰,直到风平浪静。但是,人最可悲的地方就在此。人类太容易忘恩太容易记仇了。等风停浪消了,斗争又来了。那天龚军和厨师小吴打起来了。龚军说他忍受他很久了,每次故意在他的饭盒里少放米,他总是吃不饱。我记得,当时大风浪的时候,还是小吴给他人端吃的。
好吧,不说这些了,还是想你吧。此刻你应该正在做梦吧。希望你在梦里不要梦到我。你有大把的更快乐的事可以梦到。
想你。
你的晓军
小镜子:
我犹豫再三,还是想跟你说这句话,请你千万不要怪我:我们分手吧。记得之前在好镇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这句话,当时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其实,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了。你一定以为,我又在哪个港口碰到喜欢的女孩儿了。我可以向你发誓:不是的,真的不是的。长这么大,你是我碰到的,我最喜欢的女孩儿。你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着迷。就算是在睡梦里,也都是你的影子。
那我为什么还是要和你分手呢?因为,我实在太爱你了。我不愿意让我心爱的人,跟我在一起受苦受难。你没有在海上航行过,你完全不知道那种感受。没有岸,看不到边,没有一点可以依靠的地方。我想起有一次在江上的事情。那天凌晨时分,我正在机舱里值班,突然铃声响了,上面发来指令,后退三。当时船正以前进四的速度航行。按照常规,是不能够突然从前进四打到后退三的,这样会损害机器。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我按照规定,从前进四打到前进三、前进二、前进一,再到后退一、后退二、后退三。每次中间只间隔了几秒。但是还是晚了,我听到轮船“嘭”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阵铃声传来,轮船不停地前进、后退,上面隐隐约约的还有人吆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二副带着两个水手抬着一个人进来了,他们都穿着救生衣。接着又是一个,他们一连抬了三个人进来了。这时,老轨也跟着他们进来了。他要我上去休息一会儿。
当时已经是黎明时刻了。天蒙蒙亮,借着微光,我看见我们的船队已经解队了,几艘驳船抛锚在不远处的江面上,在我们拖轮的前方,一艘小机驳屁股朝天,翻掉了。
后来大副跟我说,幸亏救得早,人才没事。我看到那几个人被抬进机舱时,全身都在发抖。要知道,那是12月份,江水刺骨啊。
到了海上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在海上也发生这样的事故,那我们就只有等死了。我可不想有一天,当你眼巴巴地等着我归来的时候,你发现,你已经成为一个寡妇了。
亲爱的,忘掉我吧,自己幸福地活着。
流泪的晓军
小镜子:
我宣布,我正式宣布,我郑重地宣布,收回前天写的那封信。
那封信是我在发疯的情况下写的,不算数。精神病人的话是不算数的,这个你是知道的。精神病人杀了人都不算犯罪嘛,对吧?写上一封信的时候,我就是个精神病人。那个时候,我压抑,我难受。在船上,几乎隔几天就要发一回疯,请你理解。
我怎么能离得开你呢?我现在在船上的所有动力,就是等着到好镇,去见你。从海上到好镇,隔着千山万水,但是只要有你在,我就有了前进的动力。
我们船经过了几天几夜的航行,到了广东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比好镇还小。到处都是荔枝,村里人去鎮上都是骑摩托车,在码头上就停着很多辆摩托车,等着搭载过路的客人的。我们就是坐这种摩托车去镇上的。我们在马路上飞驰,两边都是整齐的稻田和一排排荔枝树。突然就有一辆摩托车从后面跟上来,车后面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司机问我们,先生,要人陪吗?我当然不要。有你在,我怎么会看得上别的女人呢?后来在吃饭的时候,还时不时地有女孩儿过来问我,先生,要陪吃吗?我就问她,怎么陪?她说,五十块钱。我说,你的意思就是,你跟我一起吃饭,我付钱,我还要另外给钱你?她说,是的。我说,那我不是有病吗?
哈哈哈,好玩吧。后来回船后我才知道,我们船上还真有几个人找了女人陪的。有的还不光是陪吃,听说还干了别的。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有的都有老婆孩子了。
老轨以前经常有一句口头禅:在家的时候,老婆是你的;出去了,老婆是谁的,你管得了吗?他们都相信,自己出去了,老婆在家肯定闲不住的。但是我不相信。我的小镜子不是这样的人。
唉,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我突然又难受起来了。就说这么多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说。我给你带礼物了。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一大枝荔枝。什么叫一大枝荔枝知道吗?就是一整枝荔枝树枝,上面结满了荔枝。还没吃过新鲜的荔枝吧。不过,回船上之后,老轨跟我说,别往回带了,等船回去的时候早坏了。我们替你的丛静吃了吧。就这样,荔枝没了……
想你的晓军
小镜子:
今天我必须跟你说说老轨的事,再不说,我都要崩溃了。
还记得以前跟你说老轨的事吗?她老婆偷了人,他也经常在外面找女人。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是一个变态的人。
有一天,我听到秦朗跟我说,老轨心理变态。我还不相信。秦朗说,老轨总在自己身上划刀子,每次干了坏事就在自己身上划一刀。我以为他是开玩笑呢。谁知道有一天,我们在机舱里修机器,那天天很热,机器都停了,机舱里又没有空调,老轨就把上衣脱了,结果,我看到老轨的肚子上,一条一条的,都是伤疤。就像爬了很多条蚯蚓一样,恶心死了。我赶紧跑到卫生间里,我怕自己会吐出来。海上那么大的风浪我都没吐,这回我差一点吐了。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场噩梦,梦见老轨拿着刀,往我身上捅。我硬是被吓醒了。
要是别人也就算了。老轨可是我的顶头上司。
船上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有一次龚军跟我说,他杀过人。我以为他开玩笑呢,谁知道他又说了一遍,还把细节都说了,说他拿着一把匕首,趁着别人睡着的时候,一刀就插进了别人的心脏,别人叫都没叫上一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闪着凶光,一副很兴奋的样子。那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也不像是吹牛。你不知道,一个人,大半夜的时候单独面对你,说这些话时,你会是什么感觉。我感觉他会随时掏出一把刀来,给我一刀。
小镜子,我真有些受不了了。我真的不想天天面对这些穷极无聊的人了。抽烟,喝酒,打牌,谈女人,吵架,就这些事。我不喜欢,我都不喜欢。我想上岸来。可是上了岸,我又能干什么呢?好歹船上工资高一些,家里还等着我给他们寄钱买种子农药呢……
唉,真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是,不跟你说,我又能跟谁说呢?
算了,过一天是一天,还是开心一点吧。
你的不快乐的晓军
小镜子:
今天要跟你说一点要紧的事。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们突然谈到了沉船的事。当时,我们刚刚从电视上看到一个消息,国外的一艘船在大西洋沉没了,一艘十几万吨的巨轮啊。当时我们几个,我,谭笑,跑得快,老轨,龚军,对了,还有秦朗,就聊起了这件事。说十几万吨的船说沉就沉,那我们楚海轮,才四千五百吨,哪里禁得起事啊。
你还记得上次在好镇的时候吗?我们船停的时间比较长。当时你问我为什么,我没跟你说,怕你瞎担心。我们停的时间长的原因,是舵出了问题。我们停在好镇检修。后来一直也没有配到合适的零件,还是老轨亲手车的螺栓。以前我是从来不担心船会沉的,但是这次事后,我担心了。万一在海上的时候,哪个机舱突然出了问题呢?万一遇到风浪的时候,主机突然出了问题呢?那我们只能等死。
那天几个人谈到这件事,跑得快就问,我们的船要是真出事了怎么办?老轨说,沉就沉呗,埋在大海里,有什么不好啊,还不要火葬费,也不要墓地费。现在的墓地,贵着呢。秦朗就说,老轨你是活够了吧,我还没活够哦。老轨就说,我是活够了,这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够了。他们都不知道老轨话里的意思,老轨说的是反话,他说的享受是指痛苦。谭笑就说,生死有命,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龚军这个时候说,我可不希望这样死,死得不明不白,我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呢。跑得快就问我怕不怕,我说,我不知道。
其实我心里还是怕的。但是我更多的是担心。在船上这些日子里,我发现了很多问题。船上的这些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就二十几个人,现在都分成几派了。我很赞成龚军的话,我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
我今天把这些话都告诉你,是让你见证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事了,至少还有个明白的人。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这些人在船上没事干,就喜欢七想八想的。你们家晓军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好了,他们叫我吃饭了,就写这么多了。
好好爱自己。
你的晓军
丛静坐在书房里,一封封地翻看着这些书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多次,她都想按下删除键,但还是舍不得。她回想这几年发生的事,再看看这些信,突然明白了,张晓军就像一个快晕过去的人,不停地在用针扎自己,以免自己真的晕过去了。而她,就是他的那根针。那他呢?生活如此平淡无奇,所有人都一样,他在我庸常的生活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后来周昌进来了,周昌看到她满面泪痕,问道,你怎么啦?还在伤心吗?不要紧,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她赶紧擦掉眼泪,没什么,刚刚看到一则新闻,太可怜了。周昌说,好啦,早点睡觉了,你的身体还没复原,你要好好休息。失去孩子之后,周昌似乎并没有怪罪她,反倒比以前对她更关心了。她突然想扑进他的怀里好好哭一场。
在关上了电脑之前,她再次看到了邮件里面的那张照片:张晓军站在轮船的甲板上,看着她,笑眯眯的,脸上的两只酒窝清晰可见。在他的身后,是蓝得让人心惊的天空,和蓝得让人心醉的大海。
15
一大早,公公婆婆就搬走了。他们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行李。几个月前,两个老人像要上战场的士兵,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装备來了,他们满怀着信心准备收获一个孙子,结果却铩羽而归。虽然他们心里满怀悲痛,但还是再三安慰丛静,不要难过,要养好身体,再重新怀孕。
失去了军军的日子,丛静只有一个人上街闲逛。黄昏时分,她穿过浓密的灌木丛,从构树和刺槐树编织的树网里露出头来,看着阳光下的好镇。秋天的好镇特别宁静,那些海上来客们,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不见了踪影,似乎全镇只剩下了本地居民。张晓军该是和他们一起消失的吧。海员们喜欢的就是好镇的宁静,但是当他们来了,好镇就不宁静了。丛静不知道,他们是打扰了好镇的生活,还是装点了好镇的生活。
卖菜的大妈在有气无力地叫卖着堆放在地上的萝卜,好镇的萝卜很便宜,才六毛钱一斤。刚刚放学的小孩子们一路打闹着。自行车和摩托车相互谦让着过街。老大爷还在濠河边散步,脸上的皱纹比濠河还深,他让好镇变得更加沧桑了。
到了濠河边时,丛静停了下来,她愣住了。在河边,她看到了两个人:小梅和谭笑。小梅长胖了,头发也变成了齐耳短发,但还是那张喜欢笑的脸,仿佛一笑春天就来了。谭笑还是那个样子,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牛仔裤,平头,头上一顶黑色的棒球帽。他们正手牵着手,在河边漫步。一副恩爱的样子。丛静突然感觉心里酸酸的。还是谭笑先发现她的。接着小梅就看到了她。她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叫道,哎呀,丛静啊,总算见到你啦。我正准备找你去呢。你怎么瘦了?还黑了?你过得怎么样?好半天,丛静才从口里挤出一个字:痛。
小梅这才松开了她,仔细地看她的脸,那张多年以前曾经青春的、明媚的脸,现在已经有了几个褐色的斑点,眼角也有了鱼尾纹,她黑了,瘦了。她的脸适合饱满一些,饱满才是她应有的容颜。现在,那张脸上,还流着泪。小梅帮她擦眼泪,她固执地推开了小梅的手,自己伸手擦掉了眼泪。这证明她已经不是六年前的丛静了。她说,六年了,这些年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啊?
小梅说,六年前,楚海轮沉掉后,谭笑就没有再上船了,我们去了他的老家,在那里开了个副食品店。我是掌柜的,他是店小二。真没想到,他做生意还真有两下子,我以前就没看出来。
后面的话丛静都没有听进去,她只看到小梅的两片嘴唇在不停地嚅动。好半晌她才说,你说什么?楚海沉掉了?
是啊。你还不知道啊。小梅说,惨啊,全船二十四个人,就活下来两个。
丛静说,那张晓军呢?
谭笑走了过来,摇着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六年前,他走了。他是救生筏上最后一个走的。
顿了顿,他又说道,临走前,他要我带句话给你,他说,你是对的。
走了?六年前就走了?丛静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黄昏,他们站在轮船的驾驶台上说过的话。
远处路过的轮船响起了长长的笛声。她问张晓军,轮船的笛声,都有什么含义吗?张晓军跟她说了很多,大部分她都不记得了,但是有几样她一直记得。一长一短又一长是我希望与你联系,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是同意对方要求,而七长一短是最不愿听到的,是要弃船逃生。张晓军说,以后你想我的时候,就拉一长一短又一长,我肯定会回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的。他说得像绕口令,但她却清楚地记住了。
于是她轻轻地拉响自己的船笛,是一长一短又一长。半晌,她的耳边回响的,却是七长一短。
她不知道,他的话,和谭笑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或许都是真的。
世事难料。多年前那个美丽的黄昏,当他们站在轮船的甲板上,畅想未来的时候,丛静不曾想到,多年以后的另一个黄昏,她要一个人,独自空洞地走向过去。
【作者简介】 丁伯慧,1973年生,安徽怀宁人。在《十月》《大家》《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数十部。曾被《小说选刊》选载及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第三只手》《过涞滩》等六部。另有专著《创意写作》出版。获新屈原文学奖、重庆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