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杭州有个山寺,挂着一副门联:南来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走低,何不停下坐坐。坐下做甚?喝茶呀。天下便到处都有了茶庄。西京城里也就开着一家,名字叫暂坐。
2016这一年,一个叫伊娃的俄罗斯女子,总感觉着她又一次到了西京,好像已经初春,雾霾却还是笼罩了整个城市。
其实,这里在五年前就有了雾霾,只是轻微,谁也没当回事,常常黑云在城南的秦岭上空移动,人们还戏谑:哟,北京的雾霾也给咱飘些来了?!飘过来的仅薄薄如一层纱,很快就消散了。而现在,空气里多是烟色,还有些乳色和褐色,初若溟蒙,渐而充塞,远近不知了深浅,好像有妖魅藏着,路面难以分辨斑马线,车辆似乎沉沦,所有的建筑一下子全失去重量,飘浮着,恍惚不定。
但大街小巷里依然是人多,那么多的人啊。
如果地球是一座山吧,沟沟岔岔就会有动物:这条沟里是些大动物,比如狮子呀、老虎呀、熊呀,那条岔里又是些小动物,岩羊、獾、狐狸和刺猬,还有些沟岔有水潭,生存了丑陋的鱼,还有些沟岔里则是奇奇怪怪的鸟类。中国人或许都是鸟类,数目庞大,飞起来遮天蔽日,落下来占据全部枝头,兴奋又慌张,彼此呼应,言语嘈喳。任何言语一旦嘈喳了,便失去了节奏,成为一种烦嚣,感觉是成千上万个口齿同时嗑动瓜子,是满世界的蚊蝇都聚来了,嗡然为雷。
伊娃就是被这种烦嚣聒醒的,一推开窗子,天刚刚亮,似乎还有半片残月寡白着,拥挤的人群便全在雾霾的街道上混乱不堪,场面诡异而恐怖。
门口有了咳嗽声,房东大妈进来,提着一网兜的韭菜,西葫芦,线辣子和葱,还有一纸盒鸡蛋。昨晚到来,已经是深夜,大妈埋怨怎么不提前通知呢,否则会做了糊烂饼等着的。糊烂饼是一种煎饼,因在面糊糊里加了韭菜末、西葫芦丝、鸡蛋和剁碎的线辣子,做出来比一般的煎饼可口得多。伊娃就爱吃这个。她感激着大妈还记得她好吃这个,顺嘴说了:那明天吃吧。没想大妈竟就买回了食材。大妈说:哎哟,咋不多睡一会儿?伊娃赶紧去接了网兜和鸡蛋盒,还替大妈拍了拍后背,说:你这么早就去了菜场!大妈说:也不早,街上人都满了。伊娃说:这么大的雾霾了,还那么多人啊?!大妈说:人是走虫么。伊娃笑了一下,又看着窗外,就在想,人为什么就那么爱走动,都走动着去干什么呢?空气这样不好,街道上熙熙攘攘这么多人,该是行走着饥饿的酒囊饭袋,或是一个一个散发着热量和污浊气味的火炉子、垃圾桶?!
大妈在问:吃完饭了,你要去那个暂坐茶庄吗?伊娃说:是啊是啊,我得见见海若么。
伊娃说着,自己的耳脸却有些发烫了:这不也和街道上的人一样吗?他们还都是一个城市的,城东的要去城西,城西的要去城东,城南的要去城北,城北的要去城南,而自己偏就从圣彼得堡来到西京,来了住在旧城内,又要去曲湖新区,岂不也在增加街道的拥挤度啊!
伊娃确实和街道上的人没有区别。在西京留学的五年里,自以为已经是西京人了,能叫得出所有街巷的名字,比如皇城路,汉阳路,府佑街,贡院街,书院巷,朱雀街,玄武路,东市,西市,炭市巷,糖坊巷,端履门。在夸夸其谈这座城是中国十三个王朝的古都时,脸色涨红,鼻梁上的雀斑都明显可见。更习惯了这里的风物和习俗,以及人的性格、气质、衣着、饮食,就连学到的中文普通话中都夹杂了浓重的西京方言。当学业完成回到圣彼得堡的五年里,母亲去世,与那个男朋友又分了手,从此多少个夜晚,她都是梦里走在了只有这个城市才有的井字形的街巷里,在城墙头上放风筝。听见了晨钟暮鼓。或者,坐在夜市的小摊位上吃炒面和烤肉,来一对羊宝,她会对着摊主大声地说,依然是生硬的方言,在众目睽睽下将那两颗羊卵子咬嚼得嘴角流油。或者,就挤身在城河沿岸的人簇中,看自乐班唱秦腔,那些精瘦又施了胭脂的男人和女人唱起来如同吼叫,嘴大张着能塞进一个拳头。在她又一次梦见散步于街头,发现了一只空塑料水瓶,就捡着放进垃圾桶里,路边新栽的一棵桂树倾斜了,立即近去扶正,还用
力地踩了踩树根的土,醒来才意识到她对于西京的感情。是的,西京是伊娃的第二故乡了,回圣彼得堡是回,回西京也是回,来来往往都是回家。
吃罢饭,从房东家的楼上下来,院子里,那张石桌上空竟然有了紫藤架,枝叶纠结了那么一大堆,以至于从架子的四面垂下来,像是挂着了帘子。伊娃曾经在那张石桌上读过书,每每都有一只猫就跑来,卧在一旁。猫还在吗?这念头刚一起,却传来的是长长的叫喚,声嘶力竭,痛苦凄凉。伊娃一扭头,门房的老头举了扫帚跑过去,他的肚子更大了,衫子紧身,又是没有对齐纽扣。伊娃说:大爷好!他好像是哼了一下,扫帚就搕打藤篷,厉声骂:叫,叫,大白天的你叫什么丧?!骂毕,似乎才反应过来,伊娃已经出了小区大门,兀自咕哝:哦是伊娃吗?猫又在车棚顶上再一次声唤了。中国人爱狗,却不怎么喜欢猫,所有的狗都在人家里宠养,猫就在每个居民小区的院子里流浪,它们的求爱也那么凄苦,被人讨厌着,不可容忍。
小区外的长条木椅上坐着了六七位年长的妇女,身边是大包小袋的肉和蔬菜,脚疼了吧,差不多都是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低头用手捏脚。她们是小区里的住户,伊娃叫不上名但全脸熟。那个胖老太太,是住在和房东同一个单元里的第一层房间,她提了豆腐和芹菜,还有鱼,是大头鲇鱼,可能在菜场才剖过了,从鱼尾往下还滴着猩红血水,鸡也是宰过的,没有毛,头冠仍在,脚爪却僵硬,戳破了塑料袋而伸出来。伊娃给她打了招呼,她竟然说哈喽。伊娃说:今天星期天了?她说:不,明天是。伊娃说:哦,难怪买这么多东西!伊娃笑了,她也笑了,浑身的肉在颤着。这些老太太们平日都是老两口过活,省吃俭用,在菜场买一把葱,货比三家,讨价还价,末了把要买的葱剥了老皮,掐掉毛根,临走还要多拿人家一疙瘩蒜。可星期六了,能多买些东西就多买些东西,当晚电话打给居住在城里各处的儿女们,要他们明日一早全都回来吃饭。星期天是小区院最和睦而热闹的。待天黑前儿女们又往各自的住处去了,他们收拾着桌椅板凳,洗涮了锅盆碗盏,然后坐下来浑身酸痛,痛并快乐着。
小区院给过伊娃许多温暖,但她也不习惯这里的种种习气。正是与这些人生活得太近了,伊娃才在后来结识了暂坐茶庄和暂坐茶庄里的海若。
这时候的伊娃也是搭不上出租车,只好随着人流,徒步走过旧城的南大街,再是出了城门洞,再是顺着护城河沿的大道往东,又往南。天上的太阳已经出来,正在两座高楼中间的顶空,能看到轮廓,没有光芒,是了猴子的屁股,是了腿伤裹着的纱布上一团渗血。仍然是车多人稠,前进缓慢。伊娃被挤在了路边,站着歇气,而车辆经过,将雾霾冲破成一片一片的,伸手去抓,没有抓到,不免有些烦躁。
把心平静下来吧,尽量地能把烦躁转化为另一种的欣赏。伊娃便觉得街道是江河,雾霾如同白浪在汹涌不定,而自己行走,就是立体游泳了。于是,由游泳再有了想象: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都是一樣的纹,水里的鱼若跳出来到空中,那该是鸟,鸟在空中飞着又钻进水里,那又该是鱼了。
但是,在街道朝南的第三个丁字路口发生了交通事故。前边的一辆车突然停下,后边的一辆车就追了尾,双方的司机在争吵。一个说:不亮尾灯你刹什么车,你会开车吗?一个说:你车也流氓呀,碰我车屁股!一个说:啊呸!奔驰给夏利耍流氓?!行人立即涌过来一堆。中国人最喜欢围观,幸灾乐祸,交通就这样被堵塞了。他们在雾霾里腾挪跳跃,有戴口罩的,有把口罩挂在了下巴上,一边咳嗽着一边叫嚷:吵<\\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尸从.eps>哩,这是打的事么,打呀,打呀!警察吹着哨子急速地跑过来了,伊娃离开,亏得她是熟悉路径的,就势踅进一条小巷。
小巷里汽车是少了些,摩托车电动自行车却多,骑技又绝对高超,后座上坐着人或载着麻包和木箱,在人群中钻来拐去,不断发出呼啸声和刹闸声,每每就要撞上人和车了,却就没有撞上。伊娃在路台上走,总觉得有人在跟随,就听着两个人在说话:这娘儿们腿这么长,走路不打弯,是没有膝盖吗?个头高挑着漂亮,可多大的脚呀,鞋是四〇的码吧。有
钱了咱也吃口洋野食。说低点,别让人家听见。老外听不懂中国话。伊娃回过头来,说:在说啥?!两个头发又长又乱的男人,衣服上满是油漆斑点,可能是乡下进城打工的,都吓住了,哎哟一声撒腿就跑。经过一家小酒店,好像是刚刚举行过开张仪式,停息了锣鼓和鞭炮,而彩门旁边的音箱里还在响着摇滚乐,往来的人踢跶着一地的炮仗皮,红色的纸屑起落不定,雾霾里便有了花叶飘零的影像。斜对面的另一家侯记荞面馆,坐满了食客,一边吃着一边看着伊娃走过,店里的老板娘端一盆泔水出来,在说:小心把面条喂到鼻子上!将泔水往路边下水井口倒。井口上趴满了苍蝇,轰地起飞,落在了路过人的脸上,用手赶,赶了又来,若即若离。便埋怨:哎哎,把你家的苍蝇管住!老板娘说:它不姓侯。那人说:古城就这样?!老板娘说:对喽,西京是古城,这苍蝇就是从汉唐一路飞来的!好多人在笑了,伊娃不觉得好笑。有一个老者也没有笑。老者低着头只是往前走,紧随身后的是他的狗。这狗的五官与老者的五官很近似,但狗的个头矮,不能仰头看到高处,只盯着老者的板儿布鞋,欢快地换动腿脚。
在过去的五年里,伊娃在这个城市见过很多这样的老者。他们相貌清癯,表情庄严,曾经是政府官员,或者是教授,银行家,工程师,一旦退休了,日渐身体衰败,寂寞孤独,再热闹的地方,他们的出现如同风吹来的树叶一样遭到无视。现在,老者站在路灯杆前看贴在上面的小广告,发觉了秘方治糖尿病和前列腺炎的联系电话,害怕号码记不住,掏出笔来记。狗就跑出去撒尿,可能嫌来往的人多气味容易散,会忘记它所经历的地盘,便在一棵树下撒了,又到一个砖台前撒。撒完了跑过来,却紧随着另一个人过巷口,那人也穿着板儿布鞋。一辆摩托车闪电般过来,那人急速躲过了,狗没躲过,被撞在空中,然后跌在路中间。老者抄完了电话号码,回头才发现没见了狗,四处张望,这时候终于听到狗在路中间的惨叫。
开始刮风了。风是踉踉跄跄来的,迷失了方向,树上的叶子哗哗鼓掌,鼓着鼓着,好多叶子自己就掉下去了,而雾霾也逐渐稀薄。公园栅栏外的木椅上跳跃着几只麻雀,颜色深灰,小得像石头蛋一样,而同时天上有了飞机。可能是出于心理上的嫉妒,人们欣然地望着麻雀,却没有注意飞机,即便往天上也看了一眼,看到的也是飞机远去的影子越来越小,或者视而不见。这是曲湖新区的芙蓉路中段,伊娃已经站在了那里。
高楼林立,店铺鳞次栉比,其中突出了一座商厦。商厦的一至六层是大型购物场,摆满了并不高档却是这个城市最时尚的服装,鞋帽,包箱,化妆品和各类家电。第七层是影院,歌厅,酒吧,咖啡屋。八层到十二层则集中了全省各地的小吃:羊肉泡,葫芦头,棒棒肉,油塔,糍粑,米皮,肉夹馍。新的经营模式使商厦开张以来每日顾客接踵而至,三分之一来买东西,三分之一来吃喝,三分之一不为买东西也不为吃喝,就是卖卖眼。从商厦往右边去,五幢星状的住宅楼,每幢都是三十层。楼后有一个市场,早晨还不到五点,古董摊就摆得到处都是,来淘宝捡漏的人也非常多,一到七点,便突然消失,所以叫做鬼市。而往左边去,便是公园的西头。其实不该称之为公园,一片面积狭长的树林子,没有杂木,清一色的油松,又围了栅栏,不允许人进入,树梢上吊死着三只四只风筝也无法取下来。倒是栅栏后边有了新植的樱树,几十棵一排儿过去,枝叶交结,花鸟对语,开红的花,白的花,黄的花,生香不断。转过来,就是个小广场,靠着栅栏有着一个木椅,木椅上坐了从鬼市逛后的人。他们或许什么也没淘到,失去了侥幸,神情沮丧,思谋着该回家去呢还是上商厦吃点什么,而望着前边不远处的那幢两层小楼,目光茫然,后来竟打起盹了。
磁铁永远对木头泥块纸屑不起作用,它吸引的是那些钉子,螺帽,钢丝。伊娃就盯着小楼,目不转睛,心也怦怦地跳起来。这曾经是星状楼盘的工程项目展示中心啊,楼盘销售后,二层做着小区物业办的储仓,一层出租给商户,开了两家店铺,两年之内,两家店铺全转让了,合二为一就成了茶庄。五年了,小楼的外墙仍然是涂刷着赭红颜色,西头二层
窗下的那个蜂箱还在,甚至台阶上的四盆玫瑰,依旧左右对称地摆放着。只是店门扩大了,两边都是落地玻璃窗,门头的牌匾换作了绿底金字,“暂坐”的一笔一画都格外醒目。
风好像又大了一些,伊娃用手拢着飞扬的头发,想起了在书上读过的一句话:波者水之风,风者空之波。
一辆皮卡车就停在茶庄门外,有人在搬东西,铁架子,木条子,梯子,漆桶,灰盆,塑料板,还有装着砖块沙子的竹筐和麻包。他们闷不作声,出出进进。突然咣地一响,门里就尖锥锥喊着:把啥撞坏了?谁把啥撞坏了?!接着就跳出来一个穿绿褂子的女子。是小唐。小唐人丰满多了,过膝的店服把屁股包裹得滚圆结实,怀里抱了一大捆花草。搬东西的人说:没撞着啥,是垃圾袋破了,掉下来那只烧坏的壶。坏壶是掉在了台阶上,小唐看着,用脚踢了一下,踢到了车轮前,她要把那一大捆花草往车上扔,说:把这也捎走。皮卡车上的人说:这些向日葵和山里红还好着呀。小唐说:蔫了!她往车上扔的时候,一条腿跃起来,另一条腿就斜在空中,车上的人说:慢点慢点,别把你也扔上来!小唐笑着,望了一眼广场,在广场靠着街道的拐角处是间报刊亭,亭边站着一个人,她拧身走上台阶,一盆玫瑰正开了花,又转过头来看着报刊亭,瞬间哇哇叫道:伊娃?啊伊娃!
就这样,两个人手脚划拉着往一起跑,没有经过广场,而是从广场左边的停车场斜插而去,在那里抱住了蹦跶,后来就倒靠在一辆小车上。没想,车窗却摇下来,里边竟然还坐着司机,三人同时嘎嘎大笑。
进了茶庄,里边的布局变了样:迎面靠墙的条案上不再是财神像,而是供奉了那个叫陆羽的茶祖。似乎多了几个柜架,有的摆满了各种茶盒,有的是茶罐茶杯茶碗茶盅。原先在门里左手边的收银台移到了西北角,同时增加了冰柜和包装机,还多了两个圆桌。而东北角还是那个隔间,没有了布帘,换成推拉门,门开着,能看到里面的灶台,煤气瓶,烧水壶和一面小柜,小柜边坐着个老太太,形容枯瘦,挽起了一条裤腿,双手在膝盖上揉搓,抬头看了一眼,倒把门推拉上了。靠着隔间竟然多了个楼梯,直接通往二层去,楼梯下藏着一个厕所,对着楼梯,右手的一张方桌前坐着一个穿夹克的中年人,可能是买茶的,却在逗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拿着一只黄色的布狗,往前一戳一戳,说:咬!咬你!
但店员还都是老人手。小苏坐在里边的桌前,摊着茶叶分拣茶梗,专注得像是绣花。她还是那么好的头发,头发就扑撒在面前,用手往后撩一下,头一低又扑撒前来,便头并没抬双手把头发绾起来,绾成一个小撮儿在头顶,样子倒像是个兵马俑。小方好像比以前高了,侧身站在西边柜台前装茶袋。小甄则高高地站在凳子上往一排柜架上摆茶饼,已经摆上几十个茶饼了,茶饼的包纸上都写了名:忙肺,莽枝,昔归,班章,蛮砖,易武正山。她还在咕哝着说:瞧我这字,我咋就写得这么好?!
伊娃的到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活计,爆发了欢呼。伊娃也是和每一个店员都拥抱了,从双肩包里取出唇膏发散,小唐她们也不拒绝,当下掏出小镜子就各自涂抹。唇膏的种类不同,涂抹过的口唇也各种颜色,便相互打趣嬉闹,连买茶的那个男的都说:喜鹊窝戳了一竹竿么!伊娃再拿出巧克力来送,也给了那男孩一盒。小苏、小甄说:这怎么吃呀,才涂了口红。却还是第一时间,张大了嘴,把巧克力放到齿后,再抿了嘴咀嚼。伊娃问:海姐呢?她也称呼海若是海姐,尾音上扬,倒显得亲昵好听。小唐翹着舌头说:海姐一早出去办事了,过一会儿可能就回来吧。伊娃说:你学我?小唐就说:方言说得不地道?!普通话是四声,西京话只有平声和仄声,最后一字要下坠。伊娃不好意思了,耸耸肩,做了个鬼脸。小唐说:美人做鬼脸才最丑哩!却扬头喊:张嫂张嫂,收拾毕了没?二层楼梯口有人应道:好了!小唐拉伊娃上了楼梯,张嫂也拿着拖把从楼梯上下来,给伊娃一个表情,说:我沏一壶茶啊。小唐说:这是老板的朋友,沏单枞。
上到二层,和一层一样的大通间,东西各摆有柜子,桌子,椅子,几案,全是崭新的仿明式家具,上面放置了玉壶,梅瓶,瓷盘,古琴,如意,玛瑙,珊瑚,绿松石和各类形态不一的
插花。靠北一长案上趺坐着一尊汉白石佛像,高肉髻,宽额,大眼横长,双手重叠于胸前做禅定印。佛像前的香炉里三支檀香才燃过半,烟柱直直上升,约莫一米处却欤了,形成一团乱丝。而靠南的是一张罗汉床,上面堆了几垒书册和一个珐琅盒,盒里十几个方格,满是串好的或还没串好的手链,七色彩绳卷和珠子。珠子有珍珠的,菩提籽的,水晶的,紫檀的,玉石的,光色充满,宝气淋漓。伊娃微笑着,她熟悉这些佛像、瓷瓶、如意、古琴,以及那个珐琅盒,先前都是在一层布置着,现在倒摆在了二层。伊娃说:嚯,生意好,店面就扩张了!小唐说:海姐说这里才不卖茶的。不卖茶?那是海若给自己开辟个独自清净的空间?!那海若也真是会享受啊!伊娃就站在罗汉床前,欣赏起墙上的画。
任何民族都喜欢把大自然中的东西变样儿来装饰自己的房间,比如伊朗地毯,那是草原,意大利的石板,那是海洋,中国水墨画直接就是山水林木,鱼虫花鸟。但在西京城里的房间里,人们习惯着挂一幅画,或者水墨画,或者油画,这里竟然是壁画,四面墙全是壁画。西墙窗子的两侧分别绘制一尊立于覆莲座上的力士,身体粗短,大眼圆睁,黑发束于头顶,戴项圈,上身及双腿袒裸。覆莲座扁平,其莲细茎,花瓣窄长,均为纵向,高低参差。北墙分了三部分,第一部分东西两端是山林,林中忽隐忽现着虎,鹿,狐狸,锦尾鸟。第二部分是东端山林内侧的门吏和一棵与门吏齐高的树。树枝叶茂盛,上有云朵。门吏束髻戴冠,上身外披衲裆,内着阔袖长衫,下身穿宽腰长裤,手执仪刀。第三部分是树与两端山林之间,靠西为一座华丽的舍利塔,塔刹自下而上由方形两层叠梁须弥座、五层瓣状边缘华盖、桃形火焰摩尼宝珠组成。靠东跏趺而坐释迦牟尼,下边卧两只瑞兽,左边站立两尊菩萨,右边站立两尊菩萨。释迦牟尼的背光圈外,两边三层都是飞天。第一层左右两个飞天身子平行,衣袂浮起,一手下垂,一手捧着花盘。第二层左右两个飞天身子呈波浪形,飘带上曳,双手将花盘拱举头上。第三层则是左右两个飞天相向而卧,双脚外侧,双手搭于身前,飘带在各自头上呈光环状。再往下,是十个僧人一字排开,体态较小,手持莲花,外披双领下垂式袈裟。东墙以小窗分南北两部分,北部北侧为轮廓简约的山林,南侧有蹲踞或行走或奔跑状的大象,盘羊,兔,猴子。旁边有一跪于绳床的僧人与一立姿僧人。绳床较高,床右为一根纵向细长茎莲花,下面竖置净瓶,小喇叭口,束颈高圈足。跪姿僧人微侧面南,立姿僧人位于床前。床及山林动物之间有云朵纹和太阳纹。太阳以白彩涂满,内以黑彩绘一面南展翅翘尾侧立的剪影式三足乌。南部又是山林,中间为一高台,高台屋顶歇山式,正脊和垂脊端头装饰弧尖状鸱吻。上方可见线绘的圆形月亮,内有蟾蜍。南壁自东向西分成四组,全以连续山林为背景,绘有跪姿僧人,奔跑的狮子,俯瞰的鹰隼,引导人,手持仪刀的门吏。引导人上身微前倾,似做行走状,身穿宽大的交衽阔袖袍服,手持短弧茎莲花。
伊娃看得入神,不觉双手合十,静默了半天。张嫂端了一壶茶上来,小唐从柜子里取出两个茶杯,举着一个说:你瞧瞧,还是这个北斗七星杯,海姐一直还给你留着。
这是一只手绘的小瓷杯。当年从景德镇进购了一批茶器,拆开包后却发现碰坏了三只杯子,小唐要退回去再换新的,海若却找了小炉匠,将三只杯子锔了小小的银钉补好。一个杯子锔了三颗,一个杯子锔了两颗,还有一个锔了七颗,形状倒像是北斗七星。过去的年代生活贫困,在瓷器上锔钉是一种寒碜,现在在瓷器上能锔钉,则显得高贵和美观,就像漂亮的姑娘偏要在光洁的脸上化妆出一个痣来。伊娃喜欢,海若就说:那这算你的专用杯了!伊娃没想到五年了,北斗七星杯还给她保留着!伊娃说:她能感觉我回来?小唐说:你肯定回来!伊娃一时感动,身子犹如顶了一颗露珠的草,轻轻颤抖起来。
小唐陪着,喝过三杯,伊娃沁出汗来,脸上红是红,白是白,才拢了拢头发,楼梯上有了脚步声。两人都停了杯,小唐说:回来了!伊娃还未起身,一个声音就先上来:是不是?啊哈活佛没到,伊娃倒先来了!接着海若就冒出头,站在了楼梯口。一身绛色长衫,黑裤黑皮鞋,胸前还挂着那块白玉,耳朵上还是那
双翡翠坠子,只是长发剪成了短发,显得比先前还瘦了一些。伊娃才要张口,海若却大声说:肯定是昨天就到的西京,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伊娃一下子变小变弱,扑过去抱住了海若,她比海若高,却把头埋在海若怀里,嘤嘤哭开了。小唐便悄然退下楼去。
海若抚摸着伊娃头发,金黄色的如海藻一般,再捧起脸了,说:让我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伊娃乖着嘴说:你看,你看么。海若说:没有变化!昨天几时到的?伊娃说:晚上进的城。海若说:晚上那些破旧和肮脏的东西都隐藏了,辉煌灯火里是不是觉得都是时尚和繁华啊?伊娃说:没想到早上起来却是这么大的雾霾。海若说:雾霾是大,喉咙肯定会不舒服的,出门就戴上口罩,要多喝水,有润喉片吗?从口袋掏润喉片,伊娃按住了她的手,说:得我先给你送礼品!打开包,取出一件俄罗斯披肩,一件老銀货手镯,最后取出了一件套娃。海若说:啊这个好!拿着套娃,提起一套是一个女人,再提起一套是一个女人,连提了四套。海若说:呀呀一个女人变成五个女人!伊娃说:这就是你么,妻子,母亲,茶老板,居士,众姊妹的大姐大。海若说:我没丈夫了,给谁当妻子?!伊娃吃了一惊,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再问原因,说:对不住啦海姐。海若说:这有啥对不起的,我还有个角色就是有个洋妞妹子么。这次怎么就想着回西京了?伊娃说:想你了呗。海若瞧着伊娃,伊娃的嘴翘翘的,像是花瓣。说:会说巧话了!伊娃说:就是看看你们么。如果可能了,也跟你学学卖茶,将来在圣彼得堡也开个茶庄。海若说:好么好么,我才收拾了这二层房间,你就来上班吧,我给你开工资。伊娃说:真的?海若说:当然是真的。伊娃就在海若脸上吻了一下。海若说:你觉得这房间布置得还可以吧?伊娃说:这倒像是个佛堂似的。海若说:就是要做佛堂的。以前总是去吴老板那儿的佛堂礼佛,吴老板联系了一个西藏活佛要来,答应让我也接待几天,我就租了这二层的房间,活佛来了就住在这里,活佛走了,我心烦了也可以在这里独处。再是,那些姊妹们来,总不能在一层待着,她们影响营业,营业也影响她们兴致,在这儿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了。伊娃说:你那十个姊妹我只见过三四个,这次我可要全认识哩。
说了一阵话,伊娃觉得哪儿有什么响,像是铜丝在颤。海若说:那是蜂鸣。伊娃说:那个蜂箱还养有蜂吗?海若说:你看到一层隔间里老太太吗,她类风湿腿一直疼,二三天得来捉了蜂蜇膝盖的。扭头却喊小甄。小甄上来,嘴唇涂得血红,笑着,牙齿也染红了。海若说:上班哩,你把嘴抹得那么艳?!小甄说:伊娃送的唇膏,我拭了拭。从抽纸盒往出抽了纸要擦。海若说:抹了就别擦了。伊娃都知道给你们送礼物的,你们给伊娃又送什么了?小甄说:今日中午我请伊娃吃饭,商厦大楼上有家老卤蒸面的,伊娃肯定没吃过。海若说:这老卤蒸面你可是说要请我的呀,一个月没见你落实过。小甄说:这次和伊娃一起请!伊娃只是笑。海若说:伊娃明日就在茶庄上班,你要多帮着她。小甄说:是吗?我要收个洋徒弟了!伊娃就势拱了手,谢师傅!小甄早揽了伊娃的腰,还要伊娃再叫一声师傅,大声叫,让楼下一层的人都听见。海若说:别把伊娃也带得油腔滑调啊!
小甄拉了伊娃下楼,小甄说:都听见了吧?小唐看着她,小苏小方说:外边风在吹哨子?小甄说:伊娃明日就到茶庄上班,海姐让我带着她。伊娃,你给大伙说,是不是?伊娃说:是。大家多包涵!小甄说:伊娃你把那个圆凳拿来,让我歇歇,这脚今天咋这疼的!圆凳还没拿来,小唐就说:伊娃是咱员工了,小甄你取一份“十三条”,让她先学习学习。小甄噘了一下嘴,但还是去抽屉里取了一张塑封的纸给了伊娃。小苏笑了一下,但没出声,低头只拣茶梗。
伊娃看着塑封纸,上面写着“十三条”:一、饮食节制。二、言语审慎。三、行事有章。四、坚毅果敢。五、尚俭助人。六、惜时勤奋。七、真诚可信。八、正直不阿。九、中庸适度。十、居处整洁。十一、内心宁静。十二、节欲养神。十三、谦逊待人。伊娃说:哇,这是守则还是美德?小唐说:是美德十三条,海姐读书摘下来的,做了员工守则。伊娃吐了舌头。
海若从楼上下来,换了一件蓝色长衫,肩膀上搭了伊娃送的俄罗斯披肩,让小方装一筒白茶。小方说:给谁的?海若说:陆以可。小方装好茶,给小唐说:记上,陆以可安吉白茶一筒,一千元。小唐取了记账本要记,海若说:这是我送她的,不记了。小唐说:咱是做小生意的,你总是送这个送那个的,这么多人忙活一天的利润就没了。海若说:都是姊妹们,人家要买的从来都是掏钱买,送是送的事么,让她尝尝这新到的茶。小苏又是抿嘴笑。小唐说:你笑啥?小苏说:没笑啥。那个买茶的男的站在架子前看茶具,取下一只银壶了,问小苏:这什么价?小苏朝小唐努努嘴:这得问二老板。小唐说:两万零五百五十元,真心要,给你打折,两万五吧。男的说:这么贵呀!小唐说:一分钱一分货,这是从日本进口的,纯银。男的说:再便宜些了我买一个。小唐说:旁边的那个铁壶便宜,五百三十元。男的就放下银壶,提了买的茶出了店。小唐倒低声给小苏说:他是瞧你漂亮搭讪的,哪里肯买壶?谁是二老板的?小苏说:你在我心目中就是二老板么。小唐说:你看看阿姨好了没,还要蜇的话,就去再弄几只蜂来。自己倒瞥了海若一眼。海若装着没听见,和伊娃说话。
伊娃说:海姐,你这“十三条”我可做不到啊!海若说:做不到就做不到,你是临时员工,又是外国人。伊娃说:那你又要出去?海若说:我有个急事得去见陆以可,一会儿就回来,小甄还请咱俩去吃老卤蒸面哩。小方就叫起来:咦,咦呀,请老板吃饭?!小甄说:我可不是贿赂老板呀,你们都不请伊娃吃饭,我请的,只是让老板作个陪。海若说:我哭呀,我这老板当得不如伊娃!大家就笑,都说:那我们都要作陪!小甄说:行么行么,“十三条”第一条就是饮食节制,只要想成大胖子,咱都去!伊娃说:陆以可我见过,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儿去?小甄说:老板没让你去,你咋就要去?伊娃说:我明天才是员工哩,师傅!海若笑,说:你不累?伊娃说:不累。海若就拿了茶筒,和伊娃出了门。
店外风还在吹着,已经看不见了雾霾,难得看见街道对面一切都清亮。一辆公共车停在那里上人,门在合上,像两只手作了个揖,就开走了。但停车场上,管理员又和一个司机在捣嘴。管理员穿着蓝色制服,总是皱皱巴巴,头发荒乱,没有个威严,常常指定了停车点而停车人不听指挥,或停了车不肯交停车费,就争吵起来。争吵又不能赢,便对那些路过的拾荒人横加指责,对书刊亭边也摆地摊的人野蛮赶撵,凶恶咒骂,呸呸地吐唾沫。海若就把他叫近来,劝他不要吐唾沫,当心逆风,也不要对那些可怜人施威,你是管理员不是蠅拍子么。末了,看着他嘴唇干裂,腰里挂着的杯子空着,让去茶庄装一杯茶水。
海若领伊娃朝那辆红色的丰田走去,她在感慨着眼下的中国,风是最好的东西。北京的雾霾虽然比西京严重得多,可北京有大风呀,大风一来雾霾就没了。自古以来都说西京风水宝地,风水讲究的是背山、面水、向阳、避风,正是这避风坑害了西京。伊娃听着,倒戏谑这风水理论该修改啦,就听到有人在喊海老板。停车场的右边冒出一个人,身子滚圆,光头粗脖,一倾一倾地跑过来。伊娃眯了眼说:瞧这跑的样子像狗还是像熊?海若说:那就是狗熊。两人就笑着等那人跑近了,才严肃起来。
海若并不认识来人。来人说:我是章怀,冲浪公司的。海若说:西京不靠海,冲浪?章怀说:给你说吧,搞拆迁的,商厦那里原来的村子就是我们拆迁的。你不认识我啦?!海若说:对不起,来茶庄的人多。章怀说:我是严念初的表弟,上次开车送她来店里,还认识你们众姊妹中的好几个哩。海若说:哦,你这发型变了么。章怀嘿嘿地笑着搔头,头上出现几道红印子。海若说:我出去办个事,你进店喝茶吧。章怀说:你们店里不是只卖茶不卖茶水吗?海若说:对外不卖茶水,念初的表弟来了还不给喝?!章怀说:不喝了,冯迎托我来捎个话,碰着你就给你说了吧。海若说:哦?章怀说:昨天在朱雀路碰着了冯迎,她好像很急,要我捎话到茶庄,说是有个叫羿光的欠着她十五万元,她又借过叫夏什么花的二十万元。海若说:夏自花?章怀说:对,是夏自花。冯迎说让羿光直接给夏自花十五万,剩下的五万她让她妹妹再给应丽后。海若却一下子变了脸,说:你昨天见到了冯迎?章怀
说:昨天上午呀。海若说:这怎么可能?冯迎十天前随市书画家代表团去了菲律宾,不会这么快就回来。就是回来了,她不来茶庄却让你捎话?!你见的是不是冯迎?章怀说:是冯迎呀,她烧成灰我也认得!海若说:话难听!章怀一愣,忙说:我老家的话,比喻,比喻,意思是强调认得的。冯迎左腮上有个痣,穿的是白西服,浅花裙子,是不是她?海若说:她走时是穿的白西服浅花裙子。章怀说:她说的人和事对不对?海若说:人名都对,账的事我不清楚。章怀说:反正我把话捎到了。却偷眼看伊娃,说:这老外脸白得像蒸馍啊!海若说:哪有用蒸馍形容脸白的?!章怀还要伸出手来摸,海若用茶叶筒打了一下,说:脏手!赶走了。
伊娃问:冯迎是谁?海若说:冯迎、应丽后、严念初都是我们姊妹伙的。冯迎喜欢画画,茶庄二层上的壁画就是她介绍的画家来画的。两人坐上车了,海若就给冯迎拨手机,手机没开,说:这怎么回事,他见的不是冯迎吧,可说的又像是真的?
一阵子风从樱树那里旋着过来,花瓣如鳞片一般撒在空中,汽车从停车场往出开,侧视镜竟然都看不清晰。这情景使伊娃想起了一个成语:弥天大谎,但她看了看海若,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