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杨莉
有人在屋外敲门,先是细密的鼓点,接着便雷声阵阵。屋里灯是亮着的,我那时刚醒来不久,正躺着玩手机。敲门声激得我鲤鱼打挺,匆忙套上床边黄色的罩衫,踉跄走到门边。门外是几个身穿制服的人。他们说,请出来,昨晚有群众反映丢东西了,我们要排查。说完作势就要进来。我的屋子很小,只容得下兩三个人。我无处可站,只好捏着手机,先走出去。
出了门我只能任人差遣。门外有人让我下楼,态度蛮横。我和邻居们排着队走下去。楼下已有十多人,和我一样,只穿着拖鞋和睡衣。我们睡眼惺忪,蓬头垢面。吕家营临近午后的阳光晃得我有点眼晕。我们一直退到了街道上,一双手伸了出来,把这排公寓楼下的铁门锁紧。我们茫然地看着彼此,一头雾水。有人开始敲打铁门,冲着楼上大喊,铁门被震得晃动起来,声音也被弹了回来。我开始寻找认识的面孔,移动脚步,靠近了同楼的王师傅。我们本来并不熟悉,仅仅聊过几次而已,他夜里在这路上卖狼牙土豆,每一支都像一个金黄色的螺旋钢叉。有段时间,我疯狂迷恋油炸的味道,举着王师傅的狼牙土豆招摇过市。他看我一人住在这地方,偶尔也和我闲聊几句。他早已成家,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的收入不低,一个月能挣到万把块钱。可他还住在这里,把钱寄回了老家。他露出来橙黄色的牙齿,朝我笑。
假的协警。他说,这房子的房东欠了几十万块钱,把我们都卖了,现在楼上是债主。
我全身的汗毛立了起来。这一带的房子都是违章建筑,小偷经常出没。协警排查,我不意外。房子也不是不好,月租便宜,这就是最大的好处。另一个好处是蟑螂、蜘蛛多,抓虫子我能抓出一身汗,天冷下来时,刚好和没有空调这个问题抵消了。我没什么好偷的,也没什么好被偷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才让他们进了屋。
此刻,有人站着大喊,你们怎么回事啊?我的东西还在里面啊?
楼上有人回应,你的东西,你的东西找你房东要去,房东把房子押给我了,这里都是我的。
有人嚷着要报警。
报警吧,我还求你们了,让警察抓那个逃跑的人,让他赶快还钱,是房东坑了你们,不是我们,我们也是被骗的。
眼前只有一扇铁门。人群纷扰半天,只能四散开去。街对面的小卖部接纳了我和王师傅,老板娘给我们递了两张小板凳。我选了两袋面包,肉松沙拉酱挤成一团,油从塑料袋的缝隙里渗了出来。我掏出手机,扫了扫桌上的二维码,也替王师傅付了钱。啃着面包,我一瞬间想,干脆什么都不要了,直接坐到火车站,买张车票回家。有手机就够了。
你的身份证啊,身份证还在里面。王师傅提醒我。我的劲头就泄了一半。他安慰我,等吧,他们扣着我们的东西没有用处。
王师傅脚边有他唯一比我多的身家,一袋土豆,七零八落。他用衣角抹了抹脸上的汗,低头玩起了手机里的消消乐游戏。几个圆球一碰,手机发出欢呼的童音,他的时间在消除声中飞速流过。但我的时间停滞了,街边玻璃照出我这天的模样,我正装在橘黄色的睡衣里,就像一颗滚在路边的土豆。
夜幕一点一点挪来,铁门松动了,齐刷刷出来了好几人。他们拿着喇叭说话,让人们拿着租房的押金单子过来,凭单子来取行李。我两手空空,但也挤了进去。这次我一声不吭,把我的东西取了就走。我回头想找王师傅,但一直没瞧见他人。等了半天,才看到他空着手出来,向我招手。他问我,你走去哪呢?
我说,我去找我朋友,刘连峰。
他哎的一声,好像心领神会。赶紧搬走吧,租个贵点的,别再受罪了。
最后一句话揉到了我的心头,我拖着箱子往前走,回头看,王师傅冲我摆摆手。再回头,他的身影被路灯光簇着,好像一只漂着的小舟。
我的朋友刘连峰在电话那头说,卢大力,你现在才联系我?你这种情况,白天就应该告诉我,我早就可以替你想办法。这句话他一直念叨到我进门,像水果店门口放着的复读机喇叭。
刘连峰现在的新家估摸着有三十平方米,
电梯公寓,一开门,亮堂堂的吊灯就刺进双眼。玄关处很窄,他主动帮我抬行李,粗壮的手臂一伸,轻柔地提起,迈着小碎步往后退,也不知是怕碰了我的箱子,还是怕碰了柜子和墙。我们两人一前一后挪进屋子,我杵在房间中央,瞥见地毯和茶几,和一张看上去就柔软的床。我一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该怎么安放。
卢大力,以后你早点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
他又一次提到了“想办法”,沾着点别扭的江湖气。仿佛只要我需要,他就能帮我争口气。
我没吭声,只是打量他的房间。我承认我有些嫉妒,关键是他住这里,每月租金和我那破房子差不太多。还是他比较有一手。
你先住我这,住到你方便。他终于换了句实在话。
几个月前,他住的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区。每个月比我稍贵一些,一千二一个月。押一付三。房东领他看房时,他手头比我还紧,软磨硬泡让房东通融他押一付一,还得找我借四百。那段时间,我身上还揣着卢玉琴给我的两千块钱,就大方给了他。
一个月后,我见他主动联系我,还以为要还我那四百。那天傍晚,他来到我那破房子楼下,提着行李箱,全身脏兮兮,像一个难民。
我说,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刘连峰有气无力,别说了。我再三追问,他才讲了事情经过。原来那房东是个狠人,第二月就逼他把押一付三剩下的二给补了,他当时工资还没拿到手呢,就想继续用拖延战术。
我老板还拖着我呢,我拖拖房东没啥吧?刘连峰反问我,我没说话。他便继续:结果这王八蛋说,你没钱就滚出去吧。我装孙子一样客客气气给他说话,他居然骂我,我就和他对骂起来,在微信里。骂得爽了,我说老子可以搬,你把我押的那一月房租还给我。发出去才发现他把我微信给删了。
下班回去后,刘连峰看到自己的东西全部被丢到公用客厅里,散落一地。他去开房间的门,发现锁也被换了。他默默收拾了半小时行李,接着便走到厨房里洗手。洗完手,他从垃圾桶里翻出一个废弃的塑料瓶子,往瓶子里倒灶台上的酱油和醋,用剪刀在瓶身上戳了几个洞。他走到他曾住过的房间门口,用力朝着大门一踹,门竟然被踹开了。天助刘连峰也。
他讲到这里我就开始笑,他没搭理我,继续往下讲。
踹开门后,刘连峰开始朝着房间的墙上泼洒酱油。黑色的液体流了一地,沿着床板往下滴落。他还是气难消,就干脆踩上床,蹦到床板开裂。其间他好像听到了隔壁有动静,这时才如梦初醒,赶紧跑出门,拉着行李往外奔。往外奔的时候他似乎听到有人喊他,吓得他脚下生风。他没头没脑朝着小区外狂奔,心头只有一个念头,这会那王八蛋要是抓到他,他小命难保。一路冲进地铁里,如水滴掉回大海,他才松了口气。
地铁里,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几眼。他不客气地反瞪回去,看什么看?老子刚刚和恶势力斗争了一番。他当然不敢把这话对陌生人说出口,只能把气从眼眶里向外撒撒。之后,他便低头刷起手机,看到我的聊天窗口,食指一点,就来向我求助。
那天听完他的经历,我只能把四百块钱咽了下去。看他浑身狼狈,我一边笑他,一边挽起袖子。当晚我就收拾了屋子,在地上铺了条毯子,让他睡在地上。但那一晚,我俩都睡得不踏实,黑暗里,能听得到他翻来翻去,不到半个小时,他跳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他嚷嚷着一只蟑螂爬过他的枕边,我只好开灯,两人一起逮蟑螂。蟑螂在我们那可多了,北京的蟑螂体积不过南方的一半。其间我还说,我俩性别应该反一反。第二天睡醒,他就开始找新房子了。等他找到新房子,收拾行李搬出去时,我也松了口气。
我那时候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我俩。
他欠我的那四百块钱,后来变成了几顿夜宵,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但他偶尔还会提起,说在北京,他最信任的人就是我,否则,为什么第一个联系的是我?听了这话,我也脑子一热,来者不拒。
刘连峰拖出了房间里的一张榻榻米,说床让给我睡,这当作他的床。榻榻米,这是以前我几乎不会用的词语,听起来很时髦。他说,
这榻榻米是从宜家买的,宜家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也是一个很时髦的地方。
这榻榻米看上去像一张可以坐两人的沙发,我忍不住上手摸摸,手感滑滑的,价格应该不便宜。他左右一折腾,榻榻米乖乖地躺好铺平,就成了一块正方形的垫子。我站在一旁,啧啧称奇。那晚我连冲澡的力气也没有了,换了件长袖长裤睡衣,四仰八叉就躺上了他的床。他的枕头带着他的味道,腥腥的。这家伙睡觉一定还流口水。我把头往下挪了挪,味道就淡了一些。
等我俩都各自躺下,刘连峰好像还处在兴奋状态,没停下嘴。他说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那破房子住不久的,千万不能把那里当作落脚点。我说,其实没那么糟糕,邻居都挺好。他說,也就你敢住,换一般小姑娘,跑都来不及。我说,我不是一般小姑娘啊?他说,你不废话吗?没人敢用一般来形容你,你是一百般的大姑娘。他这话,我分辨不出来,是损的含意多,还是损之余,有那么一点夸奖。
算起来,我和刘连峰也认识十来年了。初中我们一个班。他那时整个人猴猴的,活蹦乱跳,体积是现在的二分之一。我们本来不熟,就一次早读课前,门锁坏了,刘连峰正在使劲扒着那已经朽了的木质窗框。我当时将身子往门一撞,就把门撞开了,他像条泥鳅一样滑进教室,赶在早读课前把要交的作业抄好。但从此,我也多了一个名字,卢大力。很快,名字就传遍了年级,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有段时间我刚要坐下板凳,就有人一惊一乍,说这板凳要塌。当然很多时候,这一惊一乍的人就是刘连峰。
如果年纪再小一点,我能追着打他,可以把他追出了楼,追到校门口。但上了初中以后,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反而不敢追着人跑了,胸部有点沉甸甸的,也跑不动了。
因为这个绰号,初中一大半时间,我都恨他恨得牙痒痒。好在全班同学,待见他的也没几个。有一次他惹了祸,被人堵在一楼暗角处揍了一顿。那天我刚好经过,揍的人散去后,他的头还卡在铁门栏杆里。这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们俩谁都没再提过,但我们俩也从来没有忘记,是我把他的脑袋从栏杆里拔了出来。大概脑袋被栏杆一挤,刘连峰突然开窍了,不再去难为我,也开始用点功学习。
那时候流传着一句话:“考进一中,人生就能活得对,考不进一中,这辈子都掉了队。”我至今也能脱口而出。不过中考我们都考得不大好,没有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去了三中,不同班。刘连峰也在那时开始蹿个,像一棵春苗,拔地而起,既竖着蹿,也横着蹿。他身上有了一些变化,就像刚上初中,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身子沉了起来,他的身子也墩了许多,好像有些重量压在他身上,走起路来,一步一步,要往地里戳个洞。他的脸上冒了许多痘痘,话也少了一些。不过这种变化是悄悄累积的,平常没啥,偶尔走廊上遇到,才发现他又大了一圈。
高考时我们考得还行,但也就比本科线高一点点。卢玉琴问我想不想复读,我犹豫了好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就这么几分,我还得再花一年。我不想再读一年书了,怕一年后还掉下那条线。我看刘连峰就屁颠屁颠去北京上学了,和卢玉琴吵了半天,我也就去读书了。
去年我一毕业到北京,刘连峰来给我接风洗尘。我俩发现,彼此竟然还挺聊得来。也是在那一晚,他对我说了许多,掏心掏肺那种,我挺意外。他说他家里头还有一个姐姐,他是家里意料之外的惊喜,但也因为他这么个惊喜,家里开始一直走下坡路。小时候他不知道,家里人把他快宠上了天。但也是十几岁的某一天,他知道了一些事情。他一度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他想,我为啥要出生呢?左邻右舍都说,是他害父母丢了水泥厂的工作,害他们家这十几年都境况不行。他说这个问题特别折磨他,直到现在,偶尔他还会觉得,他的存在就给周围人增加了负担,没啥别的价值。
我就安慰他,你看你现在出息了,都敢跑来首都闯。当年我们那届敢来大城市的,要么成绩特别好,要么家里很有钱,如果不是你,我还不敢来。刘连峰听了这话,心里好像舒服了不少。那晚我也说了一整年最多的话,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聊到最后,刘连峰打着哈欠问我,当年大家说的那句,到底什么是掉了队啊?我们掉队了吗?
你什么时候准备关灯?我问刘连峰。
等下,等我剪完脚指甲。他坐在榻榻米中央,架着脚,也不知在扯着皮,还是翻着趾甲。我稍微抬点身体,看得到,他几只脚趾都血红血红的。太碍眼,我赶紧移开眼睛。
你现在还在那奶茶店打零工?没别的活了?刘连峰没有抬头。我知道,第一次和他讲这工作时,他就对这个工作有些不屑,嘴角一直往下瘪。
是啊,还在啊。刚来北京时,我面试了几家公司,没有一家看得上我,只有一个什么网络公司有点戏。那网站的名字,我现在要仰着脑袋想半天,娱圈网还是星圈网,都想不起来是哪个。我来北京后,先在那家名字总想不起来的公司待了两个月。这公司做的是啥?几个人往电脑桌前一坐,东拼西凑写出了一篇文章,传到一个平台上,再想个有趣的标题,怎么夸张,怎么反差,就怎么来。娱乐新闻,专攻那些流量明星。有人上来留言说平台抄袭,言语还挺难听。当然,留言里就没有好听的话,时常就有一堆粉丝上来谩骂。老板说,有人讲抄袭,不要和他闹,道个歉删了文章就好。没太大技术含量,但也需要动动脑子,这份工作我很快就上手了。
但一个月不到,老板觉得我的工作量不够饱和,额外给我增加工作。老板把我拖进几个微信群,群里成员都是公司附近大学城的大学生,美其名曰“资源群”,线上新媒体传播。我所做的,就是每天要定时在群里发些广告,群生群,生得蛮快。做得最好的是一个水果店开的群。老板明天上午八点在群里发当天的水果菜单,一天分四五批专门往几个宿舍楼送水果,价格比线下店铺便宜。大学生爱吃水果,尤其女孩子,每天群里都有大量消息。当然也有混进发广告的,我得第一时间把这些人踢出群。我有时候顾不过来,就把刘连峰也拉进了几个群。
两个月后,我离开了这个公司。和刘连峰说,我看老板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拉著员工当骡子使,恨不得把你二十四小时都安排好,啥都让你干,然后让你画饼充饥。但刘连峰说我没有眼力见儿,不懂得职业规划,他说,你看,通过这些资源群,交到了多少朋友,都是资源啊,未来事业的资源。
我中间也换过一两家公司,都没做多久。这些明明快破产的创业公司,看到我的学历也皱眉头。一开始打发我去做跑腿的活,看到我会写点东西,才给了我一个工位。看我不爱说话,断定我不会和人打交道,最后交给我的还是线上的杂活,没过多久,各种方式暗示我走人。
再后来,我就去奶茶店打零工了,那是我声音最嘹亮的时刻,我挺喜欢。大声而机械地喊出“欢迎光临”,盯着五颜六色的食物,我心情蛮好。
拜托,你在一线城市,麻烦你用用这里的资源。你对着吃的东西,整得像个机器人,能学到什么啊?果不其然。
我说不过他,也没想说过他。
那你那份未来事业,搞得怎么样了?我的话里有点嘲讽意味,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出来。
很好啊,他说,还故弄玄虚压低声音,新公司现在很不错,离时尚圈和文艺圈都很近。
现在我俩待在一起,反差倒是分明,一个垂头丧气,一个意气风发。
和你妈说你又搬家了没?他问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了,来的路上就说了,她又不搭理我,说要找我借钱,一张口三千块,她要组团去内蒙古,还包吃住。
你现在哪有钱啊?
是,所以没等她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我没有和刘连峰说,那时,我刚和王师傅告别不久。挂了电话,我茫然看向四周。打这个电话的初衷,我一时不确定,是确实想找她借钱,还是给她机会较这一场劲。我拖着行李大踏步往这条街的尽头走,心里有种就义的快感,远离她,让她看不到我的狼狈。我睁着眼睛辨认方向,却看见离我几步远的灯光竟然闪了起来,那点光亮左摇摇,右晃晃,一会变得更大,一会缩成了小点。是我眼里涌出的液体改变了它的形状。
刘连峰按掉了灯。灯暗后,那一晚是我在他床上翻来翻去。临近清晨,我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也怪刘连峰最后提到了卢玉琴,梦里,我还握着卢玉琴挂来的电话,她的声音正源源不断从那头传来,直到我被刘连峰的动静
吵醒。我条件反射去摸手机,荧幕的光穿过我厚重的眼皮,眼睛发酸。
五点三刻,刘连峰已经换上一套整洁的衣服,人模狗样。
这么早。我从喉咙里掏出沙哑的一句。
不早了,你想想,我要从这边枣园出发,到北京南站,再到大望路,一共十几站。你知道四号线吧,一到上班时间,能把人挤成鼻涕虫。
累不死你。我举起手,刺眼的灯光在上头掀开我的被子。想起醒之前,卢玉琴的声音好像变得哽咽,我转头想再进入梦里,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但已经续不上了。
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见我醒了,刘连峰还想再教育我几句。你要看这个行业有没有前景,也不能只打零工,勤快点,要往上面走,不然你留这里干吗?
我的脑子没到午时,也没有开张,于是转过身,假装睡意蒙眬。压着左耳,声音进不来了,但也有几句话顺着右耳滑进来,一路钻进胸腔。
刘连峰下班回来,看到我和他出门前看到的没有分别,连连哀叹,像一个唠叨的女人,数落着自己不争气的孩子。我有些惭愧地从他床上爬起来,丢开发热的手机。他掏出一个打包盒,里面是比萨,已经凉了,上面青椒西红柿鸡块融在一起,形状怪异。即便如此,我的眼睛也朝着它放出光芒,唾液开始分泌。特地给你留的,刘连峰瞥了一眼垃圾桶。里面有几个零食袋,是我一天的进食。
你傻呀,连外卖也不点?
没胃口。其实是没钱,能省一点省一点。他看我一副没有志气的样子,倒也一句话没说,开始收拾屋子。昨晚我过来得急,他的房间不大像迎客的样子。我突然有点忐忑,高中三年,我只见过他发一次大火,据说是课代表为了找个他的作业,把他桌上的书全部弄乱。他这人也挺规整,东西该放哪放哪,不知道我有没有把他的东西弄乱。
这房子其实是我一朋友的。刘连峰一张口,一天在外头积攒的北京味就往外涌,他也够义气的,让我住这么一好位置的房子。他不定期会过来,咱也不能让他看到屋子一团乱吧。
咱。他这话已经默认我会在他这住一段时间了。或许也是瞧见我这状态,他默认了,我实在不会有动力再去找个新房子。
扫地的间隙,他抬头看了一眼我。有些工作,你可以试着做一些,你不想出门,可以做些事情。像我朋友他们现在在创业,做内容,缺的也是内容,现在可是内容时代。你不是做过网站编辑,有经验吧?这行现在赚很多。
我一声不吭,只是起身,给他搭了把手。
刘连峰不知道,我还在投简历。即使在奶茶店,捧着铁杯,手摇奶茶,我也时常在想,在这段没有看手机的时间里,会不会有一个面试邀约进了我的手机。我的手隔着铁杯摸到冰块,皮肤里头有股劲头在蹿,神经跳动,心跳加快。在我下次拿起手机时,一个新的阶段到来了,这种可能就隐藏在下一刻。
当然,更多时候,手机里没有任何回音。闲下来时,我偶尔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点东西,一天一段这种。纯粹当作记录心情,之前在某家公司,我还真的写过点东西。说是软文,讲一个故事,里头埋点线索,在结尾处一转,把那商品做个详细介绍。那篇软文点击率挺高,但底下总有人在骂,说前面看得眼泪汪汪,后面受到了欺骗。我被骂得怕了,看到“取关”两字就想起老板的脸,看到“新媒体运营”的招聘就有点怵。但我一不会画画,二不会编程,三还不善于忽悠人,哪家公司要我呢?
我还赖在北京,一部分原因在卢玉琴。
卢玉琴就在距离我两千公里的地方,暗暗窥视着我。我在北京的一举一动,她都了如指掌。白天,我从刘连峰的床上下来,脚趾撞到床脚,脚尖像被钝器一击。我一动不动,发出无声的呻吟,任着痛感越积越多,等它自动退散。整个房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时间终于带着那痛感退潮一样散去。卢玉琴就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我。疼吧,你活该。
卢玉琴有时也会对我细言细语。她会说,你不走不就可以了?像卢玉琴她爸对她说的那样,你不走不就可以了?
二十岁出头的卢玉琴,结识了来<\\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务工的周发文。许多人都说,年轻的周发文长得真像周润发,把卢玉琴迷得七荤八素,偏要和他
处对象。那时,卢玉琴她爸看不上这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一来不是<\\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人,二来也没正经工作,态度强硬,要棒打鸳鸯。卢玉琴不听劝,就和周发文离开<\\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一路出走,在一个沿海小城筑了小家。
第二年,我就出生了。卢玉琴她爸惦记我,专程来小城看我。卢玉琴嘴还挺硬,说他俩过得挺好,卢玉琴她爸说,好能让你一人带孩子?卢玉琴说,他得赚钱。卢玉琴她爸说,你整个人现在又黑又瘦,钱赚去哪了?
我刚上小学,卢玉琴她妈得了骨癌,卢玉琴和周发文带我去<\\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看她。那是我第一次进大城市。卢玉琴她妈弥留之际对我说,你阿公心疼你,你就留在这里读书吧。我说,阿嬷,我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她说,没关系,有你阿公在。
卢玉琴她妈还是走了,刚走那几天,卢玉琴情绪不大好,非要拉我出门去找阿嬷,拉着我的手,突然哭了,说自己陪她的时间太少。三个男人轮番劝,她才慢慢平静下来。卢玉琴她爸提议要我在这里读小学,卢有财说,政策不大允许,卢玉琴就拉着我要回家。
回家后,卢玉琴的情绪才恢复了正常。只是没过两年,周发文就跟着一位女老板,远渡东洋去做生意,不再管我和卢玉琴。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姓卢了。从周丽丽变成卢丽丽,名字还是卢玉琴她爸派卢有财过来,领着我去派出所改的。进派出所之前,卢有财问我,你再想想,要不要改?想一想,你的身份换掉了。我那时一点也不想姓周,卢玉琴每天都在骂姓周的,各种脏字輪流排。多可怕的姓,我毫不犹豫,一脚就踏进了派出所。卢有财的脚像黏在地上,拔了一会才拔起来。
卢玉琴她爸也来小城陪我们住了一段,他守着卢玉琴,卢玉琴守着我。那段时间,日子好像过得很慢,卢玉琴每天六点半喊我起床,我每天走路去上学,放学后,卢玉琴她爸骑着单车来接我,晚饭前,我俩在楼前空地上打羽毛球。做完作业后,他让我看半个小时电视。每次我都看超时,卢玉琴骂我时,卢玉琴她爸都会向着我。
放寒假了,卢玉琴她爸说要带我去北京旅行。他牵着我的手,带我逛了天安门。站在长城上,他戴着一顶雷锋帽和我拍了合影,照完相,他一把把帽子罩在我的头上,他用手揉着我的脑袋。还冷吗?他问我。不冷了,我回答。帽子挡住了长城上的风,我的头藏在一个巨大无边的世界里。我的眼睛被绒毛遮住了。卢玉琴她爸发出了响亮的笑声。不怕,我带你。卢玉琴他爸在黑暗外面拉着我,拉着我一节一节地往上爬。
那年冬天,他带着我逛完了整个北京城,北京的街道长得看不到尽头,车辆参差交错,建筑物多到数不清,高高矮矮像滑盖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我四目张望,有时头晕目眩,两耳轰鸣,卢玉琴她爸爽朗的笑声淹没在北风里。
从北京回来后,我的喉咙含着一座火山,脑子里有人在玩杂耍。倒立,扔球。我在床上躺了两天,身子忽冷忽热,发烧发到在说胡话。卢玉琴每天熬粥,一口一口递到我的嘴边。我的记忆里,第一次听到她轻声轻语地对我讲话。
卢玉琴把她爸狠狠骂了一顿。你这个老头子怎么这样?卢玉琴一开口,咸腥的海味就涌了出来。你以后不要管我了,也不要管她。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俩在为我吵架。我的脸在发烫,嘴角却不自觉扬了起来。那年春天,北京全城沦陷,我却只是一场提前的感冒,两周痊愈。反倒是卢玉琴她爸回到<\\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又被抓去隔离。卢玉琴的脾气发得早,也发得好。仿佛她张牙舞爪,吓走了某些东西。
人归原人,物归原样。后来的卢玉琴还是那一个样。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多的只有给我盛的米饭,一天更比一天多。少的是她的头发,一根根落,稀稀薄薄。在卢玉琴她爸病倒前,她有时发脾气,偶尔也温柔。但总体来说,她的状态不错。这样的状态,却终止在卢玉琴她爸病倒前。
有段时间,卢玉琴她爸没有打来电话。卢玉琴按捺不住,一个电话过去,接的却是卢有财。卢玉琴察觉他语气不对,一番拷问,卢有财才支支吾吾说出了一个字,癌。
你到底送他去医院没有?
出院了,医生说差不多了。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我看到卢玉琴举着
电话,连喊好几个“到底”。她挥舞着手臂,击打着一团空气,我知道她正把它当作卢有财,如有些年,她把它当作周发文一样。挂了电话,她决定离开这座沿海小城,到<\\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去找卢有财夫妇战斗去。那时我已经中学住校,不再是她战斗的拖油瓶。
卢玉琴她爸在<\\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有两套房子,一套是城中心的老房子,是他调到<\\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时单位分的,另一套是他支持卢有财买的。早些年,卢有财夫妇说是为儿子读书方便,三人住进了老房子里。卢玉琴她爸怕吵他孙子功课,就搬进新房子,电话线也跟着牵过去。现在,生病的老人还留在新房子,屋里除了一张床,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卢玉琴看得火冒三丈,大骂卢有财王八蛋,骂到邻居探出了头。没人认得出卢玉琴是谁,只瞧得她粗糙通红,渔妇一样。
她凶咧咧地说,要修要修,这套房子冷冰冰的,你把他放在这里,是不是想冻死他?
大姐,有你这样做女儿,开口就说老爸死?卢有财老婆的嗓音也不比卢玉琴低。我们每天下班就过来,保温杯装着猪肚鸡,邻居们都知道。
你妈病了你这样待你妈?把老人赶到这个毛坯房里,自己一家住好房子?
这里不是更清静吗?
医院呢,你们就想占便宜省这笔钱,猪肚鸡?肚子里算盘啪啪响噢。
卢有财声音小了些,确实现在手里不够啊,还等他签字……
签什么字?不把房子过给你,他就得在这里等死了你意思?
我能吗?卢玉琴你能不能不要说话这么难听?
战斗的结果,是卢玉琴领着卢玉琴她爸,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还转了一次大巴,带回了我们的小城。几天后,卢有财也跑了回来,满脸惊慌。这边医疗不行啊,你不要这么荒唐。但卢玉琴不听,掏出所有积蓄,省出所有时间,每天在医院陪着卢玉琴她爸,端水端饭,清洁喂药。
是的,我也在。我都在。卢玉琴她爸,最后看到的人是我和卢玉琴。他是微笑着离开的,我敢保证。卢玉琴她爸把房子留了一套给我们,<\\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中心的那套,当时一平方米三千,现在一平方米十万。
出殡那天,卢玉琴她爸的战友来沿海小城送别他。卢有财老婆穿着一身黑,一来就对着亲戚讲,这边又热又闷,你说老人家哪里受得了?好像老人没有享受到<\\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最好的医疗条件,走得早,这全怪卢玉琴。
七嘴八舌,我的耳朵边都是大人细碎的谈话。她性子就是这样,年轻时任性,现在也任性。说完,那人还圆了场。这有卢老风范。
卢有财想做和事佬,但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他搭着卢玉琴的肩,轻轻拍,可我分明看得出,安慰的情绪堵在他手腕处,没有流下来。和事佬也不只他一个人。有人对着卢玉琴说,你看房子也拿了一套,你們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有财他们现在也不容易,你们两个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所有人都在等着,等卢玉琴卸下执拗的性子,和卢有财夫妇握手言和。我却隐约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果然,当两家人平静下来要商讨,卢有财提出火葬结束后,卢玉琴她爸的骨灰要给儿子,骨灰放在这里不合适。卢玉琴爆发了,她请卢有财哪里来滚哪里去。卢有财老婆也站起来,真是够了啊,短命鬼。卢玉琴气得伸手一抓,被卢有财老婆挡了回去。我也站了起来,决定加入这场战斗。
我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用行动说明一切。卢有财老婆的力气大,我的力气更大,她的身子刚要移过来,我就把她推倒在地。她的胳膊撞到了椅子边缘,战斗此刻才到达高潮。亲戚们包围了我们母女,卢有财老婆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骂的却是卢有财:你,你怎么会有一个这么神经病的姐姐?报警啊,她抢完房子还打人,让她进监狱。
最终在亲戚们劝说下,卢有财老婆才罢休。卢玉琴说,行了,都走吧,房子全部留给你们,老头子骨灰留下。
两周后,卢有财老婆和和气气拿来了几份文件,她没有对我发怒,只是对着卢玉琴说,小孩子不懂事。压低音量处,她对着卢有财说,真担心,丽丽会被教育成什么样。她手臂处上有一块红斑,是红药水涂过的痕迹。它在我眼前移动着,我也追着它看。卢玉琴签了字,一
切画上了句号。
我那时真感激那张纸,它让我们和<\\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的关系切断了,它让我能继续看到卢玉琴她爸。我和卢玉琴,此后在亲戚里臭名昭著。从此我只能和卢玉琴相依为命,其间卢玉琴找过新的一个男人,但我不同意,他们也没成。卢有财一直偷偷和我联系,他每年春节前后,还会给我一个红包,或大或小,一百左右。我上大学后,他就加了我的微信,红包就变成了阿拉伯数字,也没有断。只是现在算起来,这笔红包加起来也抵不上那房子的一块砖。
我常想起那天。大手一伸,我一把就推倒了人,那一瞬间的感觉,好像真的可以为卢玉琴推倒全世界。卢玉琴一说到那天,表情都会变得温柔。她会夸我,夸得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每到这时,我会在痛苦的情绪中拉出一丝自豪,缠绕着这一丝自豪,我维持着我们的柔情。但在许多时候,我也在怀疑,卢玉琴到底是在为谁好?
只有北京还让我有所向往。可那里,明明是一座远比<\\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城更危险的城市,卢玉琴在我下决心去北京时,和我大吵了一架。北京太远了,两千公里,是地球半径的三分之一。充满着各色人群,充斥着各式病毒。太多人,人太多,太大了,大无边。总之,所有的理由都指着反对,指向不去。
但是我还是想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回忆童年时最幸福的一个瞬间,也是北京带给我的。好像有一股压力把我推到了北京,推到一个卢玉琴管控不到的地方,那里明明一点也不危险,那里可以让我自由自在,漂哪算哪。我拉着箱子出门前,卢玉琴的房门还紧闭着,箱子的轱辘找不到确定的方向,把鞋柜撞出了一条痕迹。卢玉琴就冲了出来,我以为她要指着那条痕迹责怪我冒冒失失,但我只看到她哭红了的双眼。
你不去不就可以了?
我在北京所经历的一切,都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这是卢玉琴的话,她就躲在角落里,看着我所有没出息的瞬间。她曾经也是一个公主,有爸爸妈妈老公女儿和弟弟,但后来妈妈走了,老公变心,爸爸走了,弟弟也变了,现在女儿都想要离开。她曾经也以为年轻就应该闯一闯,但闯一闯的结果就是一无所有。最初她没给我路费,在我来北京一个礼拜后,才给我打了两千块钱。再后来,她就开始让我给她打钱,我知道她的用意,她也明白我的反应,我们不过就是互相折磨,让彼此都把对方恨得牙痒痒,然后才能确定自己对于对方的意义。人活在世界上,不就是通过彼此折磨来确认存在。
我把这篇东西用手机发给刘连峰时,刘连峰漫不经心,鼠标腾出了一个窗口,看都没有看,直接拖进了一个微信群里。那是我住在刘连峰家的第三天,刚好周末。我们一起坐在榻榻米上看综艺。中间点了暂停,做了这事。然后继续播放,刘连峰笑得四脚朝天。
过了几天,刘连峰在微信上发来一个名片:你加一下他,我们一个小老板,他要用这篇东西,他会给你稿费,不错哦,赚钱的机会来了。这篇东西。他和我一样,我们不过就这样称呼它。那位小老板语气很客气,他没有做自我介绍,就直接告诉我,我修改了你的稿子,排到了后天推送,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他把我的这篇东西变成了稿子,我又读了一遍,说不出哪里不同,但确实好看了许多。我像看了一篇别人的故事,还看得鼻子发酸。我事先并不知道,一篇自白一样的东西居然会有这么多人看。小老板召集了一群人在朋友圈里转发它,出乎意料,仅仅一夜,转发量和点击量就突然攀升,再后来,一个有影响力的公众号转载了,一发不可收。一整晚,刘连峰没有做别的事,只是在盯着手机,在等待数字的增加。越来越多的留言和粉丝涌进来了。他们说想认识我,想知道我最近过得好不好。有卢玉琴的照片吗?有人问。
小老板给了我一个红包。我点开了,是三千块钱。紧接着,他将我拉进了一个微信群。他说,欢迎我们的宝藏作者,卢大力。我到那时还有点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的反应令我惊讶,他们在发夸张而隆重的表情包。我差点认不出自己,也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处。这是哪个资源群?我第一次在微信群里成为主角,我的头像沉在底部,好像蓄势待发,需要说几句话,让自己浮上来。
看到刘连峰也在,我才稍稍放了心,点开了刘连峰的窗口。一个表情包跳出来。小人在揉脸,他竟然在卖萌。这个群里都是研究生,他说,这是一个小老板的作者群,都是小老板的朋友。刘连峰是他的朋友,我如今也是了。我麻利地在打开窗口前,搜了一下小老板的名字,竟跳出来好几篇专访。他已经出了三本书。
这是一个卢玉琴一定不会看到的世界,即使看到了,她也不会认出自己。她怎么认得出自己呢?我都认不出了。一群研究生说他们是我的粉丝,真是荒唐。我有点不自在。小老板在群里点我的名,一天一次。有一个影响力极大的公众号要转载那篇东西,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我看到那篇东西的标题改了又改,里面的内容也在变化。“卢大力”和“小老板”这两个名字开始一前一后出现。我反反复复拖着那篇东西看,手指一次比一次快。
小老板的窗口又跳了出来,他让我发一张照片给他。
我犹豫了,翻开手机相册,打开手机摄像头。能不发吗?
好的。他给了我一个利落的句号。
这已经是我住在刘连峰这里的第八天。刘连峰早出晚归,我见不到他几次人。三千零五十块的数字握在掌心,夜里睡得香了一些。只是他不肯收我的转账。
碍眼,给我钱干吗?
赖在你窝里,怪不好意思的。
接着住呗,我白天也基本不在,反正没什么阻碍。
我瞧见他的态度,稍微安了心,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可乐,拧开盖子往嘴里倒。一口一口咽下去,感觉气泡在腹中跳动。可乐喝光,晚饭也省了一顿。我的心情比前一天愉悦了一点点。
刘連峰回来,瞧见了地上的可乐瓶,又开始数落我。该吃饭不吃,你妈又要发脾气了吧。我抬头看了一眼他,他正低头脱皮鞋。我已经习惯了每天面对他的唠叨,可看他现在这样,我突然在想,再这样住下去,我俩会不会真有了亲人的感情?他唠叨的样子,不是就有点像卢玉琴了?这个联想让我感到惊奇,不是惊讶,而是惊奇。
他看我在看他,嘴角又往下瘪了。瞧,就你这样,不修边幅,土拉吧唧,你还想做网红啊?这话让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刚刚浮上来的笑意就退去了。但刘连峰看到我的反应,好像心头一松,袜子提起来,哼着歌洗澡去了。
这一晚他罕见地有点沉默,灯暗后,如往常,我们盯着天花板,看车辆光线从天花板上扫出一个扇形。他突然开口,明天小老板的工作室成立一周年,要庆祝一下,他们让我邀请你一起去。
那一晚我翻腾了好久才睡着。梦里,我在翻我的箱子,我没有连衣裙,没有薄外套,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一件肥大的T恤,一条肥大的牛仔裤,我已经断断续续穿了四天。也只有这套衣服,让我稍微显得精神一点。一整晚,我都梦到我在翻衣服,翻得衣服堆满了房间,溢到了门口。刘连峰从衣服堆里探出头,却被我的脚踩到。
出門时,有阿姨对着刘连峰打招呼,这哪位啊?舌头卷得很高。我南方来的朋友,来我这借住,阿姨你没见过啊?刘连峰打着招呼,脚步始终踩在我侧前方,速度一点没慢。
什么意思呢你?还南方来的朋友,你怎么了,自称北方人了啊。我在他身后笑他。说实话吧,我就觉得我该是这里人,投错胎。嘁。我吹了吹门牙,不想和刘连峰多说。我们扶着扶梯向地下铁移动时,刘连峰只留了一个侧背给我,我看着他原本蓬松的脑袋变成了服服帖帖的菱角,但他的背,又渗出几道汗渍。他身上的气味被人潮冲淡,不像在屋里那么重。我这才察觉自己已经和这气味和平共处这么久,久到已经不大想得起它。
小老板的工作室比我想象的要小许多,小老板本人也是。他一身白,脖上有条灰色的围巾,着装四季不分。他走出来站在我面前打招呼时,似乎未料到我这样高大。卢大力。他在叫我,我们都在等你。话落,我才看到周围已经有好几道注视的目光。从电脑前半起身的,继续坐在沙发上聊天的,径直走到我身旁的,三三两两走近了好几人。办公间往里走,一条长桌上已经摆满了小食,中间一排是高高垒起
的小蛋糕,前后堆满了零食。五光十色,我的视线被这一条长桌吸引。有点不合时宜,但我移不开眼睛。
小老板跟在我身旁,和我聊了几句。我知道自己打乱了这里原来的气氛,一边说话,一边脚步轻轻地挪动,控制不住想往后退。看得出小老板擅长社交,他招呼着所有人,甚至刘连峰。来吧,刘师弟。师弟?我好奇地看了一眼刘连峰,刘连峰没回应我这一眼。一位女孩一身青衣,低着头,朝桌上的酒杯一一倒酒。她的头发长到侧腰,穿着打扮都像古人,手里却拿着一瓶葡萄酒。她抬头朝我温柔一笑,我心里也就平静了许多,但对比之下,更觉自己粗糙不堪。
我抬头看,左面是一墙的书,排得很满,几乎没有留缝隙。你过来吧,过来看看。墙边的一位男生开了口。原来一直有人在注意着我的视线。我不自在地点点头,唯有仔细地看,假装仔细地看。尽管我只认出了几本书,比如《红楼梦》,还是繁体字的版本,头再仰高一些看,全是英文书,还有认不出的符号字母。
全我们家出的书。墙边的男生说,手抚了抚最近的一排。因我是局外人,小老板开始向我介绍起周围的一切。他称墙边男生为罗博,罗博即将博士毕业,研究方向好像是什么古代的文学。多年前,就一直在出版社做编辑。他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书都送给了工作室,但那些书,小老板说,除了他也没有人会看得懂。
你也不用细看了,你没有兴趣的,没有兴趣不要勉强自己,跟着自己内心来。说话的是一个微胖的男人,看不出年龄,既像二十多岁也像四十岁。别人称他是老俞,本名听起来很奇怪,两个说话都不大会用到的字。他说他是我的粉丝,我想他大约只是玩笑。
你知道吧?我们每天都在制造垃圾,现在这些网上的文章,我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他似乎要对着我长篇大论,被小老板制止了。老俞是个酸秀才,你别理他。
酸秀才,你这是在侮辱秀才,有这么有钱的酸秀才吗?一位女生语速很快,但她仅和我说了这句话,好像对我兴趣不大。她只是在嘲讽老俞。说我们在制造垃圾,回家收租吧你,别来了你。
气氛好像至此又活泼了一些,他们开始插科打诨。有那么几分钟,没有人再来找我讲话了,我松了口气。不久后,仿佛气氛发酵到合适时机,小老板示意每一个人举起手心的酒杯。感谢大家聚在一起,一年了,粉丝破十万。房间里站满了十多人,他们齐声笑,笑得我退到了角落里。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听他们说话,我相信这是一群热情的人,他们好像在追寻着什么。但我并不能参与其中。他们在聊天,从一个人名说到许多个人名,沿着这人名,他们又进入了下一个话题,我听不懂,觉得格格不入。我看得出,刘连峰与我一样。可他好像乐在其中,他在观察,在跟着活跃气氛,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在麻利地张罗。
但小老板好像没有放弃关注我,打量我。他说,如果可以,我们想再找你约稿,刘师弟说你在奶茶店打工,你可以写,写写奶茶店工作的事情。这个提议引起了周围好几人的认同,他们说这个好,真难得,这个题有意义。这种题,其实还是不能由我们写。我们怎么写得出,是吧?那位坐在沙发边沿的女生说。
其实还可以再想想,她可以讲一个话题,比如制造一种身份的反差,她是咱们学校的毕业生,她在做手摇奶茶。你要真找个奶茶店的人,她们写不出来的。
那么她就不能叫卢大力了,人设不符嘛。大家都知道她的学历。不过这种身份反差更引人深思,多少名校毕业生在北京过着苦日子。或许她可以试试换个名字?试试看,她说不定可以驾驭。这个题多有讨论价值,想想就兴奋啊。
为什么啊?我开口了,一开口就是这几个字。我听得出,他们似乎在努力赞扬我,可这赞扬里似乎还包含着一些其他什么东西。有那么两秒钟,没人回答我。
我们的意思是,欢迎拥抱北京,首都人民欢迎你,这里开放、包容,你会看到自己的舞台。小老板的语调很温柔。
对,我让她留下来,也是这么说的。刘连峰坐到了我的身旁,大腿挨到了我,他在一勺一勺挖着手中的蛋糕。
我想刘连峰应该向他们介绍过我,他们好像对我在北京的经历了如指掌。我没有写过,
也只对着刘连峰说过,可他们好像全部都知道。他们好像很惊奇,与他们同龄的有些人,在这座城市,正做着一些他们好奇,但从来不会去做的工作。
有那么一些瞬间,我几乎要被他们感动,他们对我说话时语调轻柔,我几乎要以为,我的确可以做许多很重要的事情,我的确很重要。我只是被安上了一个沉重的躯壳,我只是暂时做一个机器人,机械地喊出“欢迎光临”,一切都是暂时的。我几乎要飘起身子,浮在这座城市上空。但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浮起来,我站起身来,双腿还有点发麻。我僵硬地坐了太久。
我和刘连峰一起打车回来。原本小老板想开车送我们回来,但有几人还想去三里屯。他们说,一天结束的边界是可以移动的。刘连峰有些兴致勃勃,但我说我有点累,有点困,想回去。气氛还很轻松。小老板说,那我就先送你。刘连峰说,还是我们自己走,老了,蹦不动了,我俩打车就行。推推搡搡,最终只有我俩下电梯。亮堂的四面镜,我看到我四周围绕着刘连峰,他的四周也有几个我。
我俩间的气氛有一点不对。我脸上还留着一点从那里带出的笑意,但他没有,他的表情松弛下来了,是看不出情绪的沉寂。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我们俩人都不快乐。在回去的的士上,车子驶过立交桥,灯红酒绿,夜光像一片海。我想表达一点感谢的心情,但话刚跳出两个字,刘连峰就打断了我。你最近怪怪的啊,为什么一直和我见外,真觉得自己成名了吗?我俩一样的,没什么分别。
夜光像一片海,两人隔岸观海。我没有说话,看他这么严肃,玩笑也开不起来。但他还有话讲,你知道小老板为什么叫我师弟?
原来他记得我向他瞥的那一眼,刘连峰什么时候心这么细了?我又向他瞥了一眼。
我去小老板的大学听过课,整个半年,每个周四的晚上。小老板是助教,半个班的学生都是冲着他去的。我当时还在一个公司做销售,下了班还穿着白色衬衫,差点被当作发广告的赶出去。不过,他最后还是注意到了我,我确实高兴了好一阵。
但,刘连峰停住了,像在酝酿了一点勇气,接着说,他以为我喜欢被叫师弟,而我也以为他喜欢我以为被叫师弟。其实喊我师弟,我明白的,所有人听到都觉得像笑话。所有最苦最累的活,他们还是交给我做的。他们说这个团队的分工就是如此,我也乐意这么做啊。你几斤几两,你的价值对他们来说,都是虚的,拿来用的,你不要想着和他们平起平坐。还有那位罗博,那位老俞,其实他们全都瞧不起咱们。现在我们走了,你猜他们怎么说咱们,肯定没一句好话。
我侧头看窗外,没有看他,回家的路是软而漫长的。车内是暗的,我们没有看清彼此的神情。停车,刘连峰伸出手机结账,我看到了数字,想着回去和他对半,微信转账。刘连峰的小区看起来依旧高档,电梯扶摇而上,二十平方米一望到底,床是出门时的样子,扫地机器人刚刚扫完地。我们没有说话,用动作暗示对方洗漱的顺序,一如往常。我用着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自己,陷在床的深处。我全身松软,想象一个没有骨头的原始生物,朝著地下深处陷,直到和地融为一体。这样的生物存不存在,没有人会发现,也没有人在意。卫生间一直亮着,我的睡意在光亮里一直滑不进去。似乎很久,刘连峰才从那光亮里走了出来。亮光消失,房间彻底暗了下来。
刘连峰的气息很重,我的睡意又退去了一点。你?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地躺下,我看得到他的身体,是比房间更暗的轮廓。他轻轻躺下来了。
这块垫子,每天都在硌着我的背。气息声里,他向着天花板朝我说话。我有些惭愧,确实是的,我其实占用了他的空间很久。
不然换换?我肩膀使劲,稍稍起身。我明天找新房子,你今晚再将就下?我的身子向墙角处挪了挪。天凉了,或许挤一挤,还有空间。
刘连峰起身了,他抱着他的被子,躺上了我给他挪出的空间。
没有一位异性和我躺在同一张床上过,我的身体渐渐有些僵硬起来,想往边上再挪挪,好让他觉得这片空间不至于那么拥挤。但不管怎么动,都会惊到身下的垫子和他的身体。行了,今晚没法睡了,我为自己的决定暗暗有
些后悔。他仰头,一动不动,好像要进入梦乡,但我知道他的身体也紧绷着,没有舒展开来。
你写的,和我印象有点不一样啊,你妈真是那样?他问我,仿佛憋了这个问题好久。
我松了口气,一问一答,我们就可以继续聊聊。是吧,你还是看出来了,阅读理解可以啊,我以为你压根不会看。我也在逗他,在寻找着我们往常的节奏。
他突然侧过头,向我的上身靠近。你来北京,不是因为我在北京?他的气息就在我的脸畔,温热,湿润。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气息的出口,就在我耳边几厘米。我不敢侧头,那样就会和他迎面而上。我意识到,我们俩的关系在向着一个奇怪的境地滑去。为什么会这样,是谁先给了谁暗示?有一种不大舒服的感受浮了上来。这样的情况,同床共枕,我和刘连峰到底是什么关系?在小老板的工作室,他到底怎么介绍我俩的关系?他们看我的眼神,分别没有一点暧昧玩笑的意味。我从来都与那些玩笑无关,从小到大。
见我没有回答,刘连峰的身体越来越近,他用双手掀开了我的被子。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感觉自己的腹部一凉,触到了空气。他的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衣服,在黑暗中,我瞪大了眼睛,我在看他,可我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他的身子压了上来,那种已习以为常的他的气味,一股脑压在了我的身体之上。我想推开他,但我意识到自己的力气已经远不如他。刘连峰已经是一个成年男性了。他开始在我耳边反复问,我就那么差劲吗?混不出个人样?他逐渐像一只失控的兽,喘气声粗重,双手开始向下探索。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有了反应,一切都在往一个失控的方向滑去。
我感到了屈辱。但身体沉重,找不到缝隙一跃而起。够了!我的身体牵引着我,吼出了最后一声,带着哭腔。大概是因为这一声大吼,他才如梦初醒,停止了动作。他沿着床侧猛地坐起身,呆了一下,然后垂下头,把头埋在了膝盖间。对不起了。我慌乱地把自己的衣服穿好。我应该坐起身,迅速而决绝地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离开。可我听到了他的低泣,我没有动弹,仿佛所有力气都已经被抽空,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在黑暗里。
窗外有车驶过,车影在天花板上拉起了一片斜影,斑驳流动,像水上的涟漪。房间空荡荡,又像已经填满了东西。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在水下说话,耳里有沉闷的回音。我说,我们没有掉队,我们不是在越过越好吗?
责任编辑 孟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