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晨
自打摇摇一出生,她的爹妈就给这小姑娘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摇摇。
这名字灵动,娇媚,村里人都觉得很城市——怎的一对乡下人就给娃起出了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莫不是得了仙人的指点?不过这名字水文听了,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个一生都闷闷不乐的“城里人”嘴角就皱出了一丝莫名。按理,别人家的娃儿,你嘴角子抖个啥子抖?还“皱”出了一丝……哼,真是!于是水文的心思就被老婆的这一声怒喝给斩断。
其实,水文这个“城里人”算个啥子城里人啊!不就是“镇上”的?
从村到镇,水文自己其实从来也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归属看得那么重。老婆大人呢,老婆此时何在?似乎她并没有在自己的身边,也并没有开口讲话,那“怒喝”从何而来?哦,水文发现是自己在嘲讽自己——孤傲,满足,或许还夹杂了一些得意和内疚,谁知道呢?总之大杂烩的感觉分不清哪一样滋味儿更突出。
这水小芬,你为啥就给自己的女儿起了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摇摇?尽管是小名。
分明是有所指。指的是啥?
水文想。
世上最难熬的粥是心里的那一锅。水文没有答案。
更奇怪的是,自打摇摇一出生,自己的老婆,水文的老婆,田女,还就把这个娃儿喜欢得不得了,啥子奶粉啊、零食、新衣服、新鞋子,更不要说各种各样的小玩具,透着自己是在镇里的超市工作,便利,也差不多快把摇摇“视同己出”了。
可不是,自己久不怀孕,看着人家的娃儿就眼馋,这是女人的天性,不遮掩。加上摇摇这个娃儿天性就乖巧,抱在孃孃怀里就像在妈妈怀中,左右小手总不停地要轮番伸到田女的领子口里面去摸奶奶,不许摸也要摸。那淘气的小手恶作剧般地揉掐,弄得孃孃胸前痒痒的,有时狠狠地挤,似要把奶水给挤出来,田女就疼得嗷嗷叫,非赶快去把摇摇的小手给扽出来不可,这样就逗得摇摇咯咯咯地胜利者的笑,也让田女觉得摇摇不见外,是观世音送给自己的一种慰藉,或许还是“招弟”一般的宽心承诺?
果然,田女瘪了三年的肚子终于鼓了,过去是稀罕别人家的娃,以后,自己的也要来了,她欢喜,对摇摇还是一如既往,爱到骨肉,没得办法。摇摇呢,长大了,慢慢地虽然也知晓了自己并不是孃孃所生,但对孃孃依然是格外的亲,整天腻着,捧着孃孃的脸说话,更经常要摸着孃孃的大肚子摇啊摇,又摸又拍,觉得时间好长了,小妹妹怎么还不出来?
田女就问:“你啷个晓得孃孃肚子里面怀着的就一定是个小妹妹?”摇摇把头摇得连肩膀都跟着晃:“我就是晓得,就是晓得!”末尾还从鼻子里压出来一个字——“哼”,以显示她的坚定和慧眼。
果然,水井村的人知道了田女怀了孕,都觉得这是摇摇给田女“招”来的,尽管人们也没忘记揪着摇摇的小辫子经常地开她的玩笑,说人家田女如今可和我们不一样了,人家现在搬到水井镇,已经是城里头的人喽。摇摇便继续抗争,说:“那又怎样?那又怎样?过去水文叔和田女孃孃不也都是咱村子里头的?我妈妈和水文叔还是同事呢,他们都在村小里头当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哼!”
摇摇说得对,水文原来就是水井村的青年才俊,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考上了电大,取得了个啥子大学文凭,不久一转身就随田女孃孃调到了镇里的中心小学去。害得摇摇此后只能在周末或节假日才能去镇上,到了镇上妈妈也不多待,总是找借口出去买东西、去图书馆借本书之类的,经常把摇摇往孃孃家里一放,一年,再一年,摇摇像长在孃孃家,继续做着田女的“小宠物”。
田女怀孕后,对摇摇喊:“好啦好啦,妹妹就是妹妹!”
直到妹妹出世,果真还是个女娃儿,田女就作着揖对摇摇说谢谢,谢谢啦,同时更顺着摇摇的名字排队,给自己的女儿也取了一个好听的小名,叫摆摆。这样,摇摇摆摆,好事成
双,一对小姐妹,从一出生就情同手足,相伴成长。好东西总是你惦记着我、我惦记着你,叽叽喳喳的一对小燕子,一会儿蓝天白云下疯跑欢笑,一会儿又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说私底下她们永远也说不完的悄悄话。尽管,这两个娃儿的长相并不是一张脸,摇摇眼大,长睫毛,水水灵灵的透着漂亮;摆摆眼小,瓜子脸,却长得柳叶眉,杏核眼,俏佳人儿似的,也越看越耐看。
因此这一对天仙般的女娃,让邻居、朋友看了总会忍不住要夸奖:看看人家的娃儿,好安逸噻,名字又起得这么好、这么巧!双方父母百年之后也就可以放心喽,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嘎?以后就不愁没有个伴儿了……
转眼,三十年。
三十年以后。水文老了。虽说事业有成,做到了镇中心小学副校长的位置上,还差一年就要退休。他这一辈子既没有落下什么新鲜的好口碑,也没有落下啥子坏的,自己就觉得“可以了噻”。田女呢?始终还在镇上的超市,一开始就是“临时工”,过了55岁,退不退休的也没啥区别,就不做场子里的导购,专门帮助超市进进货、把把关,领导说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管家”给咱守着,也是好,安全、放心。
当然,两个娃儿——摇摇、摆摆,都已各自长大。起初,小姐俩走的还不是一条路,摆摆在镇上,自小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又在省城找了工作、找到了男朋友,如今已经结了婚;摇摇呢?大妹妹几岁,自小是在水井村里长大的,有过一段“放羊式”的童年,所以脾气从小就泼辣,想干啥就干啥,直到小学三年级,水文实在是覺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了,便劝说摇摇父母,一定要让娃儿到镇上的学校来读书,将来中学、高中、大学,顺着走,也好跟妹妹并轨。
此外,镇中心小学不是还有他这个人在吗?言外之意就是有人照顾,周一到周五都可以住在水文家,不少书本费、校服费、零食费等等的其实也都是水文暗地里给出了。这样,尽管摇摇上大学以后读的是外语,心里却装着将来要满世界闯荡的大胸怀,只不过毕业前实习,省城的一座名校已经把她看中,为了户口,为了先解决在大城市里落户的问题,摇摇一毕业就先留在了省城,做起了中学教师,每个月开始正式地领工资挣钱工作。
一切的安排,老天爷,美事连连,仿佛什么都尽如人意!这让水文经常在一旁看着发愣,觉得这世界真有很多事情说不清、说不清,比如这小姐俩……哈,只要播种,就有收获——哈哈,水文心里那种孤傲、满足,或许还夹杂了一些得意和内疚的“大杂烩”就又来了。
人生不可思议,生活有的时候真是美好到要出一点点的意外——
“一点点的意外”?
什么意思?
摇摇。
对。
摇摇是谁?谁的孩子?究竟是誰?
一句话,一个问号,自打摇摇一出生,其实便钩子一样地坠着水文的心。
当然水文没有,也不可能非要不顾一切地把孩子的身世给弄明白,他知道自己现在已有的生活已经够意思了,够恩典、够平静,可别再节外生枝。可水文按兵不动,一件事,一件突然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却先搅了大家的安宁。
什么事?为啥就搅了大家的安宁?
摇摇的父亲病了。
正当摇摇渐渐习惯了大城市的生活并心生出许多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比如出国、去外企,北京、上海、深圳、广州,一张诊断书,一个电话,摇摇父亲查出了癌症,胃癌。晴天霹雳,砸得所有相关人都乱了分寸!一开始,医生还说病人尚在中期,只要好好治疗就有可能不恶化,至少不至于提前用死亡来吓唬自己。
摇摇就心疼,说我爸这辈子啥都没有,没得好吃、没得好穿,人的一生连一件特别开心、特别骄傲的事情都无法示人。所以她不舍,她要补偿,她要让父亲在晚年多一点女儿的陪伴,也给这世界看看,摇摇的爸爸还有一个孝顺的好女儿,让世界对老爸竖起大拇指。
于是她便辞了省城的工作,回乡,在水井镇做起了本地的中学老师,一方面总得挣些不断的流水钱来给爸爸看病;另一方面,也离家近,方便和还在村里的母亲一块把父亲给照顾起……
为什么摇摇家出了事会牵扯到水文?
为什么摇摇一出生水文的心头就会咯噔一下?
难不成别人家的娃儿还和自己有什么瓜葛?是啊,说不清,谜底不知攥在谁的手里!
老天爷真要有眼,应该能记得水文年轻时的荒唐。
他不是不爱田女,当初田女也是自己反复追求才得到手的结发妻子。但田女心气高,从水井村到水井镇,此生非要离开农村,非要“像城里的人一样地过过安逸的日子不可”,于是她在水井镇政府当科长的舅舅就给她想办法,八十年代末,镇里也开始像全国一样地选人、布点,组建超市,有几个临时工的名额,舅舅就留心抓在手里,帮田女进了城。
尽管这个“城”也就是“镇上”,也就和水井村只差了十几公里的路程,但“镇”就是“城”,城里人不用种田、不用卖粮,城里人是挣工资的,买粮食吃的,也不用到外面的旱厕所里去蹲坑坑——镇上的楼房都有卫生间,卫生间里都有抽水马桶。啊,抽水马桶!那简直是现代化生活的一大神器!
所以水文要和自己继续耍朋友,他就必须进城。水文没办法,这才被逼考了电大,拿了文凭,然后还真的就有机会调到了水井镇正在扩建的中心小学,“农转非”地正式成了一名拿国家工资的人民教师。
嚯,老天爷的眷顾,真不知道哪片云彩刚好便宜了哪个有福气的后生!
但天上即使是掉馅饼,也不一定每一次都是被砸人喜欢的那一口,水文就不大喜欢这一口。他不是不同意进城,而是离开了村小,人走了,心却难静。他惦记着一个人,谁?对,水小芬,就是摇摇的妈妈,他的同事。水文心里始终装着她。尽管水小芬已经是有夫之妇。有一天梦里心慌慌的,水文就把自己给跳醒了,他看到小芬一双八字脚,远远地就从村小那不太大的红土操场的一头向他走来——春风满面,情意相投。
不知为什么,一般女人有“八字脚”多难看啊?但水小芬的八字脚就很招人。那八字,一走一摇、一走一摇,摇得两座香峰在胸脯的衣服里来回抖动,欢欢快快的,你情我愿的,一点也不设防。梦里,就是这东西让水文没有管住自己,两只手在静谧的暖夜就伸进了不该去的地方,去抓这勾魂的魔物,那魔物有如家乡漫山遍野的柚子,小柚子,还未及长大,却也足够赢手,光光滑滑的,瓷瓷实实的,只是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冰冷,有弹力,还有些反抗,不过反抗得并不强烈,坚持着,努力着,结果半推半就,水文就把自己的爱给牢牢地抓住了……
水文的梦,宝贵到无价。醒了,眼睛都变得比平日亮,前所未有地明亮。
他鬼使神差地就跑去见校长,说中心校,镇上的,不是每年都要到“村小”去支援农村小学提高教学质量吗?今年就我去吧。我想回水井村。我可以去做支教。
校长把头抬起,正发愁今年的名额怎么分配。因为做了支教,下乡有工资这没问题,但是没了加班费,也没了奖金。镇上的老师很多在下课以后还会接一些补习班,私下里带带学生什么的,这样收入虽然只有几块十几块,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外快。所以派谁下村支教其实都很难,派谁去都得用将来会更快一点地给你“评职称”啊、“转正”啊等等的来加以承诺,仿佛支教就是支边,能下去的人还真得有点高风亮节。
现在好了,来了个自告奋勇的,校长就一解燃眉之急,马上同意,当然嘴巴上还要摆出一点点的腔调,说:“那,那这个活路你可得跟你们家里的那一口子好好地商量一下,不然她的那张嘴,要是没同意,以后我的耳根子就没得清净喽。”
水文立刻表示:“好好,商量,商量,其实我们都已经商量好了。水井村也是我的家,回去一边工作,一边还可以照顾照顾老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岁数也都大了。”
校长不语,就低头签字,偷着乐。
水文回到家,“商量”变成了“领导安排”。跟田女讲:“反正咱也得下去,现在是领导照顾咱,没有让咱去更远的地方,只是去水井村,离家近,不也还是很划算?”像捡了一个大便宜。
田女不开口,并不开心,那时候他们刚刚进城,刚结婚,正是想要自己娃儿的时候。可是丈夫一走,晚上咋办?一个人独守空房?娃儿更难怀。不过好在学校并没有派他到更远的村子,就在水井村,时间也就一年半载,而且到了周末,他可以回镇上,我也可以回村里,这样小两口,小别胜新婚,胜新婚,说不定……如此一想,田女本该大呼小叫的嗓子也就悄悄自己给掩上了柴门。
然而……
然而田女当然不知道,别说田女不知,就连水文,水文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这么想、这样做。刚刚结婚,妻子又很能干,又有镇里政府的舅舅给罩着,他还会有什么非分之想?怎么敢?!
但是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锅粥。那熬粥的有时是小鬼儿,这小鬼儿会把一锅粥搅得甜咸错乱,稀稠失当。
谴责像风,时不时会飘来,但风不大,就是大,也理不过疯。水文就“疯了”,有点管不住自己,也不想管自己——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的大男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错吗?错!那就太古板了。中国改革开放都有好几年了。过去未婚同居还像是犯了啥子流氓罪呢,现在社会倒有点默认,认为不试婚,你哪里晓得哪个男人更适合哪个女人?哪个女人又更适合哪个男人,哦?可不是?!
水文就这样安慰自己,为自己开脱。
但水小芬呢?
水小芬对水文这个被歪理绑架了的暗恋者有没有好感?水文莫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其实,水小芬,这个农家女,怎么说呢?更是让人难以捉摸。
她在家里是独苗,父亲倒插门,没有什么理直气壮,但是外公,外公早年在外面读书,见过世面,去世前算是村里少有的秀才,人缘好,哪家有个书信什么的让他给读,他从来都不推辞。过年贴个春联,新桃换旧符的,各家的吉祥话也都是靠他来给出。因此摇摇的外公受人推崇,家门也就有了好口碑,特别是外公对小芬这个外孙女尤其疼爱有加,之乎者也,《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规》,后羿射日,女娲补天……小芬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外公口传身教,朗朗上口,虽说长在农村,一直言不多、语不冲,可自身却有一种“胎里带”的蕙质兰心。只不过父母身体不好,所以不让外嫁,她就没有机会出去闯荡,只好嫁给了本村的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水蛮。
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好不好?水小芬从来不说,依她的性子,她是那种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却可以波涛汹涌的主。后来在村里做了小学老师,语文教得好,普通话也说得好,时不时地就会在私下里对水文甩出几段“吕布戏貂蝉”——你晓得吧?“环肥燕瘦”——你知道吗?“慈禧47年”——这是怎么回事?这样不无魅力的“撒娇”,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就钓上了水文,明里暗里地也给了水文一种信号,一切似乎都在平静的水面下,但水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暗通款曲?大家一起来搞一点“婚外恋”?不是没有机会。总之他们的二人世界,自有故事存在的冲动……
哐哐哐,三十年后。
水文正在村里伺候着红心柚。
摇摇知道,每年到了柚子快要成熟了的季节,如果赶上周末,她的“水文叔”是一定会从镇上回来,给村里父母留下来的“柚子林”除除草、修枝剪叶,等待年底的大丰收的。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很多年。于是“柚子林”便成了水文进城后的田园寄托,是他难舍土地的一种驾驭,也是经常能回水井村来看看的天然的借口。一直到后来,他被提拔到水井镇中心小学
的业务副校长了,这个习惯也没改。所以摇摇知道,如果想找叔叔,而且是“不在叔叔镇上的家里”找到叔叔,那水井村的“柚子地”,她就来对了。
果然,这是初秋的一个好天气,摇摇带着妈妈哐哐哐地就走来了。
摇摇要找水文叔,为啥子要带上妈?
天大的一件事,或者说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她要做。这是她想了很长时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忽然想到的。
摇摇并没有提前打招呼,她并不想让叔叔提前知道,她就要水文叔意外,意外地被通知她有个动议,这个动议不容置疑,而且不容他推卸。
摇摇究竟要干什么?
三十年,三十年前风摇百合的水小芬,如今已经老了,没法遮掩的老。她的“老”不仅是表现在身板干瘪、“柚子”干瘪,而且面目枯黄,眼神也开始失水。一个人甩开了“八字脚”携风裹雨走路的样子像是突然不耐烦了就丢给了岁月。这岁月也不公,对女人不公,尤其对“有心眼儿”的女人更不公。此时的水小芬不仅又老又丑,而且经了几年对丈夫的看护,她自己也患上了一种病,一种仿佛只有城里人才有機会得的病——老年痴呆,抑郁,或者按美国人的说法是“阿尔茨海默症”。这种病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也都不属于要死要活,可是离不开人,好忘事,有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会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不通人情,不讲道理……
摇摇此时把妈妈带到水文叔的柚子田,脚步坚定,目的明确。
她要干什么?
如今的妈妈,样子让水文看了肯定会难受,这“难受”注定会构成伤害。但摇摇今天来,以及接下来要做的,并不是想用“难堪”来给水文叔一个报复。摇摇不想报复。她顾不及那么多。摇摇眼下心头最急的一件事就是想要把妈妈托付给某个人。
托付给水文叔?
对。
摇摇要把妈妈托付给水文叔。她知道这个“叔叔”对“妈妈”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他们俩的关系一直都“很特别”。小的时候一头雾水,啥也不懂,慢慢长大了,整个高小,从小学到初中、高中,摇摇就住在水文家,叔叔对她那是无微不至地关怀,逼着她好好学习,每科成绩都是亲手把拢。所以她才从小到大不仅学习成绩一路领先,而且对叔叔对自己、妈妈的“心思”也能嗅出一二。
有一年放暑假,对,家里突然来了亲戚,当时也是周末,摇摇就在村子里到处找妈妈,那时人们还没有电话,更没有移动电话——手机,结果寻来寻去,寻遍了很多地方,都不见妈妈的身影。最后小姑娘莫名其妙地就来到了玉米地,村中最北端的一片玉米地,那时候水井村还是靠传统的水稻和玉米糊口,还没有开始家家都用附加值更高的茶叶和水果来脱贫致富。
摇摇在玉米地里寻到了妈妈。她并没有看到什么要害的事情,只是一幕——妈妈不是一个人,而是和水文叔。他们在玉米地里干什么?摇摇看到妈妈时有些尴尬,妈妈也有些尴尬。水文叔正为妈妈快速地摘去落在肩头、头顶的玉米须,这一幕正好被摇摇看到,非常非常清楚地印到了她幼小的记忆深处。因此事实上摇摇十几岁就已经明白了很多的事情,很多发生在叔叔和妈妈之间奇奇怪怪的事情,只不过这些“奇奇怪怪”对她毫无伤害,没有理由让她大为光火,哪怕有时看到爸爸晚上骂妈妈,最厉害的一次是端起了妈妈很心爱的一个大号的梳妆镜,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哗啦啦,那镜子立刻粉碎,镜框落到地上又弹起,弹起来了又落下,最后断成好几截儿,没法收拾……
摇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恨水文叔,说不清。
“妈妈和叔叔”这个话题,一家人,不,两家人,其实谁都不说,从来不问,不议论。
但此时,摇摇带着妈妈来找水文叔究竟要干什么?她要“把妈妈托付给叔叔”,怎么托?这是一道什么样的考试题?
爸爸得癌症以后摇摇回村,连续几年,从“胃癌中期”到“晚期”,从胃切除到整个人浑身插满了管子——喉管、鼻饲管、导尿管,半死不活的,生不如死的,闹腾了好久好久才死去,活生生拖垮了妈妈,也差不多快把自己给逼疯了。
所以摇摇要变,要改变。
本来田野这个世界,就不是摇摇这个娃儿的志向所在,如果不是因为老爸生病,这些年她说不定早就去了北京、上海,甚至远走他国,留学、深造。妹妹一毕业就草草地在省城找了个“城里人”结了婚,她可不想那样,她更爱惜自己的羽毛,她要选择、再选择,要让自己成为鸿鹄,让自己的人生飞得更高、更远,这一点叔叔是知道的,应该是知道的。
“对,我知道。”水文过去就经常这样鼓励摇摇——年轻人都应该有志向、有大胆的追求!
现在,“父亲走了”,摇摇解脱了,妈妈也解脱了,只是被解脱以后的妈妈“傻了”,离不开人,需要人照顾,是个拖累。而摇摇暂时非要离开,妈妈怎么办?好大的一个难题,怎么也解决不了的一个困难——可妈妈总不能没人管吧?
村里头的亲戚,没有什么人了。
外公外婆已经不在,水井村除了水文叔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一个亲人来收养妈妈。
“收养”?“亲人”?
“对。水文叔不就是妈妈的亲人吗?难道他,不应该最后收养了妈妈?”
对!
“把妈妈托付给叔叔”——这念头从摇摇的心里一冒出,先是娃儿把自己给抽打了一下,但少顷,她就觉得这“抽打”其实一点也不疼,不仅不疼,而且还很温暖,很适时,只是越清晰了,也感到仿佛越久违了。
新一代的年轻人,与父辈最大的区别就是脑筋活,特立独行。
改革开放,国门洞开,家门洞开,人们的脑洞也被自然地打开。
“叔叔爱妈妈,妈妈爱叔叔”,这不能算是“不正经”吧?尽管他们彼此都有家,但是他们的两个家也都好好地更像一个大家。因此我们的时代不会因为叔叔和妈妈的这点“地下情”,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被村里人装进竹篓,沉江,或揪到祠堂,当着全族人的面,老老少少的,认罪、受罚。
时间会抚平一切,包括情感的波澜。但生活很现实,接下来的日子,太阳每天都要升起,人都要吃喝拉撒,起居生活……
迫不得已。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好,就把妈妈交给叔叔。
妈妈在叔叔那我最放心!
摇摇想到这个权宜之计,心头豁然开朗——认为可行,且不必有更多的权衡。
只不过顺着这个“脑洞大开”,摇摇把自己推进去,也仿佛很自然地便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那个陌生的领域有的是疑问,首先一条:我是谁?我是谁的孩子?如果“叔叔爱妈妈,妈妈也爱叔叔”,那我,会不会……我究竟是谁的娃儿?爸爸妈妈的?叔叔妈妈的?
这片陌生的领域摇摇从来也没有让自己轻易地进来过,是世外桃源?还是荆棘丛生?
水文的心里有锅粥,摇摇心里其实也有,只不过各人熬各人的,有时要盖盖子,有时也要把锅盖给小心地揭开——
回到眼前——
摇摇走投无路,无以相托。所以她要把妈妈拉到柚子地,拉到了水文叔充满期待的柚子田。
水文从摇摇的喊声中把自己的身子从地里转出来,眼睛一抬,既看见了摇摇,也看见了摇摇身后的水小芬。
她?
有一阵子没见了。她来为啥子?头发怎么又少了很多、白了很多?
尽管时光如梭,青春不再,尽管水文和水小芬的“爱情”来得并不惊天动地,结束得也并不轰轰烈烈,但有始就有终啊。后来,水文是过了好多年以后才知道水小芬实际上比自己
要大,大几岁,但这也没关系。二三十年的青春,摇摇妈不止一次地曾经和他来到田间、来到树林,来到一切可以容纳他们两个人幽会的地方。他们想,他们爱,他们的姐弟恋在难以遏制的欲望的原野上不止一次地被天空大地见证,被天理和道德诅咒。但,无论如何,这才过去了几年啊,没几年啊,摇摇的妈……你,水小芬,怎么就会变得如此不堪?
一开始,水文并不知道摇摇找自己是要来做什么。
三个人见面的第一时刻,他的精神立刻就被水小芬的“样子”给抓碎了,完全不可能想象摇摇的“别出心裁”,更不会相信一个如此奇特、如此刁难的主意——摇摇就要给自己带来。
水文还在心里迅速调整着,一边看到神情恍惚的水小芬心被刺得生疼;一边尽量保持着正常,跟摇摇母女打招呼。
摇摇说:“校长,啊不,叔,我是要走了。我爸从生病到死亡,我都一直没有离开过水井村。现在爸爸走了,我也要走,不然我就要崩溃了。所以,今天我把妈妈带来,以后就请你把我妈给咱照顾起了吧。对,就是帮我照顾起我妈。她不会太拖累人的。平时只要给她吃,给她喝,让孃孃一周给她换一次衣裳,然后就是别让她出屋,她不听话了就吓唬吓唬她,给她吃药,吃了药其实妈妈还是挺乖的。然后你们要是不在,都不在,就让她一个人在屋头,把屋子给锁起来。无论如何,千千万万,就不要让她一个人出门,半步都不可以……”
啊?!
水文的眼泪没有掉下来,但不等于心里没哭。
你这是,你要把……什么,要把你妈托付给我?
一口没有被兜住的口水顺着水文咧开的嘴角意外地流了下来。
天空、大地在反转,天理、道德在争辩——曾经那么美好,曾经发生在他和摇摇妈身上的那么多慌张中的美丽,顿时都要翻篇?要灰飞烟灭?猝不及防地,还要变成一笔意想不到的欠债?
青春的浪漫啊,人们到了老了的时候才明白那“浪漫”是要付成本的,成本也是有价的。
天哪!
尽管他们“偷”,尽管他们偷得美,也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比如摇摇的爸爸、摆摆的妈妈。因为他们都没有离婚。他们都好好地呵护着这两个家和两家人的孩子。但是现在,摇摇,摇摇,你为啥子会想出这样的歪招,这样的办法,把妈妈交给我?这怎么算?让我怎么跟家里、家外的人交代呢……?
老天爷在惩罚,还是在笑?
歪招、怪招?难道不是从最开始自己的“歪理”而来?
柚子田里的水文完全没有办法去集中精力听摇摇的“嘱托”,他还有一半的知觉依然陷在对摇摇妈的“老”的吃惊中拔不出来。
如果粗看,水文和水小芬的确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保密的事情他们一直都做得还算很好。但即使是这样,真的就没有事实上的伤害了吗?
一个声音在问,这声音肯定不是从摇摇嘴里发出来的,也不是来自于摇摇妈的“丈夫”——水蛮或自己的“老婆”——田女的,这声音又是水文在自己戳穿自己。
但此刻,摇摇的“请求”在说啥子?你再说一遍,娃儿?
“对,以后,就请你来照顾我的妈妈!”
“啊?由我来照顾你的妈妈?”
“对。”
你这娃儿,你这是要把妈——硬扔给我?
对,摇摇分明在说:叔,有时我真的是想对你说,但又真的不想来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但是叔,其实我什么都知道。都知道。你爱妈妈。妈妈为爱你也付出了很多。我不恨你。不恨你们。你对我好。我自然得感恩。就是在玉米地,我看到“玉米须”,就是在我爸、我妈吵架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把原因都直接地推到你的身上。
那你爸、你妈,吵架?为了我?咋就没听
她说起过呢?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晓得,我现在爸爸没了,我要走了,在我重新找到新的安身之地之前,我的妈就没人管。我只能先把她交给你,至少交给你一段时间。我知道、晓得,你是不会不管我妈的,不会的,对吧,叔叔?
“是吗?啊,娃儿?”
水文喃喃地。不算回答。不算答应。也不算拒绝。
摇摇继续地说:“我妈现在的样子啥也说不清,她的脑袋都乱了,糊涂了。我外婆活着的时候就这样经常说她,说她究竟是糊涂还是清醒?一辈子都没搞清楚。现在,妈被外婆说中了。”
“是吗?你没有错,娃儿。但,田女孃孃……”
水文终于从慌乱和难堪中稍微镇静了一些。
“孃孃那里我一会儿去说,”摇摇强调着,“但这件事我必须先和你谈。我妈虽然老年痴呆了,抑郁了,但医生说都是突发的,这两年都是被我爸的病给闹的。她不至于心里啥都不懂,很多事情她还是晓得拿捏,这二三十年,你们不是都把分寸拿捏得很好的吗?”
水文说:“啊?是,是,娃儿你说得对。”脸上更惨白到没有血色。
摇摇的这几句话虽然很重,但让水文也如释重负。这不算谴责的谴责虚拟地压了他一辈子,现在终于真正变成了重量压了过来。当然摇摇的话,也像鞭子,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把事情如此轻松地就给揭穿、给挑明。尽管这娃儿还算懂事,没有换个地方去大吵大闹,搞得满世界都知道,自己声名狼藉;但就这几句,早把啥子都“看透了”的几句话,还是如同一柄利剑,一下子就把水文的秘密给戳破,搞得他不敢抬头,“名声”这个东西已经在娃儿和他的心里,都瞬间扫地,一瞬间都无处摆放了……
水文答应,答应了摇摇的请求。
之后离开柚子地、水井村,水文甚至把摇摇母女立刻就直接带回了水井镇,当着自己老婆的面很有良心、很愿意担当地向田女建议道:“哎,摆摆妈,摇摇说把她妈让咱给照顾起,照顾起一段时间。她这病还真的没办法一个人生活。我觉得这也是对咱的信任。咱就不能不管了。而且这都好几年了,摇摇这娃儿被她爸、她妈给拖着,时间已经很长,娃儿也有属于她自己的前途,是吧?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田女刚刚买了一大堆的肉和菜,正要下厨房准备做饭,突然看见丈夫从村里提前回来了,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慷慨激昂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愣在了半空。她看看丈夫,又看看摇摇和摇摇的妈,说:“哦,”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哦,我刚刚,刚刚摆摆他们两口子也打来了电话,说一会儿就回来,我这不才买了菜、肉,正好一块吃,大家先一块来吃一餐团圆饭吧……”
田女的反应不像她自己,严重的不像。
她怎么会如此宽宏大量,善解人意,善良可依?
她这样说,算是答应了吗?
事实上,田女对摇摇的好,这二三十年,是让水文三生都报答不过来的。但这二三十年,她真的就不知道自己跟摇摇妈的关系吗?哪个丈夫出轨,出轨了这么长的时间,妻子能不敏感?没看到蛛丝马迹?她不说,不埋怨,不离婚,但也并不等于她完全就不知晓啊。
大学毕业摇摇要留在省城临走的那天来家,田女给娃儿准备了很多的衣服,準备了一个娃儿独自在外生活的很多常用药、洗漱用品、零食,以及女娃儿贴己的一些小东西,尽管这些东西摇摇自己的妈也都已经给她准备了不少,但田女还是要备,此外还给了摇摇一个玉做的手镯,感动得摇摇抱着田女的肩膀直哭,说:“孃孃,孃孃啊,你为啥对我这样好?为啥子嘛?”
摇摇走后,田女刚刚擦去了眼里的泪,忽然就发疯了一样地给自己扇了好几个大嘴巴,然后才哭,一边哭一边骂自己啷个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个样子的傻?!
这嘴巴,这傻,包含着什么?
摇摇小时,是“招弟”,是担了观音菩萨送子使命的神童,尽管这“送子”送的不是弟弟,是妹妹,但田女也喜欢,也感激。所以她对摇摇好。但摇摇长大了,田女有一天如果有证据、有证据能够证明摇摇这娃儿很可能就是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在外面生的“野种”,她的内心该是怎样的混乱?好好的一锅清水豆腐倒进去了太多太多的胡椒面和盐,那就不成样子了。
人和人之间,感情是最拎不清的东西,何况除了感情,田女心里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障碍,那就是她一心一意地想做“城里人”,自己的丈夫是被自己逼得有了城镇户口,但她开始是临时工,“临时”在水井镇的“城里”,很长的时间都解决不了身份的尴尬。所以她就是明知水文有可能在外面背着自己做了什么荒唐的事,她也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况且,水文对自己并不是不好,自己也没有“拿到证据”,在家里家外大吵大闹,岂不是让世界只会看了笑话?
忍,是田女唯一的选择。
但这一顿“大嘴巴”看得水文心疼。觉得对不起田女。他的本意的确并不想伤害妻子,只是搞不懂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爱了,便必然有一个是不真心?所以,那以后,事实上长期以来,水文总是很小心地把爱匀到两个女人身上,心里的、经济的,也包括身体的。有时真是“吃不消”,有时也有点后悔为啥子自己非要搞出点子婚外恋,值得吗?年轻时管不住自己,年纪大了,有一天他即便是看了手机里偶尔会闯出来的一些黄片、一些黄色的镜头,也都无动于衷,这时候他才明白青春已逝,转眼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觉得可笑,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一切都是年輕惹的祸!荷尔蒙惹的祸!
田女不直接回答,跟着却把摇摇母女还像往常一样地领着,安置到了平时她们偶尔也会在这个家里过一过夜的闲置着的一间小房间。然后又一个人回到厨房里去忙活她的饭菜。
中午,摆摆带着新婚的丈夫回来了,照常是买了一大堆城里的吃的、用的。一家人先是一人端了一碗肥肠面简简单单地用了一顿中午饭,然后就计划着晚饭要搞得隆重一点,搞大一点。尤其是摇摇母女也都来了,过去这种全家人一起用大餐的时候也经常是带着摇摇和摇摇的妈。摇摇的爸是不会来的,对于这一点,田女习惯、摆摆习惯,水文也习惯,只不过为什么摇摇的爸就不来?甚至都不经常地进城?他不知道,也不想邀请。
整个下午,摇摇和摆摆这对小姐妹又搂抱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说啊说,打闹着杵着对方最私密的话问着对方的要害,然后又很冷静地商量着怎么给摇摇的妈再进一步地去做治疗。这对小姐妹小时候感情就好,长大了,更是在亲昵中又加上了一些平淡与类似永恒的亲姐妹之间的天经地义。
一件本来可以引起轩然大波的事,就这样被水文处理得风平浪静。这让他多少有点得意。这老天爷为啥对我如此厚爱、袒护,甚至有的时候可以说是失去了原则的掩护呢?
岁月静好,是不是有人在负重前行?
谁呢?
谁在为我“负重”,甚至“负罪”?
水文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今后自己要对妻子好一点,再倾斜一点。于是他开始帮助田女择菜、洗菜,剁排骨,还说一会儿吃过了饭,碗都由他来洗,垃圾也都由他来倒。不想,田女听着听着就甩出了一句:“好喽,又来了!又是这一套!”
田女生气,终于让水文感到“她在生气”。这一串的话像证词,说明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不仅她知道,摇摇爸爸知道,两个娃儿也都知道,只不过大家都不说,这世界一直都没有人想把这件事情给捅破,尽管要捅其实并不艰难,只是沉重,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举头三尺有神明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挨了田女的几句刻薄,水文没有回敬。长期以来他就一直质疑:为什么自己的妻子在外
面是个有名的小钢炮,对人对事,从来都是快人快语,可是一回到家,面对孩子、面对自己,她就往往不那么咄咄逼人了,难不成她在外面也……不不不,水文马上打住自己,每一次这样“怀疑”了,都让自己赶快收场。他没资格这样“猜”,即便老婆在外面真的是“也有了别人”,那错也是自己在先,是自己先“伤天害了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覆水难收。
但难,也得收。
水文决定把水小芬接过来,接过来和他与田女一块住。但人接过来了,每天在一个锅里摸勺子,那个压抑了很久了的念头就又开始往外冒。
什么?
摇摇的身份。
谁能告诉水文摇摇这娃儿,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她,究竟是谁?
按时间推算,摇摇的出生,有可能父亲就是水文。
但这个问题过去一百次、一千次地问过自己,水文只是没脸去向摇摇妈证实,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向摇摇妈“讨个说法”。而且,证实了又如何?摇摇妈也不一定会完全清楚,她和自己一样,只是心里怀了一辈子的疑问和愧疚,在惊心动魄地一次次偷食了“野味”之后,她也一直在想会有什么“果子”在等着自己。
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
他要知道,他得知道。他老了,水小芬的老,其实也映照着水文也在变老。
摇摇爸的死,水小芬的傻,摇摇要走了,去省城、去外地,或者出国,哪一天办好了手续就说走就走!
所以水文要行动。
他要知道摇摇到底是谁,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疑问不解开,他死不瞑目。
如果是,水文想,这娃儿和自己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她要出国,远走高飞,那自己就得问问她去哪儿,有没有人照顾?如果不是,那为啥水小芬在分娩了之后要给女儿取个“摇摇”的小名?这名字不仅是为了“好听”,也明显地是要让一个人——他,知道——“对不起,这个娃儿就是你的”,如此才有了“摇摇”。有了摇摇,“摆摆”的名字在后顺理成章。天下的事情才一波又一波地接踵而至。把人搞得好清楚,又好糊涂。
水文有一天,清晨,决定今天就要想出来办法,毕竟,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来。水文等不了,也不能再等了。
可怎么“行动”呢?从哪儿查起呢?
DNA?水文本能地想。
对。去做DNA。这最科学、最靠谱。
但DNA,他一个人也做不了啊,那得两个人,他和摇摇,怎么才能跟摇摇张嘴,怎么跟摇摇说?
水文又开始苦苦思索,几个方案在心里滚过来、滚过去。
其一,就是直说。既然摇摇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这娃儿也肯定在期待着搞清楚自己。他相信摇摇不会反对,也不会对摆摆、对妈妈说,更不会对田女孃孃讲,毕竟这么多年了,自己对这娃儿的好,摇摇是知道的,她会配合的。但是,如果他和摇摇顺利成功地完成了统战,DNA也做了,可结果呢,万一那“结果”证实了他和摇摇“不是父女关系”,那他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二三十年对摇摇付出的像父亲一样的真心?又该如何面对假使那“结果”是“是”,他和摇摇就是血缘父女,那这个消息,又该如何告知水小芬?告知摆摆?特别是怎么跟自己的老婆——田女说呢?
唉!
做不做DNA,摇摇的出生证都首先要拿到。
有了出生证明,水文就觉得他起码可以首先知道摇摇是什么血型,和自己配不配。
如果不配,娃儿自然就不是自己的,那也就无须大费周章,弄得自己无论是哪样结果都左右为难;但是如果配,那当然,事情还要继续
地往下查。在犹豫与担心“结果”的矛盾对峙中,水文还是狠狠地想着该如何具体调查,尽快获取真相。
可是,知道了摇摇的血型,水小芬的呢?她是什么型?
水文想好了第一步,突然,第二步,他发现自己这辈子跟妻子以外的另一个女人缱绻暧昧了很长的时间,但是那个女人是什么血型,自己竟然一直没问,到现在也没有办法再去证实。
唉!水文又叹了一口气。
所以摇摇的出生证要查,水小芬的病历也要拿到手,这是千里寻女的第一步。
困难、曲折,似乎更撩拨了水文的斗志。
当年他很清楚地记得,水小芬要生孩子了,那是他说服了水蛮千万不要把娃儿生在村里,也不要生在镇卫生院。要去县里,县里的医院条件好,如果难产,娃儿的妈妈可能会出现大出血,那县里就有血浆,可以就地抢救。水蛮同意了,同意得当时没有一丁点怀疑。
所以在县医院,县医院一定是有水小芬当年生孩子的病历,也会有摇摇的出生证明的。既然有病历,水小芬的血型也就有登记,这比她自己说,还更准确。
好,就这样。去医院调档。
这个决定,不张扬,不扩散,尽管从头查起多少显得有点幼稚,有点笨,但水文明确了方向,或者说总算有了第一张具体可行的行动路线图。
第二天一大早,水文就来到了县里,跟县医院的工作人员随便编了一个借口就请档案室给他看水小芬当年生孩子时的病历和摇摇的出生证明。工作人员并没有一上来就回绝他,只是很客气地说:“可以,我们先找找看。”
水文就等,等得心急火燎,仿佛时空错乱。二三十年来都不急的事,此一刻就急得不得了……在县医院,三楼的妇产科,当年水小芬生孩子,是水蛮,还是自己,那一天就守在产房的门外?按理说自己应该是没有来的,来的应该是摇摇法律上的爸爸,但水文那天就仿佛也守在医院,至少是心也在陪伴,陪伴着水小芬生一个孩子,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和恋人的爱的结晶。
然而医院找来找去,工作人员最终也没有在档案室看到一个叫“水小芬”的产妇曾经在这家医院里生下来过一个女婴的记录。
那是怎么回事?
病历没了。
这才只有三十年?病历怎么会……?
医院的工作人員回答得很在情在理,说:“毕竟现在查的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医院的管理也不像今天这样规范,病历的丢失或者根本就没有入档、没有留下来的情况也是可能的。不过你别急,我们再找找看,再到老库房找找。你可不可以明或后天再来?”
水文说:“好,那就明天!我明天一早就再来!”
到了第二天,其实是当天的夜里,水文根本就睡不着。
他内心担忧:这一晚会不会有什么变故?比如,摇摇不会过了今天,明天一早就走?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天要是摇摇刚巧去了省城,或买了机票要远走高飞,那这娃儿一去不返,或者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回来,那,事情可就没法查了,自己这余生,这一个余生最重要的执念,就要被重新挂起,像三十年来其实这件事情就一直是这样地挂着。
第二天一早,真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医院刚开门,水文就又来了。
他这一宿担忧着怕摇摇突然离家,也担忧着病历和出生证明还是“找不到”,那可怎么办?
跟医院打官司吗?
去公安局查户籍档案吗?
或者要不要干脆就直接闯进院长办公室,非要医院给咱个说法?
年轻时候的一抹桃花运,今天将给自己带来何种后果?水文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包括他较真,别人也许比他还要较真:“你为什么要调查?”“当年的产妇和婴儿跟你到底是什么关
系?”如果医院执意要这样问,水文该怎么回答?他惶恐,他其实不知道事情要是真的闹到了那一步,他该如何进退。
不管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水文一旦决定要调查,便此路不通,他还另有主意。总之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做好了准备:要勇敢地去面对!
然而,“多少种结果”,有一种,是水文没有想到,也万万想不到的。这就是当他匆匆赶到县医院,在医院大门的一侧,一棵老榉树的身后,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人隐身在树后。这个人的身形水文太熟悉了,那脸庞、那感觉,他只要瞥上一瞥,就能够认出:大大的眼睛,水灵水灵的,眼眶里闪烁的似有泪光,她和水文意外地望见,头一低,就把身子背了过去。
谁?
摇摇!
不用怀疑,树后面的就是摇摇。
摇摇来县医院干什么?
水文有点蒙。
难道这娃儿也是前来打探自己的身世的?也要揭开一个三十年前的谜团?在自己离开水井村、离开妈妈之前。
可是娃儿,你眼里,分明是有泪光的啊?这又是为啥子?
水文本来很快就要进入县医院的脚步突然犹豫了,至少是本能地慢了下来。
他想了想。努力让自己再镇静。
摇摇到医院一定是来找结果的。那结果让娃儿找到了吗?是提前找到了,还是……
水文想。
如果找到了,如果他和摇摇是能够通过病历和血型被证明“是父女关系”,那摇摇,此刻,再看到水文,应当马上走过来、跑过来,或者一下子扑过来,叫一声爹、一声爸……可娃儿没有啊,非但没有,娃儿为什么要哭呢?
难道他们“不是”?
或者他们是“是”,只是摇摇在为她法律上的父亲而难过?
不不不!
他们如果“不是”,摇摇又何必转身?像过去一样,桥归桥、路归路,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继续叫他一声“水文叔”不就行了?可娃儿也没有这样做。
水文的脑子开始乱。他终于感到自己力不从心。
摇摇的举动,也许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摇摇已经知道了医院到底还是把水小芬当年的病历和娃儿的出生证明给弄丢了,丢在不知何时、不知何因,当然没法证明,她还是搞不清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但是,有没有另外的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水文拼命地要求自己的脑袋不要罢工!
可能摇摇,甚至包括摇摇的妈,她们都已经事先,事先在自己的行动之前就已经把“证据”给取走了。要是那样,她们就已经知道了真相,而作为真相的“结果”,她们是不愿意相信,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就是不愿意告诉水文?
水小芬啊水小芬!
你在丈夫死后,到底是真傻还是人为地装出来的抑郁?
好聪明啊!
不,小芬不会这样。不至于,没理由。
可摇摇,我求你了——你到底是我的亲生骨肉,还是你妈妈的绝好帮手?
你们這一对母女啊……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水文抬起的脚不知该怎么放下,医院的大门就在自己的正前方,是该进去,还是应该先偏一偏,去找摇摇先谈谈?
摇摇,他内心几乎是在呐喊了!
恍惚间,水文看到那个遮挡着摇摇身影的老榉树,叶子刚才还是绿的,绿得油汪汪的,但此一刻,突然就变了,变得一片火红。不对,冬季还没到呢。莫非,是自己眼花了?花得分辨不出颜色和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水文,僵在了半空……
责任编辑 杨新岚